奔流，奔流(組詩）

學會像柳一樣低頭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黃河邊一坐，你若垂得下頭

就能與柳芽剛睜開的眸，碰

也就能伸出萬千枝條的手

梳理三兩燕尾剪亂的風

篦出煙雨江南，柳絲的夢

與雪花般的柳絮競相追逐

不但身扭，連影都在飛舞

更別提柳笛，那兒時的歌

無人搭理的時候

就折下柳條的鞭子

自個抽打著自個

如此才能玉樹臨風

提得起青澀的筆頭

蘸水寫出：波浪的紋路

——哪怕一入了秋

葉子不是黃就是枯

落得身子骨，比誰都更消瘦

甚至更蕭索！特別是冬

雪蓋得越厚，冰掛得越多

這裝死的樹，卻總死挺著頭

解凍的黃河

解凍的黃河就像一條黃龍

大老遠就聽見鱗片摩擦的響動

大塊大塊的冰從身上抖落

大股大股的水從冰裂紋涌出

晶亮的眼目

奔騰的花朵

沖天的腳步

鼓舞風

裹挾云

席卷塵霧

滿河灘震出歡快的節奏

雄壯了春天的樂曲

——很久了

雷聲仍在滾落

樹仍扶著我，顫抖

極目處

群山起起伏伏

大河奔流

一條彩練當空揮舞

龍，抬頭

過壺口

一葫蘆收盡

黃河萬里的水

長空萬里的雨

長空萬里的雨

黃河萬里的水

一葫蘆口傾瀉

——朝我來

哪怕飛流澎湃放蕩顛狂肆虐橫流一世稱雄

不過是中流砥柱再一遍喧鬧活泛歷史的轟隆

倒影

水落石出

站在黃河中，不用夢

腳輕易就頂起石頭

身如愿地倒懸蒼穹

不但頭枕著了云朵

而且手也掐住了日頭

多久了？這仰目看我的人

盡管高大威猛、不動如松

但再黑的衣物也包不住短處

甚至還不時被風攪動的紋路

或斷如蛇扭，無法左右

或團團圈住，吞噬無蹤

驚恐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我？

草枯石出

水枯石出

青苔也褪去了包裹

有誰能夠想象

河灘露出的這些石頭

苔曾如癬瘋長

水曾齊過身腰

草曾高過眉梢

甚至，終日不見陽光

但是啊，石頭就是石頭

不管草榮了還是水枯了

依然挺著，堅硬如初

以至好了傷疤忘了痛

如此露骨

根本顧不上數

今年又被磨掉多少棱縫

氣得吹過的風

呼呼，像是在哭

吃水不忘挖井人

老家把喝水叫吃水

渴了，水缸里舀一瓢

捧著就往嘴里倒

那咕嚕咕嚕的樣子

的確有幾分像吃

鄉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不但山、水、老本是吃

連奶、茶、藥、酒

力、苦、怕、虧

……似乎啥都是吃

吃水不忘挖井人

以至牛羊喝水也是

甚至船下水，負重行

也叫吃水。一生

大河之子

他來了！他來了

——他終于來了

才幾個年頭？

光屁股娃就長了個頭

還白背心黑短褲

一雙紅拖鞋踢踏著黃土

身后還張揚著塵灰的風

讓夕陽剪出個山的影子給我

好事的小鳥不要帶路

看他如何找尋丟了筏子的野渡

蘆葦們的手也太麻利了

三兩下竟扯掉了衣褲

咄！去了青瘀胎記的肌膚

也沒了曾經抹過的古銅

白生生得，有些眩目……

好吧，只要還敢走入水中

我照舊將你娃整個兒淹沒

然后，看你怎生冒出

狂揮亂舞的手

左擺右甩的頭

以及，濕淋淋的眼目

波翻浪涌的，小夢和大夢

向大海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不盡的濤奔浪流

一望收

黃河奔騰著遼闊

藍海翻涌著遼闊

紅灘繁盛著遼闊

白鶴翱翔著遼闊

連我的心也狂野著遼闊——

遼闊的盡頭是烈火熊熊的天穹

大呂黃鐘！天籟從不形容

而千萬里長河是清醒的

曾經濁涇清渭

依然河海分明

而萬億年月亮是冷靜的

任它白云蒼狗

正道滄海桑田

奔流·奔流

它們應該是歲月透明的鳥群

向時光蔚藍的大海奔去，永不停息

它們從潮濕的眼睛發源，隨意流浪

打濕微笑，洗滌光榮、回憶和夢想

它的語言只有綠風才能聽懂

因為牽掛，讓游子回到人民的中央

千百年來，它們托舉過高傲的風帆

也在失望的旋渦里，把它憤怒地掀翻

經過的地方，長滿歷史的青草

而未來，只是它蔚藍色的方向

逝者如斯，逝去的永不可追

明白的只有多情的白天和黑夜

像音樂所能做到的，我們臨河而居

隨便掬捧河水，滋潤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