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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桃

2024-01-01 00:00:00周曉楓
萬松浦 2024年3期

第一天

門口一直喂著的流浪貓和我之間產生了裂痕。嚴格地說,是二橘對我產生了信任危機。它認為,遭到了我的搶劫。

二橘是絕育之后放歸的,在經歷了疼痛和絕望之后,它對人類充滿警惕,是貓群里最為謹慎的那只。開始,無論什么樣的罐頭和貓條誘惑,二橘對我都刻意保持距離。是連續數年的投喂,二橘看到其他貓伴對我撒嬌賣萌,看到它們被摸頭揉肚卻毫發無損,才終于靠到離我很近卻維持一臂之外的距離。二橘將信將疑,對我逐漸信賴,尚未喪失提防。二橘開始像其他貓一樣,向我夾眼或喵叫來表示問候;在它剛睡醒,或者我放置食物的動作比較大的情況下,二橘還向我象征性地哈氣,來表示敵意。

直到這個早晨,二橘懷疑我長期的偽善,瞬間暴露破綻。當事情發生時,它難以置信地死盯著我,猶豫之后,它幾乎帶著煩躁和惱恨,離家出走般,從我的小花園一躍而出。

我很少起這么早,晚夏的清晨帶著些許涼意。我是被幾只貓爭執吵鬧的叫聲喚醒的。這些貓生活在我家附近,分為幾個小小的派系,之間的關系時好時壞。住得離我最近的女鄰居是愛貓人士,家中已經收養了多達兩位數的流浪貓,因此美名遠播,常常就有人把幼貓、病貓和棄貓送上門來。她無力應收盡收,就把送到醫院做了絕育和治病痊愈的貓放歸。這些貓咪并不遠離,它們就在附近活動,相當于散養的家貓。

我出差頻繁,在家又玩物喪志——幾次經歷都證明,我并不適合養寵。我溺愛,且毫無節制和理性,整日與動物玩耍,幾乎喪失寫作習慣。一旦某個小可愛離開,我又被擊垮,元氣大傷,甚至短時間內生無可戀。我養不好寵物,無論在食物和藥物上怎么注意和努力,就連五光十色的金魚到我手里,沒幾天就氣息奄奄,搶救無效。對這些近在咫尺的流浪貓,我一視同仁,不敢收養其中任何一只。我喜歡小動物,也愿意分擔鄰居的經濟壓力,每天早晚我都放好貓糧和飲用水。如果說,鄰居約等于養母,我就相當于遠親。每天都有貓孩子在我家附近,等著就餐。

流浪貓就像它們腳底肉墊那樣,行動無聲。偶爾因為打斗,發出獰厲的嘯叫。但這個早晨,它們騷動得異常,和平日的動靜不一樣。奇怪,我得去查看一下。

二橘頻繁探出前爪,撥弄著什么。另外一只貓蹲伏,專注旁觀。在它們的前方,一個很小很小的跳動影子,正試圖隱入草叢。二橘的注意力集中在獵物身上,所以它被突然從天而降的我嚇了一跳。二橘不習慣離我如此迫近,它遲疑之后,被迫放棄自己的獵物,倉促離開。那團撲閃的影子,在草葉間穿行不遠,就被我捉住了。

一只小麻雀。

它的羽毛勉強覆蓋,略感潦草,但它有精神氣兒,甚至是一種近乎骨氣的東西,眼睛晶亮,閃爍光芒。我想當場放飛,又覺得麻雀太小了,只能撲騰幾下,似乎還在試羽階段。我想把它送到醫生那里看看,它有沒有什么外傷;假如有了外傷,也許我喂食兩天,它就能生活自理,回歸自然了?

我曾有過成功案例,大學養過一只灰喜鵲的幼雛。喂養數天之后,它振翅從窗臺上飛走,回到對面接應的親鳥之中。可我也有過失敗……也是路遇一只掉落的小麻雀。那是午餐時間,校園里稠密的腳步來往穿梭。小麻雀置身險境,缺乏起飛的能力。當時鳥類保護常識并未普及,不過我也知道,盡量不去碰觸幼雛為好,鳥媽媽也許就在附近徘徊。張望一番,親鳥并未近在咫尺;如果它在,是否有拼死一搏的勇氣,從人群中救護自己的孩子?同學們好奇地圍攏過來,也許絕無歹意,可是出于熱愛的玩耍,也會減少幼鳥成功返巢的機會。我決定暫時把小家伙撿起來帶離,等用餐高峰過后,趁著午休人少或夜深人靜,再放歸樹下,等待親鳥的認領。

剛進宿舍,一沒留神,小麻雀找機會鉆入床底。那里雜物多,我們找了好久,都沒有發現它藏匿的身影。下午還有課,我把床底封擋起來,等老師點名之后的課間,再跑回來營救它。哪想到,等我返回宿舍,僅僅隔了一個多小時,小麻雀已僵死在墻角。

是不是自己挪動物品時無意碰傷了它?還是以它的幼齡,上午的掉落和下午的幽閉,這么長時間的禁食足以斃命?我內疚,留下陰影,我始終記得小麻雀裹著灰塵團塊的尸體。

時隔三十多年,又遇到類似情形。

這只從貓口救下的小麻雀,我希望一切對它來說,不過虛驚一場,從此劫后余生,重返自由。經過寵物醫生檢查,只要它并無大礙,我就盡快放飛。深知麻雀不像其他小獸,甚至不像其他小鳥,如果不是從光裸的幼雛開始養起,它很難在人類的豢養下成活。天下的麻雀,在人類眼里看起來都一樣;可能它看人類也一樣,甚至看獵食者也一樣。從貓爪到我的手里,也許在它看來,就是從一個小妖怪轉移到一個大妖怪的手里。我語氣輕柔地對它說:“小家伙,別怕,你不必認識我,你以后和自己的同類好好相處就行啦。”把麻雀裝在牛奶盒子里,輕若無物,走路時輕微晃動,我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因為有前車之鑒,我希望它在我這里停留的時間越短越好,所以幾乎立即帶它前往動物醫院。路上,我有了主意,給它起名叫“貓逃”。雖然加了兒化音,“貓逃兒”叫起來特別順耳,就像天生屬于它的名字——可名字里既有天敵,又有亡命天涯的感覺,我又覺得不吉利。嗯,改成諧音“毛桃”。毛桃,是我童話里的角色,而且是一只貓的名字——用到小麻雀身上,正好以毒攻毒。有了這個名字,我再看它,小毛桃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可惜來得太早,寵物醫院兩個小時以后才開門。徘徊得無趣,我決定先去看望父母。

