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礙

我終于舒了一口氣。那把雨傘，和那個人，這一堆物品堆積起來的障礙，終于不見了，清空了。現在，我視覺的拋物線，終于落到一片暢通無阻的行程上。大地空闊，天空蔚藍，車輛有序，人行道上的人流，奔向自己的行程，沒有障礙。

一

人行道草叢中的這堆物品——可以看出此物和它的主人完全想隱蔽，可是卻成為每一個路人眼中的障礙物，特別是于我，這樣一幕，一下撞擊了我的心靈。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我希望那個不協調的存在能消失，就像被清潔工打掃過——前一天那一幕被他自己挪移，那樣我的心里可以如常駕馭自己的路線。

可是，那一幕繼續存在，在我路過的區域，我幾秒鐘就可以把它拋在后面的灌木叢里。

灌木叢是區域的花邊，在夜幕降臨之時帶著墨綠的粗糲，連同后面的欄桿圍墻成了每天可以忽略不計的一段路程。腳步來到這里需要停滯一下，這是一處馬路的斑馬線，前面有紅綠燈交替閃爍。即使綠燈也要環視四周的道路上錯綜復雜的車輛。就在照常幾十秒的等候中，我瞥見人行道后面綠化帶灌木叢里，有人露宿在這里：一把雨傘撐開擋住身體大半部分，但依然可看出平躺著的身姿，用單薄被單包裹著的身體，地面上同樣鋪著一張床單。

矮灌木叢的綠化帶里還鶴立著幾棵棕櫚樹，以前有很多高大的老樹木因為擋住了路道，影響從高速路上下來的車輛視線，在前些年都被拔除了。現在視線比較清晰，這道路從蜿蜒的華南快速下來，就像順便帶下來這綠色的花邊灌木，露出地磚的是人行道。這里的行人并不多，因為過了這個斑馬線，需從這里經過的多是我們小區的人。自搬來這個小區，這是我必經之道。我一天的來來往往基本都需要踩著這個點。

這個躺在這里的露宿者，選擇的是綠化帶上的缺口，灌木沒有鋪蓋著的缺口。這缺口就像一個人的門牙掉了，直接看到欄桿后面的校園。這塊裸露的小平頭，也是老鼠活動的天地，我經常看到它們肆無忌憚地竄出竄入，忙碌著它們的生計。

二

前一天晚上，同樣暮色匆匆，寒流壓在城市上空，我在這個需要停留等待紅綠燈的地方，第一次被這一幕擊中。此刻下班的車輛和行人已經很是熱鬧，來來往往的、騎著摩托送外賣的也看到了，路過的人無不愣了一下，眼神來不及停留，轉眼又朝來往車輛張望，一溜煙往自己的方向去了。

立交橋和快速公路交叉的這些地方很是逼仄，連同那順著路下來的綠化帶，讓人想起了村莊的前世，雖然現在的建設翻天覆地，卻無法改變那點逼仄的面積，拓展空間的方式就是主干道上的這些立交橋。

綠燈很快通行，我穿過立交橋下的人行道，也就是要穿過四條道，還不包括拐進來的不算路的彎道，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左邊是高速路口下來的車輛，前面就是立交橋的橋底，有車輛拐進來，到了這里，猶豫片刻后面就一下堵了。

行人、摩托車、自行車和汽車在這里大交會，人多力量大的時候大伙完全無視紅綠燈。

這個馬路的斑馬線可是從沒閑過。這半爿人行道的腳步密集匆忙，這個人竟然把這一邊角地當作一個窩，撐開雨傘一葉障目，遮住自己的視線，平躺在地上。灌木叢里的蚊子很多啊，且別說老鼠。我邊心里嘀咕著，邊過了馬路，又過一波紅綠燈，抵達對面綠化帶的同時放松了緊張的心情。

