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旅游活動探析

[摘要]明清時期，云貴川地區涌現出很多的少數民族文人，成為西南文壇的主力軍。

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文人與楊慎、徐霞客等漢族名士以及本土的漢族文化領袖劉大紳、張鵬翮等組成了一個個多民族文人旅游群體。得益于西南地區人文景觀、自然風光、生態環境的旅游資源優勢，眾多文人在西南地區共同開展研修游、寺廟游、節慶游等豐富多彩的旅游活動。這些活動具有鮮明的交融性特征，從路線上看，主要集中在云貴川各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及交通要道，呈現出線、面交織的特點；從心理上看，既有山水審美的心理訴求，也有文化考釋的實證精神，還有哲理感悟的內心體驗，展現出多元的心態；從收獲上看，既有解郁散心、尋師交友，還有研學考察，文人們各有所得。在交融性的旅游活動中，促進了西南邊疆與中原文化的交流融育，共同書寫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由此形成了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文化交融格局，逐漸升華演變為共有的國家情感和大局觀念，形成了自覺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關鍵詞]西南地區；多民族文人；交融性；旅游活動；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意識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02-0107-07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清代多民族文學的版圖分布與互動研究”（19AZW022）、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西南各民族文學交融史料整理、研究與資料庫建設”（22BZW191）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馬志英（1978-），

女，寧夏吳忠人，北方民族大學中華民族共同體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中國多民族文化與文學關系研究。

我國的西南邊陲自古以來就是少數民族分布最復雜的地區，也是古代少數民族文化、文學最繁榮的地區。至明清時期在云貴川地區涌現出了數量眾多的少數民族文人，成為西南文壇的主力軍。通過對其創作情況的梳理，筆者發現無論是數量較多的回族、白族文人還是數量較少的納西族、仡佬族文人，其作品多是交游詩與紀游詩，而且大部分少數民族文人都有外出旅游的人生經歷。無論是居鄉耕讀還是外出仕宦、訪學，他們都會組織或參加一些旅游活動。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的旅游活動對西南地區多民族文化的交流交融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目前學界對古代西南文人旅游活動的研究主要以中晚明時期的漢族文士為主①，而對少數民族文人的旅游活動，尤其是各民族文人交融性旅游活動的研究幾無關涉。有鑒于此，本文以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的交融性文化旅游活動為切入點，以此透視古代多民族文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面相。

一、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開展旅游活動的地緣因素

現代旅游學認為，“古代旅游和現代旅游的本質具有一致性，只是社會背景不同”，[1]只要旅游所需要的基本條件得到滿足，就會激發人們開展旅游活動的動機。大一統的明清時期，整個社會大環境相對穩定，為人們出行提供了良好的社會基礎。其他關涉旅游的主客觀條件和需要也基本能得到滿足。此際文人旅游的種類、方式以及參與人數都大大超過以前的任何時期。只要條件允許，文士們或行游閭里或壯游邊塞，旅游成為其重要的生命體驗和感受。文人旅游成為整個社會文化中靚麗的一道風景線。