醫生出身的媽媽一直強烈反對我接觸動物,聽說牛奶箱里裝的是麻雀,她緊蹙眉頭。我合攏掌心,輕握著小毛桃,讓它出來見見面。媽媽說:“你這么攥著,它不熱嗎?”是啊,夏天,加上它的一身羽毛,還有我的體溫。剛剛略為松動手指,小毛桃就趁機掙脫我的控制,展現了它的飛行魔法……短途而速降,然后在幾秒鐘之內它就消失在空氣里。

我們小心翼翼搬動沙發和按摩椅,也犯愁地看著陽臺的花盆和雜物,小麻雀到底在哪兒啊?這一幕似曾相識,我心頭一緊,往事的陰影涌現,我怕重蹈覆轍。

媽媽用手機找到麻雀的鳴音,播放出來,希望小毛桃聽到同類的呼喚能有所回應。長時間停頓,沒有反饋。媽媽因方法無效而遺憾,她疑惑地問:“這只小鳥會不會聽力有問題,會不會耳聾?”我為小毛桃辯護:“人家還小,還沒學會說話呢。再說,誰知道手機里麻雀叫的是什么內容?也許在聊家長里短,也許是相互爭奪地盤的挑釁,抑或是兒童不宜的熱烈求偶。總之小毛桃不感興趣,所以才始終沒有露面。”我一邊說,一邊為它的無聲無息而不安。

家里幾個人一起找,終于從暖氣片下發現了小毛桃的身影。被發現之后,它試圖逃脫,但被我用毛巾裹住。為了避免再次發生意外,我立即從網上查詢附近距離近又評分高的動物醫院,祈求小毛桃沒有大礙。它可以盡快自由,我也可以盡快擺脫自己的壓力和責任。

趕到醫院,這家主治貓狗。雖然麻雀平凡,但屬于異寵,他們不管診治。說是異寵也不為過,因為少有人拿麻雀當寵物。沒有鸚鵡那樣艷麗的色澤,以及鷯哥那樣出色的語言天賦,也沒有文鳥那樣嬌羞溫柔的好脾氣——麻雀是離人類生活最近的鳥,卻是最不好親近的。除非從裸雛開始養,否則難以馴服。成年麻雀的性子剛烈,被俘寧愿絕食赴死。鯨魚是會自殺的動物,我們因此猜測,鯨具有極其豐富的情感世界。如果以此為標準,麻雀也不那么簡單,它在人類面前抱有一種莫名卻格外堅定的氣節。

來這家求醫被拒,我再度返回早晨尚未開門的醫院,那里有我熟悉并信任的異寵醫生。徐醫生接診,先給小毛桃稱重。太小了,它剛剛11克,比人類靈魂稍重一點。小毛桃縮著翅膀站在那兒,似乎沒有外傷,但仔細檢查,徐醫生發現它右腿根部,受損的皮下氣腫明顯,像是泡泡糖剛剛吹起的囊泡。這種內傷可能重,也可能輕,不能判斷出來,也無法預測能否自行愈合,徐醫生說只能靜養觀察。

我追問:“那像這樣的小鳥,需要恢復多久才能放歸?”

徐醫生回答:“一個月。”

那么長時間!小毛桃開始可以撲騰了,我以為養兩天就可以呢。問題是,我二十多天以后就要出差,難以找到可以接替照顧的人。犯愁,也不能住院。徐醫生只給開了一小袋營養粉,這讓我心懷隱憂……好像醫生隱約判斷,它活不到吃滿一袋營養粉的時候。徐醫生說,最好它主動進食;如果不行,就用注射器輔助喂食。

小毛桃的喙,看起來小巧而光潔,前端半透明,就像指甲刀剪下來的一小片。它不吃不喝,緊閉嘴巴。我們無法溝通,小毛桃拒絕開口。細小的喙未曾褪盡殘黃,除了偶爾叫幾聲,小毛桃沒有任何表達。它的叫聲明顯無關食物和水源,和我更沒有任何關系。我不知道這是它在呼喚同類,是對自然的懷念,還是慶幸自己從殺戮里逃亡;它是給自己打氣加油,還是嘆息于莫測的未來?

我有個漂亮的寵物外帶箱,淺藍色的膠囊型,亞克力材質布滿透氣孔。一側可以整體開合,另一側有著非常大的弧形圓窗。小毛桃蹲在那里,向外看,就像進入太空的宇航員——大概很少有麻雀來到這么遠、這么陌生、這么奇怪的地方。人類的臥室,對于麻雀來說,不就是外太空嗎?

臨睡前,我看到令人喜悅的場景:小毛桃開始梳理自己,有條不紊——只要顧及自我形象和尊嚴,大概象征某種活下去的希望。小毛桃晚安,愿你在宇航員的艙室入夢,讓它載著你完成夜晚中的繼續飛行。

第二天

天亮了,請宇航員小毛桃出艙。

白天,我把小毛桃換到鳥籠里。嚴格地說,這個鐵絲籠子不是鳥籠,是我逝去的黑尾土撥鼠寶寶左左和右右用過的鼠籠。我怕太空艙亞克力材質的光滑表面,使小毛桃不能鍛煉爪子的握力,才把它移出有透明蓋子的寵物箱。我想,寵物的“寵”字,是寶蓋下面一個龍——這意味著,哪怕是條龍,被蓋住都會減弱功力,變成被征服之物;何況,一只小小的麻雀。還是讓小毛桃到沒有頂蓋的籠子里吧,至少通風,像在自由的空氣里。

由于并非專用鳥籠,我事先進行了小小的改造:掰開一次性筷子,給小毛桃做了兩根棲木。搬家時,我怕小毛桃害怕,把它輕輕蜷在掌心,遮住外界光線,以一個成人的體溫包裹一只雛鳥的體溫。與體量相比,小毛桃的心跳未免太明顯了,我的無名指肚感覺到持續的脈沖。

小毛桃輕盈,但站上去筷子不穩,變成了袖珍滾木,它容易跌落。我用幾根橡皮筋捆綁,筷子才得以固定。我又用口罩加工成一張小小吊床,上下邊線捏合一下,就對觀察者的視線形成阻擋,小毛桃在其中可以小憩。在微型棲木和袖珍鳥巢之間,或動或靜,讓小毛桃能夠有所選擇。

小毛桃喜歡躲在口罩里,那里有哪怕是偽造的安全感。疫情期間,囤積的口罩有了新用途,我把許多彩色口罩變成小毛桃的彩虹小屋。數個小時就要更換口罩,這是小毛桃需要的頻率,因為這位小朋友失禁是常事。我對家務毫無興趣,自己的屋子亂七八糟,偏偏對小毛桃的口罩小屋有突然的潔癖。我希望它能在干燥又干凈的環境里好好養傷。

