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在應對外敵入侵、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以《新夷族》為代表的近代報刊的創立,為構建中華民族認同,喚起西南少數民族同胞的國家意識起到了積極作用。《新夷族》是近代首份、也是唯一以民國時期少數民族族稱命名的刊物,該刊物由西南民族知識分子自主創辦,雖然僅刊行兩期,但其篇章內容卻緊緊圍繞“中華民族觀念”“中華民族自身之意識”“統一的中華民族國家”等主題展開。這揭示出西南民族知識分子如何理解中華民族的概念內涵,西南各民族與中華民族整體之間的內在關系,以及怎樣發掘和運用自身特有的地方性知識,以議論文、詩歌、散文等不同文體形式闡述、宣傳“中華民族”等新興觀念,以此構建一個“新”的具有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群體。系統研究《新夷族》將有助于學界深入探討民國時期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的中華民族意識自覺過程,及其在西南各民族中傳播中華民族知識的歷史作用。
[關鍵詞]《新夷族》;西南民族知識分子;中華民族觀念
中圖分類號:C95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02-0070-08
基金項目:
第65批博士后面上資助項目“民國時期西南‘夷苗’民族精英的國民意識研究”(2019M653452)、第13批博士后特別資助項目“民國時期西南民族精英的中華民族意識研究”(2020T130450)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李沛容,
女,云南昆明人,四川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中國西部邊疆安全與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副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近代邊疆民族史;和嫻,女,云南麗江人,四川大學國際關系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邊疆史地。
民國時期,多媒介的推行和普及,加速了知識在大眾傳播中的速度和廣度。這一技術隨之成為凝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塑中華民族觀念的重要媒介。[1]25820世紀30年代,在中華民族危機四伏,西南邊疆危機亟待解決的情景下,為順應時代潮流,“西南夷族文化促進會”孕育而生。協會成立后,以旅居南京的彝族為首集結其他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利用印刷技術的普及,自主創辦《新夷族》刊物,將這一新媒體手段作為宣傳陣地,促進西南少數民族同胞的中華民族意識覺醒,宣揚團結國內各民族共謀復興,力求中華民族之解放。由“西南夷族文化促進會”主辦的《新夷族》是近代以來第一份由少數民族自主創辦,唯一一本以少數民族稱謂——“夷族”命名的刊物。
目前學術界與這一議題密切相關的研究有李文斌(2022)①的《〈新夷族〉概說》,但該研究并未充分發掘《新夷族》作為近代以來第一份由西南少數民族自主創辦刊物的重要性。此外,近年來隨著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的勃興,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民國時期西南少數民族的中華民族意識,而《新夷族》中西南少數民族發表的與中華民族觀念相關的文論開始受到學界的注意。如,蔣正虎(2018)[2]、伊利貴(2022)[3]等對20世紀30-40年代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的國家意識研究中,均注意到《新夷族》這一刊物刊載的相關文論,將其視為“中華民族”認同的重要表現。