回頭再瞅一眼那把雨傘和下面躺著的人，心里卻是從未有過的沉重。

那淺黃色小花的雨傘下面應該是個女孩子。因著這雨傘的顏色我猜測著。

女孩子怎么能睡馬路邊呢，她或是遇到了變故。她一定躲著人，才故意撐開了一把雨傘遮擋。可綠化帶是露天的，雨水、露水沒得遮擋，何況晚上還是挺冷的。她不懂再往前面走就是住宅區，有車場，有店鋪，有公共地帶可暫且安身。

我回到了小區，這次眼睛留意了朝外面的店鋪，還有中間可以出入的通道，這里有垃圾桶和商家擺放的物品，這些地方其實比綠化帶好得多，只是流浪者在這里會不會被驅趕？而左邊另一幢是很多辦公的店，中間通道整潔，其中一個通道外面的拉閘鐵門鎖了，剛好成了一個大空間。我取道這里去菜鳥驛站時，無意中發現這里成了小區收垃圾老頭休息的地方．他在拉閘門處固定擺放了折疊床、小椅子等，還有幾瓶啤酒和其他物品，這里儼然成了他的房間。

這個地方甚好，但有人來湊合估計老頭不同意。但她可以往長長的走廊那里去，當然我需要幫忙帶她從另外的入口進入。小區自然進不了，我可以帶她從菜鳥驛站那里進，避開保安就可以找到一個安身之地了。

她會不會成了小區的一個不安定因素？思前想后，那樣也是不好。斜坡那里有一幢樓，經營不善，人去樓空，反正比露宿綠化帶那里好。

這個人應該是從華南快速下來，下車后不知道怎么走，以為這個綠化帶是一個很隱蔽的地方。我心里擱著這件事，為之糾結不休。

三

照舊是這樣的時間和差不多的景觀，第二次，我有意識朝那個地方瞅了一眼，我心里希望那個人不在了，就如霧霾的日子，被陽光驅走。可那把雨傘照舊在那地方，依然是那樣的場景，她全身包裹著被單，整個人躺在地上。

還在。我心里咯噔一下，僅僅一下。

綠燈亮了起來，我隨即邁開大步，邊走邊看著左邊從上面下來的車，有單車和行人跟我一波快速穿過馬路。

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應該給她點錢，她估計是遇到困難了。

我又穿過了另一個紅綠燈，順利抵達對面的綠化帶。腳步可以松下來了，我把頭轉回去朝那個地方看了一下，又繼續前行。前面的立交橋很高，是華南快速的另一方向，這里有個斜坡，讓步履顯得吃力了點，走到這里步伐也可以慢點。同樣的一幕，重復第二次，我心里的沉重感就被卸載得七七八八。相隔一天，一車的壓迫感沒有了，人很容易適應“不適”。

痛感很快冷了下來，就像鍋爐下的柴被抽掉了，火還沒熄滅，但已經不那么旺。

我為自己的良心減載得如此迅猛感到驚奇，我們會很快麻木，對他人開始漠然。是的，良心的沖擊很快會起厚繭。我滿滿的痛感如此容易消失．我的溫度將隨著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而變得冷漠，變成熟視無睹了。

我知道這種即將蕩然無存的東西叫作憐憫，憐憫是愛的體現。

趁痛感還抓著我，我需要踐行。“夫愛之誠，唯在實行，不在虛言耳。”可是，對于她我也是陌生人，她要是不需要呢？我豈不是自討無趣、自作多情？

直覺就像天上下來的冷，從我感知的冷暖出發，相信這股寒流需要我的踐行。“寒冷”的名詞先跳出來。被子是需要的，我畫室里有空調被，一直空閑。我把它折疊，剛好放進一個裝蛋糕的防濕箱；“蚊子”也是我所顧忌的，平安油很實用，既能防蚊子也能作其他用。“饑餓”是同樣對等的詞語。家里還有一盒沒拆包裝的月餅。我從冰箱里掏出兩罐剛買的百事可樂，一包抽取式紙巾也放進袋子里。