但小毛桃自己,一點都不臟。因為它絕食,我試圖用指尖力量撬開它的嘴強行喂飯,不小心把食物蹭到它的頰腮。我去取濕紙巾,回來時,它臉上已經沒有糊狀物,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把自己收拾干凈的。真是一只自愛又爭氣的小鳥。我聞了聞,小毛桃身上有種剛剛過期的面包那種香味兒。

愁人的是,小毛桃對各種食物都視若無睹,對我的勸說也置若罔聞。我忍不住嘆氣:“小毛桃,你為什么不吃東西啊?你的仇人是貓,又不是我。”

說曹操,曹操到。

小毛桃的仇人二橘回來了,它若無其事地躺在外墻的窄邊上,袒腹小眠。它好像全然忘記昨天早晨自己的獵物遭到搶劫的事情。二橘的狀態,反而比平時更松弛。我趕緊跑出去,拿著貓咪們熱衷的貓條作為道歉。

二橘從不爭搶。流浪貓為了美食向我靠攏示好,這種事,二橘不參與——不知是出于謙讓的美德,還是膽怯的習慣,或者是二橘對人類加工的食物沒有夸張的熱情。但這次,二橘近到抵達我的指端位置而沒有撤離,而且埋頭猛吃,甚至沒有在意我的表情和動作。

這時,另外兩只少年貓也靠上來。其中一只奶牛貓原本溫和,后來失蹤一個多月的期間不知經歷了什么,再回來性情暴烈,領地意識極強。這只奶牛貓拿自己當貓王,吃飯必拔頭籌。奇怪,這回二橘見到奶牛貓也不退讓,二橘似乎明白,貓條就是專門針對它的物質賠償,只有它享用起來理所應當,別的貓根本不應染指。奶牛貓趴伏在旁邊,二橘毫不避讓,這種突然的理直氣壯讓奶牛貓蒙了,兩者之間沒有引發往常那樣的爭端。倒是剩下那只少年貓,以為自己能夠分得一杯羹,剛剛靠近,二橘一陣表示憤怒的哈氣,還抬起意欲動武的前爪,當場逼退對方。二橘一定知道,這份美餐,是我在彌補盜竊獵物的罪過;也許它全部收下,才能代表對我的原諒。

無視周圍三三兩兩的流浪貓盤踞,吃干抹凈的二橘瞇起眼睛,舔舔爪子準備睡了……獵手的懶惰,近乎美德。

我返回去照顧小毛桃。在高度有限的籠子里,它像鋼琴上起伏的手指那樣,在木條上小幅地起起落落。我拿著各種食物試探,感覺它對黃瓜絲猶豫一下,我立即備受鼓舞。長時間拿著一根黃瓜細絲,極細的絲,寬度像剪指甲剪掉的那個寬度。可小毛桃刻意回避,小小的喙朝向各個方向,精確躲開黃瓜絲形成的隱形半徑。我的右臂因長時間僵持,連累得傾斜的右腿都有些疼,但小毛桃雖閃避,卻并未跳離橫竿,這讓我抱存一絲希望。

我把黃瓜、蘋果等果蔬卡在鐵絲上,自己藏在衣帽間偷窺。我默數,到100,看小毛桃在這之前,會不會趁著沒人偷偷啄上一口。

小毛桃飛動的頻率明顯提高,和剛才那種練習式的飛翔不同,這像是那種有什么心事的飛:比驚飛慢,比試飛快。它在各個角落起降,像是果蔬會發射電波在干擾著它。有幾次,小毛桃在黃瓜和蘋果前面有所停頓。我預感激動人心的時刻即將到來,它若能自己采食,我將如釋重負。我猜它在食欲和氣節之間進行掙扎,我甚至猜它氣惱我會提供這樣的選擇與考驗。成功的時刻近在咫尺,我在滿懷期待地倒數……

然而,數字過了100,它沒有。我只是聽到頻繁撲翅的聲音,中間,它叫了一聲,然后一如既往。一定是我數得太快了。不算,我重來。我放慢到兒童學習數學的程度,一步一個腳印地慢慢計數。一只小小麻雀,它耗不過我的。

對峙,到了終點的200次,它沒有妥協。

因為失敗,我增加到第三個100,情不自禁地加快語速,心想:事不過三、心誠則靈。

可惜就成功率而言,多是事與愿違。我數過了300下,它起落不到100次……黃瓜在緩慢地失去水分,蘋果在不動聲色地氧化。小毛桃依然撲騰著翅膀,上下徘徊,但并未觸碰食物。它回避著,像暗戀者回避與意中人對視那樣。小毛桃像出氣般,執拗地啄著籠子上的鐵絲,像是惱恨于自己受到的食物誘惑,以及此時陷入的困境;它的惱怒,不僅是被囚那么簡單,像還包含未來威脅到它的屈從。哎呀,我怎么才能讓小毛桃明白,這不是它的妥協和屈從,只是請它接受一份來自人類的善意……并且,這更像是對我的安慰和鼓勵呢?

把它抱在手里按摩的時候,開始我分不出它是歡迎、緊張還是反感——我的指端輕撫它略微凹陷的腦門,小毛桃緊閉雙眼。我后來判斷出,它漸趁享樂,因為它的翅膀一點都不撲閃,甚至沒有利用我預留給它撲閃的空間。

徐醫生說要靜養,不去干擾,可我還是急于想和它建立信任。這種忍不住的喜愛,有時和我缺乏耐心、易于焦慮的性格有關。我這一整天都無法集中注意力,心思全在小毛桃身上——我隨時準備照顧它,而它好像并不需要我的樣子。

晚上,我怕外面冷,重新讓小毛桃回到它的太空艙。它睡了,樣子很可愛,和天鵝一樣地把頭扭過去埋起來。哈,這樣一夜下來,它也不會落枕嗎?我著迷地看著小毛桃可愛的睡相,祈禱它能活到健康的明天。我也終于體驗到全職媽媽的感受了——等孩子睡了,我才能在電腦上千點活兒。

第三天

我早晨六點醒來的時候它醒著……小毛桃活著,這對我來說就是鼓勵,我歡欣雀躍地爬起來。

因為小毛桃拒食,昨天我就下手了,今天接著沖營養粉。調成糊狀,吸入小號針筒,前端接上一段最小號頭皮針的軟管。所謂頭皮針,是在頭皮上進行靜脈輸液所用,經常用在小孩身上;因為他們的手部血管不如頭皮上的好找。看起來,和手腕輸液的針相似。去掉頭皮針的針頭,我只保留一段短短又細細、透明又柔軟的導管。經過徐醫生的位置測量,導管的長度要恰到好處。這樣可以通過小毛桃的口腔,把食物直接推入它的胃囊。