李久旺和馬廷中(2023)[4]的文章充分發掘了嶺光電、曲木藏堯等彝族知識分子在《新夷族》中發表的與民族平等、民族和諧關系構建相關的文論。而石定娜(2021)[5]56-69的研究雖然著墨于黔西北苗夷知識分子,但是也將《新夷族》中的相關篇章作為其國家認同意識的集中體現。溫春來的專著《身份、國家與記憶:西南經驗》(2018)[6]90-97一書中有對《新夷族》刊物創辦背景等相關史實的介紹,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線索。但是上述研究并沒有系統探討《新夷族》這一刊物對普及中華民族意識的價值和意義。因此,對于該刊物的系統研究有助于理解民國時期西南少數民族精英的中華民族意識自覺及其在西南少數民族民眾中普及中華民族知識的努力。
一、建設“新夷族”與《新夷族》刊物的創辦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隨著報刊業的發達和興起,中國國內出現了大量以“新”命名的刊物。這些刊物承載著創辦者對過去的告別和未來的美好憧憬。這一潮流同樣蔓延至與邊疆問題相關的刊物創辦中,如《新青海》《新西北》《新隴》《新西康》等。這些刊物或由旅京學生自辦,或由關心邊疆的內地知識分子主持,或得到地方政府支持。在帝國主義侵略邊疆日漸急迫的情景下,上述刊物為探討邊疆開發,改造邊地,搭建起強有力的公共輿論平臺。[7]《新夷族》也是在這一思想浪潮中呼之欲出的。
與上述刊物試圖開發、改造某一具體邊疆區域不同的是,《新夷族》的創刊者意欲“站在民族先頭,負起時代使命”,[8]轉變西南少數民族過去的面貌,喚起其作為“大中華民族”一份子的民族復興覺悟。在追求民族復興、國家現代化的當下,西南少數民族仍停留在內部紛爭的狀態,已然淪為“時代的一個落伍者”,成為《新夷族》創辦者們對絕大多數西南少數民族同胞境況的共識。他們站在西南少數民族“先覺者”的本位視角,發出了“這實在是我們整個民族的不幸,也是中華民族的不幸,即是世界民族的不幸”的呼聲。[9]而努力建設一個“新夷族”②便是當務之急。所謂“新”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具有深刻地“‘大中華民族’的共同意識”;其次,“大中華民族”內部“政治、文化、經濟等生活都在一個水平”。[10]為實現上述建設“新夷族”目標,一份探討“夷苗”等所有西南少數民族問題的刊物——《新夷族》誕生。[6]
作為近代以來第一份由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自主創辦的刊物,《新夷族》誕生的意義不言而喻。如同《發刊詞》所言,“這個初生的嬰兒,在西南夷族史上,是破天荒的產物”。[8]創刊之初,編委會就將辦刊任務明確規定為延續西南“夷族同胞底生命,求其徹底解放,共謀整個民族之生存發展,與民族幸福之快快到臨,實現總理‘求中華民族之自由平等’的偉大遺教,改善其生活,促進其教化,健全中華民族力量,鞏固祖國基業,更進而促成和平的世界”。[8]在此基礎上,《新夷族》的辦刊旨趣為“一、喚醒民族意識;二、探討民族問題;三、溝通民族文化;四、聯絡民族感情;五、宣傳三民主義;六、闡揚政治教化;七、研究社會經濟;八、指導夷人生活;九、增進夷民智識;十、提高夷民道德。”[8]值得注意的是,通過分析刊物內容可以看出,發刊詞中出現的“民族”概念應當對應中華民族,即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普遍使用的“大中華民族”;“夷人”“夷民”概念則指代彝族及其他西南少數民族。這一使用方法明顯受到清末以來政學兩界有關中國“大民族主義”(即中華民族)與“小民族主義”(即中華民族內部各個民族)的劃分思想影響。[11]
從1936年創刊到1937年最后一期發刊,《新夷族》總共出版兩期。第一期內容由發刊詞、獻詞、論著、轉載、特載、譯述、通訊、編輯余言等8個部分組成;第二期內容則由題詞、插圖、夷苗文、箴論、時事評述、論著、轉載、特載、文藝、時事日志、編輯后記等11個部分組成。但所有內容均密切圍繞辦刊旨趣展開。首先,為“溝通民族文化”“聯絡民族感情”,《新夷族》特別著力征集如下稿件:
1.關于西南夷苗社會現象,人民生活,風俗習慣之調查與統計。
2.關于敘述西南夷苗民族之政治、軍事、經濟、教育、宗教等之實況或研究討論之文字。
3.關于西南夷苗民族間流行之歌謠、經典、故事等之譯述。