西南各族文人旅游活動的興起沒有脫離這個大環境，但也有其獨特的地緣文化因素的支撐與吸引。第一，良好交通條件的助推。現代旅游理論認為保證旅游景區內部和外部交通的暢通，是旅游在交通方面的基本要求。明清時期西南地區的對外交通已經比較發達，基本符合旅游交通“進得去，散得開”的條件。元代以前，西南地區土司勢力強大，長久的封疆自固使其地與中原的交往較少，到此地游歷的文士較少。明人王士性曾稱云南是“三百年間，士大夫宦游之跡不至”[2]112之地。這種情形到了元明時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隨著元代云南行省、四川行中省的建立及明代貴州行省的建立，中央王朝為了鞏固政權，加強西南邊陲與內地的聯系，逐漸開通了多條進入西南的交通路線。比較知名的有公元1291年所開通的“東路”。這是一條連接西南邊陲與內地的最重要驛道，此驛經過幾代人的修補和拓展至明清時已發展成為穿越云南、貴州和湖南三省，關涉30多個縣區的交通要沖。還有著名的“秦蜀古道”至明清時更加寬闊綿長，連云棧和金牛道已成為中央經關中連接四川的主要通道。王士性的《廣志繹》、徐霞客的《黔游日記》和徐炯的《使滇日記》等游記均記錄了當時的古驛道中心“東路”的交通樞紐概貌及其附近所分布的景點情狀。明清時期西南地區與外界相通的水路交通也是比較暢通便捷。長江三峽一線是文人游覽的集中地。“長江航線是四川和荊吳之間的水上交通干線”。[3]109“嘉陵江上游是四川與隴右之間的交通干線”。[3]109楊慎返鄉、王士性出川都要赴此一游。“滇中郡縣，如武定、尋甸、姚安、楚雄、北勝、安寧，或瀕金沙江，或有小溪流入金沙江，皆可行舟，以為碼頭。”[4]868楊慎寓居安寧期間常乘舟游覽蝗螂川，如其詩《新春始泛歌》所云：“螳螂川水青如苔，曹溪寺花紅滿臺。詔光滿眼莫惜醉，幾只扁舟乘興來。”[5]235徐霞客入滇后考察曲靖、盤江等水路狀況，他在《滇游日記》中記載：“余憩足交水，聞曲靖東南有石堡溫泉勝，遂由海子西而南”[6]821“有船南通越州，州在曲靖東南四十里。舟行至州，水西南入石峽中，懸絕不能上下，乃登陸。十五里，復下舟，南達陸涼州。”[6]821徐霞客從曲靖至越州，再達陸涼，沿南盤江，以船行為主。此江通航，可窺一斑。這些驛道、水路的修復與拓展，加強了內地與西南的聯系。此外，馬幫和滑竿也是西南山區常見的交通工具，也是明清西南各族文人旅游時常用的工具。如徐霞客行游云貴時就多次請馬幫托運行李，后來因足疾嚴重不能行走，木公派人用滑竿將其抬到湖北黃岡。王士性在游云南太華山時借助滑竿“易筍輿而登”。[7]140這些交通工具的便捷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當地旅游業的發展，為各族文人出行旅游提供了方便。

第二，中心城市優質教育資源的吸引。明清時期中央王朝廣推儒學，在全國各地廣設學府、學宮。分布在西南各地的書院鱗次櫛比，昆明、大理、貴陽和成都等中心城市的書院教育相當發達。如貴陽地區的陽明書院、龍標書院、儒溪書院等，其中以明代王陽明主講的文明書院、龍岡書院最為出名；四川地區的東坡書院、平山書院、墨池書院、錦江書院、金華書院等；云南地區的五華書院、中溪書院、桂香書院等。這些書院大都橫跨明清兩代，歷史悠久，名師輩出，文化積淀深厚。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本土士子遠行游學的缺陷，使他們不再為拜師訪學遠涉京華，所以對當地各族讀書人的吸引力是很大的。楊慎貶謫滇云時曾在白族進士李中溪所捐資修建的中溪書院講學，一時間西南名士紛紛慕名而來。如白族名士楊士云、董難，納西族土司文人木公，彝族文人左禎和漢族文人張漢等，大家圍繞楊慎開展各種交融性旅游活動。他們曾多次匯集在遙岑樓開展研學活動。“遙岑樓在城東，為迤西咽喉，明楊慎嘗講學于上。額曰‘文獻名邦’”[8]818一眾文人匯聚在風光旖旎的遙岑樓聽狀元郎講學該是何等愜意。清初劉大紳任主講的五華書院就曾吸引了池生春、李于陽和牛燾等少數民族文人前去修學。四川是西南開發最早的地區，其經濟文化基礎雄于他處，特別是省會成都平原地理條件得天獨厚，由此形成了濃厚的人文氛圍。清初張鵬翮就讀的錦江書院，[9]8名士薈萃，名動蜀中，至此游學之士眾多。這些歷史悠久、環境優美的書院不僅教育資源豐富且多有成都故城之遺跡可考。[9]這些地區人文薈萃，讀書人游學之風由此盛行，其周邊所附著的自然旅游資源也會得到開發，在一定程度上促進文人旅游活動的興盛。

