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爾艷姆的名字是養母帕塔姆給起的。當年,藏在襁褓里的名字叫馬艷萍。后來,長大讀書的時候,這個名字就成了麥爾艷姆的生活用名了。小時候,養母帕塔姆喊她回家吃飯,就叫她麥爾艷姆。“麥爾艷姆,回家吃飯啦!”如果不聽,就叫她襁褓里面的名字馬艷萍。“我的丫頭馬艷萍,回家吃抓飯啦!”真靈,立馬聽話,乖乖地往回跑。跑到母親身邊,抱著母親撒嬌,羊羔般可愛。那個時候,她認為自己有兩個名字,不知道馬艷萍這個名字的來歷。
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讀高中的時候,是一位和她的養母不友好的鄰居海爾尼沙告知她的。她不信,回家給媽媽說了。帕塔姆說:“假的。她和我有糾葛,是一個瘋癲的女人、用假話討好人家煮鍋吃肉的無賴,不要理她,她這是造謠氣我。”帕塔姆穩住麥爾艷姆以后,就把這事兒壓在了心里,決定尋求一個比較上手的機會報仇。
養心癢眼的秋天來了。風從出太陽的方向吹過來,帶來了眾果實成熟的味道和人們心口里的甜癢癢。有土桃子的味道和民宅葡萄架上讓人心動的棗紅葡萄的味道,一個個垂溜著的粒粒兒,像遠村倩女閃閃發光的耳環。在這樣的好日子里,對面宅院里的鄰居沙吉丹要給兒子割禮了。割禮主要是熱鬧孩子,大人們玩送禮,有錢的親友好鄰居,主要是玩炫耀,借著這樣的機會,送地毯之類的高級用品,熬煮自己的威信。男客一大早在屋子里靠著墻裙坐一圈,喝茶吃點心,而后是抓飯,不到中午,都能打發完。私友們一句悄悄話,晚上云集一溫馨的去處,請幾個琴手歌手,二兩二兩,鬧騰一晚,也是一個難忘的慶賀了。女客是下午的時間宴請,時間寬裕。一個特別的情況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客人來齊后,才能一起開飯。那天,大家用過餐,開始閑聊的時候,沒有來得及隨禮的女人們也搖晃著到禮桌前,帶東西的送東西,帶錢的隨禮,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悠閑地喝奶茶,等待女管家做最后的總結。帕塔姆抓住這個悠閑的機會,站起來,說她有話要說。她給客人們鞠一躬,面帶微笑,說:“今天的抓飯包子,味道絕佳啊,主要是大師傅的心干凈,才能做出這樣味道的好飯。”而后,她戲子似的收斂笑容,指著坐在她對面的海爾尼沙,破口大罵。大家都愣了,她們一生都沒有聽說過的臟話,都出來招搖了。帕塔姆指著海爾尼沙的鼻子,說:“你說我們家的麥爾艷姆是撿來的,是你的情人告訴你的嗎?我這會兒就能把你的心臟抽出來讓姐妹們看看,你是一個什么樣的騷貨。你真是一個瘋癲人哪,給孩子能說這樣的話嗎?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就叫瘋癲算了。你自己當年不也是肚子里帶著別人的孽種嫁給了現在的老實疙瘩男人嗎?自己的丑事忘記了?你對我有成見,但是我在巷子里說過你半句壞話嗎?誰人屁股上沒有幾把垢痂呢?大家誰不知道,這麥爾艷姆,就是我懷著肚子生下來的孩子呀?你總是喜歡和我作對,我擋住你的陽光了嗎?或者是我偷你的男人了嗎?我詛咒你家的飯鍋了嗎?你一開始的命就不干凈。大家都知道,就是不說,鴨子過去鵝過去,讓你過日子呀!你到來勁了啊,你少給我瞎叨叨,我們家的麥爾艷姆要是想不開哪天離家出走了,我會把你剁成泥漿,塞回你老娘的屁股里去的。”
那天,海爾尼沙威風掃地。大家都譴責她,說,這海爾尼沙不是危害孩子嗎?住在巷尾的一個叫賽里曼的大媽說:“這個海爾尼沙,說這樣的話,還是一個母親嗎?”大家回家以后,這些話在各自的飯桌上,傳開了。因為不看好海爾尼沙的這個陋習,在轉述帕塔姆惡罵的時候,幾乎是人人都增添了一些更加惡毒的詞語。第二天,街頭巷尾的閑人們,聽到這個消息,也是氣憤,說,這種事情,大家掖著藏著都來不及,她竟然在熱油鍋里潑涼水啊。于是也增添了一些更加惡劣的內容,傳到更多人的耳朵里去了。帕塔姆罵她的那句“瘋癲”,也非常順利地成了她的外號。
麥爾艷姆長大成人后,月亮的孩子一樣可愛漂亮了。該出嫁的味道滿街巷在小伙子的眼睛鼻子飛舞的時候,她也是挑來挑去,最后嫁給了嘴巴里整天循環蜜汁的哈米提口才。人家說他的腦袋肚子皮帶前面后面都是嘴巴,所有的地方都能說話。因為嘴上有死去活來的本事,走到哪里都有吃有喝,酒肉朋友滿天下。在一切有人的地方,他都能成為話題的中心。他自稱有從一條江的北頭尿到南邊的本事,尿水還沒有落江的時候,自己首先能浮在這尿路上飛燕過江。人家說他吹牛不犯法。比如,周末下午在巷口的白楊樹下和哥們兒閑聊,大家想不出讓人請酒的由頭的時候,最后他一句話就能給朋友們帶來希望:“今天誰刮胡子亮堂了誰請客。”大家相互張望,買買江已經是喜洋洋的了,那光滑的面龐,奶油一樣燦爛了。接著,整個酒桌上的話題也有了,哈米提口才無限發揮,再次創造一次絕佳的酒會。
一般的情況下,熱鬧過去了以后,善于說閑話的女眷們,這樣評說麥爾艷姆的男人運:“俗話說,‘挑來挑去挑了一個禿子’。”可惜了,上天恩賜的玫瑰,插在牛糞上了。兩個人開始在一口鍋里打發日子,在一張床上折騰古老的歡樂頌的時候,哈米提口才的毛病逐漸暴露,本性里面的陋劣開始耷拉了。好多年以后,麥爾艷姆覺得虧了,把青春輸掉了,輸給了男人的狹隘和偽裝,輸給了他的嘴皮子。但是又找不到救贖的辦法。有了兒子以后,她才比較堅定地拿定了要和他離婚的主意,內心里為自己的勇敢高興。但是,離婚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在她的心里有了一個方向和時間,最終,在時間的喧囂和慷慨里,她看到了這個母親一樣可愛的時間。
麥爾艷姆和男人哈米提口才爭斗了近20年,才最終和他分手了。她和男人第一次大鬧的時候是在兒子7歲上學那一年,小肚肚里的賊心是,兒子開始上學了,可以帶著兒子離開這個混賬男人了。她的內心始終是倔強的,不能原諒自己的男人。在這以前,在大大小小的吵鬧以后,她也跑回過娘家,但是看著慈祥的母親,道不出心里的苦水。母親反復地問緣由,她不停地哭,說不出來。主要是在精神燎原里,早已注定這事就是千萬重山壓身,也是不能講給他人的。
那年,麥爾艷姆決心很大:不過了。這是她自己解救自己,把家里的東西,那些貴重的水晶餐具和擺在櫥柜里做裝飾的景德鎮的花瓶,都一一砸了個稀巴爛。她提著心愛的藍色皮箱走出家門的時候,哈米提口才擋住她的去路,說:“寶貝,乖乖,你這是上哪兒呀?也該我說幾句丑話了吧,你是我用錢買來的女人,彩禮只是一種面子上的說法,實質是我花了銀子的,你走不了。就是逃回家里了,我也會嘻嘻哈哈地把你請回來背回來,把你的大腿卸下來給你養殘疾的。那時候你活著還是活著嗎?我作為一個男人,雖然有命沒有運,我這一點良心都不講,我還是站著尿尿的男人嗎?”麥爾艷姆說:“你以為你是男人嗎?”哈米提口才說:“這你就糊涂了,你不知道我是男人嗎?我不像嗎?”
