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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聲音

2024-01-01 00:00:00光盤
萬松浦 2024年3期

1

黑白兩極旅游公司把我招入,為的是讓我教啞巴劉萬龍說話。

黑白兩極旅游公司主營白面山、黑面山風景區。白面山怪石林立,劉萬龍在上面刻著詞曲。村里老人說,那是沱巴調子。沱巴調子已傳承三百余年,眼下能唱的非常少,即使能唱,也唱不著調。唯一能唱出真味的劉萬龍又成了啞巴。沱巴調子極具地域特點,極具申請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優勢。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前劉萬龍的聲音屬他一個人,現在屬全村、全鎮,甚至全人類。只要劉萬龍說話,只要他重唱沱巴調子,就有了傳承人,有了扎實的申遺材料。申遺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傳承、弘揚傳統文化,更為了發展鄉村旅游。然而,刻在怪石上的調子“沉默不語”,這種揣著金飯碗無飯吃的局面,令人心焦。

2

我不是沱巴人,為了養鳥致富才進沱巴山區。黑白兩極旅游公司招工面試那天,我正清理鳥糞。我養有三十只八哥、兩只沱巴慧鳥,它們在我的教授下,能說話,智商相當于一歲半嬰兒。它們正以高價等著未來主人的購買。教八哥說話,不算本事,教沱巴慧鳥說話也不是本事。沱巴慧鳥學名叫啥,我不知道,整個沱巴山區的人都不知道。有關慧鳥的美麗傳說很多,有智救主人的故事,有“話殺”土皇帝的故事(即以重復一句最有力量的話致土皇帝吐血而亡。典型的例子就是板爺生日宴會上,數只慧鳥飛來說“板爺短命”,單個說,集體說,反復說。板爺氣得吐血,一命嗚呼)。這些傳說傳了很多代,傳了三百年,幾乎趕上沱巴調子興起的年代。八哥聰明,慧鳥聰穎,會說幾句話,不算奇怪。我的名聲不在教這兩類鳥說“你好!”“吃飯嗎?”“離了嗎?”“笨蛋!”“我靠!”“滾!”“熱烈歡迎!”等簡單詞匯語句上,經過我的馴授,我的鳥兒能說長長的句子以及與人簡單對話。比如,有陌生人到來,它說:“給長城貼瓷磚工程招標啦!”“太平洋清淤開始啦!”“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巴巴拉。”“你幾歲?”“兩歲。”“你父親是誰?”“我不認識父親,只認識母親。”“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福克納。”“我叫馬爾克斯。”“我叫卡爾維諾。”等等。我承認,我曾經愛好過文學。我在養鳥界很有文學名聲,盡管中國幾大名刊上我一篇作品沒發表過,只在省市級刊物發過總字數不到五萬的小作,其中有一半還是我兒子代寫的。兒子代寫,緣由是他見我可憐,慷慨地將他寫的作品署上我的名字,投出去,不久就發表了。我以為兒子有文學天分,能替我實現文學夢想。高興沒幾天,我就接到投訴,說兒子幫我寫的文章是剽竊的。從此,我不再搞創作,但在養鳥界我仍然保留著“大作家”的名聲地位。

嚴格說來,教鳥說話,教鳥說出復雜的句子以及與人簡單對話,也不算本事。這些鳥腦子里貯存著簡單的語言程序,但是你不按套路出牌,不走程序,它們就是啞巴。比如,你問:“俄烏沖突什么時候結束?”“美國下屆總統是誰?”“人為什么會脫發?”“作品的有意義與有意思,二選一,你選哪一個?”它們一臉茫然,假裝聽不見,冷處理你。讓我名聲出國的不是教鳥說出驚人之語,是教會了狗說話。在我看來,這是壞事。壞事傳千里。我從沒教過狗說話,也沒見過能說話的狗。別有用心的人捧殺我,虛構我教會了看家狗巴落說話的故事。社會上傳得有板有眼。一些好事者到我家參觀,聽狗說話。那天一家伙來了六個,他們搞突然襲擊,我來不及將巴落轉移。這些好事者逗弄巴落,巴落好脾氣,對他們愛搭不理。我家寵物狗朱莉絲看不過眼,用尖厲的聲音警告他們。這些好事者不畏懼朱莉絲,他們向巴落提問,有個惡毒之人問巴落:“你主人貪污了多少錢?”“講講你主人的愛情故事。”猛然,巴落似乎說話了:“我靠!”“傻蛋!”好事者被罵,不生氣,還特別興奮,繼續逗弄巴落。巴落說:“滾!”說完,巴落高聲吠叫,使出看家本領,將來訪者攆跑。

巴落真能說話,之前我真沒注意到。狗能說話,那是不敢想的事。但是事實勝于雄辯,我無話可說。我只是好奇,巴落什么時候學會說話的?跟誰學的?巴落罵人的話,我平時的確說過,但只對人說或者對空氣說,并沒教它。巴落會說話的視頻在社會上流傳,結果出名的不是巴落而是我。有人送來寵物狗,讓我教它說話。對方是個女士,她懷疑老公有外遇,并且將情人帶回了家。寵物狗是見證者,可惜它不能說話;要是能說話,便可坐實老公的出軌。我越說我不會教狗說話,這位女士越不信。她開價很高,我說我真不會。她說,教不教是你的事,能不能學會是它的事。我無法拒絕。我當時想,教不會它說話,將來我退一半學費即可,并不虧。教狗說話,跟教鳥說話一樣,有樂趣,成了有成就感,不成也算不上挫敗。女士將狗強行留下。我在沱巴鎮郊區買地建的別墅寬大,鳥們有寬闊的活動空間,還能與周邊山上樹上的野鳥互動。女士的寵物狗叫小趙,我把它編在初級班,小趙、朱莉絲、剛入學的八哥在一個班;看門狗巴落已經會說話,就編入年長八哥的中級班;而慧鳥及少數聰明過“鳥”的八哥在高研班。教材是現成的,用的都是教鳥說話的那一套。但是,三只狗沒有進步。巴落除了被人逗弄罵出入話,此后再沒說過。小趙及朱莉絲懵懵懂懂,說人話的智商為零,還特別不遵守課堂紀律,但我有耐心。教動物說話是我的職業,沒什么好埋怨的,而且教狗說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女士偶爾來監督,無論她什么時候來,什么情況下來,都能看到我極為敬業的工作態度。她很感動,說教不會小趙說話不怪我,是小趙太笨。

三只狗一句人話沒學會,同班的八哥都取得了優異成績。那些有潛質的八哥,我留下不賣,我要教它們說更多更好的人話,以此抬高其身價。八哥長相都差不多,之所以價格不同,就在于它們智商情商不同。慧鳥呢,一出售就是天價,一般人玩不起慧鳥。慧鳥在沱巴山區稀少,我能弄到兩只,承蒙老夭開恩。

為期三個月的第一期培訓結束后,女士接走了小趙。小趙離開她三個月,她如同三個月不見兒子,十分想念它。上門接小趙那天,她摟著它大哭了好幾分鐘。我沒教會小趙說人話,她不怪我,反而很感激我,離開前獎勵了我一千元現金。

我對巴落說:“你那天為什么突然說起了人話?現在為什么又不會說了?怎么教你你都不會?”巴落搖著腦袋,沒聽懂我的話,但看出了我的表情。我是用責備的口氣問它的,因此它知道惹我生氣了,表現出很慚愧的樣子.眼角流出了悔恨的淚水。事后,我多次回憶、分析,得出結論:那幾句話不是巴落說的,可能是我太太或者好事者巧妙地替它說了。

跟狗沒什么可計較的,我放過巴落和朱莉絲,去清理鳥糞。此時,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來。對方是黑白兩極旅游公司人事部肖總,聽聲音可以判斷出是個美女,后來見面,我發現她并沒有我想象得那么漂亮。肖總讓我報名參加他們公司的招聘。其實面試工作已經開始,在面試現場,有人突然提到我。他們多方打聽,找到我的電話。

“我能干什么呢?”我說,“我已超齡。”

“你正年富力強,本公司非常需要你。”肖總說。她問了我的出生年月,要走了我的家庭住址及身份證號,叫我立即趕到面試現場。我說我正給鳥兒們打掃衛生,走不開。肖總說她派人來給我打掃,我說我的養鳥場拒絕一切外人進入。肖總說他們可以等我,并派車來接我。我沒在意,繼續收拾我的養鳥場,為鳥兒們提供最干凈、衛生、舒適的生活環境。我的八哥除極個別是從捕鳥人手中購得,其他大多買自老歪的養鳥場。老歪養了許多鳥,掌握了多種鳥的繁殖技術,八哥是其一。沱巴山區人早已不打鳥害鳥,他們愛養鳥,大都是愛鳥人士。因為嚴禁捕鳥打鳥,老歪繁殖的鳥就很有市場,要是哪一陣子繁殖數量超出其心理承受力,他會將一部分鳥投入大自然。老歪試圖繁殖慧鳥,但沒成功。他收購到的慧鳥,全都賣給我。全沱巴山區的人都知道,只有我才能將慧鳥的智商全部開發出來。人們從我這里買走慧鳥,為的是修身養性,他們會像對家人一樣寵愛它們。專業的事留給專業人士做,我的專業自然就是教鳥說話。

屋外來了輛汽車,因為響過一聲溫柔的喇叭,我知道肖總派出的人到了。我耐心地、一絲不茍地清掃養鳥場。如果要較真,我這個養鳥場其實算不上養鳥場。算什么呢?算什么,我沒想明白,有人私下給命名為“鳥說話培訓學校”。他們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好了,名字不重要,教鳥說出精彩的人話才重要。來接我的人并不打擾我,也不下車跟我打招呼。我們倆相互視而不見。干完活,我洗了個澡,換上千凈衣服,坐在院子涼棚下喝熱茶。天氣炎熱,連續數杯熱茶下去,又出了一身汗。我又去洗了個澡,換上干凈衣服。

肖總開車到了,她與前面那輛車的司機一同敲響鐵柵欄門。我明知故問地說:“誰呀?”肖總說:“我是黑白兩極旅游公司的肖躍躍,來接你去面試。”我過去開門,肖躍躍雙手從門格伸進來,要熱情握手。我遲疑了一下,就雙手握住她的手。她說:“熱烈歡迎加盟我們公司,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同事了,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

3

我是黑白兩極旅游公司唯一沒有筆試面試直接被錄用的員工,也是新員工中年紀最大的。辦完入職手續,公司董事長羅春華請我吃飯,肖躍躍作陪,席中還有兩位陪客。其中一位是同批招進來的業務拓展部的周展。因為等一個人,開不了席,羅春華說再等等。又等了十分鐘,有人回話說他不來了。不來者便是啞巴劉萬龍。劉萬龍原本不是啞巴,有一天他變成了啞巴,毫無征兆。可以肯定,他是裝的。同時,人們也困惑,一個人裝啞巴能超過四十年嗎?或許他開始是裝的,裝個十年八年后,語言功能消失了。

劉萬龍不在宴席上,我們的話題卻在他身上。羅春華對我說:“狗都能讓你教會說話,何況人乎?”我惦記劉萬龍,飯吃到一半,在別人引導下去見他。

劉萬龍家離白面山不到二百米。他家是一層樓的洋房,家里條件在全村不好不壞,兩個兒子都成了家,一個在外打工,一個留在村上,女兒嫁到了縣城。目前一個孫子、一個孫女跟劉萬龍兩口子生活,倆兒子久不久回家看看。留在村上的大兒子一家跟劉萬龍搞不來,其實是大兒子跟劉萬龍搞不來。大兒子恨他當啞巴,嫌棄他。前來參觀白面山沱巴調子的游客,被好奇心驅使,通常要見見“石刻”作者。游客對劉萬龍問七問八,他從不理會,不是他聽不見,是他有意不回應。當地有人叫劉萬龍“大怪人”。你問他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把沱巴調子刻在石頭上,他以沉默來回答。有時候運氣好,正碰上劉萬龍在白面山石頭上刻調子,旅客就在旁邊拍攝照片、視頻,欣賞、記錄他的現場創作。