第三，西南邊陲有著奇特秀美的自然風光和文化底蘊深厚的人文生態環境，這是文人開展旅游活動的地理條件。“氣候直接影或間接地影響著人們的出游活動，良好的氣候條件本身就是一項游賞資源。”[10]42昆明、貴陽、大理及成都等地具有鮮明的溫帶氣候特征，非常適宜旅游。如成都在明清時期就已成為天下文士神往的旅游勝地，那里空氣溫潤，水域環境絕佳，轄區內的武侯祠、杜甫草堂等更是文人心儀已久的游覽景致。乾隆年間重新修繕后的杜甫草堂是成都文人墨客、官員士紳們迎來送往、燕集交游的重要場所。嘉慶年間陸文杰、嚴學淦、潘時彤與道人黃合初的武侯祠雅集名動西南。貴州位于云南、四川和湖廣三省交接的中心位置，是西南地區的交通咽喉。楊慎謫滇走東路途經貴州，那里奇險旖旎的自然風光和獨特的少數民族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也因此創作了大量題詠貴州山水的詩文。客寓貴州期間，楊慎與當地的官宦名士如謝東山、韓士英等交好，曾一起游歷貴州很多名勝。如他在《流寓雜詠》組詩里熱情贊頌了黔地山水的奇險，“界首飛泉瀑練懸，紅崖迥異絳霄連。關名仿佛魚鳧國，橋記分明傅穎川。”[11]890詩句中提到的白水河瀑布、關索嶺、紅崖碑和灞陵橋四景皆是引游人折腰的著名景觀。過畢節衛時，楊慎大贊此地“高義動萬商之淵，勝緣集三省之鏹。”[12]1260七星關為滇黔蜀驛站必經之地，懸崖壁立，景象奇險。他與眾名士游歷七星關后留下《七星關新橋》《七星關漁者》等佳作。還有《關嶺曲》《關索廟》《永寧河》《羅甸曲》等皆是題詠山水、歌詠民俗的紀游詩。此外，西南地區也是我國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等多種宗教文化交融之地，其地各種寺廟、道觀星羅棋布。比較有名氣的是大理的崇圣寺、松贊林寺和昆明的圓通寺等；貴州的弘福寺、迎祥寺、西普陀寺和丹霞山的護國寺等；成都的昭覺寺、文殊院、茲云寺和峨眉山的萬年寺等。這些千年古剎是西南地區寶貴的宗教旅游資源。西南邊陲民風淳樸，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更是多姿多彩，其民俗旅游資源異常豐富。這些皆是吸引各民族文人開展旅游活動的地緣條件。

二、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旅游活動的主要形式

文士們因出行目的、社會身份和經濟條件等因素的不同而選擇不同旅游方式。西南各民族文人的旅游活動中，除了純粹追求審美享受的漫游外，絕大多數旅游活動都是在交游、考察、求學等非休閑活動中進行的。此旅游目的決定了其旅游形式的多樣性和交融性特征。

首先，明清時期西南各民族文人常開展的旅游活動形式是研修旅游。這種旅游活動具有訪朋會友、游覽山水、修學研討及科學考察于一體的特點，類似于今天的“修學游”。比較典型的個案是明中期楊慎入滇后，西南地區形成了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多民族文人旅游群體。這個群體的主要成員有麗江地區納西族土司文人木增，大理白族詩人李元陽、楊士云，洱源白族詩人高桂枝、何蔚文，保山漢族詩人張含、開遠漢族詩人王廷表和嵩明漢族詩人賈惟孝等。據統計從嘉靖三年到嘉靖三十七年這個以楊慎為中心的多民族文人群體在云南的修學集游活動多達28次。[13]特別是嘉靖癸巳至丁酉年間，楊慎與李元陽、楊子壽、許玉林、趙雪屏等人多次縱情山水、游覽古跡。他們在蒼山洱海、清溪潭、石寶山、雞足山等地開展過修學集游活動。這在楊慎《點蒼山游記》中有細致的記載：“嘉靖庚寅，約同中溪李公為點蒼之游。二月辛酉，自龍尾關窺天生橋，夜宿海珠寺，候龍關曉月。……暮投感通寺樓，篝燈夜坐，聞寺僧誦等字。中溪曰：‘六書中轉注實非‘考老’，而宋人亡擬。后世學者遂沿而不改。此不可無述，愿公任之’。予遂操筆書轉注之例約千余字，匯成一編。”[14]50-51這段文字講述了《轉注古音略》的誕生過程。楊士云在《書轉注古音略后》云：“斯《轉注古音略》所以作也，方諸《韻補》，去取彌精，數亦如之，才老斯道不墜之望慰矣，宜并傳也。”[15]14肯定此書在我國古音學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意義。李元陽在《龍尾關樓》《興教寺海棠感舊》等游記作品也描繪過此類活動。在這些旅游活動中，各民族文人或共同游覽山水，或一起修學研討，彼此往來酬唱，呈現出了鮮明的交融性特征。