麥爾艷姆明白,男人是在嚇唬她。這事,要是她放下面子求助弟弟艾斯哈爾,男人會立馬給她跪下。她第二次大鬧是在兒子上高中的時候。也是按照她習慣的玩法,先砸東西。大大小小的盤子,像走狗的走狗一樣,都攔在地毯上了。后來進的那些瓷具,就沒有景德鎮的好東西了,都是一般的吃面吃抓飯的白瓷盤,來客人的時候,是拿不出手的。而現在,客人來了,家里就剩下木盤子了,用核桃木手工制作的那種古色古香的木盤。它們趴在古老的和田手工地毯上,把主人留在它們身上的人氣,都還給了在地毯上驕傲地微笑著的一朵朵逼真的玫瑰花,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麥爾艷姆發飆的時候,不會說話的地毯,也是極度地抽筋,因為命運,落在了這樣一家人的客廳里,被踩著蹂躪不說,被古老的瓷器砸臉,尊嚴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凈了。這一次,麥爾艷姆把男人訂婚時送來的耳環、金鐲、項鏈都扔在了客廳中央金貴的橢圓形的紅木桌上,說:“就是天塌下來了,我也要和你分手,不過了。”但最終還是沒有成功。哈米提口才說:“我會在你的臉上留下硫酸的紀念,讓你不人不鬼,我看你還往哪兒逃。不會有人認識你是誰,我看你怎么過。”麥爾艷姆怕了,他十分懂男人的笑臉,變臉的時候,滿臉狗毛,給人一種末日般的恐懼。她蔫了。但是,在內心里,要和他分裂的想法,沒有變。因為在精神層面上,她可以依賴弟弟艾斯哈爾的幫助。鄰居、親朋們都想知道這是為什么,因為大家都比較認可哈米提口才,說他是一個性情中人,懂禮節,熱鬧,走到哪里都有幫他說話喂他肚子的朋友。這樣一個男人,怎么會蹂躪你的精神呢?男人就是早晨正常晚上傻瓜,過日子就是要學會抓住他們正常的那一面,把他們拴在爐子跟前,做飯的時候給燒火,逐漸埋葬他們的傻勁,哄好,把他們磨煉成朋友,清除身上的騷味,生活就一片清香沒有怪味了。朋友們這樣開導,實際是想知道她隱藏的那一面。她們想知道,這個看起來好電影一樣上眼的哈米提口才,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秘密貨色。但是,奸賊的麥爾艷姆,總是沉默,像天山泰山一樣沉重,心里面的苦,說不出來。
麥爾艷姆的兒子斯瑪依,那年考上了青島的一所大學。她認為最后的機會蟈蟈來了,就開始求助已經有了兩個公司的弟弟艾斯哈爾了,要他想辦法,幫她離婚。姐姐的婚姻,在他的心里,也是一個大秘密,和上天的烏云群星一樣神秘,不知道姐姐為什么這么仇視這個笑面虎姐夫。一張人臉里面藏了天山深處所有野獸詭計的這個姐夫,他心里看不起,每次見面時他那樣兒,那種太監似的笑臉,就讓他深深地惡心。心里就想,當年姐姐是怎么看上他的呢?姐姐那個漂亮,是可以嫁給神靈一樣的男人的呀!可能是命了。他曾讓老婆阿斯婭秘密地打聽這個狗日的姐夫是怎樣欺負姐姐的,阿斯婭探聽到的情況也是陰霾一樣模糊,說是生活上的事情,七上八下,沒有弄清楚。從這以后,艾斯哈爾就打住了,向老婆說:“可以了,今后不要再探聽了。這么多年,這件事情,我就沒有上心。人家不愿意說的事情,我們瘋狗一樣地貼上,自己尿自己的尊嚴呀。以后打蔫,不要問這些事情了,那就讓姐姐離吧,兒子也上大學了,讓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艾斯哈爾沒有見姐夫哈米提口才,派手下的一個二桿子去找他了。那二桿子個頭兒駱駝般高大,名叫阿布都熱合曼,外號山羊,是取了諺語中的“家里無老大,山羊的名字叫阿布都熱合曼”的意思,和“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是一個意思。那小子看人毒辣,眼神里全是沙漠風暴,滿臉橫肉,前額上的皺紋,像百年前干裂的旱田,看著就讓人戰栗。嘴巴小羊羔的嘴巴那么大,眼珠子全是白色。他看到狐貍的賊奶奶一樣嘻嘻哈哈的哈米提口才,直截了當,說:“眼睛睜大,不要喘氣,聽好,不然我會把你的心挖出來喂狗的。我們的老板艾斯哈爾說了,和她姐姐分手,給你賠償一別墅,獎勵一別克越野車,以后續老婆的錢也給,你滾蛋。如果不聽話,犟嘴,玩心眼兒,耍滑頭,我挖你的眼睛,割你的腿筋,喉嚨里面給你灌燙稀飯,你要哪一個?”聽到這話,哈米提口才拿住自己,笑著,肚子里面準備詞兒的時候,那個阿布都熱合曼山羊惡狠狠地說:“你笑個啥啊,真是個人狐貍,這是笑的事情嗎?人不要臉鬼也怕,說話。”哈米提口才說:“我離,把她的結婚證還給她。但是我也說好,拆散人家的婚姻,是要下地獄的。”阿布都熱合曼山羊說:“去你的腳丫子,你自己不就是地獄嗎?”哈米提口才說:“好,我離。像我這樣結實的男人,也有給人下跪的一天啊。”阿布都熱合曼山羊說:“你還結實呢,結實個屁。今天就和嫂子離,明天到公司找我,要給你的東西,都備好了。”
就這一次,因為是求了弟弟,麥爾艷姆的目的達到了。但是弟弟還是不知道姐姐這離異的緣由。哈米提口才從家里搬出去了,把房子留給了麥爾艷姆。兒子斯瑪依從青島打來電話,問媽媽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離婚。因為他知道,多年來都是媽媽在和爸爸吵,要離,不應該等到這個時候。實際上,這也是哈米提口才的一個偽裝和花招,故意裝老實,迷惑兒子:孩子,看好,都是你媽媽惹事。麥爾艷姆回兒子的話,說:“兒子,放心,你媽媽我抹搭沒有。只是你爸舊了,我要給你換一個新鮮的爸爸。這么多年,我天天看著一個男人煩了。這種事情,從前都是男人甩女人,現在我玩一個相反的,主動解放一下自己,嘗一嘗自由的味道。起碼早晨可以睡到正午的太陽叫醒我再起床,也可以夜半起來看電視。也學一下浪人的生活方式,自由地在世間轉悠。找兒時的朋友,整天不做飯,在民間享用手手心心們的佳肴,也欣賞那些神話一樣在真假貴人懷里的乖巧的阿狗阿貓。看春天驕傲的臉色,在地里看那些正在出土的青綠的苜蓿萌芽,看無數骨朵變成的杏花,欣賞它們的怒放;夏天到村里的果園里摘蘋果,在袖子上擦掉塵土,咬一口那可以喚醒童年記憶的斯特麗瓦一蘋果和綿綿的洋芋蘋果、塔格麗蘋果,享受盛夏恩賜我們的快樂;秋天在咱的小花園里彎腰撿拾飄落沃土的詩歌一樣漂亮的玫瑰花瓣、牡丹花瓣,把它們放進水晶杯里,安慰它們,讓它們過一個暖冬,讓它們在我的心里活著,這不也是我敬愛萬物、敬愛時間的一個心胸嗎?兒子,這個時候,我可以看見和黎明一起來到人間的時間,我可以聽到春雨祝福一切萌芽欣欣向榮的獻詞,我可以聽到春風從無數敬愛的村莊農舍里帶來的嶄新的神話,我可以看見時間和時間的命運在偉大的生活花園里給我們留下的眾多花兒的種子,祝福我們在花兒的芬芳里夢想。”斯瑪依說:“媽媽,你原來是個詩人啊。”麥爾艷姆說:“孩子,如果媽媽不是詩人,能把你培養成一個大學生嗎?”斯瑪依笑了。他從來沒有聽過母親這樣贊頌這敬愛的日子。