4.關于西南夷苗,名勝、古跡、時事等之文字漫畫照片。③
除了向社會各界人士邀約能夠反映西南少數民族真實狀況的稿件外,編委會還寄望嶺光電、曲木藏堯、曲木倡民、高玉柱、喻杰才等編委返回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后,隨時反饋沿途收集到的相關實況材料,以便刊登。可見,辦刊者力圖“聯合夷苗人士及國內外熱心研究邊疆民族問題之學者共同研討夷苗問題,俾能深切了解夷苗內部之真實情況”。④此外,第二期特別增加了題詞、時事評述、時事日志等三個板塊,目的在于“介紹一些國際或國內的重大事情給同胞們,使他們漸漸察覺時勢的轉變而自己醒悟”。④最為重要的是,為“喚醒民族意識”“探討民族問題”,每一期不僅有漢文、彝文、苗文三語對譯孫中山總理遺囑,還有論著、轉載、特載以及評述等板塊的文章密切圍繞“中華民族的復興”“各民族精誠團結”“促進西南民族中華民族意識覺醒”等相關內容展開探討。
由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創辦并作為主要撰稿人的《新夷族》,對構建中華民族認同、喚起西南少數民族同胞的國家意識起到了積極的先導作用。這些知識分子最早接觸現代學校教育,成為西南少數民族內部最早學習、掌握中華民族新興思想的群體。他們對于中華民族觀念的認知、表述與傳播是其中華民族意識覺醒與文化自覺的集中體現。《新夷族》刊物生動地反映出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怎樣認識中華民族、理解西南少數民族與“大中華民族”之間的關系,以及怎樣運用自身特有的地方性知識來普及、闡述“中華民族”等新興觀念,以此構建一個“新”的具有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西南少數民族。
二、經典引介與闡釋:《新夷族》對“三民主義”“中華民族”觀念的傳播
清末具有現代意涵的“民族”一詞由留日學生引入中國,與歷史悠久的原指“中國”的“中華”詞匯相結合,組合成了具有復合意義的“中華民族”概念。⑤在帝國主義壓迫和民族國家危亡的情景下,“中華民族”一詞迅速成為推動近代中國變革的重要思想力量,作為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興名詞被國人熟知、運用,并由此引發了對于“中華民族”概念、內涵的熱議。[12]
民國肇建后,雖然“中華民族”一詞的內涵開始指向各民族全面融匯與平等結合構成的現代民族共同體。[1]1-4但是不同人群在使用這一概念時會因認知差異而對其進行發散或再造。在《新夷族》的發刊詞中,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依據孫中山所闡發的現代“大民族主義”觀念,來理解“中華民族”,將西南少數民族視為中華民族的一部分,與其他民族一起共同謀求“整個民族之生存發展,與民族幸福之快快到臨”。[8]不難看出,這里所使用的“中華民族”概念是超越了“五族共和”理念后具有統一認同的“中華民族”觀念,是孫中山所謂“融化我們中國所有各民族”,泯“五族”之界限,“努力于文化及精神之調洽,建設一大中華民族”思想的縮影。[13]392創刊者秉持著上述“中華民族”觀念,強調該刊創辦的意義即在“實現總理‘求中華民族之自由平等’的偉大遺教,改善其生活,促進其教化,健全中華民族力量。”[8]
上述觀念無疑也透露出受孫中山“三民主義”的“民族主義”影響。為此,宣揚孫中山“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理論同樣也是《新夷族》的辦刊志業。不僅在創刊詞中直接強調孫中山“民族主義”的意義,多篇文章內容均涉及對“民族主義”的詮釋,還特別轉載了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在“國府紀念周”進行的題為《民族主義的真義》主題演講,向西南少數民族普及“民族主義”知識。在這次演講中,林森特別提到,“中國大部分民族,以前曾數次受到壓迫,但是因為民族的偉大能力和復興民族的抗戰精神”,終將融合“成為統一的中華民族國家。”[14]時任蒙藏委員會邊務研究處委員,曾撰寫《激揚俠義精神以救亡民族》呼吁中華各民族團結奮戰的陳之宜[15],受《新夷族》編委邀請發表《西南夷族的覺悟》一文,向西南少數民族普及“民族主義”理論知識。