我的運氣好,大中午的,他還在白面山石頭上刻沱巴調子詞曲。他頭戴一頂變色且沾著污漬的草帽,錘子、鏨子、石頭三者相碰,在他手里叮當響。午餐我給他打了包。我對他說:“劉老師,吃午飯了。”飯菜散發出香氣,劉萬龍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看我一眼。我表功說:“我特意給你帶來的。”他沒回我的話,倒是吞咽了兩次口水。在他站直身子時,我發現他的胸部厚實寬大,立即聯想到大音箱。他有如此不一般的胸腔,聲音必定洪亮。我們倆個子差不多,我瘦他胖,他胖在胸部。接連幾十年在石頭上創作,他的雙臂、胸腔都非常發達。白面山雖不及黑面山大,但用手工方式將每一塊石頭刻上沱巴調子,得幾十年。我站在原地看了看沱巴調子的詞,能一眼看懂,多塊石頭組合才能裝下一首詞曲。劉萬龍刻工比較差,后來我才知道,他最初刻得更差,像幼兒園小朋友剛學寫字。我專門做了統計,他一共刻了二十一首,四十二年來,平均兩年多才刻完一首。農活之余,他都刻,村里人早習慣了他的叮叮當當。因為他不說話,不知道二十一首里有多少是傳統的,有多少是他或者師父創作的。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沒統計過,他們只管聽,不管計數。石頭上的詞都能看懂,但那曲就沒人看得懂了。那不是簡譜也不是五線譜,更不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記譜法。它是沱巴山區一種獨特的記譜方式,因此特別珍貴。

劉萬龍默默收工,當我不存在似的獨自往家走。我跟在他后面,他步子快,我落下好遠。進屋后,我把打包的飯菜擱到他家餐桌上,打開包裝盒。劉萬龍對我笑笑,他孫子給他倒上一杯米酒。他慢條斯理地吃著喝著,我向他介紹我自己。他不吃驚,與我只有簡單的表情交流。

“聽過爺爺說話嗎?”我問劉萬龍的孫子。

“爺爺是啞巴,他不會說話。”他孫子說。

“爺爺年輕的時候很會說話。”我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劉萬龍的反應。劉萬龍面無表情,仿佛我在說著跟他無關的人。

“你爺爺不是啞巴,啞巴說話時咿咿呀呀,你爺爺什么聲音都沒有。不是他不會說話,是他不想說話。”我說。劉萬龍的孫子不信,他說:“哪有人不想說話的,豬馬牛羊狗都說它們的話呢。”

劉萬龍喝酒無聲,不像有人喝酒時有意喝出長長的尖厲聲;他咀嚼飯菜的聲音細小,很斯文,有教養。我突然來了酒興,請求說:“我能喝一杯嗎?”劉萬龍點頭,嘴巴張著。他嘴巴的動作呆板,因此我判斷不出他是否在說“可以呀”“當然”“那太好了”等同意的話。喝著酒,我說了許多話,劉萬龍一句沒說。我說任何事他都聽不進去,除了他同意我喝酒,我套他的任何話,都繞他不進。他似乎又像個聾人。劉萬龍只喝一杯酒,他有很好的自控能力,而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我喝多了,躺在他家木頭沙發上午休,他則出去刻字了。

太陽落山,天地間高溫下降,不遠處的沱巴河里有孩子游泳,鳥也多起來。學習口技的一群孩子屏住呼吸,仔細聽鳥叫。那是只喜鵲,孩子們喜歡模仿喜鵲叫。喜鵲飛走后,一位叫胡道軍的老師現場教學,講解喜鵲叫聲的要義、模仿時嘴巴的發聲方法。孩子們還模仿不到位,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噪音。胡道軍口技了得,他模仿的喜鵲叫聲惟妙惟肖,飛走的喜鵲飛回來了,更多的喜鵲飛來了。胡道軍與喜鵲對話,樹上地下,人與鳥歡快地聊著。我羨慕胡道軍,他口技造詣高,為黑白兩極風景區旅游添磚加瓦。而我面對的困難十分大,如果不能讓劉萬龍開口說話,我們這一塊的旅游就會大打折扣。因為旅客不僅慕名參觀白面山怪石,欣賞石頭上的沱巴調子詞曲,更想聽到原汁原味的沱巴調子。人們都說沱巴調子特別好聽,老輩人說劉萬龍掌握了沱巴調子的精髓,他的聲音有如天籟。

周晨過來找我,帶來兩瓶礦泉水,我遞給劉萬龍一瓶。當他準備接時,我縮回手,說:“我幫你擰開。”重新送給他礦泉水時,他對我淺笑,但在周晨看來,劉萬龍并沒有笑,他的笑深藏在心里。他喝了兩口水,我說:“今天你的功勞很大嘛。”我豎起食指,比畫著說,“一,1,壹——”。我比畫“壹”是為了拉長聲音,便于他學習。他不看我,繼續他的雕刻。我阻止他工作,讓他看著我,我繼續比畫著教他說“一,1,壹——”。他不配合,只盯著我。他面無表情的、火辣辣的眼神把我打敗,我不得不偏開目光。我看到地上有本幼兒畫冊,是看圖識字本,還有童謠,大約是哪個幼童丟失的。我回過頭親切地對劉萬龍說:“來,劉老師,跟我念,預備,起——‘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叫奶奶,逮貓來,喵喵喵,貓來了,嘰里咕嚕滾下來!’”劉萬龍盯著我,似乎諷刺地說,你好無聊。我自討沒趣,一旁的周晨笑翻在地。

孩子說話是從叫“爸爸、媽媽”開始的。過了一會兒,我又讓劉萬龍看著我。我說:“來,劉老師,請跟我念:爸爸,媽媽,阿爸,阿媽,爺爺,奶奶,伯伯,叔叔,姑姑……”劉萬龍仍將我當怪物盯著,他的目光灼熱,我又被打敗了。

天快黑了,已無法工作,劉萬龍將工具丟在原地往家走。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我問他:“你工作的時候,參觀的游客多嗎?他們提問和拍照,影響你工作嗎?”明知道這是無效的提問,我仍然不斷地問下去。我想到什么就問什么,他沉默不語。我向前沖,有意撞他,想把他撞出“哎喲”或者別的受驚嚇的聲音。他一個趔趄,站穩了,并回過身來扶我。我以為他會說“小心!”可他還是個啞巴。他的孫子正迎面走來,在朦朧的夜色中看到了我有意的行為,警告我說:“不許撞我爺爺!”我說:“我不小心滑倒,幸好你爺爺的身子擋住我,不然我就會跌個嘴啃泥。”他的孫輩與他感情好,可能是隔輩親的原因,也可能是孫輩沒經歷過他從話癆到啞巴的過程,心里未曾生起厭惡。

他家燈火亮著,老伴已回到家。據說,她剛從縣城回來,去了趟女兒家。我向她介紹自己說:“我是黑白兩極旅游公司的,我來請劉老師給游客唱沱巴調子。”

“他是啞巴,怎么唱?”她說。

“你希望他永遠當啞巴?”我問。

“當不當啞巴是他的事,嘴是他的,他有自由。”她嘆了口氣,又說,“誰知道他還能不能說話呢。”

“那年,他是不是病了一場?我是說,得了一場看不出來的病,聲帶病壞了,或者把說話功能破壞了。”我說。

“誰知道呢。”她說。

“整個沱巴山區就劉萬龍老師調子唱得最好,他不出來唱,不出來帶徒弟,調子就要失傳。”我對她說,“他唱出來,錄成音,可以申報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他就是傳承人,能為國家傳統文化事業做出很大貢獻。大姐,你勸勸他吧。”

“你有那么老嗎?”她說,“你想上輩占便宜。”

我笑著跟她道歉。我說:“劉老師如果開口說話,把最地道的調子唱出來,培養接班人,不僅為國家做了貢獻,也能給村里的旅游帶來很大收益。”

“做不做貢獻,帶不帶來旅游收益,我不管,他能說話才是正道。可是,他能說話嗎?”她說給我聽,也說給自己聽。

4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周晨也來幫我。她的工作是市場拓展,跟我的工作不搭界,但她心眼卻有這么好。周展給我出主意說:“要弄清劉萬龍裝啞巴的原因,必須先從他老婆入手。”他老婆叫秀巖,姓什么我不知道。我上她家時,買了些禮物。羅春華說過,他可以考慮給我報銷些“攻關費”。我去秀巖家勤,她對我雖無反感,卻也表現出不太熱情。我倆有一句無一句地聊天,遠處劉萬龍刻字的聲音不時傳來。

“看得出,你跟劉萬龍老師感情很好。”我說。

“他四十二年不說話了,我們感情能好到哪里去?”她說。

“兩口子在一起時間長了,不說話也能進行感情交流。”我說。

“交流很困難,我們幾乎不交流。四十二年來,各干各的事,他不干涉我,我不干涉他。”她說。

“他突然不說話了,你不著急嗎?”我問。

“不著急,從前他話太多,煩。突然不說話,我耳根清凈。”她說。

“時間一長,你不覺得老伴不說話,家庭生活少了什么嗎?”我問。

“習慣了。要用說話來解決的事情我來做,不需要說話就能辦的事,他辦。”她說。

“你們配合倒很默契。”我說,“但是畢竟要通過說話來解決的事情多得多,你忙得過來嗎?”

“好多事做起來,并不用說話的。劉萬龍不說話后,事情干得更好了。”她說。

“所以,你覺得劉老師說不說話都沒關系,是吧?”我說。

“是的。他愛說不說,他又不欠誰的話。”她說。

“劉老師突然不說話了,村里村外人們議論猜測,你沒有壓力嗎?”我說。

“沒有壓力。劉萬龍又沒犯罪,不說話別人管得著嗎?”她說。

“他為什么就不說話了呢?”我問。

“你問他去。”她說。

“他不說話呀。”我說。

“你問我不是白問嗎?我的嘴又不是他的嘴,腦袋又不是他的腦袋。”她說。

“我的意思是,他碰上了什么事,因為什么特別的原因,突然不說話了?”我問。

“他不說話前一切正常。我們還因為他話太多,時常吵架。他可能是對的,三十多歲把一輩子的話說完了,再說話,舌頭會爛掉。”她說。

“是動物都想開腔,何況人。人活著,離不開說話。啞巴雖然能活下來,可是他的生活質量不高啊。”我說。

“他活得哪里差了?”她盯著我說,“兒孫滿堂,日子不窮,你到村里了解了解,那些能說會道、話也特別多的人,有我家過得好嗎?有劉萬龍過得好嗎?”