哈米提口才最后的妥協,不是怕阿布都熱合曼山羊的兇相,而是怕妻弟的錢和別墅不能到手。好多年來,他都是默默眼饞妻弟的錢財,曾經直接跟麥爾艷姆說:“你的巴依弟弟不懂要適當幫扶貧窮姐姐嗎?”麥爾艷姆沒有好臉,說:“你是大家公認的口才,嘴在頭上,你自己去說呀。”哈米提口才認為錢這玩意兒,看似木偶,實際和孫大圣的七十二變一樣激動人心。只要有錢,死去的爹媽也是活著的。他硬不起來的現實是,妻弟這幾年在口岸發展,搞邊貿,從上海廣州廈門進大量的百貨,賺得不少,而且都是靜悄悄地行事,眉毛般的虛榮炫耀都沒有,走得奸賊皮實。從來沒有見過外國錢的艾斯哈爾,腦子日日新速成,智慧的天窗打開了,生意擴大了,左右也有了跟著他幫他拿主意的硬漢了。那氣派,像有錢的老爺炕上坐了。不同的是,艾斯哈爾個頭兒小,一米五,朋友都叫他艾斯哈爾矬子。成了大老板以后,他的中學同學,班長塔依爾建議:“有錢了,不是從前的艾斯哈爾,咱們改叫老板吧,就叫艾斯哈爾老板。”大家沒有吭氣。同學中著名的叨叨王賽里木說話了:“這不是咱班長教大家拍馬屁嗎?老板是他長大了掙了錢以后的事情,矬子是他生下來以后就有了的事情,哪個重要?哪個在前?矬子就是矬子嘛,怕什么,咱們還是要長骨頭啊。見了人家的錢,蔫球一樣耷拉著,茅廁里的賊蒼蠅也看不起我們。”后來,女同學們都改叫老板了,男同學們私下里叫矬子,公開的場合叫名字。而艾斯哈爾能維住同學朋友的辦法是,想好比較結實的由頭,常請他們聚餐,撮一頓,當然都是伊犁的好酒。在過肉孜節、古爾邦節的時候,他都送過年的大公羊。在這種放開喉嚨大吃、松開腰帶大喝的時候,也有同學探問他成功的秘密,聽說是有高人在關鍵的時候指點呢。但是,艾斯哈爾自己不摻和這種軟蔫交流,巧妙地把話題引開,說:“一個新生命誕生的時候,時間能看見他的命運嗎?這個事情,不好回答。因為我們人人都在時間里面。我們在時間里面,看不見我們自己。我還是給你們唱一首民歌吧。”于是他就唱起來,低沉,優雅,寓意深濃:“你們是來看我的嗎?還是來撩我?或是重新點燃那已經燃盡的烈火?”唱完就給同學們敬酒,說:“酒實際上比熊掌還好,喝好了肚子高興,腸胃第一個過年。松鼠神話一樣爬樹,天鵝心肝兒一樣飛過來。地是大家的飄飄然,天是人間的大搖籃。就像夜鶯晝夜歌唱,等待私密的鮮花開放。”于是同學們就住嘴,不窺視他的私情。這種話傳到其他同學的腦門耳朵鼻子脾子里的時候,塔依爾班長就說:“以后咱就不要搔癢了。年年白吃人家送的過年羊,白喝人家的好酒,再戳人家的脊梁骨,我們就自我下賤了,這是不長骨頭的事情。人間有一句最好的話,叫‘算了吧’,咱就算了吧。”
離婚后,麥爾艷姆強烈地感到自己輕松了許多,感覺這就是幸福了。這是她結婚以來最遼闊澎湃的感覺。她覺得幸福就是肺活量加大,走路的時候有一種飄的感覺。艾斯哈爾給她買了一輛紅色的臥車,是她喜歡的沃爾沃,鼓勵她出去旅游,去拜訪其他人間原本屬于她的景象、美食、人氣,領受那些活生生的氣脈感覺,發現隱藏在自身的精美和珍貴。親戚們中間,有一個叫薩力買買提的老人,他不看好艾斯哈爾幫助姐姐離婚的事情,說:“這孩子有了錢以后,沒有規矩了。本該是阻止的事情,他卻幫著燒火給離了。有這樣當弟弟的嗎?女人不在男人的手里活著,她那個家不就成了老鼠的窩了嗎?”這些話,也傳到艾斯哈爾的耳朵里了。他說:“老人們這樣說,也不錯,也是一種哲學。但是活出自己的樣子,才是最大的哲學。”
麥爾艷姆開始旅游了,而且喜歡上了旅游。弟弟給買的紅色的沃爾沃,變成了她最聽話老實的男人,賜她激情和風景,給她自由生活和從來沒有過的浪漫。她和同學琪蔓古麗結伴而行,去了著名的杏城伊寧,在百年杏園里品嘗金黃的甜杏,享用南瓜包子,吃烤魚,沐浴在從田野飄來的百草的香味兒里,享受大自然的撫慰,感覺日子的真情。去了惠遠鎮,古樸的街區,古老的城墻,威嚴的鐘鼓樓,在藍天的懷抱里圍繞主人小天地翱翔的家鴿,它們旋轉的那種姿態,唯美雍容,啟示人間天地的萬事萬物,一切都可以是靜謐的百花園,是上天的雨后彩虹,是人最高貴的精神享受。而后,去看了硬骨頭男人林則徐的紀念屋,鮮花盛開的小路,紀念一切有骨氣的時間和歲月。那些房屋有1845年以前的頂梁柱,磐石一樣結實,鏗鏘有力地訴說著那個年代的風雨和鐵骨錚錚。而后她們倆去游水定鎮,一個古老的城鎮。這里有最好的土桃子,不漂亮,但是謙虛般地好吃。最后去了口岸。有太多的日用品,還有她們不曾見識過的時間,在那些日用品上面,涂有她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顏色,是黃色咖啡色紅色白色糅雜在一起的雜色,極度好看,好像是一種激烈的時間的化身,好像是黎明時分的那種顏色,給人一種輕松的飄然感,一種重新誕生的感覺。麥爾艷姆買了兩瓶法國香水,在前胸的位置上試用了一下,那種清香,直接把她帶進了蜂蜜般耀眼甘甜的少女時代,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那馨香的味道喚醒了她少女時代的蜻蜓蝴蝶朋友們和圍繞她歌唱的蒲公英。在以往眾多的日子里,她從來沒有用過這么高級的香水,可以挖掘人的血性記憶的香水。她覺得人生有太多的美好和可愛,特別是人的情感生活被欺騙、被打擊、被蒙蔽、被侮辱以后,會發現在每一個人的前定里,有許多可以安慰血性和靈魂的好東西。物質的和精神的它們,聯合起來安慰那些苦痛的心靈,安慰那些有苦難言的生命循環。
在一周的時間里,她們品嘗了民間眾多的美食。麥爾艷姆的一個脾性是不喜歡在正規豪華的餐廳用餐,感覺別扭,不自然,像是在吃人家的剩飯一樣,身上隨便什么地方都癢癢。她最喜歡背街小巷里的飯館,或是露天食堂,人來人往的,每個走過的人,都會留下他們的人氣和默默的微笑,留下他們友好的瞬間凝望。這里有清香的拌面、餛飩、餃子、烤肉、抓飯、羊蹄子、面肺子、餡餅、肉包子、南瓜包子、羊肉湯、胡蘿卜卷兒、油塔子、烤包子、一把抓、烤魚等等。她從小就喜歡在這樣樸實自然的飯館里吃飯,可以看著人家給做飯,可以和小老板聊天,熟悉他們的生命溫暖,了解簡單的風俗民情,學會民間俗語。比如“好消息的背上有石頭,壞消息的背上有翅膀”“心里有雪蓮盛開的人,眼里裝不下青草”等俗語,也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學習的。每次都是一碗飯吃完,胃口、心腸、精神都是熱乎乎的。
麥爾艷姆沒有想到的是,離婚以后,她的日子開始流水般地活起來了,日日都感到溫馨親切。這樣的精神感覺,開始給她的生活帶來新的變化。她向同學琪蔓古麗說:“老同學啊,原來幸福的感覺就是滾燙的一碗芫荽餛飩啊。”琪蔓古麗說:“幸福和幸福是不一樣的,有的幸福缺一只眼睛,需要另一只眼睛的刺激。有的眼睛不懂什么叫‘鄰居若是瞎子,須要閉上一只眼睛’的民諺。我奶奶說過,幸福從來就不是一個什么完整的東西,是一種碰碰磕磕的碎片。比如土壤它本身不是幸福的,種上麥子、玉米、玫瑰、人心的時候,它才是幸福的。”麥爾艷姆說:“人心怎么種呢?”琪蔓古麗說:“可以的,年年歲歲,那些長出的糧食,就是人心。有了糧食,不是才有了你的那個芫荽餛飩嗎?”