用針筒注射期間,小毛桃的態度很奇怪。它既急迫吞咽,又急欲拒絕,我不理解它的態度,不知道應該接著喂食,還是應該暫停手里的動作。在一個瞬間,我感到了它的猶豫和痛苦,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讓它忍受痛苦,去接受這份被動的食物。

把小毛桃放回籠子。它看起來疲憊衰弱,睜開眼睛都吃力。是不是我喂食的時候,被糊住了眼睛?我用微濕的紙巾,幫它洗了把臉,還有下巴頦。這時才發現,它的肛門被自己的粑粑糊住了,這樣進食只會增加倉儲壓力。我把小毛桃清理干凈,但它有所對抗,皮下那個氣腫,呈現出更大泡泡糖那樣驚人的空腔,皮薄得吹彈可破。

在網上查了查,說可用消毒后的針,刺破放氣。我不敢操作,還是開車去找徐醫生。徐醫生休息,用微信聯系之后,他推薦了其他兩家醫院。我繼續前往,而兩家的異寵醫生一個病假,一個休假,都不上班。

小毛桃在寵物箱里,跟隨著我轉運。有時聽到外面麻雀的叫聲,我發現它的身體一下一下無聲抖動,和叫聲的節奏嚴絲合縫,就像那些聲音是受到它的遙控。等外面的麻雀叫聲停了,小毛桃也不再顫動。半個小時以后回到家,小毛桃突然熱切回應了窗外大麻雀的叫聲……也許,大麻雀就是丟失了自己孩子的雙親。

可我無法把小毛桃歸還給它們。殺手,還在外面游蕩。

二橘每天都來,頻率勝于以往,它就躺在那個窄窄的圍欄上,眼睛瞇著,像是假寐——這是最佳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小毛桃在外飄窗的籠子里蹦跳。二橘還認得出自己利爪下險些得手的勝利品嗎?還是僅僅把小毛桃想象為下一頓可能的野餐?二橘非常有耐心地躺了整個下午,看小毛桃,就像看到它的點心正在烘焙之中。

我去給二橘喂了一個罐頭和幾片貓薄荷小餅干,覺得這也是自己的毛孩子。不錯,是出自二橘的獵殺,我照顧小毛桃,就像知道孩子闖禍就極欲彌補的家長。可對二橘,我既不忍心也沒有道理懲罰,這就是貓科動物的本能。

在貓和小鳥之間,怎么選,都是錯。

流浪貓壽命短,活不了幾歲,熬過一冬都算幸運者。因為在萬物凍結成冰的北方,不僅覓食困難,流浪貓也難以獲得飲用水的保障。各種意外,隨時發生。我家門前的常住民,換了一撥又一撥,在寒冷蕭瑟的冬天,白貓灰禿禿的,黑貓灰禿禿的,橘貓和玳瑁貓斑雜的毛色上,也是肉眼可見塵土。絕育后,它們終生不會再有自己的愛侶和后代,活得孤單、短暫而顛沛流離。我想善待這些小可憐兒,我想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有時,某只貓因為想去探險,或因為沒有搶到零食而自尊心受挫,就離家出走,浪跡天涯去了;當我看到它再次出現,重逢如遇節日。我希望這些流浪貓就在附近,養生養老,頤養天年。

然而,喂得流浪貓長壽,鳥就倒霉。這些身手敏捷的獵手,耐心觀察,躍躍欲試,看不清是怎么彈跳攀爬,它們就已置身凌空的樹枝之間。流浪貓的行動時有失敗,但我也會看到成果。它們抓小區溪水里的金魚,也抓比花生大不了多少的幼鼠。有一次,有人看到它們捉了一只不知哪里來的雞仔,奮力追趕,貓還是帶著戰利品跑了。我曾在放貓糧的碗盤里,發現過半個帶著殘根的翅膀,太不完整,我判斷不出是哪種小鳥。

我很喜歡窗外的那些喜鵲、斑鳩、戴勝、煤山雀、白鵲鸰和白頭鵯,還有那些結實得像個小拳頭的麻雀。其中一些鳥類偏愛貓糧口味,等流浪貓吃飽離開后,趕過來享用它們的剩飯。除了體格健碩的喜鵲單槍匹馬,其他多是組團前來。輪流站崗和用餐,以躲避伏擊,躲避流浪貓炯炯的目光、殺伐的利齒和指鉤。我放置貓糧的位置,既方便于貓,也便于鳥類取食和避險——視野相對開闊,流浪貓即使借著植物的掩護,閃擊也常常撲空。其實,我在樹上專門掛了喂鳥器,造型一個是金屬編絲的貓頭,一個是田園木屋。我希望鳥獸分開取食,就不必虛驚一場或空歡喜一場。然而,鳥兒對專屬喂食器畏懼,我把鳥糧換成貓糧,它們也不靠近那兩個奇怪裝置,寧可在貓口下冒險。

我不知道,對流浪貓喂食充足,還是給予有限哪個更好,如果食物充足,它們是否就在飽足的睡眠里,減少狩獵的概率?但這意味著,它們更在延年益壽的安穩里,享有更多的伏擊機會?如果控制給食,這些流浪貓是否為了果腹需要,恢復更多的野性,開始更為頻繁的殺戮?這讓人犯愁和困惑,而無論我怎么做,每年都會有幼鳥成為犧牲品。

劫后余生的小毛桃,愿你享有漫長的余生,愿你享有美味的早餐、安全的睡眠。每當被強制喂食,針筒里的營養粉注入胃囊,吃飽的小毛桃會立即犯困,幾乎秒睡。不過,它睡不了一會兒,就從籠子里的口罩吊床里蹦出來——我就知道,該換新床罩、鋪新床單了。我發現,小毛桃特別喜歡尿床,但它絕不喜歡尿過的床;只要弄臟,它會立即離開現場。

小毛桃還是沒有開始自主進食。我不看它,轉移視線,假裝在做我自己的事情。我在餐盤里放了一點點煮過的小米、一點點掰開的蛋黃、一點點切碎的蘋果和菜葉,我在猶豫,是否去花鳥市場,給它弄幾條蟲子?不,這是一種嚇退我的想法。除了用針筒強行灌胃,還有什么辦法能讓小毛桃吃東西呢?偶爾聽到鳥喙輕輕啄擊的聲音,等我看向它的時候,才發現是自己的幻聽,因為小毛桃在口罩里蟄伏,一動不動,連方向都沒有轉過。

“求求你啦,活下來。”我默默許愿,“我愿意為此少寫一個繪本故事,行嗎?”