兩大袋東西都很實用。

四

我猶豫著，我還能做什么？我出門前做了個祈禱，我發覺自己想行動還那么懦弱。

這一步邁出去對我來說是需要點勇氣的。對不認識的人，或許多此一舉。若真的是多此一舉，那她的處境還不那么糟糕。

過了馬路，灌木叢中那把雨傘依然撐開著，被擋在雨傘后面的人還繼續包裹在里面。

我徑自走過去，想這個人怎么能睡這么久啊？就這樣躺著一動不動，是不是生病了？

我直接走到前面高校的后門，大門的保安跟我熟悉，有一個還經常噓寒問暖，可今晚那位偏不在。我在門崗檢查處停了下來，猶豫著，拿出手機找通信錄，我需要一個伴，可是，電話沒打出我又退縮了。如何給一個從沒聯系過的人說明白我的做法？這好像天方夜譚。

我折回，問了一下值班的保安，你現在有空嗎？他愣了一下，我三言兩語跟他講，要把手頭這兩袋東西送給外邊的流浪者，我一個人不敢去，他走得開的話就幫我一下。

他趕緊指了指旁邊，一位著黑色T恤的大漢正在玩手機，沒穿保安服的他此刻沒輪值，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圖，馬上隨我走出大門。

我告訴他，你不用做什么，只需遠遠站著看著我就行，因為我對雨傘下的那個人是男是女，是不是精神病，都不知道，就怕他攻擊我。

這位保安卻緊跟著我，我們很快來到那個人面前。他喊了一下，地上的人睡眼惺忪地起了身。保安倒是能言善道：“這位阿姨給你送東西了，還不感謝？”

地上的人接過我遞過去的兩袋東西，還沒回過神來，我補充道：“現在天氣很快轉冷了，這個要加上。”

我跟著保安回到學校大門，他說：“沒想到他這么年輕。”我說不年輕了，最少也有四五十歲吧。保安卻叮囑我要小心：“他沒洗漱，渾身臟兮兮的。”接著，保安又感嘆道，“你太好心了。”我想說的是，趁這個心還是溫熱的，我需要踐行。

可我一開口，卻是連連感謝他。

上蒼安排了這么個熱心保安。因著那個人的性別，我的心倒是安了下來。

五

位置照舊，我把食物小心放在地上，同時說：“給——”

我的聲音不大，可是雨傘后面的人卻迅速起身。我已經走開了，邊走邊轉過頭看。那個人快速走出來，拎起地上的食物“進去”了。我看出他一直等待著。

我生出些許擔心，一個陌生人對我送的食物很是期待，這讓我感覺有點沉重，頓生責任感。

他為什么不過馬路，那邊就是立交橋下的一大片空地，那塊空地上有個大大的拉閘門，里面是環衛工人的倉庫。

夜里下雨了，窗戶緊閉，卻能聽到很清晰的淅淅瀝瀝的雨聲。這雨看來很大，那個露宿的人會避雨吧？他的衣物不會淋濕了？過了馬路就可以避雨，只要幾秒鐘時間。

天亮時，雨消停了，依然有濕漉漉的水滴從樹上隨風落下。上班路上，我有意往那個位置一看：雨傘還在，地上的床單和人不見了。再繼續往前，我一眼就瞥見他平躺在立交橋下環衛工人倉庫的拉閘門門口，照舊裹著床單，用另一把雨傘遮住頭部。

一個人怎么能一直躺臥在地上呢！？我現在看清楚了，他當枕頭的是一個大大的深藍色行李袋，旁邊還立著一個藍色的塑料桶，桶里放滿了衣架之類的東西。

應該是一個工地的民工，現在誰出門還帶著一個打水的塑料桶呢？這個人穿著藍色長袖衣服，外面還加了個外套。天氣冷了，看來衣物沒少帶。

好幾次了，每次我都盡量往前快步走著，除了晚間專門拎著食物送來，我幾乎不露自己的面貌。我發現這露宿者的眼耳很是靈敏，這靈敏或是來自對食物的期待。我怕來來往往的汽車。我站在人行道上，手剛舉起來朝他晃動袋子，他在對面就很快起身，避開來往的車朝這邊走。我把食物放在地上，馬上走回了。