陳之宜指出,“大中華民族的各種族中,西南夷族是重要的構成份子之一”,在應對帝國主義“侵略、搶奪、宰割”的情境下,欲謀“西南夷族”的存繼與復興,只有“在總理的民族主義所昭示之下”“打開當前的國難,造就起大中華民族一統的新中國”,才能得以實現。而中國境內雖然有“漢、滿、蒙、回、藏、夷、苗、猺等諸種族”,彼此之間因環境阻隔造成了語言、習俗的差異,但是“我們大家都是一個‘國族’的人,都是同屬于‘大中華民族’的”。[16]除上述政要對“民族主義”的普及外,曲木倡民還特意立足于西南少數民族的知識譜系,闡釋“三民主義”,用彝文發表了《主義及三民主義之解釋》一文。文中特別強調“在世間的諾蘇(彝族),在世間的俄作拉瑪(藏族)與在世間的漢呷(漢族)等民族,要平等互助,平等才能長久,長久才能和諧”。[17]
誠如錢穆所言“‘三民主義’之精神……舍吾中華民族自身之意識,則一切無可言者。”[18]356從《新夷族》刊發的上述文論來看,“民族主義”與“中華民族”是相互影響、相互交織的,國內各民族只有具備“大中華民族”觀念,共同御敵,應對國難,才能真正實現“民族主義”中的“中華民族之自由平等”。在有關“中華民族”觀念與“民族主義”理論的闡釋中作為《新夷族》創辦者的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明顯受到了來自政學兩界主流思想的影響,而相關理論的釋讀則主要依靠政學精英的經典詮釋。從其頻頻使用“中華民族”“大中華民族”等概念,主動刊發孫中山“三民主義”之“民族主義”等文論,足見創刊者及西南少數民族作者群體對于“中華民族”整體性的認同立場,及其對“中華民族”觀念普及的自覺與努力。
三、從地方性知識中探索西南少數民族與“中華民族”之間的內在關聯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民族“西來說”傳入國內,曾一度成為影響國內學界的主流思潮。[19]然則,民國以來,帝國主義國家據此思想,作為分裂國內各民族的理論依據。英法帝國主義、日本帝國主義在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廣泛散布“夷苗民族非中國土著民族說”“大泰族主義”等分裂言論,試圖挑唆國內民族關系。[20]伊利貴在前述研究中已經關注到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對上述分裂言論的駁斥,但關注時段主要是全面抗戰時期,對此前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的相關言論討論不足。若要深入研究此問題,需要從長時段的視角審視,特別是對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自辦刊物《新夷族》的細致分析。[3]面對帝國主義的分裂,《新夷族》的創辦者,除著力刊載應對上述輿論的文章外⑥,還主動從西南少數民族口傳故事、歷史源流等地方性知識中挖掘力證以反駁上述謬論,以西南少數民族的本位視角對“夷苗民族”與“中華民族”的關系進行了系統闡釋。
來自四川大涼山地區甘洛的彝族土司嶺光電最具代表性。他充分運用彝族創世紀神話來論證和闡釋彝族等西南少數民族與中華民族之間的關系。《夷番漢的再生》一文,嶺光電譯述了大涼山地區廣泛流傳的彝族起源神話。這則有關洪水朝天后人類再生的故事,講述了彝族、藏族、漢族實為同一母親的孩子,即三兄弟,因“各說各的話,形成三個不同的民族”。[21]作為民族起源的口傳神話,《夷番漢的再生》歷史久遠,蘊含著西南少數民族內部的族際認同知識。透過擬血緣的兄弟關系所傳遞的民族意識和民族情感是“中華民族”意識凝結的思想源泉與認同基礎。此外,嶺光電還曾編寫《夷族史》將其中《西南夷族史》部分內容節錄發表于《新夷族》第一期。文中,嶺光電系統梳理了他較為關心的彝族源流和彝族與中央王朝、周邊民族之間的關系史,并發現漢文史料與彝族口傳神話,皆有關于彝族與漢族源自一個血統的記述。而自秦以來直至宋代的彝族發展史,可視為一部彝族與中央王朝和周邊民族之間交往交流的互動史。歷史上中央王朝對彝族聚居區的羈縻、優撫,彝族與周邊民族的友好交往,恰恰可以證明彝族自古以來就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在歷史發展進程中通過彼此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融合成一個整體的中華民族。[22]上述內容,最終融會到其所作《倮情述論》一書中,強調“夷胞與其他同胞,系出一源”,而彝族“始終是中國之一部分”。[23]64