被她反駁,我倒是覺得輸了。人的生活質量的確不能用能不能說話、說話多少來衡量。我還想問一些問題,她不耐煩地說:“你話太多!”她不再理我。我坐在原地,回想這幾天在她家觀察到的情況.發現他們家說話比一般家庭少。劉萬龍一句不說,秀巖跟孫子、孫女的交流一句是一句,基本沒有廢話。孫子、孫女間說話也很少有多余的。這種家庭氛圍培養了一家人少說廢話的習慣。一些所謂健談者,其實是話癆,是將有用的幾句話稀釋。秀巖埋怨我話太多,我這才發現我話確實過多。可我是一個教鳥說話的人,我不啰唆、不反復,鳥能學會說話嗎?帶嬰兒的母親,不反復說話行嗎?據統計,人一生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話都是廢話。試想,兩個人坐著,幾句話就說完,干坐一天,也不成吧?多說話,人的情緒才能調動起來嘛!不說話,特別是裝啞巴,心湖一定是干涸的。人這一輩子,全靠廢話滋養。這么一想,我又為劉萬龍感到悲哀。

當年有人給秀巖介紹對象前,她并不認識劉萬龍,但認識劉萬龍他爹劉又俠。都說劉又俠有張鐵嘴,誰都講不過。有一個不服劉又俠的中年人前來挑戰,結果大敗而歸。挑戰賽放在集市,秀巖因此認識了劉又俠。“這個人話太多了。”秀巖心里想。剛認識她就討厭起他來。但介紹人給她介紹的對象劉萬龍偏偏是劉又俠的兒子,她一打聽,劉萬龍也是個話癆。秀巖不同意這門婚事,但雙方長輩很滿意,采取威逼利誘等方式強壓秀巖。人問,不同意的理由是什么?答說,話太多。人說,這是理由嗎?難道你要找個三天放不出一個屁的人,或者啞巴?秀巖被逼無奈,試著到集鎮上見劉萬龍。劉萬龍長得倒不錯,說話也中聽,聲音有磁性,描述起一件事來有聲有色、有板有眼,在他嘴里,石頭上都能長出鮮花。接觸一段時間后,秀巖發現,他精彩的句子就那么一些,反復說就不精彩了。就算能說出新的精彩,那也都是廢話,兩個人在一起都是他一個人說,上家里來也是他一個人說。劉又俠帶著劉萬龍來她家,從頭到尾都是父子倆在說。兩個人啥話都能說,啥話都能接,接過這句話,又丟了上句話,把人帶到別的話上。

秀巖跟劉萬龍獨處時說:“我對你不滿意,你話太多,我受不了。我爸媽也受不了,但他們不好意思說,讓我拿主意。”

劉萬龍說:“我哪里話多了,我就是正常說話呀。”

秀巖說:“你話太多了,我們分手吧。分手的事,我親自去告訴介紹人。你回去告訴你爸媽。”

“我就愛說話,這也是缺點?”劉萬龍說。

“是缺點。”秀巖說,“最重要的缺點。”

秀巖告訴父母,她不跟劉萬龍處了。父母說,能說會道的人在社會上才吃得開呀!劉萬龍各方面條件不錯,憑他的嘴上功夫,如果學習沱巴調子,絕對是塊好料。秀巖問,唱好聽的沱巴調子,能當飯吃?父親說,能唱好聽的沱巴調子,證明人聰明。這么大個沱巴山區,有誰學得會、學得好?恐怕目前只有劉萬龍。秀巖說,他學了嗎?他會嗎?父親說,我有個預感,總有一天朱生嶺會教劉萬龍唱調子。

父母勸,劉又俠也帶著劉萬龍上門來勸。劉又俠先是大贊一番能說會道的好處,然后保證,以后一定監督劉萬龍管好嘴,少說廢話,多干實事。“如果他話還多,我就把他的嘴巴縫起來。”劉又俠說。劉萬龍也表了態,以后盡量不說廢話。劉又俠父子態度好,秀巖心軟了。秀巖父母留他們吃飯,席間,父子倆沒怎么說話。秀巖父母都不是愛說話的人,飯桌上就顯得安靜,除了“吃菜”“喝酒”“不要客氣”等客套用語,就沒有太多的廢話。劉又俠父子一走,秀巖父親揚眉吐氣地感慨說:“終于說上一回話了。”母親對秀巖說:“人會變的,劉萬龍喜歡你,就會聽你的話,改變話多的壞習慣。”

劉又俠父子一安靜,秀巖也感覺不到劉萬龍有哪點不好,就默許了這樁婚事。且說劉又俠父子一出村,都說:“這餐飯吃的,人都憋壞了。”還沒回到自己村里,父子倆就分別找人說話去了。劉又俠父子認為,愛說話的人,到處有知音。

秀巖嫁過來不久,劉萬龍本性暴露,父子倆成天說個不停。秀巖追悔莫及。話癆,不是人品問題,但這個習慣的確令人生厭,她感覺他的呼嚕聲都那么啰唆。秀巖以沉默來對抗,吃飯不上桌,下地勞動盡量不跟他在一起。

5

劉萬龍像韭菜,見熱鍋就熟。他到處有說得上話的朋友,那些愛說話的人,常聚集在他家,他們能通宵聊下去。有人辦喜事,請重要客人,怕冷場,便請劉又俠父子去,有時候請一個,場面大就把父子倆都請去。話癆有其優點,能解人寂寞,能活躍酒桌氣氛;但是話癆把握不好度,也會壞事。主人請客,如果客人不愛說話、討厭話多的,請了劉又俠父子作陪,便錯了。劉又俠父子在一起,像說對口相聲,卻又不是對口相聲,沒有捧哏逗哏,誰都不想捧對方,誰都想讓對方捧自己。多年后,劉又俠去世,劉萬龍當了啞巴,村里再無話癆,與鄰村有糾紛,少了會說話的,每次都敗北。許多年后,村里人已記不得是劉又俠去世后劉萬龍才當的啞巴,還是劉萬龍當啞巴后劉又俠才去世的。村里因為兩個聲音的消失,“靜默”四十二年。

我想找個劉萬龍的同齡人回憶他的過去,講他的現在也行,但無人配合。“他呀!”每一個人都用這種口氣回絕我的請求,末了補充一句,“他有嘴,你問他呀!”我說:“他不是啞巴嗎?”對方說:“他裝的,你抓他坐牢,看他喊不喊冤,還敢不敢裝啞巴?”我問:“你們恨劉萬龍嗎?”對方說:“從集體利益說,恨;從私人生活說,不恨。他裝啞巴很好的,對全村都好。”我說:“一個人裝一年啞巴并不難,難的是幾十年裝啞巴。”

我硬著頭皮接觸劉萬龍的同齡人。我問劉士余:“你最后一次聽見劉萬龍說話是哪一年,哪一句話?”劉士余正清理手上的長煙桿,煙嘴敲在石頭上啷啷響,半天沒回答我。他雖然沒回答,卻在回憶。四十二年了,夠他回憶的。劉士余回憶時間太長,不好意思了,只好說:“我最后一次聽到劉萬龍說話,是他裝啞巴那一年;聽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想想,應該是‘你放鹽沒有?放了就不要再放,沒放就趕緊放。放鹽很有講究,多了,咸;少了,淡’。也不對,應該是……真想不起來了。”

“你們倆誰年齡大?”我問。

“我大他半歲。”他說。

“年少時,你們倆一起玩過嗎?”我問。

他說,劉萬龍是他的少年玩伴之一。爬樹掏鳥窩,下河游泳抓魚,他們結伴而行。劉萬龍從小被父親劉又俠培養成話癆,有他在,要捉的鳥驚飛,河里的魚逃跑。劉萬龍話多,關鍵時候忍不住,不該說話時,他偏說。小伙伴們嫌棄他,捉鳥抓魚,不再帶他。劉萬龍獨自行動,他跟林子里的鳥說話,跟河里的魚說話。他抓回的魚,捉住的鳥,卻比小伙伴們的多。他還抓住過一只慧鳥。慧鳥跟他學會了許多人話。小伙伴們私下服他,向他伸出橄欖枝。他們后來恢復朋友關系,一起去搞活動,在無鳥的樹下,無魚的岸邊,劉萬龍說上十分鐘廢話,鳥飛來,魚游來,他一出手,就有了鳥和魚的收獲。劉萬龍話多會趕走鳥和魚,卻也能招來鳥和魚。

小學五年級的一天,劉萬龍回答老師的問題時,卻不針對問題,而是說別的事,老師同學被帶偏節奏,足足耗了十分鐘。下課鈴聲響了,校長正好巡堂經過,老師受了批評。劉萬龍被校長找去談話,校長被他講哭了。鎮輔導室主任知道后,認為校長無能。校長不服,讓輔導室主任找劉萬龍談話。主任找借口不談,其實是不敢挑戰。從那時候開始,全校師生沒人敢招惹劉萬龍。

“劉萬龍的聲音好聽嗎?”我問。

“好聽,像敲磁鐵的聲音。”劉士余答。說著,他模仿敲磁鐵的聲音。他模仿的聲音比鈍鋸鋸朽木還難聽,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劉士余喝過我的酒,抽過我的煙,被我拉下水,愿意接近我,也愿意陪我去見劉萬龍。劉萬龍七十多歲了,還下地干活。他不干重活,只干力所能及的活。他的農活干得好,因為干得認真。干完農活,他去白面山刻字。他試圖刻人像,一些石頭上留有明顯的痕跡,像在黑板上寫了字,又用粉筆涂掉。石頭不是黑板,鏨子不是粉筆,刻下的圖像擦不掉,越擦越留痕。他試圖鏟掉,但工作量太大,只好涂抹了事,因此,石頭上留下許多被涂抹的人像。他字都刻不好,刻畫人像難度可以想象。自從他在白面山上刻下第一個字,村里人就默許他刻,叮叮當當的響聲從刺耳變成了悅耳。一座山都是他的世界。他沒學習過刻字,那些刻碑的手藝人,并不是在碑上寫字,而是刻人家寫好的字。劉萬龍不打草稿,直接刻字,并不怕浪費“稿紙”。白面山上的石頭有的是,像是送給他的一家造紙廠。一開始,他的字刻得個大,像小孩子用毛筆練習“大字”,十數天才刻出一個。字刻得很難看。許多年后,他刻的字終于變小,但還是很難看。他天天刻字,沒人指導他。那些為人刻碑的匠人看不起他,來看過他刻的字,除了哈哈大笑,還是哈哈大笑。因被譏笑,劉萬龍去石碑場看雕刻匠刻字。匠人手亂舞,就像那些還沒入門的茶藝師手指、手掌、手腕、手臂亂舞,匠人是為了掩蓋技法,而拙劣的茶藝師則是炫技。刻碑手法講究,手指特別是手腕力量的掌握更需要功夫。劉萬龍只看到了假象,真正的用力處,他看不到。回到白面山,他學刻碑人的動作,卻使不上勁,形式遠大于內容,像武術中的花架子。好心人見了說,刻字就刻字,手不要亂舞。被糾正多次,劉萬龍改了不少,但某些不良習慣現在還有。

我給劉萬龍準備了一盒煙。他并不抽煙,從他裝啞巴那天開始,村里人就沒見他再抽過煙。人說給人散煙好辦事,他話都不說了,煙有何用?劉士余說自己會哼幾句沱巴調子,我請他當著劉萬龍的面哼哼。他中午喝多了,哼哼沱巴調子時,像母豬叫。我趁機向劉萬龍請教:“他唱得對嗎?”劉萬龍不理會。人說十聾九啞,那么,裝啞巴的人,會不會修煉成聾人?劉士余坐在陰涼處,哼著哼著睡著了。我往他臉上潑礦泉水,他驚醒,抹臉,見有水,大喊:“下雨了!”急忙逃往村里。

“劉士余一直這么不靠譜嗎?”我問劉萬龍。

他沒聽見。他只聽錘子、鏨子與石頭碰撞的聲音。

第二天,我得到信息,說有人有一只八哥出售,我立即趕去把它買了下來。到黑白兩極旅游公司工作后,我對養鳥場的鳥照顧少了。我太陽升起之前趕到公司,太陽落山才回到家。晚上,我的鳥兒們在夜色中開小差,甚至入睡,都不理會我。我罵也好,表揚也罷,它們一律裝聾作啞。那些已經會說話的八哥、鸚鵡,如果能賣掉,我想盡快賣掉;慧鳥也是,只要價格一到,我可以讓利。我養鳥是為了教它們說話,為了賣個好價錢。有了教啞巴說話的工作,有了新的掙錢方式,我可以少養鳥。白天,我太太幫我照顧鳥,她每天罵著我處理鳥糞,開心地聽鳥說話。她很快喜歡上了我養的鳥,有人來收購時,拒絕出售,這個很久的后來我才知道。養成了的鳥不出售,天天耗費飼料,增加成本,不是明智之舉。新買的這只八哥,價格不菲,創了新高。賣鳥者跟我談起他得到這只八哥的曲折過程,一邊說,一邊流淚,我沒被他的眼淚感動,卻被八哥征服。我跟它有緣。我沒見過八哥笑,這次見到了。當賣鳥者開出高價時,我沒有回價。