他能準確拿到便可。

六

女兒回來的時候，我正吃著面條。她到廚房一看，問：“你吃面條，還煮飯？”我“嗯”了一聲。她自是不知道我為那個露宿者做飯、送飯。

一開始我就沒告訴她，要是她知道了，自然會擔心不已。我總是做諸如此類的令人擔心的事情。

我竟然看著鐘，問女兒，你要待多久？她說還要趕回順德，約在那兒吃飯。她隨即出門去了，我一碗面條還沒能吃完。

我把煮好的飯裝到一個塑料飯盒里。剛煮了五花肉，我打了一盒子鹵豆干和五花肉。中午盒飯的一次性餐具沒用，今晚放進去。家里一次性餐具很多，還整了一箱子給了收垃圾的老頭。

繼續出發，放在路邊，同時朝雨傘那里喊一聲：“給——”放下后即走開。

回頭看，雨傘后面的人起身出來拿走了。

七

今晚繼續把食物放在路邊。此刻是晚上六點多，還沒到七點，正是送外賣和下班的高峰期。幾十秒鐘的等待一下就攢足了一大波過馬路的騎士，黃色頭盔和黃色外套的，藍色頭盔和藍色外套的，他們正爭分奪秒地送著他們的外賣和貨物。不知道是誰發明了這樣的規則，使他們行色匆匆、頭往前顧不了身體的滯后。他們的神色是如此慌張，問路時甚至來不及聽人的猶豫作答。

每一單在他們的行程里已經計算了時間，時間即生活。

那個人一直躺在地上，路過的騎士都會瞅見，但他們的神情一下子就轉向前面的路程：馬路、紅綠燈和車頭掛著的手機里的路線。每一條路線對于他們都是新的，都是需要去尋覓和節省時間的。

這種對比的畫面同時出現，我更傾向于這些奮力拼搏的小哥。路道兩邊往前走去就有熱鬧的店鋪，小食店或許需要打工者，這個躺著的人，可以去換取三餐。這是一個不錯的建議，一個人總得“動”，總得去換取點口糧。我也無法一直給他送食物。

第N次發朋友圈，有友人留言：“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而我好多次想告訴地上這個人，前面有好多快餐店，你可以去打工換取口糧，人整天躺在這里也不行，也會生病的。那些外賣小哥那么拼死拼活，為的也是一口飯。

可是，我們真的能給他指一條路嗎？或許，我們能做的，就是一善之行，給一條魚而已，我沒有“漁”的建議或出路。“五餅二魚”的奇跡中，小男孩并沒有辦法解決那么多人的肚子問題，可他有魚，他拿出了自己帶著的魚，但把它變成讓五千人吃飽的奇跡的是耶穌，有魚的小男孩只管貢獻出魚就行。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和選擇，包括外賣小哥的謀生方式和他們的歷程，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八

女兒安排好，回家給我慶祝生日。

今晚好好聚，慶生嘛！女兒這陣子這么忙，只有這個契機才回來，也能好好吃餐飯。

但，我就不可能中途出去給這個露宿者送餐，何況在下雨。我高高興興慶祝生日，卻讓一個眼巴巴等吃的人沒得吃？思前想后，我四點下去接了送來的蛋糕后，先著手準備了給這個露宿者送的食物。