童話般的小毛桃,不聲不響。

第四天

有個會議我必須得參加。

小毛桃怎么辦呢?把它獨自放在家里,像把嬰幼兒留在家里,我不放心,擔心發生什么意外我不能及時救治。猶豫再三,我還是把小毛桃帶到了單位。

我小心翼翼,就像拿著一只易碎的小古董。從不覺得是自己在惠及于它,相反,我擔心自己失手。我的小腦好像有點失調,動作的平衡和協調能力很差,手也特別笨,轉身就碰倒瓶子,拿個水杯也灑得哪兒都是水。我審慎地使用自己的握力,生怕小毛桃因為驚恐腫起更大的氣泡。

我很像一個善人……其實不。我,乃至我們這代人都背負著麻雀家族的血仇。

多年前,麻雀幾遭滅族,它們被算作“四害”,到處是瞄準的氣槍和彈弓,是鋪張的網,是敲擊著不允許它們降落休息的鑼,是慶祝它們落難的鞭炮。我的父輩們多有對麻雀的殺戮史,這甚至被列入學校教育的內容,是每個學生必須完成的任務。雖然麻雀小巧,但依然嫌清點它們的尸體麻煩,所以在統計數字時,只要求看到一對小腿。我父母那代的學生們不僅積極響應殺戮,還會冷靜地切下它們的小腿,這樣便于攜帶和計數——拉開火柴盒,里面是比火柴梗還細的,又像火柴梗那樣摞在一起的麻雀小腿。

在我的童年,在那個蛋白質匱乏的年代,我吃過最香的食物,恰恰是麻雀。

我記得,那是一個扁扁的方紙盒,打開蓋子,內部空間像九宮格那樣被分成更小的方形,整齊排列,每個格子里,是已經收拾得極為干凈的食材。沒錯,整盒麻雀,不過看不出麻雀的樣子,因為沒有羽毛和內臟。它們光裸著小小的肉身,可以直接下鍋。

那時很少見到這樣的半成品,這是專門用于出口的食物,所以被客人當作禮品送給爸爸。圍聚餐桌,等待。金黃色的熱油翻滾,密集的氣泡不斷破碎,把肉味兒擴散到空氣當中。我對著這一小坨剛出鍋的肉塊吹氣,熱度還燙,我就迫不急迫地咬下去……蛋白質和油脂混合的充盈香氣,在我的嘴里久久不散,就這樣回蕩在味蕾之上、回憶之中。

很長時間里,鳥里的麻雀,就像昆蟲里的螞蚱那樣讓人無動于衷。它們頻繁出現在夜市的攤位中,被成串穿在竹簽上,被滾油浸透,在笊籬上瀝干,被撒上椒鹽和辣椒粉……死后遭受酷刑,這讓它們變得美味。不錯,我曾經了解它們的味道,獲得過殺手才能擁有的獎賞。

對麻雀的傷害,已經綿延幾代。從祖輩到父輩,也包括我所謂天真無邪的童年,都曾熱衷誘捕麻雀。爸爸用過門板,媽媽用過笸籮,我用過臉盆……下面撒上糧食,等麻雀一來,立即牽拉拴在立棍上的繩子,把麻雀扣在下面。

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凍得臉僵手麻,可雪地里的麻雀警惕性很高,它們在周圍蹦蹦跳跳,可就是不落圈套。只有一只麻雀,在危險的邊緣試探,偷食一口,馬上跳閃開來,去喂食一只稍小的麻雀。我驚訝,為什么冰天雪地里會有小麻雀?它本應在冬天來臨之前就已成熟。雖然樣貌近于成年,但嗷嗷待哺的姿態,表明它尚未獨立謀生。正是為了這只推遲發育的小鳥,大麻雀才在食物匱乏的饑餓冬天,鋌而走險。小麻雀或許因為聽話,或許因為自私,它不越雷池一步,不斷乞食,但它絕不靠近陷阱,甚至遠離陷阱的陰影。

無論是大麻雀的技巧性取食,還是小麻雀的心理性回避,麻雀都表現出一種平衡的能力。在東北,麻雀還有另外的名字。為什么叫它家雀,為什么叫它家賊?賊,說的是它的精明。麻雀是離人類生活最近的鳥,但它對人類始終警惕,甚至保持著高度抵抗。別的鳥受傷,可能在人類的救治下重獲新生;而成年麻雀養不活,它們常常絕食而亡。如果強制喂食,它們甚至會因氣絕立即死去。麻雀生活在人類的屋檐下,即使吃著人類掉落的食物殘渣,依然肯拿性命拼死捍衛自由。

我并不指望小毛桃和我建立某種童話般的情誼。不,它不必。小毛桃根本不必成為古老故事里結草銜環的動物,也不必像抖音視頻里會撒嬌賣萌的動物。只要活下去,我們可以愉快地相忘江湖。我和自己討價還價,已經修改了心里的秘密協議:“小毛桃,只要你能夠活下來,我愿意少寫一個作品。不僅是短篇童話,就是中篇我也愿意。”我承認,自己屈服了。

與有事來找我的師弟聊起這個話題,他疑惑:“你寧愿少寫一本童話書,為什么,不能是多寫一本童話呢?”

奇怪,我從來沒這么想過。大約多寫一本書,從興趣到名利,都是為我所愿,而沒有付出代價之感。我曾經因為忘了個句子,都會追悔不已;現在多寫一本書、少寫一本書的,好像看得不像以前那么重了。我認定自己得犧牲點什么,才能讓心愿實現。不錯,我特別希望小毛桃活下來,然后與我一拍兩散,從此相忘江湖……這幾乎成為我的執念。我擔心,我不愿重蹈覆轍,我怕大學時候的陰影再次追上我。

到了單位,小毛桃精神抖擻。它似乎想吃,但自己不張嘴。我隨身攜帶針筒,安裝最細的透明膠皮管,把流食直接推進它的胃囊。小家伙食欲旺盛,它激烈吞咽,像是要把那根導流的管子也吞進去。難道,小家伙要主動進食了嗎?我迅速跑到食堂,要了幾縷新鮮牛肉,撕成最細的牛肉條,從形態上代替肉蟲子。可,小毛桃不吃。

我想它每天都蜷在小空間,憋屈,還不如在會議室里活動活動。這里沒有什么犄角旮旯,便于尋找,希望它可以舒展一下。小毛桃腿上的氣泡更大了,我為此憂心忡忡,希望它增加一點運動量來幫助消除,也希望它理解我愿給它自由,從而心里減壓。每當參會的同事來看,它在屋角,在窗簾下……我像找到捉迷藏的小朋友那樣介紹小毛桃。事后證明,這是錯誤的決定,應該讓小毛桃安靜休養,而不是頻繁靠近陌生的龐然大物。我當時不知道,一味在自己所謂的愛意和虛榮中,讓小毛桃遭受不安與刺激。我晚上開車離開單位,小毛桃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它身上的氣泡更明顯了。