我帶著八哥來到劉萬龍跟前。我的工作地點是劉萬龍在場的任何地方。我現在來到的是劉萬龍的菜地。他種了茄子、辣椒、西紅柿、苦瓜、八棱瓜、上海青、紅背菜等十幾種。菜地很大,菜一家人吃不完。黑白兩極旅游公司開業后,員工食堂里蔬菜全由村里人提供,劉萬龍種的蔬菜卻一兩也不賣。秀巖和孩子愿意賣,能賣好價錢,他不讓。那天,秀巖摘了菜要挑給不遠處的食堂采購員,劉萬龍攔住,秀巖問:“不賣?”劉萬龍點頭。秀巖就不賣了。兒子說父親傻,兒子要賣,劉萬龍護住裝滿蔬菜的籮筐,兒子心軟下來。劉萬龍種的蔬菜消耗不了,我拿,他同意。我能拿多少呢?一公里外有個養豬場,場主每天傍晚過來拉蔬菜。秀巖說,價格比賣給黑白兩極旅游公司食堂低許多,真不曉得劉萬龍是怎么想的。我說,可能劉萬龍恨黑白兩極旅游公司。

劉萬龍跟養豬場場主應該有交情。我沒真正種過菜,但我能給他打下手。我學著他的樣子幫他干活,他不反對也不表揚,他做他的,我做我的。他不跟我交流,也不跟任何動物交流。有螞蚱落在他的光手臂上,他不理;有蟲子飛到他臉上,他不睬。我們倆摘滿兩籮筐菜,默契地抬到地頭,過一會兒秀巖挑到公路邊,待養豬場場主開小貨車來取。劉萬龍刻字行,挑擔不行,不如秀巖,秀巖也過七十了,還能挑五六十斤的擔子。干完活,我遞給他礦泉水,他不接,他喝自己帶的茶水。他咕咚咕咚地仰脖灌水,聲音有節奏,然后盯著我看。我說:“不要光看我,說話呀。你可以問我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來干什么。”他收回目光,看著朝這邊走來的秀巖。

他知道我的目的是讓他說話,讓他唱沱巴調子,唱好了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當傳承人,培養唱調子的接班人,為鄉村旅游貢獻力量。

我換了話題,說:“這是只八哥,它會笑,現在還不會說話。我能教會它說話。”

他專心干活時,我就在一旁教八哥說話。我說:“劉老師,請你為這只八哥取個好聽的名字。”

6

經過全面摸底,我發現村里人內心還是希望劉萬龍說話。聽過他說話的人懷念他磁性的聲音,沒聽過他說話的人對他的聲音充滿期待。劉士余對劉萬龍說:“我代表全村人、全鎮人、全天下人請求你恢復說話。你裝啞巴四十二年,超過你一半年齡,你前三十多年說過的話已經被拉平,且低于全村平均數,你可以說話了。”劉萬龍刻字不停,有的還是異體字,或者是某一兩年短暫簡化而作廢的字,許多游客認不出來。幸好我經歷過,我能認全。我建議劉萬龍刻的字最好規范,不要留下謎團。前人留下的謎團并不都受后人尊敬,有時候令后人討厭。劉萬龍聽不進去,依然我行我素。他不說話四十二年了,不說話最顯著的特點便是跟外人沒有交流,沒有交流便難以得到信息,知識、思維容易頑固不化、停滯不前。他刻的調子的詞能認,曲譜就難認了。曲譜有文字、有符號,有不明就里的音標。我們說是天書,不,該是天上的音樂。但又不是,這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沱巴調子。

接受我的建議,他準備刻個前言。他不懂什么叫前言、序言、前面的話,我耐心跟他解釋,親自為他擬就一篇前言,因為是刻在石頭上的,前言字數精減再精減,只有260個字。劉萬龍看過我的前言,點頭贊同。他現在從容多了,不再像四十多年前初刻文字那般沖動、隨性和無知。他像學生出黑板報,量好尺寸,打好方格,把每個字框定在方格內。前言,必須寫在沱巴調子集前面。好在他早期沒刻成字的石頭有三大塊,我給他總體規劃好了,一塊放“前言一”,說沱巴調子的來歷和特點;一塊安“前言二”,說劉萬龍刻沱巴調子的起因、時間;一塊擱“前言三”,即申報國家非遺甚至世界非遺成功后,記錄其申報過程、結果、效果等。我的這個規劃,劉萬龍認可,羅春華認可,鎮里也認可。他們沒想到的,我想到了,鎮里有了解我的人夸我說,不愧為養鳥界的大作家、大文化人。三個前言,我都寫出初稿。刻記沱巴調子的工作劉萬龍正在進行,而申遺工作還沒開始,我留下文字空白,待以后填寫。申遺迫在眉睫,但劉萬龍不開口說話,不唱沱巴調子,無法申報,就算你有文字,卻無曲無調無聲音,各級申遺辦不會接材料,接了材料也不可能評上。

我教劉萬龍說話的同時,鎮文化館聘請了縣市兩級專家學者采集沱巴調子資料,他們走遍沱巴山區,尋遍老人都沒有采集到理想資料。有一個傳聞,說某家祖上是劉萬龍師父的師父的師父,沱巴調子唱得好,但他的后人無一人能唱,也沒有手抄的歌詞曲譜。還有傳聞說,是縣電視臺的唐副臺長,將那家祖傳的沱巴調子詞曲手抄本騙走了,至今未還。那家人報了案,唐副臺長不承認有這回事。一方說騙走了,一方說血口噴人、冤枉人。沒有別的證據,雙方都無法證明自己是對的。公安局傳唐副臺長問話多次,沒有結果。但從報案者描述來看,似乎又有幾分真實。

自稱擁有祖傳手抄歌本的那個老人,對沱巴調子不感興趣,也沒跟爺爺、父親學,但家里傳下來的手抄本卻好好保存著,不想后來給弄丟了。縣文化局請那個老人到白面山參觀劉萬龍刻的沱巴調子,問他與丟失的手抄本的內容有沒有出入。老人如實說他很少翻看祖傳的歌詞曲譜,記不住上面的內容。老人不喜歡唱沱巴調子,因此沒覺得那是個寶貝。手抄本被騙走后,政府相關部門介入,提到了它的價值,老人才覺得手抄本的重要。老人無法確證劉萬龍刻的與他家祖傳的是否一致,但他肯定劉萬龍刻的是正宗的:一是感覺,二是憑他朦朧的記憶。

老人不愛好沱巴調子,當人們向他打聽劉萬龍唱得如何時,他回答不上來。因為,他幾乎不主動認真聽別人唱沱巴調子。

申遺工作沒有成效,能哼哼兩句的又都不成氣候,他們著急,把希望全寄托在劉萬龍身上。我的壓力挺大的。我帶著八哥,時刻跟劉萬龍在一起,我以教八哥說話來教劉萬龍說話。我教八哥的第一句話是:“劉爺爺好!”八哥聰明,沒幾天便學會了。我接著教它第二句話:“劉萬龍唱調子,天下第一。”可能句子太長,八哥學不會,卻不知道跟誰學會了“你好!”“吃飯了沒有?”好為人師的人太多,見到我的八哥,他們爭搶著教它說話。八哥在我正式的課堂上不好好學,倒熱衷學“野外”知識。

八哥叫劉萬龍“劉爺爺好”時,劉萬龍面無表情。與其說是教劉萬龍說話,毋寧說是引導他說話。八哥天天叫“劉爺爺好”,我反復勸導、吹捧劉萬龍,都未能打開他的話匣子。按規定,到了正式給羅春華、肖躍躍匯報工作進展情況的時間,因為沒有結果,所有過程都等于零,我只匯報了一句話:劉萬龍沒說一句話。

羅春華說:“能說一句話,就能說無數句。”

肖躍躍說:“你的工作一直在原地踏步。”

“還有著嗎?”羅春華問。

“沒有了,除非用槍頂著他的腦袋說‘斃了你’。”我說。

“槍頂著,他也未必說話。他話都丟掉了,還怕死?”羅春華說。

羅春華這話的邏輯性不強,丟話不能代替丟命。有的人,丟話是為了保命;反之,生命受到威脅時,就要選擇說話。當然,對一些人來說,話比生命重要,就像人的理想、尊嚴、名譽等,不可一概而論。就是因為不清楚劉萬龍為什么裝啞巴四十二年,還要繼續裝下去,我們才找不到開啟他說話的鑰匙。

不愛說話的人,感覺不到說話的樂趣;性格內向的人,感覺不到開朗的快樂。但沉默與安靜,正是不愛說話的人追求的。這有什么辦法呢?那么,劉萬龍幾十年如一日裝啞巴,他要的是什么呢?

我太太從厭惡我養鳥到默許我養鳥,再到精心為我打理鳥,變化挺大的。人一旦與任何動物、植物、物件建立感情,便會投入全部情感。我跟太太討論,如何才能把新買的這只八哥教成一只能說長句子的鳥。太太說,不是你眼光不好、教學水平不高,而的確是長句子超出了八哥的最高智商。太太又說,打動劉萬龍不一定要教八哥說長句子,比如“劉老師是好人”“劉老師是歌仙下凡”,甚至只說“歌仙,歌仙”,都比你教它的長句子強。

聽了太太的話,我專教八哥說“歌仙”。這只八哥學得快,沒多少天就學會了。在我的示意下,八哥每天對劉萬龍說上百次“歌仙”,可是他仍然沒有一點聲音。我向太太討教,能不能搞一次對劉萬龍生命的威脅,當然是半夜三更。太太說:“荒唐!”我說,當然是演戲,得事先向公安局申請獲得批準。太太說,那仍是荒唐。我爭辯說,一點不荒唐,他受到驚嚇,受到威脅,必定求救,喊出聲音。如果他不呼喊,我提示他:“快說話,不然我一刀……”只要他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就好辦了。大壩有了一個管涌,就會有兩個管涌、多個管涌,然后崩潰。太太說,絕對不妥,辦好事要用好辦法,不能耍流氓。

我沒完全聽太太的勸,還是自作主張地驚嚇了劉萬龍一回。

天干物燥,月黑風高之夜,我在劉萬龍家院子里點起一堆火,拍響劉萬龍的大門,叫喊:“起火了,快跑!”我指望劉萬龍匆忙中去叫秀巖、孫子、孫女,可是我又失敗了。劉萬龍不出聲,將睡夢中的孫子、孫女抱出門。他和秀巖、孫子、孫女很快撲滅了院子中的火苗。接下來幾天,劉萬龍不理我,那晚他一定聽出了我的聲音。好在,他全家沒向派出所報案,治我的罪。

有一天,他孫子對我說:“伯伯,我爺爺不會說話,你不要再逼他了。”

我說:“你不希望爺爺說話?”

他說:“希望呀,可是爺爺不高興說話呀!”