煮了米粉湯，還有一個雞蛋，一個速食鴨腎，一個一斤的俄羅斯列巴（全麥面包）切剩了三分之一的一大塊。我打包好了，加了一次性筷子。

我拎了食物，外面天還亮著，才五點左右，有匆匆送餐的騎士和汽車正相互避讓著，陰濕的天，雨倒是縮回去了。

今天一早去做體檢時，我看到這個人挪到了立交橋底下，因為昨晚下雨了。

往立交橋那個方向看，停放了好多汽車，卻是沒人。往回看，他又回到了草叢中。

我把食物放在地上，說了聲：“給一”雨傘后面好像沒動靜，因為我從沒這么早送過食物。我提高音量再喊：“給——”然后把食物放在地上。

我邊往回走，邊回頭看。只見他起身出來，臉上像是笑著，低下身去拿了食物。

一個好好的人，這么憋著，精神也會出問題的。我心里嘀咕著。

今天很早，因為是體檢，路過這里才六點多。我瞥了一眼，一個很大的行李袋，滿滿當當的，是枕頭，旁邊依然是放了東西的塑料桶。他就躺在那里。他不知道這個城市，和其他的一切。

前天，同樣的地方，兩個女清潔工打掃之余，斜睨著他，指指點點。

九

外面的雨淅淅瀝瀝，我食欲不振，胃不舒服。可是，晚飯時間我還是要去送飯，家里有現成的。我煮了點蘿卜，加在煲仔刺湯里，算是解決了一餐。

現在，我把米飯和炸油皮裝起來，煲里的生菜挑出來，加了點鹵肉，一盒子飯弄好了，上面疊了一圓盒子的湯。

聽得樓下操場上孩子的叫聲，我從陽臺往下看：孩子在玩，視野往前擴展，下班的人背著雙肩包往大樓電梯間走去，看來此刻無雨，我不用帶傘。

車輛發出急促的喇叭聲，快遞騎士依然是最多的穿行者。我瞥了一眼，那人在立交橋底下拉閘門的位置。我走到對面的人行道，車輛來來往往，我立住，手里打包的袋子朝那邊示意一下，他的眼睛穿過車輛隨即看到了，起身往這邊走。我把食物放在這邊路面上，先走開了。

回頭看，他已經穿過馬路，拎起袋子回去了。

十

幾次路過，我眼睛偷偷往那邊瞅，發現我送去的裝飯、裝面條的圓塑料桶狀盒子、吃完了的空盒子，都放在地上。每天的清潔工都在打掃，路邊不遠處就有垃圾桶，他不拿去那里丟掉，這樣給城市增加了衛生問題。

我很是不悅，轉而一想，那僅僅是我的視覺。我們也不應去要求這些人，我們只管盡點力，不讓他們餓著，這就是我們該做的。

偶爾我也多心。這是我必經的道路，所謂“升米恩斗米仇”，若沒給他帶食物，或是食物不合他胃口，會不會反倒變成不好的事情？

念頭一下又被我拽回來，我能做的，舉手之勞，又不是那么難的事，我還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他并沒有跟我索取，我主動送餐，只是路過的良心滋長。

因為城市的某些指令，晚上我想這個人會不會走了呢？今早買菜還看到他伸著頭東張西望，我一直認為他是什么原因才困頓在這里的。

晚上，我送一桶面條和一盒豬肉豬雜湯。他一眼瞅到我站在馬路這邊，馬上就起身。這次我放下東西沒有馬上走，等到他過來，大聲對他說：“你——可以走了——”

他轉過頭，拿著東西過馬路去。

不知道他聽懂我的意思沒有。

我是希望他去尋找新的生活，在這里是暫時的、不得已之舉。

十一

遠遠地，我發現這個人的地攤還在那里，那把雨傘很顯眼，往下移動視線很快就能看到地上鋪的地墊。這個人還是坐在那里。

為什么還不走？他完全不用把自己圈在這里。

可我已經決定不再給他送食物了。

下午從大門出來，我發現這個人站在橋底下，探著頭朝車路張望。

我目不斜視，假裝看不到，徑自走在人行道上。

我包裹得緊緊的，帽子、口罩和大衣，還有，我基本上都是晚上送食物，雖然有燈光。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希望他認出我。