來自貴州水西的彝族知識女性安成,專門撰寫《西南夷族不是中國土著民族嗎?》來一一駁斥英法日帝國主義的謬說。安成將“漢夷兩族文化習俗”“對照”以使國人自主地發現“夷族是個什么民族”,其中包括“體貌”“語言文字”“畏天敬祖”“傳說”“歷法和服飾”等五個方面,用以揭示“漢夷”是同根同源的土著民族,后來形成的文化差異是由環境隔閡與歷史久遠而造成的。安成強調只有明確意識到“漢夷”之間的關系,才能“團結一致,萬眾一心地去向前奮斗發揚起偉大中華民族的精神”。[24]安成是較早通過體貌、文化習俗等相似性來系統論證“漢夷”關系的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稍后彝族知識分子李仕安也有類似論述。[25]這類由西南少數民族自主書寫,以西南民族文化為本位的文章,成功揭穿了英法日帝國主義的分裂陰謀,證明了西南少數民族與中華民族之間的不可分割性。
從這些言論不難看出,作者們表達了西南民族是中華民族一份子,與中華民族生死共存亡的關系。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自覺的“中華民族”意識表述,反饋到西南邊疆地區后,無疑可以調動本地民眾國家意識和國民意識的生成,而不斷強調以文化符號為紐帶的共同體屬性,也就成為近代以來中華民族意識的重要思想源泉。
四、救亡圖存:不同文體中的中華民族觀念表述
在救亡圖存的情勢下,《新夷族》的作者們紛紛運用不同文體,以西南少數民族為本位視角,強調與中華民族的休戚與共,來喚起群體內部以實際行動共赴國難、團結御敵。如張鐵君疾呼:“我們夷苗民族必須要認清,我們是整個中華民族的一部分,整個中華民族是我們的全體。夷苗在中華民族內,正如細胞在身體中一樣。”[26]署名文超的作者,強調“中華民族是中國國內各民族以利害關系來組成”“各民族的關系,是同生死共患難的交情”,對于西南少數民族而言,在挽救民族危亡的征程中應當發揮主人翁精神,并扮演重要角色。[27]彝族青年阿弼魯德從中國歷史出發,以闡明“國內各民族共謀復興,力求整個中華民族之解放”,需要國內“各民族共同奮斗,一致團結,聯成堅實的反帝戰線,以抗強敵”。[28]在全國各族中,作為“有史以來無時不與華夏之邦發生關系”的“西南夷族”散居于滇黔川康桂等省,他們將成為“復興民族的新力量,西南國防的生力軍”。[28]1936年,以“西南夷務考察專員”身份赴云南宣講的曲木藏堯,通過對西南國防要務的分析,明確指出“欲謀西南國防的鞏固,當以團結夷漢民族為先決條件”“夷漢的關系,非相生不能存在;非互助不能發展”,在面臨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需要全國各族同胞團結合作,“以大無畏的精神挺身而出”“更需要我們整個西南夷族共同赴此救亡扶難的重責”。[29]作為女性的高玉柱則列舉了大量歷史上西南少數民族女性精忠報國的真實案例,“如秦良玉之大破流賊,增援遼邊,轉戰萬里,功封少保。奢香夫人之安撫苗亂,史冊所載,已數見不鮮。而云南北勝女土司高履坤,尤能赤心報國,克平邊亂……”呼吁西南少數民族婦女一同負起復興中華民族的重任。⑦由此可見,作者們普遍認為西南少數民族作為中華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應當充分調動其積極性,發揮主人翁精神,與全國各族人民共同團結抗敵。
除了上述議論文文體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們還采用詩歌、散文等文藝形式,運用質樸、生動的語言闡明上述觀念,并以此喚起西南少數民眾的中華民族意識。署名長西的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創作了《我的將來——一個小學生的自述》,借小學生的口吻,闡發西南少數民族青年的偉大志向:
我是個邊疆夷族之學生,我之將來,當到邊疆去,改革我封建制度下之苗夷民族,鞏固我大中華民國之西南國防,我現時之計劃,是宣化夷族,創設學校,從事于文化工作,領導青年,改革夷族生活,泯除種族界限……以促成民族之大團結……若以國家整個安危前途,不忘我青年應負之使命,做復興民族之運動,領導人民,保障西南國防,抵抗列強侵略,不為其陰謀所惑,建設西南,實行開發富源,移民殖邊以裕民生,則其裨益于國家非淺鮮也,此乃我將來之志,當急起而完成之。⑧
安成創作的《流離者》則以暗喻的手法,講述了作者與東北淪陷區好友“佩”的對話,“成,你覺得我和猶太人有什么區別?”隨著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不斷升級,“佩”變成了流亡遷徙、遠離東北故鄉的“流離者”,安成安撫“佩”“我覺得你用不著悲傷,只要常記著,立志去恢復已失的土地,領導著整個民族去奮斗,努力!這才是你為民族應開的一條生路!”,安成最終感言“一個民族淪亡,是會被人家鄙視的,世界上正有著不少的人被人們鄙視,都是因為他們在民族地位上低落的緣故……佩!她是一個流離者啊!”[30]安成借“佩”之口展現淪陷區流離者內心深處的堅強和委曲求存的抗爭及別家離國的悲愴之情,在帝國主義殖民統治下追尋文化身份認同錯綜復雜的情感。作為一位彝族女性,無論該篇作品是寫實還是想象,都可以反映出背后蘊含的中華民族認同,以及民族家國的大義和歷史擔當。
五、結語
近代以來,報紙、小說等公開出版物為凝結民族共同體提供了重要的技術媒介,誠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談到,正是報紙、小說催化并助推了“民族”這一共同體的形成。[31]24民國時期,由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最先發起創辦的《新夷族》刊物在一定程度上承載起了西南少數民族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解與認同。不過,與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論述不同,歷史上的西南少數民族,通過洪水朝天的兄弟故事、諸葛亮后裔歷史記憶等世世代代口耳相傳的族源敘事,以及與中央王朝、周邊民族的交往、交流關系,已經形成穩定而非虛擬想象的民族共同體。[32]因而,當《新夷族》刊物創辦后,刊載的諸多文章超越了西南少數民族的族群性,進而強調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情感。
亦如1922年梁啟超在《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一文中提出,民族成立的唯一要素,在于“民族意識之發現與確立”,即“謂對他而自覺為我”,可以生動地理解為“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于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之一員也”。[33]34-35《新夷族》作為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表達自身話語的現代報刊,其刊發的文論中,無不彰顯出這種“自覺為我”,作為中華民族一員的自覺性。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在《新夷族》發表的文論中不斷強調“我大中華民族”“我們復興國家民族”“我們中國人”“我們炎黃子孫”等話語,堅實地構筑了西南少數民族與全國各族人民同為利益共同體,同為中華民族的一份子和復興民族國家的中堅力量。⑨
在亡國滅種的危局中,西南少數民族的先覺分子真正領悟到中華民族的整體性和不可分割性,同生死共存亡的密切關系鞏固了西南少數民族作為中華民族一份子的國家觀念和民族意識,激蕩了全國各民族共同御敵、同仇敵愾的精神,這種源于強烈的中華民族意識的愛國情感,成為西南少數民族自覺擔負民族復興之責任、積極參與抗戰救國的精神源泉。《新夷族》刊物雖然因編委畢業分配、工作需要紛紛離開南京,不得不在刊發兩期后即以停辦告終,無不令人唏噓惋惜,但后續的事實證明,他們返回西南邊疆后,積極地將其在文論中的構想知行合一付諸實踐,推動本地民眾力所能及地參與抗戰救亡運動。B10
(感謝《民族學刊》匿名評審專家、編輯提出的寶貴修改意見以及西昌學院孫正華教授、吉洛打則老師對拙作引用彝文文獻的翻譯!)