麥爾艷姆和琪蔓古麗的這次旅行,在她鏡子一樣亮起來的腦海里,留下了許多新的東西,特別是她學到了一些新鮮的詞語,一種別樣的思考方式。不管怎么解釋這個幸福,她覺得幸福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一種暖風一樣的愜意,是可以儲存人心純正時代吃在肚子里面的媽媽給的鹽巴的命運。
麥爾艷姆的一些同學,鄰居中善閑話的女眷們,也有一些常年不唱只窺視的野鳥,看到她這種飄搖的生活和天天能撿到半筐玉石一樣興奮的表情,看到她紅彤彤的處女一樣光彩奪目的臉龐,瑪瑙一樣動人的眼睛,閑話就出來了。說,這個女人變了,男人不要了,弟弟大老板了以后,她卻良心壞了,忘記自己的身世了。這樣的一種說法,實際是那些人嫉妒她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武器。是看不見的匕首,是不見血的要命。
麥爾艷姆的養母和我母親是朋友,是最交心的腎臟朋友。在我的記憶中,從兒童時代起,常常能在她們家葡萄架下寬敞的板床上,看到她們情色神秘地說著悄悄話,相互協助做面馕時的那種情景。嘴巴不停,眼睛時而掃視一下周圍,手里的馕活兒不停,聲音神兮兮地飄逸,漂亮的嘴唇優雅地舞蹈,交流內心的秘密。如果我走到她們身邊了,母親就說一聲:“到后院去玩,拔蘋果吃。”我就迅速離開,不知道那時候母親為什么要攆我。好多年以后,從街坊那里聽到過有關麥爾艷姆的一些傳說,說她是母親帕塔姆撿來的孩子。這樣的閑話,在宅院生活區是非常受歡迎的,最好每天都有一件齷齪之事,衍生出一些丑陋的段子,調節那些嘴里沒了閑話資源的人們的心態。無論什么人,只要耳朵聞到了這種可憐的風頭,都要貼過魂神去聽個明白,不放過這種極有吸引力的閑話,帶回家里深度研究,在閑話宴的時候,充分地發表自己的見解。
關于麥爾艷姆的身世,我聽到過多種版本。一說是從漢人街水磨后墻那邊撿來的,一說是從工人俱樂部后面的露天電影院放映室的臺階上撿到的,也有人說是從西公園售票處的山墻那邊撿到的。還有好多種說法,其中之一是那天清早帕塔姆掃院子的時候,聽到了一嬰兒的哭聲,打開大門一看,有一襁褓,那就是麥爾艷姆。最后我問過母親,她幾次都阻止我不要打聽這種事情:不好。誰家沒有個難言的事情和苦痛呢?又過了幾年,麥爾艷姆和男人也是經常小吵大鬧,我就不明白他們內心里到底有什么樣的瘤子,經常發酵,沒個完。我又認真地問過母親一次,母親說:“你也長大了,男人了,你應該明白,這種事情,是不能給任何人講的。麥爾艷姆是一個苦命的姑娘,你帕塔姆大媽當年是從咱街頭打馕的伊香巴依的馕房那邊撿來的。那天清早,你帕塔姆大媽出門買馕,走到伊香巴依馕房前,準備掏錢買馕的時候,隱隱地聽到有一嬰兒的泣哭聲。她順著那哭聲尋覓過去,發現哭聲是從小渠那邊傳來的,是從那兩排高大的百年白楊樹的后面傳來的。你帕塔姆大媽就繞到那些樹墻后面,仔細查看,發現哭聲是從一襁褓里傳出來的,是一條藍色的毛毯,她就抱著襁褓出來了,抱著孤兒走進伊香巴依的馕房,把情況告訴了驚奇地看著她的伊香巴依馕師傅。伊香巴依說,哦,是什么樣的母親啊,竟然有這等事情。我們一直沒有聽到什么哭聲啊。帕塔姆大媽說,那我把嬰兒抱回家了,如果有人問起來,你記住這毛毯的顏色,是藍色,如果人家說對了,你就告訴她是我把嬰兒抱走了。就這樣,這孩子一直沒有人來認領。時間一久,這孩子就成了你帕塔姆大媽的孩子了。回到家里查看孩子的襁褓,發現有一小皮包,打開一看,里面有一精致的玉鐲,上面鑲有‘馬艷萍’三個字。這‘馬艷萍’,顯然就是這孩子的姓名了。后來,你大媽就用這個名字叫她了。也是希望將來她的母親找孩子的時候好認領,總希望人人的孩子,都在自己母親的懷抱里長大成人。”
這些事情,母親要我保密。我懂。但是,在激素一樣溫熱的生活蒸籠里,整個天下宇宙燦爛人類欣欣向榮的溫馨環球里,也是有一些嘴臉隱秘地玩螞蟻緣槐,基本上沒有什么秘密可保。那天,老婆問我麥爾艷姆的情況,我就把母親告訴我的一切,都喂進了她的嘴里。秘密就是不說出來在肚子里永生糜爛,夢也會把它說出去的。所有存在的事物,無論它什么顏色和價位,不可能窩在籠子里煎熬一生。陽光下的熱鬧,是人人的軟肋。我信老婆不會把這個秘密講出去,她和我穿一條褲子,這是我在想。嚴格地說,是我自信里一個廉價的愚鈍。她心里會沒有比我還要心疼的人嗎?因為我有。因而,第二個人,往往也是一群人。
哈米提口才住進新別墅以后,日子過得極端滋潤,經常請朋友吃飯喝酒,炫耀自己的實力。但是閑話也開始滋生繁衍。但是哈米提口才卻從這種流言中,似乎是真切地發現了自己新的美好和可能性。如果能把麥爾艷姆重新拉回自己的掌心里,今后的生活,那可是熱包子加真金子一樣美好的人生了。可以在妻弟的公司里謀一肥職,可以年年有厚實的進項。那天,他帶著他們家的傳家寶——嬉皮笑臉,找到了麥爾艷姆,把意思說得非常哲學:不能讓寶貝兒子沒了親爹。麥爾艷姆說:“你不是嗎?如果你不認,我會把他的親爹給找回來的。”哈米提口才說:“可能嗎?孩子尿水的臊味也是我的味道呀。”麥爾艷姆說:“當年我求過你,你沒有把我放在眼里。現在你好像是感到孤獨了,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我就給你送一袖珍寵物狗吧,你要公的還是母的?這點良心,我還是有的。”哈米提口才的臉變了,眼睛變成了舊社會城墻下的黑洞洞。他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呀,要是從前,這會兒你的舌頭牙齒早就找不到了。”麥爾艷姆說:“我舊社會的男人,你不要逞強了。從今以后,你的日子和笑臉就不會在你的意志里了。這么多年,我是為了兒子的前程,才忍到了現在。實際上,你摧殘了我的尊嚴,我鮮花一樣的日子,讓你給埋在腐爛的糞土里了。就一句話,你糟踐了我的精神靈魂。我不想看到你,如果你還有尊嚴,就去一個遙遠的城市生活吧,不要再污染我的視線。去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腹地去生活更好。實際上,我也是一個不健康的人。我無數次自問過,你為什么不能夠原諒我,我又為什么這么刻骨地惡心你?你我為什么沒有培育一種方法,維持我們的愛和婚姻呢?答案在哪里呢?為什么我們沒能把曾經歡迎我們,為我們日日奉獻美餐的那個煙囪的溫暖進行到底呢?”從這以后,哈米提口才再也沒有來找麥爾艷姆,他蔫了。她殘酷的劍語,刺傷了他庸俗紊亂的精神荒原。