我的最后一著,便是將兩只慧鳥集中起來,教它們說表揚劉萬龍的話。我精心設計了十二句話,每只慧鳥負責說六句,比如“劉萬龍是好人”“劉萬龍一輩子做好事”“劉萬龍聲音最動聽”等,多方位、多角度,盡可能觸及他內心深處,把他的快樂或者痛苦撕開一道口子,扎中他的軟肋,激發出他的聲音。

天下第一聰明的慧鳥,學這些人話不在話下。但是,它們有秩序、有步驟地向劉萬龍發起進攻,也慘遭失敗了。

7

我聽人說過,中醫能在腳板上找出病灶;肚子痛,按摩小腿上的穴位可治療;近視眼,只需按摩手背上的穴位,便可改善視力。總之,中醫講究頭痛不醫頭,腳痛不醫腳,透過現象看本質,穿過標找到本,然后治療之。按照人家告訴我的這個中醫理論,按照中醫的這種“裙帶”關系,我猜想劉萬龍的聲帶壞了,他不是裝啞巴,他確實是個啞巴,比啞巴還啞巴。啞巴能咿咿呀呀發聲,他只有無聲音的氣息,連粗氣都沒有。聲帶壞了,必須找出治療聲帶的方法。我托一個來自桂城的買鳥人為我帶來七服中藥,說是在一個著名的老中醫那里開的方、要的藥。這個老中醫治好過啞巴。我做通秀巖的工作,讓她每天熬中藥,一服藥熬兩遍,濃縮混合后分成兩份,一日服兩次,早晚各一,早上空腹服,晚上飯后服。秀巖嚴格按照老中醫的囑咐熬藥,熬制前還浸泡二十分鐘。我擔心秀巖年紀大記不住熬藥的要點,就在一旁嚴格監督。秀巖沒出差錯,她希望藥效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劉萬龍不拒絕中藥,每次服藥都像享用美食。

一個療程過后,沒一點效果。劉萬龍仍然一句話不說,或者一句話說不出。周晨要去桂城拜訪一位非遺傳承人,準備請她坐鎮景區,吸引游客。她邀我和劉萬龍同往。我帶著一只慧鳥。只要出遠門,我就帶上慧鳥。如果我坐的是火車,因為不能帶上車,我就在車站將慧鳥放飛,提著空鳥籠上車。到達目的地車站,我再跟慧鳥會合。我不用告訴慧鳥我的目的地,它只需要跟著我乘坐的火車飛就行。這次我們開車去桂城,慧鳥就在我們的車里。出發的路上,我給那個提供中藥的買鳥人打電話,他不接,只給我微信留言。他說你有什么事?我說我要找老中醫,他的中藥沒效果,病人劉萬龍我帶到桂城來了,讓老中醫給檢查檢查。買鳥人沒再回復我。我懷疑那藥根本就不是治療啞巴的,買鳥人騙了我的錢。

到桂城后,我們向人打聽能治啞巴的老中醫,問了幾個人,他們都沒聽說過。周晨建議我帶劉萬龍去桂城的大醫院檢查檢查。我提著慧鳥下了車。周晨說:“你提著慧鳥怎么進醫院?”我說:“慧鳥不在身邊我不踏實。”周晨不聽我申辯,奪下我的鳥籠塞回車里。我叮囑她好好照料慧鳥,不許虐待它。她笑了一聲,接著嚴肅地說:“回頭我就把它放了。”

我選擇了漓江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耳鼻喉科。醫生是個中年婦女,長得好看,又很熱情。聽了我的介紹,她說,劉萬龍有可能是大腦語言中樞出現了損傷,也可能是口腔舌系帶發育不良或者是聲帶出現了異常。治療啞巴,需要進行頭部檢查,如頭部CT、核磁共振、腦電圖、腦血管彩超等。然后根據檢查結果選擇藥物,藥物治療必不可少。在藥物治療的基礎上,還需要配合做康復治療,比如頭部下頜處的針灸、推拿等。另外,還需要做語言功能訓練,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就像教小朋友說話一樣,慢慢來。啞巴是語言功能障礙癥,恢復起來會比較慢,要堅持治療才行。早發現,早處理,當然,如果患病時間比較久,治療效果也比較差。

聽我說劉萬龍已經啞巴四十二年,這個漂亮的女大夫頓時臉紅了。她開出各種檢查單,我領著劉萬龍一一進行檢查。劉萬龍對醫院充滿好奇,每到一處都要看個究竟,我給他解釋,他聽不進,非得自己觀察了解。這種大醫院我極少來,其實我也感到新奇,但我裝作很老行似的。現在的醫院好,有導醫,不懂的問題都能得到解答。

一天下來,儀器沒測出劉萬龍的毛病,女大夫懷疑的問題一個沒有。她問我,其實也在問劉萬龍:突然說不出話之前,遇上了什么事?比如受強烈刺激,比如經歷了一件特別的事?我說我不知道。劉萬龍呆呆地看著女大夫不回答,像一個聾人。

我請求女大夫一定要救救劉萬龍。她說:“我救不了,我又不是心理醫生。”我打聽了,該醫院沒有心理治療科,但社會上有。桂城的心理診所有很多家,大都是心理學教授開的,價格昂貴,一小時三四千不等。這筆費用高,我不能做主,我得寫個報告給羅春華。

我打通羅春華的電話,他說不用寫報告,多少錢你都治吧,只要能讓劉萬龍說話,花多少錢都值。今天診所下班了,只能明天去。周晨那邊也不順利,需要明天繼續。

我們住賓館,我跟劉萬龍住雙人間。跟別人住一間房我不習慣。我想起我愛好文學那些年,常在省內外參加各類寫作培訓班和筆會,他們安排的都是兩人間或三人間,交納的學費再高,也都是雙人間,從不安排單人間。安排雙人間,美其名曰相互交流文學創作心得。我當年付出了很大心血和錢財,文學創作上卻毫無長進。現在條件好了,我養鳥養成了小康,哪怕公司不報銷,我也能住單人間。我擔心的是劉萬龍,他從沒進過城,沒住過高級賓館,我得照顧他。我將鳥籠擱在洗漱臺上,撕開鳥籠底部的塑料片清理鳥糞。慧鳥開始唱歌說話,它一天不見我,很想念,有許多話要跟我說。在沱巴,慧鳥生活的環境干凈衛生,今天它忍受了一整天,此刻它把委屈、埋怨和對我的歌頌化作歌曲。慧鳥惹人喜愛,剛才辦理入住手續時,前臺服務員都圍過來逗它玩,一個淘氣的女服務員問慧鳥:“你有身份證嗎?”慧鳥“嗯嗯”地點頭,服務員叫它拿出來,它唱起一首憤怒的歌,惹來一陣歡笑。

周晨不住賓館,住父母家,但她跟我們一起用晚餐,餐費可以回公司報銷。

劉萬龍并不是我的負擔,他不亂跑,只是對城市里的一切充滿好奇。他裝啞巴后,從沒來過桂城這種中等大小的城市,去小縣城也不多,大部分時間待在村里,百分之八十的精力放在白面山上的刻詞刻曲上。劉萬龍的反應,像我年輕時第一次到北京、廣州、上海一樣,感覺啥都是新鮮的,包括行人走路說話。劉萬龍好奇什么,就站在原地看,稀奇的東西過去了,他不跟,還待在原地。我希望他因為好奇驚叫,并向我請教,可是他仍然不出一點聲音。

“對外部世界充滿好奇,劉萬龍應該是熱愛生活的。”周晨說。

我贊同她的觀點。劉萬龍平靜地生活,而且長年累月把知道的沱巴調子刻在石頭上,留給后人,這也證明他熱愛生活。一個熱愛生活的人,為什么要裝啞巴呢?那個女大夫也下了結論,劉萬龍的啞巴是裝的。

我們三個人從榕湖、杉湖走到濱江路,從象鼻山走到伏波山,一路欣賞桂城的夜景,滿足劉萬龍的好奇心。他一路像孩子似的興奮,卻不像一個孩子那樣跳啊,唱啊,說啊。回到賓館,關上房間大門,我自我安慰說,跟劉萬龍一間房,我不是能觀察他夜晚的動靜嘛!

劉萬龍很快睡著了。我睡不著,慧鳥多次道過晚安,我仍然睡不著。我有意不讓自己睡著。對面床上的劉萬龍安安靜靜,我關了燈,靠在床上聽他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我打開手機錄音功能擱到他枕頭邊。有了錄音跟蹤,我可以放心睡,可是仍無睡意。

我突然開亮燈,強光刺激了他,他沒出聲,翻個身又睡著了。我將燈關掉,突然又開亮,反復幾次。劉萬龍沒有抗議。接著,我又搞了兩次惡作劇,一次用冷水潑他的臉,他沒叫喊;一次猛拍茶幾制造噪音,他沒驚叫。從那天有意撞他到現在拍桌子驚嚇他,我的惡作劇搞了好幾回,并沒能激發劉萬龍發出聲音。四十二年了,也許他裝啞巴的功夫早修煉到家。我搞惡作劇,引起他的反感,可能反而對引導他說話不利。我一時羞愧難當。

第二天早上,劉萬龍比我醒得早,他醒后沒有洗漱,也不外出,坐在窗前看外面。我的手機他已還回來,放在我枕頭邊。劉萬龍是全村唯一沒有手機的人,因為他不說話,拿手機沒用。他孫子教他用手機發微信,他不學。村里物質生活的提高,使他能感受到時代的變化,可他仍然是個落后于時代的人。

他不刷牙,昨晚就沒刷,我忘記提醒他了。早上叫他刷,他不聽。他只洗臉。他洗臉洗得久,衛生間的門關著,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了些什么。我打開昨晚的錄音,幾個小時的錄音太長,我快進挑著聽,聽不到聲音,音量放到最大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希望能錄到他的夢話,夜里能說夢話,白天就能說話;能說夢話,就能讓他開口說話。幾天后,我問秀巖:“劉萬龍說過夢話嗎?”秀巖回答說:“沒注意,我們分床四十年了。”她繼續說:“裝啞巴前,劉萬龍常說夢話,夢話也是那般話癆。”

吃過早飯,我提著鳥籠帶劉萬龍去接受心理治療。周晨不讓我提慧鳥,因為慧鳥太招搖,有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我把慧鳥交給服務總臺代管,兩個值班的服務員高興壞了。

聽人說謝大夫曾經是一家跨國公司的心理輔導師,辭職后開了這家心理診所。他很有名,治好不少人的心理疾病,帶出不少高徒。劉萬龍跟謝大夫進治療室,我坐在原地觀察這家診所。診所租的是一套大四房兩廳,大概有一百八十平方米。墻上掛著謝大夫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病人送來的錦旗和心理學基本知識掛圖。

一個半小時后,劉萬龍出來了。我問謝大夫:“劉萬龍說話了嗎?”謝大夫說:“沒這么快,至少兩個療程,一個療程治療三次。”我說:“有人會催眠術,把患者催眠后,能引導患者說出心底的秘密。”謝大夫說:“劉萬龍話都不能說,能說出秘密嗎?”我說:“他不是不能說話,是不愿說話。醫院各種儀器檢查過了,沒毛病。”謝大夫說:“他為什么不愿說話?這不需要治療嗎?不得要療程嗎?你不懂就不要亂說,你很討厭。你像那個專寫心理小說的作家一樣討厭。”我沒敢說我曾經愛好文學,有過強烈的文學夢,我不想再被譏諷挖苦。

每天一次治療,第二次治療放在明天早上。下午不能接著做,過度治療會加重病情。謝大夫說。

8

周晨的事情仍然不順利。她此次是受羅春華指派,來請桂北山歌傳承人李筱秋去景區坐鎮。出發前,縣文化局老局長聞訊,建議羅春華請布小林。羅春華沒聽說過布小林這個人。老局長問:“電影《歌仙》看過吧?”羅春華說:“看過呀,家喻戶曉,李筱秋主演的嘛。”

電影《歌仙》拍攝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一部故事性很強的桂北山歌劇,李筱秋因出演主角歌仙名揚四海。李筱秋及電影《歌仙》成為經典,至今仍受年輕觀眾追捧。

“觀眾只知道李筱秋,并不知道電影背后的故事。”老局長說,“電影《歌仙》由李筱秋主演不假,可是唱山歌、說臺詞的卻不是李筱秋,是布小林。絕大部分觀眾只知道李筱秋,卻不知道幕后英雄布小林。這么說吧,在《歌仙》里,李筱秋其實是個啞巴,只演戲,不唱歌、不說臺詞。”