另一案例是徐霞客旅滇時，時常陷入貧病交加的窘境，但是在云南各民族友人的赤誠幫助之下，遍游三迤，基本實現其地理考察的心愿。幫助徐霞客的各族文人主要有保山的回族文人閃繼迪、閃仲儼、閃知愿、閃孩識；彝族的早龍江、早龍川兄弟；雞足山僧人明空、三空兄弟及麗江納西族詩人木公；洱源白族詩人何鳴鳳等。徐霞客在游歷麗江期間，充分利用各種機會深入納西族人民的生活，以平等的眼光觀察、書寫納西族的社會風俗。如關于納西族人民的祭天習俗，他在游記中云：“其俗新正重祭天之禮，自元旦至元宵后二十日，數舉方止。”[6]961并且肯定了此風俗具有加強族群凝聚力，豐富百姓精神生活的社會作用。他對麗江地區頻發的天花、瘧疾等瘟疫也有過深入的探究，在游記中指出“每十二年逢寅出痘一番，互相牽染，死者相繼。”[6]962并對麗江人民的“避痘”方法予以肯定，“徙之九和，絕其往來，道路為斷，其禁甚嚴。”[6]962稱贊其達到了“避而免于出者居半”的效果。游歷滇云期間，徐霞客因得到木公的大力協助才能順利完成長江流域的探析。徐霞客還近距離地探察江河源頭，相繼完成了《盤江考》和《江源考》等地理學著作。這些均是徐霞客實地進行科學考察，深入百姓的生活并與土司官宦等多次交游研修所得。

其次，歷史上的西南地區本就有著非常濃厚的宗教文化氛圍，明清時期西南各族文人也常常開展一些寺廟游活動，如一起拜訪高僧大德、游賞寺廟美景等。西南各地的寺廟道觀大都位于名山大川中，各族文人常到這些地方去朝拜游賞，一定程度上引領了當地的寺廟游風尚。陳垣先生在《明季滇黔佛教考》一書中說道：“禪悅，明季士大夫風氣也，不獨滇黔，然滇黔士大夫已預其流也。”[16]127如雞足山是滇西地區的佛教名山，徐霞客游歷云南之行時，對那里豐厚的宗教文化資源十分迷戀，如其好友楊名所言“觀意趣所寄，往往出入于釋老仙佛。”[6]1356他曾把中途去世的僧人靜聞的骨盒帶到雞足山的大覺寺。應木公之邀，在雞足山前后待了數月，其間走遍了雞足山各種寺廟，會晤一眾高僧大德，進行過多次實地勘察，最終完成了雞足山的第一部志書《雞足山志》。這是漢族名士為邊疆民族文化事業所做的一大貢獻，是漢族與納西族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話。楊慎居滇期間與李元陽等人的興教寺之游，與張含等人的太華寺之游等亦是如此。

巴蜀大地寺廟眾多，特別是省會城市成都周邊大大小小的寺廟連墻接棟，如《成都通覽》所載“青羊宮，唐之古廟也。二月開會，游人眾多”“東門外望江樓側有大佛寺，古剎。四月初，浴佛日……白塔寺、望江樓，游人如織。”[9]244在濃郁佛道文化氛圍的熏染之下，各族文人士紳常常光顧一些頗負盛名寺廟道觀。他們不僅與高僧大德談禪論道、體悟佛理道韻，還經常開展一些文人集游活動。如清乾隆年間李調元、吳省欽與道人黃合初的交游；嘉慶年間潘時彤、陸文杰、嚴學淦與道人黃合初的交游等，這些均是交融性寺廟游的典型案例。西南各民族文人的寺廟游雖有親佛悅禪的方外色彩，但與傳統的以求法布道為目的的宗教游還是有所不同，是文人交流情感、獲得信息的重要途徑，也是宗教世俗化的一種表現，體現了明清時期宗教與旅游相融合的時代特征。