可他還真的認出了我。

他的眼光尾隨著我。他是不是奇怪我這幾天怎么不給他送食物了？他是聽不懂我的話？我退而一想，這個人沒手機吧，新聞、城市的情況他都不知道，一個沒有手機的人寸步難行。

他肯定是沒有手機，要是有，也沒法充電，不然肯定知道這個世界，這個所在的大廣州現在怎樣了。

一個時代，突然就把一些人拋棄了。他們無法歲月安好，他們若不緊跟時代，就沒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發現這個人的生活能力還是挺強的。

那天，我發現他還把衣服掛在鐵柵欄上，在晾衣服呢！另一次，我瞅見他擰開了環衛噴水車的水管，在那里接水。我明白了，他在這里找到了可以適應生活的環境：有水，有個空間，沒人管他。就是不知道他的三餐怎么解決，除了我送飯，其他的飯去哪里吃？

某次上班路過，我瞅見他在吃面條。我放心了，他不是靠我這么一餐飯，他能夠找吃的，這個情況大可讓我的良心更加安穩。

十二

上午要去買菜，女兒昨晚回來了。今天在家，我問她吃什么，她點了蝦。

她還在睡覺，我已經吃完早餐，準備好給那個露宿者的食物：一份撈面，分量嫌少了，下面加半份餃子，一個圓桶，我在撈面的頂端加了幾塊五花肉，準備了一瓶茶水，溫溫的。

走到立交橋底下，我發現這個人的地攤還在，但人走開了。我只好徑直走過去，把一袋子東西放在離地攤兩步之遙處，然后急急走開了。我還要再過馬路。

地攤上放著那個人的全部家當，衣服疊得整整齊齊，一個衣架掛著毛巾，吊掛在鐵柵欄上。

買菜回來時，我看到他已經吃完我送去的食物，在收拾他的碗。

十三

我想，既然現在沒有固定送晚餐給他，他對我的食物沒有指望，自然是自己找飯吃了，那么我要送飯，得趁他還沒吃晚飯。

于是，我今晚還沒吃飯，先給他準備了飯。我中午專門打了一盒米飯。那個五花肉連同塑料圓桶先微波爐加熱，然后加了一盒米飯上去加熱。天氣冷，盡量熱點。

紅豆和薏米，加了糖，很多，都放在一個塑料盒子里，算是有湯了。

出發。我遠遠看到那個地攤，可人又不見。我繼續走，在高校圍墻外的人行道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地攤上沒人。但是，對面那個人行道的公交車站前，有個人站立著，包裹著風衣、帽子，雙手插在衣袋子里，口罩是大花紅色。

這個人精瘦、低矮，除了東張西望，就是有意盯著地攤，估計就是地攤上的那個人。

我站立不動，朝著那個方向，將手里的食物晃了晃。果真，那個人發現了我，急急忙忙四下看車，穿過馬路來了。他抵達橋底下，還要穿過這邊的馬路。

我見他已經過來，就把東西放在地上，轉身走了。

我發現，這種默契，竟然自然地產生了。我本想跟他說，你可以回家或回歸自己的生活了。但看他拎東西，我還是轉身走了。

想來他或許會等待一個自己的時間，他人有他人的難處、他人的軌道。

十四

下班，穿過立交橋底，我眼睛往那邊瞅，公交車站邊站著一個風衣裹緊頭部的瘦小男子，應該就是那個人。我想回家等會兒不用過馬路，從那邊過就可以把飯送給他。

中午打了滿滿的一盒米飯，加熱，現在把咖喱雞煮熱，分兩個圓盒子，我打包后拎了走。

公交車站的人不見了，我的視線往那邊移去，那個人已經躲在雨傘后面。

我折回，繼續穿過馬路的兩個車道，抵達人行道，走幾步遠，從這邊看到了那個人。那邊有點暗，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我停下腳步，把食物往前面晃動，只一下，那邊人就站了起來，我知道他看到我了。我低頭找個合適的地方把東西放下。他已經匆匆穿過馬路。