在各種閑言碎語開始頻繁地煮肉吃酒的時候,一位看似高貴類似君子的女人,出現在了麥爾艷姆的面前,開始攪和那些看不見的時間。朋友亞爾麥麥提告訴我說,他認識這個女人和她的母親。其母親曾經是某單位的一職員,名叫阿斯艷,退職后在口岸做生意,也是底子雄厚的半騷女人。所謂的半騷,就是偷著養花心。女兒叫阿依斯曼,看人的眼神像收割機,那意思,亮堂堂地在眉宇間飄舞,是一個表現型的艷女,也是一沒有巢穴的野蝴蝶。
我把大概的情況給亞爾麥麥提灌輸了一遍,他把這個阿依斯曼約出來了。我請她吃飯,她半扭著屁股答應了,那意思好像是一種謙虛。實質是,她看出了我的脾性,不是她們圈子里討歡樂扭捏蝴蝶玩的那種。我第一感覺除了她的純騷以外,說話,微笑,印象都好,有一種是多年前的一個朋友的那么一種感覺。我對自己的感覺有點懷疑,難道是我過于高傲純粹了嗎?這個阿依斯曼,吃抓肉的那個樣子,極美,一口肥肉一口瘦肉,潔白的牙齒和肥厚的嘴唇,也是極端誘人,看著就過癮。除了臉蛋上的粉飾,有那么一種輕浮的招搖,整個的脾性,我還是喜歡的。但是,這樣一種有著豐富的游戲經驗的女性,為什么如此放任自己的名聲呢?我沒有上酒,怕酒后的事情不好收拾。她唯一對亞爾麥麥提有意見的地方是,他應該告訴她我們是兩個男人,她好再請一女友作陪,起碼是阻擋那些無聊的碎語。現在,她一女人和兩個男人吃飯,一些眼睛和昏庸的時間,也會罵她是人間的妖精。不要臉是一陣風一樣簡單的事情,重要的是惡評,最能激起老人們的公憤,詛咒她的形象和影子,也擾亂自己的性情。亞爾麥麥提把話接上了,說:“我們是為自己活著,管什么他人的叨叨呢?再說了,我的這個朋友,比草原上的羊娃子還老實。”阿依斯曼說:“你第一句話說得很好,吃肉長大的漢子,骨髓里面都是肝臟心臟里面的話。是這樣,我說話也有打瞌睡的時候,人人都尿過床,更多的是他人的床。那氣味,洗一輩子,二輩子都不散。味道這東西,滲透毛孔鼻孔,人的脾性就異化了。這第二句話就說得疲軟了。是男人,他再老實,也會窺視別人鍋里的東西,這是男人氣味中固有的劣庸。”我沒有插話,我比較清晰地感覺到,聊褲子裙子里面的話題,我不是她的對手。而老練的亞爾麥麥提繼續請她吃手抓羊肉,欣賞她優美的吃相,在她眼睛看肉的時候,他的賊眼飛過去欣賞她的露乳,也是他的一個小賊心。
實際上,這個神秘的阿依斯曼想在麥爾艷姆神魂錯亂的時候,抓住機會,和她做一筆交易。好玩的是,麥爾艷姆沒有神魂錯亂。自己的事,人間的玩法,她清清楚楚,她禮貌地、堅強地把這個幽靈送走了。于是,又出現了許多新的閑話。所謂的秘聞,開始在各家哥們兒姐妹們沒有刷過牙的嘴巴里游蕩,說什么的都有,真相無法查明。這閑話和謠言神奇的一面是,那美女明明是穿著貴重的裙子出來享受新鮮空氣的,但是謠言說這妖女是赤身裸體在路上舞蹈來著,人們就信。看著美女光彩的倩影,也信人家說的那個赤身游蕩的說辭。這便是謠言古怪的一面了。
我請阿依斯曼吃飯,就是想從她的嘴里偵聽她和麥爾艷姆的這個交易的實質是什么。僅僅是鋪路(錢)嗎?可是,飯磨蹭到一半,手工面還沒有上來的時候,我改主意了。如果我撓癢這個話題,我會在她的面前變得瑣碎和窺探,這會損害我眼下裝出的清高和傲慢,于是我把心思壓下去了,開始配合亞爾麥麥提,和他一起說玩笑話。阿依斯曼說:“現如今,你亞爾麥麥提也開始玩花招了,就我們三個人,你弄了這么多菜,雞鴨魚肉的,還有抓飯包子,三個人10個菜,吃不完浪費了,你心不疼嗎?你早說,我叫個小美女,給你們撓癢癢,那會多美啊。”亞爾麥麥提說:“我今天基本上沒有什么癢癢,因而小排場了一下。我今天是犧牲自己,讓你高興。這楹槨抓飯,就是專門為你點的。你用著,氣色會更加艷美。”阿依斯曼說:“也是,很長時間沒有吃楹槨抓飯了。也只有南疆產這好東西,但是少,都叫做藥材的人弄去了。你就是好玩,任何一種東西,你都有說法。吃的學問,也在我們上面。”亞爾麥麥提說:“日子就是這樣,要爭取在上面才行。老話說,吃什么補什么。比如多吃肉,身體才能長肉,骨骼才能結實硬朗。”
在這以前,阿依斯曼要和麥爾艷姆搞一個什么交易的事情,我是零零碎碎地聽說了一點,最可靠的內容,還是聽媽媽說的。媽媽是聽麥爾艷姆的養母帕塔姆講的。最直接的內容是這樣,阿依斯曼突然爛屁股似的找到了麥爾艷姆,說:“我知道你的親生母親是誰,她現在是一個大老板。我有一條件,你給我二十萬,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麥爾艷姆聽到這話,一點驚喜也沒有,因為她老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聽說過太多的所謂的秘密真相,立馬激動起來是不可能的。她說:“我不要這個秘密,你就是賣兩塊錢,我也不要。你就是允許我賒賬,我也不要。你就是做慈善免費給我,我也不要。你走人吧。”阿依斯曼說:“一個沒有母親的孤兒,原來是這么個脾氣啊,怪了。你知道嗎?你母親是一個回族人。”麥爾艷姆平靜地說:“不想知道,這對我沒有什么意義,我一秒鐘的激動也不會有的。當年,要不是媽媽在那樣一個幸運的時間里找到我,不,是聽到我的哭聲,我早就死在那排白楊樹的后面了,這是我的命。我認這個,才能成為一個真人。”阿依斯曼說:“你會后悔的。你親生母親眼下是一大財主,你會得到一筆巨大的遺產的。”麥爾艷姆說:“我不要。就讓它成為我對親生母親的一種愛吧,我尊重當年她對我的拋棄。”阿依斯曼說:“不會因為你新近離婚,心智不正常了吧?”麥爾艷姆說:“這倒不是。離異,是我走向朝氣健康的開始,是我的第二個幸運。”
又一個春天的時候,哈米提口才心不死,十分地想把麥爾艷姆重新抓到手,實現在一個屋檐下一鍋一床的夢想。他深知民間的說法:“只有不要臉,肉體才能滋潤。”主要是離婚后,他得到了別墅、好車和錢的報酬,對錢的力量,有了重新誕生一樣的認識。卻原來,能讓天下所有墳地上的死靈魂在同一時間抬起頭來向太陽和黑夜磕頭的東西,只有這鋪路(錢)的味道和光芒了。在這以前,對于他,錢最好的作用就是能在人民電影院后面的酒吧里喝二兩想半斤八兩。最后,是妻弟對他的補償,才讓他睜開了自己的眼睛。他想和麥爾艷姆重新好起來,可以同意她所有的要求,從此夜半睡覺的時候不再犯傻,給一個小狗狗的地位也可以,男傭的地位也可以,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生活,依靠妻弟的力量,辦一公司,讓自己也有翅膀,不想睡覺的時候就做夢坐宇宙飛船。
周末的一個傍晚,西邊微弱的光亮像孤兒的面容那樣灰暗,新區百年前的草原一樣安靜。哈米提口才來到了麥爾艷姆的家。這是他和老婆離異后,第一次來麥爾艷姆的家。她已經搬到河邊的新房里了。是高層,在18層。開始的時候,妻弟艾斯哈爾給訂的是一小別墅,精致,歐式風格,視覺上晚秋的野花一樣美麗。位置在河南岸,風景好,有太多的野花和高大的白樺樹。以前是造船廠的地方,后來就讓老板買下來了。空氣也是一流的,有河水的味道和鯉魚青黃魚鲇魚的味道。還有眾多的野鴿子,整天依附在人家的宅院里,嘰里咕嚕地愉悅主人,實際是討要食物,也是一景。但是麥爾艷姆不喜歡,說:“我要在高層里,看飄舞的奇云,看神話一樣嘩啦啦的季雨,看深邃的彩虹,領悟它們對人間萬物的啟示和教誨。閱讀心瓣兒一樣飄落人間的雪片,是為什么歲歲年年都要把自己的靈魂削下來撒落人間大地,為廣袤的大地祈福,紀念開天辟地的英明。”