最后，節慶游也是明清西南地區多民族文人交融性旅游活動中的常見形式。明清時期西南地區的許多節日文化習俗已從傳統的宗教祭祀逐漸發展成為禮儀性、娛樂性的文化活動。其中涉及旅游的節日也不少，《滇略》記載“七月二十三日，西洱河濱有賽龍神會。至日，則百里之中，大小游艇咸集，禱于洱海神祠，燈燭星列，椒蘭霧橫，尸祝既畢，容與波間，郡人無貴賤貧富，老幼男女傾都出游。”[17]697各族文士們也常常參加類似這樣的盛會。如楊慎在云南喜洲拜訪楊士云時，曾和白族人民一起歡度火把節。他還在盤江邊觀看了苗民的跳月活動，并據此寫有《蘆笙》五首。春節時期是是巴蜀大地一年游樂活動的高潮期。明清時期，每年的正月初一，成都市民傾城而出“游丁公祠，游武侯祠，游望江樓。”[9]36還有“人日”游杜甫草堂、二月賞花和端午節的望叢歌會等。這些民俗游樂活動引各民族文人駐足游覽，“以二仙庵、武侯祠、草堂寺三處為妙。”[9]439成為城里最興盛的旅游景點，很多文人在此游玩娛樂。貴州畢節彝族詩人余家駒長于以細致的筆觸描繪烏蒙山區漢族、彝族和苗族等各族人民的生活風俗。如《苗人》《村中請新酒》等作品，展現了苗族的“請酒裝”、彝族的“咂酒”等節日習俗，極具地域和民俗文化色彩。各民族文人積極主動地參與到這些活動中，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當地文教旅游業的文化實力，促進了邊地的民族團結。

三、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旅游活動的主要特點

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所開展的旅游活動不具有獨立性，多發生在其赴任、謫居和游學之時，融游覽山水、修學研討、科學考察和親佛染禪等內容于一體，因而與現代意義上的旅游活動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也有其獨特之處。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旅游路線上呈線、面交織的特點。這與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和交通等情況有關。如楊慎貶謫云南后的主要居所及講學之地是永昌衛戍所、昆明碧峣精舍和安寧遙岑樓，這些地方也是其與各民族文人開展多種交游活動的據點，由此衍射到當時云南的經濟文化中心地，即省會城市昆明、滇西重鎮大理和滇西歷史文化名城麗江等。這些地方周邊分布著漢、彝、納西、回、藏、苗和傣等多個民族，為典型的多民族聚居區，也是連接中原與西南的文化樞紐，多民族文人的旅游運動軌跡呈現出這種線面交織的特點。明清時期多民族文人的巴蜀之游是以長江三峽、蜀道和嘉陵江一線為主線，以省會成都為中心輻射到梓州、東川、夔州和閬中等地，也呈現出線、面交織的特點。巴蜀地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是成都。其周邊有武侯祠、杜甫草堂、相如琴臺、青羊宮和望江樓等名勝古跡，也分布著文殊院、慈云寺、昭覺寺和龍潭寺等千年古剎。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及秀媚旖旎的園林風光吸引各族文人游覽觀賞，成都也因此成為文人巴蜀游的首選之地，正如光緒元年《長壽縣志》所載：“成都自唐代號為繁庶，甲于西南……富貴悠閑，歲時燕集，備極侈靡。”[18]82可見，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旅游線路主要集中在云貴川各區域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及交通要道，這也反映出當時文人旅游活動與區域開發程度之間的密切關系。