我查網絡,說這種情況麻雀常見,拿消毒后的縫衣針扎一下就可。可我下不去手,不敢。同事幫我電話咨詢,獸醫說保守為好,讓它自己吸收,否則更麻煩。我邊開車,邊在每個等紅燈的間隙偷瞄……希望它的生命不要亮起紅燈,小毛桃啊,希望你有一天不是跟我回家,而是回到自己的家。

當晚,對于小鳥來說,小毛桃睡得有些沉。這是晚夏,但前半夜悶熱,后半夜溫度下降,近于黎明,我估計不到28度。保溫,對幼鳥來說非常重要。我把小毛桃從口罩里捧出來,它的身體幾近靜止那樣微微一動。它的身體有些微涼,正是夏日清晨那種體感的微涼。過了一會兒,我的指頭才傳來小毛桃的微熱,鳥類那種輕微低燒的體溫。

嗯,以后過夜要加棉織物——口罩太單薄了,它還沒有足以包裹自己的豐沛羽毛。

第五天

“別看我們長得不怎么樣,可我們拾掇自己,得花好幾個鐘頭呢。”我笑瞇瞇地看著早晨梳妝的小毛桃,一邊鼓勵它,一邊心里的壓力更沉了。

因為它伸出脖子時,顯得毛羽稀疏。原來羽量遠比現在多,基本覆蓋,相比之下,已算致密了;而現在,小毛桃在梳理自己的時候,露出毛根中間的肉紅色,有些部位稀疏得像插秧一樣,尤其脖頸,在它扭動時看得特別明顯。小毛桃的精神氣很足,它的眼睛比半個挖耳勺還小,但精芒四射。它就這么神氣活現,站在晨光里,一絲不茍地梳理自己。盡管,腹部的氣泡,已經大到翅膀不能合攏;盡管,它的右腿已經從外八字變成完全斜向,甚至支撐困難;盡管,它的翅膀后面,也鼓起大拇指甲蓋那么大的氣泡。

野生動物非常擅長掩飾傷痛,也許并非是人類所歌頌的堅強,也許更靠近求生本能——因為受傷或殘疾,會被獵殺者從群體里揀選出來,成為最早的犧牲品。小毛桃涉世未深,但它似乎深諳此道,氣泡已經阻礙身體平衡,但它顯得無關痛癢。我們開始建立一種脆弱的信任,小毛桃似乎開始明白,我動作粗魯的灌食,目的只是想讓它活下去;它雖然不主動進食,但當我用針筒推喂時,它開始有一種熱情的回應,甚至可以說它食欲旺盛。我把徐醫生給我的營養粉調得更稠,幾乎到了針筒難以吸入的程度。我想讓它吃得飽飽的,然后去找徐醫生處理它的氣泡,我自己不敢動手。

徐醫生握住小毛桃觀察,我驚訝地發現,小毛桃的氣泡肉眼可見地當場膨脹,以致它的一條腿斜到不能站立的程度。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驚恐帶來的惡果。但現在,已沒有退路。

徐醫生按住小毛桃,其他兩個助手協助操作,把頭皮針埋進小毛桃膨起的氣囊里,快速抽取氣體。氣泡消失了,一共沒用幾秒鐘。爆掉的氣球會癟而松弛,但小毛桃的氣泡破了,輕度褶皺的薄皮緊緊縮附在小腿,透出下面少得可憐的血肉……那是青紫色的,介乎瘀傷和凍瘡之間的顏色。仿佛剛才不是在抽取氣泡,而是抽取脂肪,它瘦小到不可思議,徹底喪失虛張聲勢的能力,它甚至沒有體力架起翅膀。

因為愛和珍惜,我們在錯誤的道路上滑行得更遠。其實只要簡單刺破就行,氣體慢慢逸出,能讓小毛桃慢慢適應。數人聯合操作,大動干戈,埋下隱患。但徐醫生并非蓄意過度治療,他很愛動物,只是很少臨診麻雀。我太想讓小毛桃快點好,結果借助醫生之后,相當于合力把它推下深淵……我很快就目睹了自己制造的災難。

帶著小毛桃離開醫院,我要在一家書店短暫停留,師弟要補拍幾個視頻鏡頭。之后,我才能帶小毛桃回家休養。

車程很短,等到了書店,我震驚地發現,小毛桃身上的氣泡再次鼓脹,并且更大,幾近撐破。問題是,它拉稀、毛羽零亂,這通常是麻雀將死的跡象。我模仿徐醫生操作的方法,自己按住小毛桃,讓師弟用針筒向外抽氣。師弟臨時上陣,著急,抽得極快,讓我驚叫起來。直到這時,我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致命錯誤。無須多人配合,無須針筒輔助抽空氣體,這樣不僅使小毛桃應激驚恐,更讓它胸內壓和腹壓急劇驟變。我沒有用縫衣針刺破,而是以多余且有害的手段,讓小毛桃稍微一動,身上的氣泡就再度充盈并腫大。是我,制造了它的痛苦,它的不歸路。

給徐醫生打電話,關機。在網上緊急查詢,尋找解決的可能。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個類似于人類ICU的地方,我幻想小毛桃能在哪怕麻醉昏迷的不反抗狀態中被救治……我可以立即開車前往,只要小毛桃還有一線生機。然而,北京的異寵醫生遠沒有想象中的能量。我打了無數個電話,才好不容易找到兩位,希望隨即破滅,他們都拒絕收治。

我一邊流淚,語無倫次地繼續打電話,無望地陳述著小毛桃的病情,一邊眼看著它的氣泡越來越大,卻無能為力。我不能讓它動,一動會加劇氣泡膨脹的速度;還要堅持保溫,小毛桃的體能和熱量都在急速流失。所以我用一張紙巾包裹著小毛桃,用掌心握住,以維護它靜止的體態和恒常的體溫……我就像捏著一枚不能離手的炸彈,怕它一掙扎,它的命,會隨著身上充溢起來的氣泡那樣爆掉。

我是非常想保護它的。保護動物,不意味著我是個素食者,我根本不能回避等級,人類活著的一生要殺戮無數動物,無論是年少夭折還是長壽者,背后都是無數動物的骨骸。同樣,是無數動物的死在養育我。我反對的,只是虐殺。此時,我是如此喜歡這個幾天前還陌生的小家伙,而我此時的一切,形同虐殺。延緩幾天的生命,我讓它受盡饑餓、疼痛、孤獨和恐懼,我讓它以各種方式反復接觸死亡,把它像一塊石頭那樣在地上揉搓和磨礪。