哈米提口才敲門的時候,她從貓眼里看見是哈米提口才,沒有讓他進屋。她說:“有話就在外面講。”哈米提口才說:“一年多的時間了,想你了。主要是想吃你做的過油肉拌面了,那味道,已經滲進我的血脈里了。我吃遍了整個城市角落里的面館,沒有一家能做出你那種味道。今天就一次,給我做一碗,我給你扛一只羊上來,吃完面喝完面湯,說話算數,我就走人。”麥爾艷姆說:“你走人嗎?你是走人的人嗎?你的壞,我比你自己還要懂千倍。你走吧,不然我就叫人了。”哈米提口才說:“你養個大狗多好,今后我就不敢來了。”說完這句話,他蔫了。因為妻弟說過,如果你敢騷擾我姐姐,我就要回給你的別墅和車。他站在門前,木頭人似的冥思了一會兒,電影里貧民窟里的孤兒一樣低著頭,轉身,走了兩步,聽到后面的開門聲,停下來了。轉身,看著在門口瞪著眼看他的麥爾艷姆,說:“人間有錢了的時候,女人就不聽話了。應該有一種男人用的錢和女人用的錢,相互間不流通,那個時候會好一些。”
我覺得還是要見一次阿依斯曼。我心里的蟲子,非常想知道麥爾艷姆的親生母親,在今天的金錢波浪中,是一個什么樣的闊人。我找到了亞爾麥麥提,要他約一下那個人精阿依斯曼,叫她也約一美女,找一偏遠的客棧,鼓吹一天。
在城東,環城公路以南,我聯系了一家農家樂。有土雞,風干羊肉,烤南瓜和一些蔬菜。雞是在后院專吃螞蚱的天堂雞,漂亮,走路一搖一晃的。雞冠上布滿了優優的厭世相,看著讓人很不舒服。我納悶了,雞也有這樣的情緒嗎?一個皮包骨頭的瘦師傅,過來要我選一只雞。我給他指了一只憂郁的蘆花雞,說:“就這一只吧,看得出來,是一只見過世面的雞。”瘦師傅深黑的眼睛亮了一下,說:“是雞,都是見過世面的。人類晚上睡覺的時候,它們通過風聲窺視我們的夢像,人間的事情,它們都懂。怎么吃?”他講了兩種吃法,“炒,就是所謂的大盤雞;燉,主要是喝湯,放大蔥、生姜、黑胡椒,而后放煮熟的鵪鶉蛋。”他說,“雞湯對男人的肺好,對經脈好。我們家的是最原始的土雞,純品種,從來沒有從外面進過種公雞。”我又要了幾個菜,回到了涼亭。亭子頂棚是用處理過的那種艾草搭起來的,像那么回事兒,有鄉野的味道。
亞爾麥麥提已經和阿依斯曼帶來的小美人夏姆斯婭熱上了。他殷勤地看著她,不停地討好她。這夏姆斯婭長得清秀,幾乎是素裝,本質上有一種天然的美麗。在世故的課堂上,是這阿依斯曼的學生。眉宇間閃耀著一種天真和原始的活潑氣象。
骷髏似的瘦師傅把我們要的清燉土雞端上來了。飄來的香味已經拿住了我的食欲。好東西的確是怡愉人心的,我邀請大家品嘗雞湯。亞爾麥麥提處在一種極端熱情的狀態里,首先抓起湯碗,給夏姆斯婭盛雞湯。后給阿依斯曼盛了一碗,喜樂樂地說:“還沒有嘗,這味道就醉人,就能知道這雞湯做得純粹。今天是一個好日子啊,喝著好雞湯,認識了美好的夏姆斯婭,高興。”
我的心思不在亞爾麥麥提的樂點上,肚子里一直在琢磨怎樣才能把有關麥爾艷姆的話題引出來,從這位精女嘴里了解一些有關麥爾艷姆親生母親的秘聞。亞爾麥麥提一小碗雞湯喝下來,整個情緒都貼在夏姆斯婭的眼睛里了。我也開始煮阿依斯曼。我把話題引到了口岸和當下那里流水般無阻的邊貿上,而后扯出了麥爾艷姆的弟弟艾斯哈爾。這個時候,她警惕地瞄了我一眼。我干脆把話說開了。我說:“不好意思,我本性上喜歡打聽事兒,您知道艾斯哈爾老板的姐姐麥爾艷姆的親生母親嗎?”阿依斯曼把手里正準備往嘴里送的雞腿放下了,說:“知道。”我充滿希望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她也是讀懂了我眼神里的意思,沒有說話。我明白了,她是在等我開口。我說:“我只是好奇,想聽聽。”她說:“我理解,但是我不能說。你應該知道,這是秘密。秘密是無價的東西。”我聽到她說的“無價”兩個字,就停住了。再往下說,我有可能被這女人咬住,要我難堪。我說:“不好意思,我是一個魯莽的人。”她說:“不像,和你吃了兩次飯了,你的心思很重,心里面裝滿了天山泰山似的,放不下。心思里總是一片茫茫的雪山,但是也看不見幾朵雪蓮。”我笑了,說:“你可能誤會了。我是冬天出生的人,不善笑,整天像個要賬的人。但是我自己,精神上是雀躍的。”她說:“精神這個老朋友,誰知道呢?你怎么說,它就那樣了。比如心都是紅色的,但是拿出來讓人看的時候,是紅色的嗎?比如我的心,我就不能保證它是紅色的。即使這樣,我們也能成為朋友。只是,可以做那種遇見的時候點點頭走人的朋友,就是不算數的朋友。你倒適合我的朋友夏姆斯婭,只是亞爾麥麥提已經和她熱上了。”我說:“他是一個新狐貍。”她說:“放心,他咬不上。我的這個白鹿朋友,心里也和你一樣硬著呢,話歸話,玩玩嘴巴而已。實際上,她適合你的脾性,你們彼此都能在地下室里聊,在儲藏室研究沒有條碼的蘿卜和非洲鉆石。”實際上,阿依斯曼是一個善談的女人,我對她的第一感覺是對的,她竟能摸透我隱藏的脈搏。我再次給她盛了一碗雞湯,撈了幾個鵪鶉蛋。我說:“鵪鶉蛋是養顏的,多吃一點。”她說:“這個年齡了,顏不顏的,和姨娘差不多了。”
討好艷美的女人,是男人就是在最后的墳墓里也抬不起頭來的軟肋。天首創男人的時候,為了人間的熱鬧,賦予了漢子們見了美女的時候,身上的骨頭瑟瑟發抖,骨頭脫離肉體,泥巴人一樣站不直的這么個恩典。故,男人有多方面的累。眼睛、嘴巴、腰帶都吃不飽。一生的一生,最后在輪椅上疲軟了,眼神里面仍然掙扎花心,本性里面的那些賊激素,停不下來。
我瞧了一眼夏姆斯婭。她的眼睛眉毛已經讓亞爾麥麥提的暖光俘虜了,臉上的女人氣,像牧區遠方草原的奶油一樣漂亮了。亞爾麥麥提有這種技術。平時,我看一女人,開始琢磨人家的哲學的時候,他幾句話就能讓人家綻放心花,臉上的酒窩一窩兒一窩兒地癢癢。他擁有一種跳躍性的哲學和心學。
一群野鴿子飛過來了,落在漂亮的扶手上,友好地向我們點頭示意。它們悠然地一排排落在那里,帶來了鄉野的香草味。而后,不停地挪動雙腳,神話一樣的眼神掃視我們的飯菜和我們看不見的野心。它們昂頭窺視的那種形態,像夏姆斯婭的嘴唇一樣可愛。像泰戈爾的詩,優美憂傷,站在別人的影子里,欣賞自己的太陽和他人的美麗。它們不停地舞動著點評我們的時候,在它們背后的野鳥們,也在評價它們的狂妄和可愛。人心不能展示的一面,有垃圾和不要臉的地方,鴿子們,在它們后面看熱鬧的公雞母雞驢子以及在偉大的天空翱翔的天鵝妹子們,都看得很清楚。此刻,亞爾麥麥提的心海不會和我在一條線上。不是人心隔肚皮,而是喜歡游蕩在沒有哲學的花草中,能看得見的歡樂,是他們堅硬的韁繩。