其二，旅游心態多元。明清西南各民族文人大都有著比較深厚的文化藝術修養，具備一定的欣賞水準，是一群有著較強審美鑒賞能力的知識分子。無論是流寓的徐霞客、楊慎還是本土的李元陽、木公、馬子云、楊燮、吳好山等，雖然他們的旅游目的各不相同，出行方式各有差別，但是在經歷了對大西南的深度旅游之后，那里就成了他們精神上的家園，因其不同的現實處境而呈現出異樣的心理狀態，故其旅游心態是比較多元的。特別是寓滇幾十年的楊慎，滇云大地就是他的第二故鄉，是其心靈的安頓之所。他壯游大西南的心態是復雜的，初貶云南時內心的苦悶和無奈是揮之不去，只得寄情山水，佯狂自縱。經歷了人生重重波折后，老邁之時內心愈加平靜。如其自云“往年曾向嘉陵宿，騷樓東畔闌干曲。江聲徹夜攪離愁，月色中天照幽獨。豈意飄零瘴海頭，嘉陵回首轉悠悠，江聲月色那堪說，腸斷金沙萬里樓！”（《宿金沙江》[5]）。故他的旅游心態是復雜的，既有山水審美的心理訴求，也有文化考釋的實證精神，還有哲理感悟的內心體驗。對于李元陽、楊士云、馬之龍、聶樹森和牛燾等漫游人生的少數民族文人而言，他們不僅追求游覽山水風光的視覺享受，還追求更高層次的審美體驗，去領悟山水更豐富的意境和文化內涵，追求游賞求知與性靈舒展相契合，其旅游心態是平和放松的。如李元陽晚年在蒼山筑有居室，將自己與蒼山洱海融為一體，這與中國古代文人“以遠游表達自我轉化的歷程意義”[19]156的精神訴求相一致。對于受到各民族友人大力資助的徐霞客而言，地輿勘察、江源考索固然是其出游的主要目的，但是如果離開了這些友人的幫助，其科考之游所需的資金、飲食和住宿等現實問題皆不能憑其一己之力得以解決。如在麗江若沒有木公的鼎力援助，他就不可能順利完成江源考察。正是由于各族友人的相助使他的科考之路變得比較順暢，這也影響甚至改變了他的賞游心態。這在他為木公的《山中逸趣跋》所作的序跋中有所流露，“弘祖遍覓山于天下，而亦乃得逸于山中，故喜極而為之序。”[6]1251他的旅游心理從以前的求真務實、科學嚴謹變得更加豐盈多元，充滿“逸”趣。

其三，旅游效果是“游”有所得。雖然大家的出游目的不盡相同，但在交融性的旅游活動中，各民族文人皆有所收獲。如楊慎謫居云南期間，與各民族文人廣泛開展多種形式的旅游修學活動，對楊慎而言，解郁散心、尋師交友和研學考察是其暢游滇云的主要目的。對云南本土的各民族文人來說，因仰慕狀元郎楊慎卓絕一代的學識、欣賞其坦蕩真誠的性情及同情其坎坷悲情的人生遭際而追隨之，學習之。楊慎與他們或登高望遠、泛舟游宴、探訪名山古剎或賞春花秋月，游樂郊野等，這期間同時也伴隨著吟詩作賦、品茗題刻、科考探討等學術活動。基于這些活動，楊慎留下了《南中志》《南詔野史》《滇載記》《滇程記》《云南山川志》和《轉注古音略》等學術著作。少數民族文人也是收獲頗豐，木公的《雪山詩選》得到楊慎的序評，張含的《戊巳集》得到楊慎的批點。李元陽的名作《點蒼雜詠》是與楊慎交游的唱和之作。郭文的詩句得到楊慎的修改……。這樣的交融性旅游活動，不斷拓展各民族文人的交往交流交融的深度和廣度，使大家皆“游”有所得。

四、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旅游活動的主要作用

作為中原王朝版圖重要組成部分的西南邊陲，自秦漢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雜居、多元文化交匯之地。至明清時期伴隨著中央王朝的改土歸流、外省移民入西南及大力推行儒學教化思想等國家治理措施的踐行，西南邊陲與中原的聯系更加緊密，其地各族人民間的交往溝通更加豐富多元，多民族文化的交流互融更加深入，鑄就了西南邊疆與祖國內地多民族的大一統文化格局。統一的多民族國家體制為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開展交旅游活動提供了重要保障。與此同時，明清西南多民族文人的旅游活動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西南邊疆與中原文化的交流融育而成為“有意義的社會行動”。②