求助無援,我難以平復情緒按計劃錄制視頻,從書店開車回家。我用左手輕貼在防曬衣的側兜,擋住汽車空調吹出的冷風。原來我也喜歡把它放在這里,但現在,包裹著紙巾的小毛桃在里面,我卻感覺不到它的體積和熱量。它在我的衣兜里如若無物,仿佛沒有身體,只有一對翅膀;甚至連翅膀也沒有,就像兜里只多了一角紙巾。從我見到它的第一天,我就穿這件防曬外衣。有時候,我擔心,小毛桃會死在我的兜里,擔心這件所謂提供保護的衣服,會成為它的喪服。但我能感覺出,小毛桃格外依戀我掌心的暖意,只要停在那個區域,它就格外安靜,安靜得就像徹底消失了一樣。

回家以后,我已不忍看它的樣子。它是那么愛干凈的小毛桃,那么愛梳妝的小毛桃,那么年幼的小毛桃,看上去卻有一種晚景的凄涼,讓人心疼得難以直視。我產生了不祥的預感,恨自己的無奈與無能。我擔心這是最后一次喂食,小毛桃愣愣地看著我,像無力再分辨我的意圖與善惡。它沒有反抗,任由米糊掛在嘴邊,我這才想起,小毛桃兩天來都沉默,原本就有限的鳥叫完全停止,它的呼喚久未響起……是否,當它不再鳴叫,就是它徹底喪失希望的時候。

這天,有點悶熱,溫度是在28度以上——徐醫生叮囑過,這是小鳥需要維持的起碼溫度。前幾夜,靠近黎明的時分,我會起床,給小毛桃加上保溫層。是夜,熱得反常。果然,到了晚上10點整,暴雨如注。

涼風會吹透小毛桃吧?我用浴巾把籠子外面圍擋起來,剩下一面用于空氣流通。我塞進一個織物軟墊,墊起那個口罩吊床,這樣能保證小毛桃腹部的暖意。我沒有掀開上端對稱捏合的口罩,說是不忍心打擾它的睡眠,不如說我不敢看它的樣子。隔著口罩,小毛桃動了兩下。在大雨中,我強迫自己接著睡。

11點45分,我突然醒了。暴雨停歇,只剩淅淅瀝瀝的余聲。

預感沒錯。

我曾以為,小毛桃會死在我防曬服的兜里,死在那個秘密的衣角。數天來,只要出門,我盡量不換衣服,就是為了能讓它在熟悉的環境里,獲得安全感,或者最后的歸宿。但它沒有。小毛桃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造成任何驚擾。它蜷縮在小小的口罩里,身體已經僵涼。一聲都沒有叫。它沉默而孤獨,在夏末的暴雨之夜,走了。

小毛桃。最初它就很小,遠小于老式血壓計的氣囊;它離開的時候,小得失真,根本不再是那個我當初撿拾的小毛桃。簡直比幾天前縮小得太多,像只螞蚱,能裝進火柴盒里。或許,它此時的重量,恰好是7克。

跟我想象中的姿勢不一樣。小毛桃不是蜷縮,而是仰頭,喙像以45度角斜射的小箭頭。它的前后腿分立,像運動員在起跑線前預備開始的那個姿勢。它的姿勢倔強高傲,是一只不屈服的小鳥。一直到最后都神氣,它是一只神奇到令我尊重的小鳥。

雨后子夜,土地柔軟。我埋葬小毛桃。

幾只在附近游蕩的貓,好奇觀望。為了防止它們掏挖,我的園丁鏟掘入更深的泥層。就讓小毛桃像一枚樹種,深埋根系旁邊……愿它的小翅膀能像高處的樹葉,重回枝頭。

第六天

因為吃了加倍的安眠藥才得以入睡,醒來時我頭暈惡心。連續數日,白天中暑、晚上失眠,加上小毛桃離開,給我帶來情感的起伏和不適。我沒想到,自己會為小毛桃失控痛哭。歲數大了,反而更不經事,我體會到哭到最后,連腳趾都是虛弱的。

不斷追悔,不斷自責。我以為自己已經成熟到疲憊,我對流浪貓審慎使用我的愛,因為以我的年紀,洶涌而波動的情感已經不多。但我還是不能平靜看待路過身邊的小生命。我不斷假設……時間倒流。

當初,如果我立即找到偏僻的公園放飛它呢?如果早一點放開小毛桃,它即使不能高飛,也許能在其他麻雀的幫助和指導下找到食物和水源。它的生命力在大自然環境中也許很快強悍,而不是在人類的豢養中被慢慢耗盡。當然,我會懷疑和譴責自己不負責任的遺棄,但也就不會目睹自己一次次無知、被迫而又愚蠢的殘忍。

如果我不那么過度關注就好了。如果開會的時候,把小毛桃放在家里,它在安靜和安全的狀態下,是不是就能慢慢吸收氣泡,是不是就能修復內傷?如果我更粗放地對待,不必反復尋醫問藥,數個人類獸醫的控制只會使它應激;如果我讓小毛桃獨自靜養,蘇醒的免疫力是否會足以抵抗一切,像它的父母和同類那樣,在野生環境擁有驚人的自愈能力?我從來沒有想到,找個鳥籠把它掛到樹枝高處。假如在自然環境里,安心的小毛桃是否就能主動進食?假如貓的好奇心得到滿足,食欲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這些貓能否圍攏我的陽臺,而放過對小毛桃的覬覦和看守,那時親鳥就會得以靠近哺喂?這樣,成長之力是否很快灌滿羽根,打開籠門,小毛桃就擁有籠子外面洶涌的自由?

我總是想讓小毛桃停留在自己的視線里,以便隨時照顧。假如我不是過度緊張,該開會就開會,讓小毛桃在孤獨所帶來的安全感里,也許它會很快康復吧?小毛桃去過寵物醫院、去過辦公室、去過書店,常常坐在我的汽車里來來往往,這些我熟悉的場景,對小毛桃來說都是陌生而壓迫性的環境,它隨著我顛沛流離,不利養傷;就像頻繁轉運危重病人,一次次震蕩那些尚未縫合的外傷。

如果我早一點醒悟就好了,我開始一直喂徐醫生配制的營養粉,那應該是一種臨時補充,而不應成為主糧。我恨自己無能,為什么不會抓蟲子,甚至也不敢買蟲子。我試過各種食物,小毛桃不吃,但我為什么沒有換成貓糧試試?外面那么多鳥,不是覬覦貓糧嗎?貓糧以動物蛋白為主,不是更接近于鳥媽媽給孩子提供的食物嗎?如果給它一點貓糧呢,是不是也能供給營養?我不僅有貓糧,還有專門的成鳥食。可在小毛桃來了幾天之后,我完全忘記自己的儲備,專心而刻板,一味遵從醫囑。是不是,我所提供的熱量根本就不夠它康復的?