他拎起食物，左看右看車輛，一下就到了他的地攤。

我放心回程。

十五

上班時，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先把飯送了，因為現成的可以很快弄好。咖喱雞已經有了，直接在爐上煮開。另外燒開一鍋水，加了米粉，撈一塊，用一個塑料大圓桶裝了。

過馬路前，我先看左邊那個公交站牌，發現沒人。我遠遠地看那個地攤上好像也沒有人。我繼續過馬路，過了兩個車道，到了對面人行道，發現那個地攤上疊著整齊的衣物，擋在兩把雨傘后面，人走開了。我只好再過一條馬路，打算把東西拎到對面去。

在立交橋底下，這個繞彎的停車場，我瞅見對面一個人包著連帽的風衣，蹲在公交站旁邊的地上。雖然沒法看清那人的面貌，我估摸是他。他的口罩都遮住眼睛了，那個地方有陽光，估計他是在曬太陽。我把食物朝那個人晃動了一下。

果真是，他站了起來。在這個時間段，他應該沒料到我送食物。

我沒過立交橋底下的這個彎道，直接把食物放在我站立的地上，朝他示意，然后轉身走了。

我得往后去，因為那里才有人行道可走，不然橫穿這樣的車道很危險。

我又走回了高校圍墻外的人行道。我朝那邊看，他正拿出袋子里我給他配置的一次性筷子包，放一邊，又拿出那桶米粉咖喱雞。

祝愿他能走出這里，走到他該去的地方。

十六

出門前，我用微波爐把飯熱了。菜不多，一點肉、一點豆腐和一點咸蛋，我在這個盒子里又加了一小勺辣雞醬。

兩個小圓盒重疊，我又放了一瓶茶水，熱的，又怕太熱塑料瓶受不了，等到溫了才灌下去。

因著前日看到他蹲在公交車站牌這邊，我從人行道這里停住，看到他站在立交橋底下往這邊車道張望。我晃動袋子，這個是昨天裝蛋糕的紙袋，他沒看見。我又晃了幾次，他才看到。他沒戴口罩，我看出他有點臟兮兮的。

看到他穿過馬路，我把東西放在樹底下走了。

折回我的路線，穿過兩條馬路的車道，我到了對面人行道。走在這邊，我看到他在聞著瓶子里的水，倒在地上，應該是碗里，看不大清楚了。我匆匆上班去了。能夠在早上給他送食物，他有飯墊底，其他的兩餐能夠自己找吃的，也希望他能走出去。