注釋:
①李文斌是目前學界最為全面發掘《新夷族》研究內容的作者之一.《新夷族》概說[J].西部學刊,2022(23):17-21。
②民國時期尚未形成統一的西南少數民族概念。當時大多以“夷”“夷苗”等概念來泛指西南地區的所有民族。從對《新夷族》的文章梳理也可得出上述結論。尤其是,高玉柱在談到“夷語”時,稱“以裸羅語較為普遍,此外麼些卡娃仲家苗人明家等,其語言略有不同……”,足見“泛夷”論的影響,即將所有西南少數民族歸入“夷”內。詳見高玉柱.夷苗民族概況[J].新夷族,1937(02):16-22。
③有關“溝通民族文化”“聯絡民族感情”的辦刊目的。詳見:編輯余言[J].新夷族,1936(01);征稿簡章具體內容可參見:征稿簡章[J].新夷族,1936(01)。
④從第2期起《新夷族》專門開辟了“時事評述”“時事日志”等欄目,“時事評述”內容涉及西安事變、西班牙內戰等國內外重要時政。“時事日志”則按日刊載1936年10月1日至12月15日國內外新聞。為何開辟上述欄目《新夷族》第2期編輯后記中有詳細說明。詳見編輯后記[J].新夷族,1937(02)。
⑤王樹民認為“中華”一詞起源于魏晉時期,乃從“中國”和“華夏”兩個名稱中各取一字組成。參見王樹民.中華名號溯源[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5(01):6-16。
⑥如《新夷族》編委邀請方治、張鐵君等發表的文章《為西南夷苗同胞進一言》《國難期中夷苗民族的出路》均從英法日帝國主義國家對西南邊疆的侵略問題上來探討西南少數民族與中華民族的關系。詳見方治.為西南夷苗同胞進一言[J].新夷族,1937(02):1-3;張鐵君.國難期中夷苗民族的出路[J].新夷族,1937(02):22-26。
⑦為激發西南少數民族婦女投身中華民族復興大業,署名北勝女史的高玉柱特別撰寫《幾個夷族婦女》一文,詳見:幾個夷族婦女[J].新夷族,1936(01)。
⑧署名為長西的西南少數民族知識分子運用極其簡單質樸的語言,站在小學生的立場與視角創作《我的將來——一個小學生的自述》一文以抒發作者的愛國情懷。具體參見:我的將來——一個小學生的自述[J].新夷族,1937(02)。
⑨鄭大華就曾指出,“九一八”事變后,抗日戰爭爆發,謀求民族復興成為一種主流思潮,而民族復興不僅僅只是收復失地,內地的復興,“包括漢族和所有民族在內的整個中華民族的復興”漸成共識。鄭大華.抗戰時期有關“中華民族復興”的討論及其意義[J].民族研究,2016(03)。
B10有關《新夷族》編委們身體力行地參與抗戰救亡運動,詳見溫春來《身份、國家與記憶:西南經驗》第二部分“‘五族共和’之外”,涵蓋曲木藏堯、阿弼魯德等人物。溫春來.身份、國家與記憶:西南經驗[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32-26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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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0-14"責任編輯:王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