我是后來才想起,在網上能買到一種適合麻雀的幼鳥糧……然而,購買和到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廣受贊譽的雛雀鳥糧,看起來就像嬰兒的奶粉罐。我緩慢閱讀著配料表,包括大米、小米、玉米粉、蛋黃粉、牛肉、魚肉、蝦肉、五谷蟲、蠶蛹、大豆蛋白粉、豌豆蛋白粉、酵母、綠豆、腸膜蛋白、卵磷脂、脂肪粉和螺旋藻,添加了益生菌、蛋氨酸、賴氨酸、維生素、葉酸、泛酸鈣和多種礦物質。這罐鳥糧到達的上午,小毛桃已經用不到它了。金屬罐裝的易拉環上,沒有我的指紋;那層薄鋁皮的蓋子平滑無痕,邊緣未曾卷動。

我錯失機會,做事詳略不當,應該放手的時候過度控制,應該細致的時候又太過粗心。小毛桃的到來讓我手忙腳亂,跟著心慌意亂,我缺乏足夠的理性,我沒有從它的需要角度出發。解藥的速度不及毒藥,我給予的保護不及我對它的傷害,對不起小毛桃的信任……我可能有無數次挽救的機會,但每一次,我都選擇了錯誤的方向。我太喜歡小毛桃了,太渴望它活下來……愛和急切,都讓人方寸大亂,釀成悲劇。我賭錯了,用的是小毛桃的命。

盼望的奇跡,終究沒有出現。

二橘和其他流浪貓又來了,等著早飯——我是它們的臨時家長,卻是個沒有辦法為這些毛孩子負責和買單的家長。我甚至參與了延續的傷害。對小毛桃,我這不算施救,從結果上看更像折磨。救,是能夠給予全部的自由。我給予的算什么呢?像愛,更像一種不自量力的囚禁。如果說貓是一個利落的劊子手,那我就是一個遲緩的劊子手……我用我的愛和忙碌的照顧殺死了它。我太驕傲了,以為能回天有術,就像大自然對待每一個傷后自愈的生命那樣。小毛桃或許需要一個更粗放的、更在物競天擇中無動于衷的人看護,而不是我。

對麻雀來說,自由比被寵愛更珍貴.所以被捕獲的成年麻雀才會堅拒嗟來之食,才會有氣絕而亡的集體自殺行為。所以,我不知道把它從貓爪下救出,接著只是給它帶來一種新的剝奪與傷害。我怎么可能會以恩人自居?我在雨天落腳之前發現一只蝸牛,緊急剎住步伐退后……結果是,腳跟連續的破碎之聲。我在躲避第一只蝸牛的時候,踩死了后面兩只蝸牛。如果小毛桃活下來,重返翅膀下的自由,會給我一種劫后余生的喜悅;如果沒有,我只是在致死的原因上,疊加傷害。

追悔無效。我知道,動物幼仔的存活率低,每一天都是動蕩的考驗,它們所有的努力都為了幸免于難,卻往往成為淘汰率里的分母。小麻雀死去,這是常事,卻讓我異常難過。因為麻雀有被人類成功救助的例子,我在培訓班上課時,一個學員講起受傷的小麻雀飛到她懷里,已經成功救治一個月有余——小鳥和人類彼此友好。可惜,我沒有增加這樣幸運的例子。我有時叫小毛桃“寶寶”,而它或許拒絕成為人類的“寶寶”;小麻雀只肯做大麻雀的寶寶。它曾極盡生之渴望,努力去靠近離得越來越遠的自由……或許,我正是那個擋在小毛桃和自由之間的障礙物。小毛桃,死于我的溺愛。

小毛桃的籠子和宇航倉已經拿開了,房間里那個位置是空的。可半夜醒來的瞬間,我第一個就會想到那個空位置。它待過的地方,空氣在那里懸浮、聚集、凝固……那里有個隱形的小鳥雕塑。是的,我懷念小毛桃,乃至墊在防曬衣里的紙巾都舍不得扔,我甚至沒有換下那件防曬服。我曾以為,這件衣服會成為小毛桃最后停止呼吸的地方,它沒有。在小毛桃活著的最后時光,直到呼吸停止的最后一瞬,它沒有給這個世界造成任何驚擾。

親愛的小毛桃,它的存在,是否在這個世界留下過輕微的擦痕?即使此刻為它痛哭流涕,我也未必還會重溫這種痛悔。我此生未必會夢到小毛桃,我們甚至不會在虛幻里重逢。短短幾天,我們之間談不上熟悉,它那些只有信任后才能展現的可愛沒有來得及釋放。隨著夏季結束,我的防曬服會收納起來,與此有關的,伴隨著這個夏日輕如羽毛般的一切,也許很快毫無痕跡。記憶正和小毛桃的體重一起,逐漸變輕,直到消失。我們對親人尚且如此,何況過路的一只小鳥。這就是我們活下來所謂的堅強,所謂的理性,所謂的無情。我們之所以在童年曾殘忍,是因為孩子尚未建立情感和道德,殺伐無礙。及至壯年,我們唯有憐憫和悲憫,才能部分寬宥自身的罪惡。等我們衰老,重回麻木,是因為明白了時空浩蕩,萬物蒼生,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麻雀。

……聽,窗外那些麻雀晨起的啁啾,碎屑般密集,卻因平凡而被我忽略。我猜得有十幾只吧?麻雀的叫,常常發出單音符,有時高一聲低一聲,像是氣力如此之短,只夠叫出一兩個音符,不足以湊成旋律,但就在那短促的鳴音里,反而有種簡單而純粹的歡快。在枝頭跳躍,它們的腳,像小彈簧一樣靈活,臉上生有對稱的腮紅——不是像小媒婆那樣夸張的腮紅,甚至不是紅,更像兩小團雀斑。麻雀們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小毛桃,沒有體驗過一只成鳥的生活。每個生命,都需要打開命運的盲盒……小毛桃,不幸打開的是黑暗,然后它像小小的燭苗,跳動一下就熄滅了。

其實我拉開窗簾的瞬間,在它已然消失的外飄窗附近,我又聞到了小毛桃的氣息,那種剛剛過期的面包的香氣,那是一只小鳥的奶味兒。若有若無的一縷,很快,消散于這個大到可畏的世界。

(周曉楓,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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