“就是說,電影《歌仙》的聲音都是布小林的,她的聲音被借走了?”羅春華說。

“沒錯,而且再也沒還回來。”老局長說。李筱秋名利雙收,而布小林默默無聞、顆粒無收。當年電影《歌仙》挑選演員時,劇組選中的是布小林,因為無論演、唱、說,布小林都棒,氣質也符合歌仙形象,是個理想的飾演者。準備開機時,劇組有人突然提出一個問題:布小林不夠漂亮,既然歌仙代表桂城姑娘,桂城山水如此之美,姑娘必須很美;再說,歌仙系仙女下凡,布小林的相貌難以服眾,同時也會破壞歌仙的形象。《歌仙》說的是一個古代故事,里面的主角唱山歌的聲音如同天籟,也是善良、勇敢、智慧、不畏強權的化身。布小林的相貌問題,細想,真是問題,一個大問題。布小林滿身才華,的確相貌普通,讓她主演歌仙,影響力將大為降低。劇組開會討論了三天,決定忍痛割愛,換主演。找來找去,找到了李筱秋。李筱秋唱功、臺詞表現力欠些火候,但相貌倒是一流。她表演水平還行,再加有導演和電影表演藝術家指導,表演上不會有問題。最后,劇組取了個折中方案:李筱秋出鏡,布小林配音配唱。這一決定無比正確,電影一上演便轟動全國,美名逐漸傳向海外。《歌仙》在全國長演不衰,詞、曲、演唱一流棒,里面的每一首山歌都成為經典。全國觀眾記住了李筱秋,她成為萬人仰慕、追捧的大藝術家。極少有人提及布小林,偶爾提及,人們也不感興趣。五六十年過去了,一般人早把事情的真相忘得干干凈凈。

布小林真的不在乎名利,甘愿做幕后英雄?這個問題不好猜測。從人性而言,沒一個人能做到純粹。布小林的心路歷程,也許是出乎人們意料。說她完全做到心態平衡,不羨慕不嫉恨,估計沒人信。她也許可以做到一時的心理平衡,但做不到一世的平衡。

羅春華就是聽了老局長的講述臨時改變主意的。為慎重起見,他多方打聽查閱《歌仙》拍攝的歷史,證實了老局長說的無一錯誤和夸大。老局長的意思很明顯,希望黑白兩極景區聘請布小林來教人唱山歌,讓更多旅客體驗山歌的魅力。雖然布小林在當下無名,但她的藝術造詣很高,老局長也期望通過這一形式以正視聽,為她討回些名聲。羅春華欣然同意。

羅春華給李筱秋打電話,說改請布小林。李筱秋很大度,說好啊,太好了。李筱秋、布小林都唱桂北山歌,山歌中有多種調子,兩人的方向略有不同。

周晨在布小林那里碰了壁。布小林躲著她,天沒亮就去公園了,在公園里一直待到九點。布小林幾乎每天去公園。公園里有好幾組戲曲愛好者,他們唱桂城當地戲,如桂劇、彩調、漁鼓、零零落等。布小林會唱山歌,桂劇、彩調也是她的強項。她熱心,見別人沒唱好,就過去教。這些戲曲愛好者,有的曾經在舞臺上見過布小林,他們喜歡她,但她在舞臺上化著妝,又穿著戲服,跟生活中的相貌不同,生活中他們認不出她。布小林一向深居簡出,為人低調;再者,她退休已二十年有余,離開舞臺許多年,除了親戚和少量常來往的朋友,很少人知道她。公園里得到指點的戲曲愛好者服她,問她是干什么的。布小林笑而不答,人家也不追問,心想看她這氣質和功底,想必有來頭。布小林出了公園無地方去,便去了一家大型商場。商場里有空調,她逛一陣,坐一坐。平時跟女兒、外孫女逛商場,她大部分時間坐在原地等。今天,她想一個人好好逛一下。逛了兩個小時,里面空調開得太低,布小林受不了了,出來后,她又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逛。

此時,她接到羅春華的電話,問她在哪兒,說周晨等她兩個小時了。

9

周晨知道布小林躲她,她以守株待兔法蹲守布小林。布小林說:“我不去你們公司,你回去吧。”周晨說:“我們請你去傳播、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是正道。”她不顧布小林勸阻,一口氣將聘請布小林坐鎮景區的目的、意義說了個透徹。這段話,她在接到任務時就打好了腹稿,字詞反復斟酌,力求帶來沖擊力。布小林被說得無話可說,但她仍是拒絕:“我老了,精力有限。不去。謝謝你們的好意。”說完,布小林走向門洞,開啟電梯,將周晨丟在外面,“我要回家,你別跟著我。再說,這么大的事,我需要跟兒女商量。我老了,兒女當家做主,兒女是我的家長。”

電梯上去了,在第七層停住。知道布小林住幾樓沒用,她不讓進家。下午,周晨打電話給她,她說兒女還沒答復,不過她個人的確不想去。周晨不知道她的兒女是誰,無法聯系。今天早上,我帶劉萬龍去做第二次心理治療時,周晨再次打布小林的電話。布小林說,兒女還沒答復,他們不會答應的,她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外,他們不放心。周晨說:“有我們啊,我們在你身邊,像兒女一樣照顧你。請給我你兒女的電話,我來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布小林言語里顯出慌張,說明她根本沒向兒女討主意。

下午,周晨張羅今晚的飯局。她是城里長大的孩子,從小學到大學都沒離開過桂城,進入黑白兩極旅游公司工作,算是離開了家。但離家并不遠,只在轄縣,一百三十公里。她對桂城了如指掌,訂的飯店在桂城屬于中上檔次,如果點的菜再貴些,消費便不低。我帶著劉萬龍,跟隨周晨在包間里等布小林。布小林能夠答應赴宴,便有希望。周晨跟大多數九〇后孩子一樣,并不知道布小林,不知道電影《歌仙》背后的故事。聽了羅春華簡要的介紹,周晨挺感動、挺敬佩,也挺心酸的。她熟練地點菜時,我給劉萬龍介紹這餐飯的主題。我向他介紹我們請的是重量級人物布小林,她是電影《歌仙》的演唱者和臺詞配音者。李筱秋雖然主演了歌仙,但是她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其余三分之二是布小林幕后完成的。劉萬龍表情變化豐富,他雖然一句話不說,但對即將到來的布小林充滿期待。顯然,劉萬龍也是《歌仙》的鐵桿粉絲。

布小林沒帶老伴、兒女來,就她一個人。她說,沒必要帶上他們。吃飯的人多了,太破費。這并不是她的真實想法,她還是怕帶兒女來。兒女一直在為她打抱不平,有了這樣的機會,兒女定會支持。老伴不好說,他至今仍沉迷在對李筱秋的追捧中。他是畫家,創作了許多“歌仙”畫,有“歌仙”肖像,有“歌仙”與山水、仙境融合的美畫。“歌仙”李筱秋進入他的畫作,便進入了他的精神世界。進入了精神世界的東西,最難清理。

非物質文化遺產入駐黑白兩極旅游景區的情況,周晨向布小林做了個詳細介紹。比如口技,學鳥叫,能教育孩子們對鳥類的熱愛保護,對生態環境的愛護。布小林一一點頭贊成。黑白兩極景區有兩座山,一座白面山,一座黑面山,山上丑石遍布,鬼斧神工,呈現出特別的美。布小林表示沒去過,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景色。桂城給人的印象是山美水秀石奇。至于遠離市區的怪石,遠道的游客還來不及關注。沱巴河,布小林也沒聽說過。不過,沱巴河不流入漓江,它是湘江的支流,北上流進長江。周晨手機里拍有照片,布小林看了,直說美,漂亮。以后,游客來桂城,不只看水上風光,還可以看怪石,體驗桂城的非物質文化。

“布老師,你聽說過沱巴調子嗎?”我問。

布小林回想了一下,說:“曾經聽人提到過,也有人稱之為沱巴調子戲,可是我沒聽過。我一直想找到能唱沱巴調子的人。”

我指指劉萬龍,說:“他能唱,他跟他師父一樣能唱。他叫劉萬龍。”布小林進包間后,我只顧看她,忘記了觀察劉萬龍的表情。我是《歌仙》的粉絲,自然就是布小林的粉絲。今天真人意外地坐在我旁邊,我激動得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不知見到布小林第一眼,劉萬龍是何反應。

“太好了,劉老師來一段,讓我飽飽耳福,開開眼界。”布小林激動地說。

“可他是啞巴。”我說。

布小林吃驚地看著我們。

“他曾經不啞,裝啞巴四十二年了。”我說,“誰也不能讓他開口說話。”

“醫生用各種儀器檢查過了,他聲帶沒壞,腦子里負責語言、聲音的神經系統也沒毛病。”周晨插話說。

“為什么裝啞巴?”布小林問。

“誰知道呢。”我說。

“布老師的聲音借給了別人,還不算虧,畢竟塑造了一個典型人物;劉老師的聲音自己貪污了,沱巴調子從此埋進歲月風塵里。一個高風亮節,一個自私自利。”周晨說。

沱巴在桂北山區,與湖南比鄰,有獨特的地理環境及風俗民情,因而孕育出獨具地域特色的山地民謠——沱巴調子。布小林對沱巴調子心動過,但終究沒有機會接觸,特別是劉萬龍的師父去世,劉萬龍裝啞巴后,很少有人提及。我說:“想聽沱巴調子嗎,布老師?”布小林說:“當然想啊。”我說:“那你就用《歌仙》里的山歌換劉萬龍老師的沱巴調子吧。”

布小林張口就來,聲音不大,卻有穿透力。八十歲的人了,中氣還那么足。布小林唱得忘我,我們聽得如癡如醉。她唱得跟電影里的一模一樣,除了沒有音樂。劉萬龍聽得入戲,他嘴巴大張,一絲口水長流。

布小林一口氣唱了半小時,她該歇歇了。我們看著劉萬龍,我跟周晨異口同聲地說:“劉老師,該你唱沱巴調子了。”劉萬龍看著我們,像看陌生人,像聽不見我們的話。我在沱巴待的這些時間,也聽人唱過跑調的沱巴調子,比如劉士余唱的。我模仿劉士余的唱法,想來個拋磚引玉。可是劉萬龍這塊玉引不出來,他沉默地看著我們,或者只顧吃菜。

周晨安排了酒,我跟劉萬龍一人倒上一杯,一口一口地喝。酒使劉萬龍興奮,卻并沒激發出他的聲音。布小林說:“醫生沒檢查出來吧,一個人能忍四十二年不說話?忍了這么多年,估計不會說話了。”她的推測跟大家一樣,說的也只是可能性。

我說:“明天上午繼續去謝大夫那里做心理治療,后天還繼續。”

布小林同意,她說,一定要打開劉老師的心結,破解他內心的密碼。我們換了話題。我問:“電影《歌仙》紅了半個多世紀,卻沒你任何榮譽,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布小林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做的是幕后工作,在幕后消失,沒什么呀!”