我的眼睛在阿依斯曼的眼睛上。而心,在很遠很遠的一片幽靜里。我不知道哪些時間不是我的,但是,繼續不要臉,窺視人家的皮囊和祖輩留下的金缽,還有他們的精神痛苦,也是我不能示人的一種糜爛和野心。顯然,阿依斯曼看出了我的靈魂。她笑了,說:“你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這生活里所有的瘴氣都是你的嗎?你看那些野鴿子,也帶來了山花的野香,你沒有聞到嗎?”我說:“何止呢,我看到了那些花蕊,有揪心醉人的百里香,有厚實的雞冠花的芳香,有深黃的千里光,有醉心的田旋花,我只是在心里和它們對戀呢。”她說:“夢囈的時代已經睡了,你把心亮開。為什么人人都喜歡水呢?因為水是亮堂堂的,它里面有魚的時候,光面上藏不住,讓網魚的人和白吃魚的走狗也能明白這個訊息。水養走狗,不是它的懦弱和孽障,而是水知道,時間的金靴子是打過招呼的,它會淹沒一切軟飯和惡心。時間在一切頹廢里,都保持了基本的希望。水的自信,是萬物的萬萬年語重心長的繁衍。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銜接最早的那根繩子。但是,在心心都是自己的繩子的火墻里,這可能嗎?”我說:“沒有人間的繩子,人心是迷茫的。”她說:“我感覺到了,你說話總是水銀股沉重。比如你做夢的時候,突然與一欲放的含苞媾合上了,你也是這樣鐵礦一樣地溫暖人家嗎?”我說:“你能保證我夢里的那個時間嗎?”她說:“夢不是道理,第一個人的事情,第二個人永遠說不清楚。”
關于麥爾艷姆,我心中有眾多的疑問,非常想知道把她泥潭般弱蔫的生命藏在那排白楊樹后面的哲學是一個什么樣的靈魂愧罪。實際上,這才是我的小野心。麥爾艷姆的親生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是不是也是一個沒有出生證的人?她的母親的母親,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剩飯依附或者是倫理網格里的生命接力?也可能沒有這么簡單。而她的父親,會是哪一家的男子呢?那個玉鐲留下的懸念,也會是一個深刻的故事。在周末晚飯后的葡萄架下的茶歇里,我問過母親。媽說:“你窺視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也是一種自找孽障,要在心里同情這種可憐。”這個道理,我明白,只是想拆開這個道理的封條,看看這獨木橋是誰家的瘟疫,又是誰人的勝利,而那朵花兒盛開的時候又是一個什么樣的顏色。最后的泣聲,又是哪一個臘月的詛咒。這一切,在隱藏的平臺上,都是我的哲學,不是好奇心。只是在道理里面煮大的人人,為什么會有這種說不出來的混臟呢?在麥爾艷姆的事情上,這是我不能示人的賊心。
結賬的時候,那個骷髏師傅說了一個數字,而后二姨子裁縫似的笑了。像他那樣相貌的人,手藝再好,能死雞變鳳凰,也不適合開飯館的。像我這樣的人,也是不適合喝艷酒的。艷女把話都拆開了,眼睛也花溜溜地燦爛了,我這里什么感覺都沒有,像古老的枯木,讓人家看著惡心。民間有說法:“沒有情趣的男人,比不上有情趣的野驢。”
最終,我沒能從阿依斯曼的嘴里探得有關麥爾艷姆親爹娘的情報。我感覺她的養母帕塔姆應該了解更深的情況。我幾次要母親幫我打聽,母親嘴里好好著敷衍我,最后也沒有結果。她的哲學和我用鹽的方式不一樣,做抓飯的時候,母親熱油里面先放肉,炸它幾圈,恨恨地出過氣以后,放皮牙子(洋蔥),燒到半煳金黃,再放鹽。而我一開始就在燒好的油鍋里放鹽,壓壓油的脾性,放肉,讓肉第一時間和鹽見面。最后,這鍋抓飯,脾性就比較中性了,能抓住人人的口味。實際上,人性不就是你的天性缺不缺鹽和怎樣用鹽嗎?
我一直在探聽關注這個秘密。深秋的時候,阿依斯曼找到了麥爾艷姆的養母帕塔姆。這是一個很大的宅院,葡萄架上,已經沒有什么葡萄了。最后的風霜,把一串串甘甜的葡萄,都逼進地窖里了。白楊樹上的葉子,也掉得差不多了。滿地都是不情愿的葉片,有的金黃,像甜溜溜的性感美人兒的臉蛋;有的半黃,綠的部分仍固執地堅守盛夏恩賜的燦爛生命。堆積在葡萄藤根部下面的簇簇葉片,像是星星安慰人間的小神話,把胸口貼在沃土上,開始給大地講述上天的故事。阿依斯曼被請進了客廳里,帕塔姆了解她的脾性和為人。友好接待,泡好茶。最后,阿依斯曼露出了開始發黃的齒牙,后面的舌頭開始講話,說:“大媽,好幾次都想來,就是找不到一個有好情緒的日子,今天算是上天給機會了。最近參加同學聚會,有一當年喜歡我的同學送了我一串瑪瑙。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心房里掛著我的肖像,癡心不死,最后給我來了這么一個紀念。說我是他的精神老婆。他有錢了以后,什么樣的詞兒都敢用了。我無所謂,他需要我的時候,我過去,陪他一頓飯,也就完事了。上水和下水,最后都是一個渠渠道道的嘩啦啦。我今天的意思是這樣的,帕塔姆大媽,我有你養女麥爾艷姆親娘的最新情報,你要嗎?”帕塔姆說:“不要。那些事情,我都知道。麥爾艷姆的親娘,曾幾次找我,要給我一筆錢,要我把孩子還給她。要我做一個當年收養麥爾艷姆的假協議,變成我收養了她的孩子,我沒有同意。”阿依斯曼聽到這里,蔫了。心底里的晦氣,浮現在了潔白的面龐上。凸出的額頭上,突然多了幾條灰暗的皺紋,彎彎曲曲的,像舊社會的蚯蚓。阿依斯曼說:“不好意思,這種情況,我應該知道啊,我走人吧。”她走了,可是不信帕塔姆講的這句話。實際也是這樣,這個情節,是帕塔姆自己杜撰的。
麥爾艷姆離婚后,有關她的污言碎語,在整個一年多的時間里,都沒有退熱。認識她的人,都可以持續地聽到有關熬煮她的謠言,主要是聽著好刺激,好玩,可以派生許多說法。帕塔姆感到時機成熟了,就拿出那件玉鐲,把它送給了麥爾艷姆,戴在了她的手腕上。她眼睛一亮,高興了。看到鑲在上面的“馬艷萍”三個金字,眼睛更亮了。她說:“媽,你把我的這個名字鑲在上面了,應該鑲上你給我的名字呀!”帕塔姆說:“不是我鑲的,這就是你自己的名字。有些事情,你也是聽說過的。這玉鐲,是當年你母親放在你襁褓里的。”聽到這句話,麥爾艷姆愣住了。她睜大眼睛,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母親,暈了。帕塔姆麻利地抱住了麥爾艷姆,說:“孩子,沒事兒的,這是你母親的一個紀念。”麥爾艷姆頓時變成了一個癡人,臉色黃一塊白一塊,眼皮也耷拉下來了。而后,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說:“媽媽,這鐲子,以前你沒有說過呀?”