今天，公交車上依然人不多。這些都與他無關。

十七

我本來想去單位吃早餐，想想算了，家里有蛋糕和面包。

但我還是給那個人送吃的，五花肉已經煎熟了，等會兒加芹菜做出湯。因著冬天，給點熱湯好些。五花肉本來可以加醬油，醬油五花肉下飯好點，可是得給他點熱湯。

我匆匆上班，今天上午有比較重要的任務。

走到原先的路線，我晃動一下食物，立交橋底下的人已經站起來朝這邊走了過來。

我放下就走。

這個人的頭發邋遢，神色猥瑣，一個人一直躺在那里，或蹲在那里，有時也過去路的另一邊蹲著。我想再去告訴他，現在通行了，該去哪兒就去吧，快謀生去。

可是，他應該懂的，看他的行李和塑料桶里的物品，好像是一個打工者，或許打算到廣州打工。

十八

周六上午去買菜，順路為那個人準備好食物，微波爐熱了，裝好。

我走在另一側人行道。

遠遠地，我看到那個人躺在立交橋底下，身影微小。他已經看到我了，我只需拿著食物朝他晃一下，同時放在我這邊的樹底下。

他立即起身，左看右看，防著車，過馬路來這邊拿走了。

我也已朝前走了好長一段路，不時回看這邊的情形。

無奈之感滋生，已是好長時間了。這不是辦法，這已經成了我的負擔了。

我也有顧慮滋生：這個人已經熟悉這里的環境，貌似打算長住下來，實際上，他這樣的生活，對周圍環境不好。這段路現在出現的尿騷味，我歸咎于他。

天氣如此冷，他最好有個收容所安身。

我上網查了，天河有收容所，距離最近的在水蔭路而已。

我應該為環境擔責，也想為這個人找一個更好的安身之地。我發現我的思維空間竟然開始闊大了，我腦中極少出現“環境問題”這些大詞，現在卻自然而然地想到。

我用手機的隨手拍功能，在網上上傳了幾張照片，并且圈出了這個位置。

十九

檢測，中招。我大吃一驚。之前雖然喉嚨有點不舒服，可是喝了感冒沖劑，倒是減輕了，并沒有不適之感，也沒有什么癥狀。

很快，各種癥狀排山倒海而來，發燒畏冷，時冷時熱，不停地調轉，蓋了兩領被子都不夠用，渾身疼痛，起身上衛生間都得把著手，稍不留神就癱倒下去。

頭幾天基本躺床上，僅僅喝水，沒法吃東西。我心里慶幸，剛好按程序反映了露宿者，或許相關部門已將那個人送去收容所，不然我這幾天沒法給他送食物，他生活應該很難。

七天后，雖然還是咳嗽頭疼，檢測已轉陰，能夠走動。我戴好口罩，把自身包裹得緊緊的。我需要去買點東西吃，多少天沒吃青菜和其他東西了。

還在斜坡，我朝那邊望去，那把雨傘還在。我愣了一下，難道相關部門還沒來解決？繼續走去，那個人倒是沒在雨傘下面。我又往前走，不承想那個人就站在我這邊的樹下。寒風中，他兀自站著，與坐公交車的人不同。

他好像一直在等著我，等食物。他首先看到我了。我看到他穿著風衣，風衣上的帽子套得緊緊的。

這讓他整個人都顯出了尺碼，極其瘦小。

我路過他旁邊，目不斜視，假裝沒看見他，他的神情好像有點惱怒。他認出了我，或許他惱怒我怎么這么久沒送食物給他。

我兀自往前。他精神抖擻，這讓我很是放心，一周沒給他送吃的，他活得好好的，說明他有他的活法，這就好了。

我的心落地。天很冷，我的雙手縮在口袋里，思維一直在這件事上打轉。

他的神色里有某種莫名的憤怒，他的眼神有點恐怖莫測，我知道送食物成了習慣，現在突然中斷了救濟，在他那里，我就很不應該。

或許，他的仇恨便來了。

買好了東西，我不想原路返回，他不是在這邊嘛。我過天橋，故意走對面的人行道。

千算萬算，誰知他偏偏已轉到對面人行道。他站在這里，這個地方更加逼仄了。我路過時，他馬上轉過身子，背對著我，這個動作很是戲劇性。

我匆匆走過，心想我剛才這么規劃的路線怎么沒有問造物主，弄得這么尷尬。

走過了馬路，我感覺自己灰溜溜的。

這個位置，這個人，突然變成了不安定的因素。我不知道如何就把自己置身于這個過不去的坎。

障礙，就這樣來了，可這個地方又是我每天出入避不開的路徑。或許，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的心里既有憐憫的沉重，又有無可奈何的戚戚。

一把雨傘，和一個露宿者，是擱在我心里的石頭。

障礙，在眼目，阻于心，我需要脫胎于屏障。我盡力了，并不完美，但大地蒼茫，我究竟留下了轍印。

（鄞珊，作家、畫家，現居廣東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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