“還記得你的人不多,我們請你坐鎮黑白兩極景區,就是給你‘翻盤’的機會,你不能拒絕啊!”周晨說。

我們的話題在布小林身上時,又一次忘記了劉萬龍,他也一直在傾聽。但他沒有一句感慨的話。他那個冰冷的話庫,仍然沒被點燃。

“今天沒白來,意外地見到了劉萬龍老師。雖然沒聽到他一句沱巴調子,可我感覺到了他沉默裝啞巴的力量。”布小林說,“劉老師給了我最后的決心和信心,我不出山,不能為了給自己討所謂的名聲、公道出山。歌仙只有一個,不能有倆。李筱秋就是歌仙,這已經足夠。”

布小林為藝術做出犧牲,不計個人名利,我以為能觸動劉萬龍,沒想到布小林說出這樣的話,更讓劉萬龍堅定了不說話的信心。這對我來說,不是雪上加霜嗎?布小林起身,說:“我們再也不要相見了。”

包間里安靜了許久。布小林的決絕,已經完全證明周晨的失敗。周晨含淚向羅春華匯報。羅春華說:“既然如此,我們尊重布小林的選擇吧。”在我們的心目中,布小林的形象更加高大了。為了向布小林致敬,羅春華決定不回頭請李筱秋,讓這個山歌項目暫時擱置。

劉萬龍的情況與布小林完全不同。布小林選擇沉默,是為了免除名利的紛爭,而劉萬龍如果永遠裝啞巴,只能讓沱巴調子失傳。前者超脫,后者自私。

10

回到賓館,我跟劉萬龍說話,沒完沒了地說話。也許是喝酒喝興奮了,也許是今天見到布小林觸動了我的神經。劉萬龍不接話,甚至不看我,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起立。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煩我話太多。不管他煩不煩我,我都得說。我贊美布小林,贊美她是永遠的幕后英雄;批判劉萬龍,批判他毫無責任感地捂住沱巴調子,讓一種優秀的傳統文化成為啞巴。劉萬龍裝啞巴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首先他對外界聲音的封堵功夫了得。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不經允許,任何聲音都別想進入。他走來走去,坐立不安,一副煩躁的樣子。后來,他旁若無人地關掉大頂燈,但屋子里并沒有安靜下來。他仍然來回走動,關掉房間里所有的燈,以示對我強烈抗議,使我自討沒趣。我和衣躺下,在黑燈瞎火里跟慧鳥說話。慧鳥通人性,它不厭其煩地陪伴我。興奮過后是平靜,在慧鳥的晚安聲和酒精的助力下,我漸入夢鄉。

我早上醒來,看手機,已經八點。對面床上無人。我喚著劉萬龍起身,洗漱間不見他,廁所里也不見。我想他可能去吃早餐了。賓館含早餐,昨天我帶劉萬龍去餐廳,教會了他如何取早餐。昨晚我沒洗漱,現在一身臭。我先洗了個澡,然后刷牙,腦海中突然閃現出我家里的那些八哥和慧鳥,想起它們清脆的聲音。我想它們了。我打通太太的微信視頻。她正在伺候鳥兒們。應我的要求,她把手機靠近說話或唱歌的鳥。我將手機貼近鳥籠,我帶來的慧鳥,通過電波與家中的鳥集體唱歌。我聽到來自沱巴的鳥叫聲,突然更加沮喪。因為,太太都能教會八哥說話,我卻教不會劉萬龍。

劉萬龍還沒回房間,我去餐廳找他。餐廳里人不多,我來回找了好幾遍,不見他的影。我向服務員描述劉萬龍的相貌,并告訴服務員他是個啞巴。服務員說,進來用餐的好些人不跟她說話,只遞上餐券了事。我報了房號,讓她查劉萬龍交來的餐券。她翻找一遍,沒找到。劉萬龍沒來用餐。我急了,下樓找尋。我問了前臺,又向大堂里的保安打聽。他們說沒注意。我說他是個啞巴,出門危險。

保安報告給他們老總,調出監控錄像查看。

劉萬龍早上六點經過大堂出了門。剛退暑的桂城,六點天才亮。我到街上找。現在快九點了,劉萬龍像一滴水融入漓江,我如何找尋?我漫無目的地找,去了汽車站、火車南站、火車北站,在人海里找他的影子。尋找過程中,我打通周晨的電話,告訴她劉萬龍不見了。我說,我下一步去火車西站找。西站太遠,來回不方便,叫她開車送我去。周晨說,劉萬龍幾十年不出遠門,對桂城不熟悉,他知道回沱巴的車站嗎?與其亂竄,不如在賓館靜等。

半個小時后,周晨從父母家開車趕到賓館,接上我,我們又一起上街尋找。

劉萬龍是迷路了,還是有意逃跑了?昨晚他煩躁不安,今早的失蹤就是有預謀的。今天上午有一場心理治療,或者他意識到抵擋不了謝大夫的心理進攻,心理防線即將被攻破,逃跑是最佳選擇。我和周晨的判斷都趨向后者。逃跑不要緊,主要是擔心他出事。我們倆去派出所報案,民警說,現在還不能立案,不見人才幾個小時?!

我不敢報告給羅春華,也不能告訴劉萬龍的家人。我通知太太,請求她在沱巴尋找劉萬龍,告訴她先打聽從桂城開來的班車,再看看沱巴鎮上是否有他,然后再去他家。太太對我給她帶來麻煩很不滿,借罵鳥狠狠罵我。

謝大夫打來電話,問我們什么時候到。他對不守時的人表示強烈譴責。我說:“我們就來,我們現在被堵在路上。”謝大夫說:“就算步行也到了呀。”我說:“步行也堵得厲害。”謝大夫說:“你們到底還來不來治療?說謊也不看看對誰!”謝大夫劈頭蓋臉地罵我,罵得我脾氣來了。我說:“老子就不去治療,你奈何我?我就看不上你,你奈何我?你的水平只配把劉萬龍治療失蹤!你跟我說說,你昨天對劉萬龍說了些什么?為什么把他嚇得失蹤了?”謝大夫早已掛了電話,但我仍未放過他,對著手機罵了三分鐘。

太太那邊反饋說,劉萬龍沒回家。我叫她盯緊每一趟到達沱巴的班車。其實劉萬龍人生地不熟,又無在外面生活的經驗,即使他著急時恢復說話,知道問路,也找不到回家的班車。回頭查看劉萬龍的行李,他帶的包還在,身份證也在。無身份證,這就排除了他坐動車的可能。而且據說,買班車票也需要身份證。即便他能搭過路班車,他知道在哪兒搭嗎?他能想得到搭過路班車嗎?一個四十多年沒出過遠門的老人,在當下,他的生活經驗幾乎為零。分析來分析去,周晨肯定地說,劉萬龍仍在桂城。

桂城市區,我沒有親戚,倒是有二三十年沒交往的三四個文友。他們的聯系方式我早已丟失,不然我可以發動他們幫忙找人。離開文壇后,我再沒關注過,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堅持創作,是否寫出了名。這幾個文友性格鮮明。墨費,寫小說的,身邊誰刊發作品,他都暴跳如雷,罵編輯罵刊物,罵這個作者背后搞小動作,否定身邊人的一切作品。紹力夫,也是寫小說的,他每天都處在焦慮當中,不放過任何征文比賽,但沒獲過一次獎,愿賭卻不服輸。紹力夫太在乎獲獎,太在乎虛名,把誰都不放在眼里,因此長年睡不著覺,神經衰弱。不言,寫散文的,他從不參與文壇紛爭,很少跟文壇打交道,默默地寫,發表了作品也不張揚。還有詩人海納,文人的缺點他全有。我徹底離開文壇,聽不到任何聲音,幸運地清凈了很多年。選擇養鳥,教八哥說話,我的幸福感前所未有。

周晨已經發動親戚朋友尋找劉萬龍,她那里人多,分成區塊,科學尋找。

在城區,我唯一認識的人就是布小林了。我應該請她出來幫忙。她說過我們雙方不要再見,但劉萬龍不見了,她跟我們還不能再見嗎?打通她的電話,她很客氣。她說:“我可以接你的電話,但不答應坐鎮黑白兩極景區。我昨天跟你們說了,遺忘是最大的貢獻,是最佳的人生狀態。”我打斷她的話:“劉萬龍不見了!”

布小林很快趕來跟我們會合。“劉老師能去哪里呢?”她自言自語。我們隨意地找著,瞎貓一般。布小林責問我:“你怎么對劉老師了?把人家嚇跑了。”我說,我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要嚇跑他也只有謝大夫。我們并沒有刻意來找謝大夫,可無意中卻到他的診所樓下了。布小林抬頭看謝大夫的招牌,說:“誰沒有心理疾病?但有的心理疾病是不需要治療的。”

“布老師,劉萬龍的心理疾病也不應該治嗎?”我問。

“我說不好,但我有這個感覺。”布小林說。

“怎么說?”我問。

“因為在常人看來,他,我是泛指,他心理有疾病,因為他的思維方式、動作行為與常人不一樣。但對于他本人來說,這樣的心理狀態卻是最健康的。”布小林說。

她說得玄乎而深奧,我聽不太明白。

我說出一個大膽的猜測:劉萬龍在謝大夫的診所里。布小林和周晨都吃驚地看著我,對我自相矛盾的分析表示不解。我叫周晨上去。我不能上去,我上去有可能與謝大夫發生二次沖突。周晨冷笑著上去了。謝大夫剛好治療完一個病人。見到周晨,他問:“你有預約嗎?”周晨說:“有,今天上午的預約,可是錯過了,現在都快要到傍晚了。”謝大夫說:“上午爽約的倒是有一個,他叫劉萬龍。可你是個女的呀!”

周晨說:“他人呢?”

“我還問你呢!你是他什么人?他現在來治療還來得及。”謝大夫說。

“他真沒來過?”周晨問,

“什么意思?”謝大夫一臉不高興。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劉萬龍還真來過,但沒進診所。他在樓下的椅子上坐著。我治療完一個病人到陽臺休息時看到了他。我以為他會上來,但沒有,一直到現在。那是上午十一點半,我跟昨天陪他來的那個油膩男吵完架的一個小時后,劉萬龍出現在了樓下。”

我的猜測不全對,但也沒有全錯。昨天我們從賓館走路來到心理診所,劉萬龍記住了路,今天找到了位置,卻沒有接受治療。劉萬龍內心掙扎,在治療與不治療之間搖擺,最后還是不治療占了上風。到了這個份兒上,治療與不治療都一個樣。他想說話,開口說就是,不需要借助外力;他不想說話,別人怎么著他也不會說。

劉萬龍去向不明。只要他生命安全,我們可以等他回賓館。布小林對劉萬龍有一種特別的牽掛,也許不只是對一個人的牽掛,還有對優秀傳統文化的牽掛。布小林一輩子搞戲曲、山歌藝術,她自然尊重任何藝術門類。我們三個人都無食欲,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就在賓館大堂等劉萬龍回來。

等到深夜,劉萬龍未歸。布小林說,不行,必須報警。她報了警,警方反饋說,他們一直在尋找。上午我去報警,警方雖然說失蹤不到二十四小時不予立案,但聽說失蹤者是位啞巴,他們很上心。布小林堅持等劉萬龍,不愿回去,也不答應開房邊休息邊等。我只得陪著。

天亮了,沒有劉萬龍的消息。

我們擔心到下午三點,終于有了警方的回復:漓江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有一個啞巴,基本情況與我們報案提供的信息吻合。我們立即趕去醫院。啞巴正是劉萬龍。見到他,我們如釋重負。見到我們,他面無表情。醫院方說,劉萬龍出現在病房,都以為他是某個病人的家屬,晚上靠在走道椅子上打瞌睡。今天上午,護士感覺此人有異常,但沒引起高度重視。后來,保衛處將派出所的協查通知轉達給各科室,這才引起護士的注意,發現了劉萬龍。

劉萬龍上了我們的車,周晨問:“去哪里?”我說:“去心理診所。”到了目的地,劉萬龍死死抱住前排椅子不下車。布小林勸我說,放棄吧,不要強人所難。

11

劉萬龍裝啞巴,成為一個謎團。醫院治不了,我教他不會,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讓時間為我們解密或者繼續隱藏。周晨沒邀請到布小林,沒人責備,反而有人表揚她。可我沒教會劉萬龍說話,準確地說沒讓他開口,公司上下都對我另眼看待。傳說我教會了狗說話,懷疑那是騙局。我不做解釋。我的狗會說話,故事是別人替我編的,與我無關。