帕塔姆說:“就是時候不到呀,孩子,萬事都有它的時辰呀。只是,這么多年,人家也沒有停止挑唆,你也沒有問過你的親生母親。”麥爾艷姆頓時熱淚流淌,緊緊地抱住了帕塔姆,說:“媽媽,我不能問。”帕塔姆抓著她的手,幾步邁過來,坐在沙發上,從靠墊上抓起巴掌大的精制的紅皮包,放在了麥爾艷姆的手里,說:“還有這小包,當年,這小包就是放在襁褓里的。”麥爾艷姆抓起小包,拉開拉鏈,里里外外地摸著看了一遍,而后,拉上拉鏈,又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雙手抓著小包,送到鼻子下,聞了聞,放在膝蓋上,又送到鼻子下,聞了聞,沒有放下,繼續靠到嘴唇邊,聞著,好長時間以后,把包放在媽媽身邊的靠墊上,從腕上抹下鐲子,拉開小包的拉鏈,把玉鐲放進了小包里。帕塔姆說:“還是戴上吧,孩子。”她拉開小包的拉鏈,取出鐲子,戴在了麥爾艷姆的手腕上了,說:“大人們常說,除了死亡,一切都是游戲。要學會打開自己,和朋友們結伴旅行,你會發現人的根本不是苦而是樂。甚至在最無望的時候,樂仍是能拴住我們精神渴望的韁繩。人類代代能繁衍,就是因為有樂。人間會有一些苦難,但是時間是我們共有的道和圖爾(醫生),任何秘密都不是永恒的。時間醫生說話的時候,我們會發現一些丑陋,也應該是美麗的,這也是我們共同的運氣。”麥爾艷姆聽完母親最后一句話,抬頭看著母親,深沉地重復了母親的這句話:“時間醫生說話的時候,我們會發現一些丑陋,也應該是美麗的,這也是我們共同的運氣。”
冬天等不及了,早早地打開了雪庫的閘門。心思里琢磨凍肉的人們,開始磨刀了。熏馬肉,風干牛肉,都是冬天內臟里的好朋友。秋天被壓在了雪下面,實際上雪和冬天不是一伙兒的。雪,在洪荒之前就是萬物的神鏡,是人間的啟示和糾正。喜歡秋天的人們,懷戀果樹上甘美的果實。謙虛的石榴,為人間眾生奉獻自己的蜜汁。那些不喜歡秋天的人們,如我的朋友艾山江那樣,認為秋天是一種黏糊的東西,秋的一面也是一種頹廢的摧殘。我們看不見的許多嘴,是為我們吃肉喝酒的,我們常常違背這個哲學,尋找一種不復存在的東西。而我自己,喜歡秋天,它是整個哲學江河的一支脈,也是能煮熟凍肉的鼎鍋和好柴火,能說清夢幻里的酒杯的顏色。在這樣的心緒里,我也特想知道麥爾艷姆和哈米提口才離婚的真毒瘤是什么。但是我沒有找到那種可以窺視的方法,沒有創造出可以把話題說出來的由頭。在不斷窺聽的日子里,我也聽到了哈米提口才最新的一個故事。當他在街上看到麥爾艷姆手腕上那神靈一樣精美的玉鐲,就去她家里繼續耍賴,由頭是想吃一碗她幽香的過油肉拌面,不吃就有生命危險,會導致動脈出血而死亡。但是,麥爾艷姆沒有讓他進屋,晾在外面,叫他走人。哈米提口才說:“老婆呀,起碼我們是有近二十個春秋的鹽友,你身上有我的溫度,你不能像孫悟空一樣無情吧。”麥爾艷姆說:“誰是你的老婆?走吧,兒子他爸,這么冷的天,你騷什么情啊。”哈米提口才說:“瞧,前幾天我在街上看到你這玉鐲了,這么精美。這可是比金疙瘩銀疙瘩還要貴重的東西呀。你賣嗎?”麥爾艷姆說:“不賣。你的嘴臉我賣,你要嗎?”哈米提口才愣在了那里,而后轉身走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和她在一個床上折騰了近二十年的這個女人,最后竟能無情地說出這樣的話來。更重要的是,這個話,對于現在的他來說,是一把看不見的匕首,已經刺進他靈魂的肉體里了。
但是在心里,他沒有放棄。最重要的是,在近兩年的時間里,他真的發現了身上亂冒煙的地方。該放下的、遺忘的東西,他沒有丟棄,反而當作所謂的自尊的護身符反復地咬嚼,像冬天的烏鴉一樣不停地嚷嚷。最后孤獨一人的時候,他似乎也發現了自己。于是找到了一個可以經常去看麥爾艷姆的由頭,假裝要買她的手鐲。在以后的糾纏中,也有過真的懺悔和晶亮的淚,但是沒有效果。于是改變策略,喝二兩裝半斤,鬧騰,期盼她能有點心動。只要讓進屋,螞蟻啃骨頭的辦法,他還是有的。該不要臉的時候,就是要讓人罵才對。這個罵,有可能成為最后的勝利。
帕塔姆至今不知道麥爾艷姆離異的真正原因。只是,麥爾艷姆不好講。因為,兩個指頭指向哈米提口才的時候,還有三個指頭是指向自己的。實際上,這是日子最殘酷的懲罰。漫長的日子里,每次上床睡覺,他就狼狗一樣勤奮,意識上月亮一樣干凈透明。開始是要求,而后是威脅,要她把那個第一次收藏她褲衩的畜生供出來。麥爾艷姆像無數夜晚一樣,閉上眼睛,無語。這些辦法沒有效果以后,他就開始哄,說:“你自己想一想,你把那哥們兒告訴我,實際是對你自己好。他現在是在暗處,如果我不知情,懵懂地和他成了朋友,那些知情的人,怎么說我呢?如果你告訴我,我就可以在一些交往中回避那哥們兒,我臉上也好看,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好啊。”麥爾艷姆繼續用沉默來對付他,不說一句話,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而心里堅硬的一個堅守是:這個東西,有什么價值嗎?即便這樣,我能說嗎?因為她知道,一旦把真相告訴了男人,按照男人的脾性,后果將是漫長的荒原豺狼。哈米提口才什么也沒有得到以后,在有床事的日子里,逐漸地,會變成另一陌生的人,完全喪失理智,嘴巴就跟進,機器人似的傷害老婆的心靈自尊。瘋癲的匍匐持續發酵,進入高潮的時候,最骯臟無恥的語言就從他的血脈唇齒間流出,變成瘋狂的重音,辱罵她的從前和那個秘密。瘋勁兒過去以后,他死驢一樣躺在漂亮的紅木床上,緊閉雙眼,舒緩地喘氣,腦海心智緩慢地回到真實的人間,感覺自己是在自家的床上的時候,睜開眼睛,撫摸她肥沃的胸寶寶,才發現妻子臉上的淚水,就裝糊涂,絕不承認他罵過的那些臟話。最后,在時間的幫助下,她決定離婚,和自己的影子一起過,結束這種持久的惡心。實際上,這也是她自己掌嘴,隱秘地懲罰自己的嘴臉,自己的幼稚,背著這個沉重的代價,走向時間的另一面。月光一樣純粹的時間,向無限友好的星星朋友們懺悔,在一窩兒一窩兒的日子溫暖里,建造自己的墻鏡,時常地,洗刷裝飾自己的嘴臉。她知道,哈米提口才是愛她的,但是不能容忍她的不落紅。她時常想,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愛呢?這紅到底又是一個什么樣的蟈蟈呢?
(阿拉提·阿斯木,作家,現居新疆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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