這種有意義的社會行動附著相應的社會意義與文化功能。如，豐富多彩的旅游活動豐富了各民族文人的精神世界，激發起大家共有的漢文化認同情懷，由此構筑起情感認同的文化家園。雖然明清西南各民族文人的游賞目的各不相同，但是交融性的旅游活動主要還是基于西南各民族文人對楊慎、徐霞客和劉大紳等漢族文化名流的仰慕、追隨而開啟的。楊慎至滇以后，一些少數民族文人積極主動向其請教問學，各種交融性旅游活動的展開將他們與楊慎緊緊聯系在一起。如蒼洱之游、昆明池雅集等，參加這些活動的少數民族文人有白族詩人李元陽、楊士云、吳懋，彝族詩人左楨、漢族名士張漢、王廷表等。清乾嘉時期，寧州漢族文化名士劉大紳在滇云文教界有著至高的聲譽，如袁嘉谷所言“劉寄庵先生，吾滇山斗，政績第一，古文第一。”[20]509在其掌教五華書院時，云南各地各族士子競相來求學，如大理回族詩人沙琛，白族詩人趙玉廷、李于陽，麗江回族詩人馬之龍，納西族詩人牛燾、桑映斗等，昆明詩壇的詩人集會游賞活動隨之興盛。高頻次的交融性旅游活動使大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少數民族文人積極向主流文化圈靠攏，表現出了明顯的漢文化認同傾向。如沙琛、師范、李于陽等少數民族詩人對儒家溫柔敦厚詩教觀念的踐行。師范曾云“‘溫柔敦厚’，詩教也。即間涉諷刺，要使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方無戾于三百篇之旨。”[21]531沙琛強調詩歌現實性特征，主張創作要“大旨本于忠厚”。劉大紳詩以陶為宗，其各族弟子亦學習之，滇云詩壇掀起了一股宗陶之風。如馬子云的《雪樓詩選》中“和陶”“化陶”和“擬陶”之詩多達百首。戴淳、黃琮等人也表現出了明顯的慕陶傾向。這些皆是少數民族文人學習、師法中華傳統文學觀念及創作經驗的例證。這些相似性特征體現了各族文人在文化選擇上的共同性——對儒家詩學觀念的尊崇與服膺。與此同時，在各類交融性的旅游活動中，楊慎、徐霞客和劉大紳等漢族文化名流大都虛懷若谷，積極向少數民族文人請教、大家各師其長，轉益多師，共同書寫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由此形成了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文化交融格局。

再如，基于相同的文化精神家園，共有的精神文化符號，各民族文人在豐富多彩的交融性旅游活動中形成了共同的國家認同意識。多種交融性的旅游活動將各民族文人緊密聯結在一起，使大家不再囿于習俗、地位身份不同的拘狹中，而在共有的民族精神層面達到了融合，擁有了可以對話的共同語言，由此逐漸演變為共同的國家認同意識。無論是人生蹭蹬的楊慎，還是擯棄仕途的徐霞客，抑或是徘徊在仕與隱之間的李元陽、余家駒等，他們雖身在江湖，卻胸懷廟堂，時時關注時局，心系國事。在其行游山水、稽古探頤之時，他們會因景生情，激發起探討國事，提出各種興邦安國對策的豪情壯志。如白族詩人李元陽與友人游歷銀山鐵壁時，對西南“九邊蕭條，軍士羸弱”的狀況極為憂心，不顧自己“云南山澤一老民”的低微身份，也要“出位僭言”，發出“萬里邊氓，亦國家之赤子”[22]387的吶喊，提出了興邊富民的“貴粟”九條建議，表明了西南邊疆各民族人民對國家統一、民族團結的愿望，足見其對祖國的一片赤子之心。清代昆明回族詩人孫鵬與漢族官員魏之龍交游甚契，他們常就一些時局問題交流意見，提出相應見解。如孫鵬在《送魏之龍官大理提標》一文中提出“得道在中國”[23]1033的見解，維護國家統一是他們共同的政治主張。文化認同強化政治認同，在交融性的旅游活動中，明清西南各民族文人對儒家文化的服膺，逐漸升華演變為共有的國家情感和大局觀念，形成了自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注釋：

①如張勇的《明代西南地區文人旅游活動研究》，西南師范大學，2003年;張勇、吳海麗《論文人旅游各階段的活動及其特點——以明代西南地區為考察中心》，《江蘇商論》，2009年第5期第158-160頁；張勇《明代西南地區文人旅游前的準備、心態和習俗》，《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6期第128-131頁。時段上以明代特別是晚明時期居多，清代相對較少，明清關聯考察的更少。

②馬克斯·韋伯在《經濟與社會》一書中提出社會現實從根本上是由人們和他們的有意義的社會行動構成的。社會行動是一種包含社會關系的行動，其中有一種“共同體化”的社會關系類型，是建立在主觀感受到的參加者們（情緒上或傳統上）的共同屬性上。見（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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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1-05"責任編輯：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