回到村里,劉萬龍的身影立即出現在白面山,叮叮當當刻字。叮當聲跟從前一樣,堅定,有力。

劉萬龍二十三歲那年,拜朱生嶺為師學唱沱巴調子。朱生嶺已去世四十五年,我無法從他那里了解到劉萬龍的情況。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他兒子朱青山,迫不及待地請他講述這對師徒的故事。朱青山年齡與劉萬龍相仿,小時候為了躲避父親強迫他學唱調子,他發奮讀書,心想離父親越遠越好。他最后扎根桂城。盡管桂城并不遠,但脫離了父親。他很少回沱巴,退休后回得更少。這次他為什么回沱巴我不清楚,他帶著孫子參觀白面山劉萬龍的石刻作品時,我們相遇、相識了。

朱青山打小不喜歡唱沱巴調子,父親怎么引誘他都不學。他并不討厭沱巴調子,他性格內向,不喜歡打開自己的心扉。朱生嶺想不通,自己開朗一輩子,愛人也開朗,為什么生出一個內向的兒子。唱山歌是向世界敞開心扉的一種方式。以前,山民上山打柴都是一個人,他們以山歌排解孤寂,用山歌與自然對話。朱生嶺跟隨師父學習沱巴調子,不僅學精學透,還有了創造。師父非常滿意。師徒二人唱調子,沱巴第一。紅白喜事,主人必定把師徒倆請去。辦喪,因為調子詞曲精準,二人唱功一流,逝者靈魂得到安息,主人悲傷得以消除。辦喜,因為歌詞意境幽遠,旋律喜慶悅耳,而顯大吉大利、幸福滿滿,主人特別開心。師父去世,朱生嶺很痛苦,像斷了一只翅膀。因為師徒二人唱沱巴調子,不只有獨唱,還有對白、對唱,二人分飾多個角色,有了人物,有了故事,像一臺戲,將傳統的沱巴調子發揚光大了。朱生嶺想帶徒弟,將調子傳承下去,可是尋遍沱巴山區沒找到合適的。

朱生嶺倒是早就注意到了劉萬龍,那時候劉萬龍已經二十二三歲,還討回了老婆秀巖。劉萬龍過于話癆,朱生嶺不喜歡。朱生嶺將劉萬龍的話癆看作油腔滑調。紅白喜事上,朱生嶺師徒如果碰上劉又俠父子,二人會婉言謝絕主人,當場拂袖而去。朱生嶺跟師父唱沱巴調子,是陽春白雪;劉萬龍與父親說話調氣氛,是下里巴人。師父去世后,朱生嶺被人請去唱調子,他一個人演唱,一個人飾演三個角色,仍然充滿魅力。一次,雙方又碰上了。有好事者對朱生嶺說:“何不收劉萬龍為徒?”劉萬龍隨口答道:“我愿拜朱老先生為師。”朱生嶺仔細回想劉萬龍的聲音,單從音質看,他的聲音條件不錯。唱歌,沒有一副好嗓子自然不行。眾人起哄,朱生嶺有了想法。他回去思考了兩天,決定收劉萬龍為徒。

劉萬龍遲遲不上門拜師,朱生嶺快坐不住了。劉萬龍反悔了嗎?朱生嶺又等了一天,忍不住,上劉萬龍家。到了劉家,朱生嶺放心了。劉萬龍拜師是認真的。劉家正在籌備拜師禮品。沱巴山區拜師禮數重,拜師相當于認干爹,一旦互認就是父子關系,永遠不許背叛。一方背叛,有多條嚴厲的措施懲罰。

三天后是一個吉日,劉萬龍的拜師儀式隆重舉行。八方賓朋滿座,殺豬宰鴨慶祝了兩天。從此,劉萬龍就住在朱生嶺家里學藝。朱生嶺不收分文學費,劉萬龍給朱生嶺家干農活和家務活。朱生嶺教授的聲音不大,站在屋子外面通常聽不清楚,擾不了民。他從最基礎的教起,讓劉萬龍先練習發音、吊嗓子,有許多分解步驟。然后教授曲譜,分析歌詞。劉萬龍只讀到初一就輟學,好多字不認識,歌詞的意思也不能完全理解。通過學習,他認識了許多生字,養成了看古書的習慣。

朱生嶺有天分,跟著師父學習調子,不僅學到了精髓,還有創新,將原本一個人唱的調子發揚到雙人唱、多人唱,能唱出一臺戲。劉萬龍也有一定的天分,雖然沒有朱生嶺的那么高,卻也足以讓朱生嶺滿意。劉萬龍終于懂得:唱調子也是門學問,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唱好的。人家唱得好,因為背后付出了百倍的努力,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唱調子也需要投入情感。拿捏好情感的運用和分布,對唱好調子至關重要。

朱生嶺希望劉萬龍的好學能影響到兒子朱青山。朱青山能躲開就躲開,實在躲不開,邊看書邊有口無心地跟著學。有時候,朱青山也仔細聽一會兒,父親與劉萬龍的演唱,真的好聽。朱青山對科技感興趣,喜歡看科技方面的書,但手頭能看的科技書太少了。兩年高中畢業,機會終于來了。1977年恢復高考,朱青山第一次沒考上。1978年再考,考上了湖南大學。大學畢業后,他又考上了武漢大學的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后分配到桂城一所大學當老師,一直干到退休。

劉又俠支持劉萬龍學習沱巴調子,因為唱調子得到的待遇比油嘴滑舌說廢話強萬倍。隔個把星期,劉又俠就帶上一只雞,或者割上一塊肉去朱生嶺家看望師徒倆。劉又俠去了秀巖去,她和家公輪番上門感謝朱生嶺。

劉萬龍掌握不少唱詞后,師徒倆有意將聲音放大,鄰居聽到聲音圍過來,他們不進屋,在室外聽。劉萬龍學藝到三個月,第一階段結束。朱生嶺送他回家,一路上師徒倆唱著調子。朱劉兩家相隔兩公里有余,為了教學,有時候朱生嶺到劉萬龍家,有時候劉萬龍到朱生嶺家,師徒來往密切。朱生嶺認為火候到了后,師徒倆利用鬧子日,在集市上向全鎮人民匯報演出。

趕鬧子的人都聽了師徒倆的演唱。這次演出轟動全鎮。從此,全鎮人都知道了這師徒關系,知道了劉萬龍調子唱得好,除了朱生嶺,無人能敵。朱生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劉萬龍像一顆新星,在沱巴調子的天空閃耀,那些沒受過專業訓練,或者沒拜對師父的人,慢慢退出舞臺,再不敢公開露面。

社會在變革,沱巴山區的生活、風俗習慣也悄然發生變化。主人請調子手來助興,不再只管吃喝、回饋禮物,開始給現金紅包。沱巴山區地廣村多,紅白喜事一個接一個。唱調子,豐富了宴席內容,成為美談。為了名譽,再窮再困難的家庭辦大事,也要請調子手,邀請朱生嶺、劉萬龍師徒倆。作為民間文化人的師徒倆,備受山區人尊敬。主人送給師徒倆的禮物是一樣的,比如都是一斤白糖,一塊豬肉,或者一只雞,一只鴨;但紅包師父的要大一些,大多少,看主人的意思。收了紅包,返程路上,劉萬龍不要,給師父。開始兩次師父勸不住,第三次劉萬龍還是要把紅包給師父,師父生氣了:“不要紅包可以,從此你不要跟我干。”劉萬龍不得不收回紅包。回到家,秀巖批評他說:“你不能要紅包!”但秀巖抵不過朱生嶺的固執,收過幾次紅包就習慣了、坦然了。

朱生嶺對劉萬龍啥都滿意,就是煩他話癆。師徒倆哪怕只分開半小時,劉萬龍也能說個兩三小時。分別三五天,劉萬龍的話像沱巴河一樣長。那時候村與村之間沒有公路,只有山路,師徒倆被遨去唱調子,因為山高路遠,必須有話語陪伴。去的時候朱生嶺不煩劉萬龍話癆,因為路遠,碰不上行人,朱生嶺就聽劉萬龍說話。有的話引起朱生嶺共鳴,他就回應幾句。有了互動就投機。但是,返程路上,朱生嶺煩劉萬龍話癆。唱了一天甚至兩三天調子,累了,一天說了幾天的話了,再說話,再聽人說話,朱生嶺受不了。但劉萬龍閑不住,管不住嘴,朱生嶺責罵他,隔不了一刻鐘,他又滔滔不絕地說上了。劉萬龍可愛又可氣,可氣又可愛,朱生嶺拿他沒辦法。

師徒倆相處像父子,師父怎么罵,徒弟態度都極好,就是怎么也改不了壞毛病。數年之后的一個冬天,沱巴山區如往年一樣下著雪,山山嶺嶺白茫茫一片。大雪封堵了大大小小的山路,給原本就不好行走的石板路增添了危險。有一戶人家辦婚宴,師徒倆唱完調子回家,朱生嶺不慎跌下深坑,當場死亡。

劉萬龍唱著調子,辦完師父的葬禮就不見了。人們找了兩天,終于在朱生嶺出事的現場找到了劉萬龍,他整個人都成了雪人。回到家,人是救過來了,可劉萬龍不再唱調子,誰請都不去。他變得沉默寡言。師父去世后的第三年,為師父辦完滿福儀式,獨自唱完一臺調子戲,劉萬龍便裝啞巴不說話了,一裝四十二年余。劉萬龍不唱調子,沱巴人辦大事沒了文藝的助興,檔次掉了一大半,客人的滿足感也掉了一大半。也有人請別的調子手,唱了,主人、客人都不滿意。從那時起,沱巴山區鮮有人請調子手,甚至漸漸忘記了調子助興這件事。

“鴻溝一旦形成,文化就會斷裂。”我請朱青山喝茶,我的這個觀點他表示贊同。

我又說:“你想過沒有,劉萬龍為什么裝啞巴?”

朱青山說:“因為話癆。”

我說:“劉萬龍因為話癆,分散了令尊的注意力,致使令尊不小心跌下深坑去世。令尊意外去世,徹底摧毀了劉萬龍的心。劉萬龍以不說話來懲罰自己并向令尊贖罪。是這樣嗎?”

朱青山說:“那一年——那是個特殊年代,鄰村發生一樁慘案:幾十號人被民兵營長帶領的隊伍抓起來推下深淵殺害。據說,起因是民兵營長得到一句話:村民要暴動。”

“傳話人是劉萬龍?慘案發生后,他十分害怕,不能原諒自己,以從此不說話自我懲罰?”

朱青山不接我的話,然后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確切答案。

我說:“還有種可能是,令尊去世后,劉萬龍找不到說話對象而備感孤獨。排解孤獨的最佳方式便是裝啞巴,便是跟內心深處的自己說話。”

12

布小林來電話問我:“劉老師還不說話嗎?”我回答說,仍不說。布小林說:“你不要再逼他。他不說話,必定有他不說話的理由。裝啞巴,才能守住驚天的秘密;裝聾作啞,才不會卷入世間的紛爭,守住內心的清凈。”

劉萬龍裝啞巴的真正緣由,我們不得而知,他守著一個什么樣的秘密,我們也難以知曉。我們所有的分析只是推斷,不一定是真相。

我拿來引誘劉萬龍說話的那只八哥,能說很多句話,這不完全是我的功勞,也有我太太的功勞。一位老顧客帶來新買主,我向他推薦了這只八哥。他很中意,我以高價賣給了他。買主帶走這只八哥時,八哥遺憾地說:“糟老頭,再見!”

該是跟劉萬龍說再見的時候了。我向肖躍躍遞交了辭職報告,她轉給了羅春華。羅春華將我叫到辦公室,說:“除了教劉萬龍說話,公司還有適合你的工作。比如你把養鳥場搬來,增加旅游項目,讓游客體驗教鳥說話的快樂。”我婉言謝絕了。我帶著失敗感回家,但劉萬龍的影子像我的影子老是抓住我不放,我夢里時常有他。不久,我聽說,與我同批入公司的周晨也辭職回了桂城。

劉萬龍仍舊每天刻字,刻沒人能識的曲譜。那叮叮當當的聲音隨意出現又隨意消失,像山上自由的鳥叫。

(光盤,作家,現居廣西桂林)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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