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寫作本來就是千姿百態。如實說,有強烈的個人印記,那只能是杰出的標志和基礎。人到了一定年紀,更喜歡“實”的東西,作品的“實”感越強,就越是具備接受的優勢。一些作家的故事源自家人和家鄉,就會增強帶入感,少一些編造的痕跡。念念不忘真實地復述,直到完成整個寫作,往往更能夠自然放松地記錄和發揮,脫離一個時期的局限,突破一些條條框框的束縛。
對于當下的文學寫作,人們希望它們相互之間最好不要那么相像。用一種固定的腔調講述一個“圓熟”的故事,并不是吉兆。某種“文學”的語調,或許看上去很“專業”很“可愛”,但它一般不會是最優秀的。我們看到,每個年代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形成一種“集體語調”,這是“總語調”,下面還會有很多“分語調”:公文有公文的語調,新聞有新聞的語調。但一個優秀的作家要努力擺脫這種“集體語調”,進而還要脫離那些“分語調”。只有這樣,才能擁有自己的語言方式。這是進入語言藝術的基本條件。能夠做到這一點,其實并不容易。我們會看到,一些優秀作家越是到了后來,越是要脫離那種“集體語調”,沒有那種大家熟悉的“氣息”。
成熟的寫作,不是抵達語言層面的“圓融”,不是那樣的“嫻熟”,而是生氣勃勃的、個人的。哪怕粗糲一些也好。在舊有的言路和思路上滑行是舒暢的,但卻是平庸的。那種滑行有時會習而不察,自然而然,自我滿足。當有了警覺和戒備,有了自省和不安,才會停滯一下:停下來思索變革,從而謀求新的開始。
文字的一味堆積不等于生命的復雜呈現,而常常只是單調的重復。重復什么?也許主要不是故事,不是語言,也不是思想,而是氣象。氣象不再有生鮮和拓展感,境界依舊,生命正在僵持和老化。老化的生命為了證明自己仍然活躍,就會喋喋不休。但是這種述說是沒有生氣的,不會嘗試自我批判,不會造自己的反。一再地遷就自己的脾氣和習慣,可能就是衰老的表現。
我們常常說起一位大畫家的“衰年變法”。文學家也是一樣。衰年不必悲哀,悲哀的永遠只是固守和遷就自身,是因為聲氣的衰弱引起的呼呼喘息。我們都看到西方那個有名的畫家畢加索的晚年折騰,并有許多人對他的胡涂亂抹不表贊同。但是有一點卻透露了他的生猛本性:不甘屈服于衰老,不甘依從于熟練的筆路。他哪怕頑皮荒唐一番,也要證明自己的活力。這很了不起。當然了,他感到了時間的緊迫,所以稍稍草率了一些,焦慮過多,不再像以前那樣自信和用心、那樣沉著了。這是他的弱點。革命性的大膽拓進與極大的耐心相結合,才是最難的。誰能做到這一點,誰就是徹頭徹尾的大師了。畢加索的藝術生涯,整個看起來有點頭重腳輕,有點像民間常說的那種“滾刀肉”:百折不撓,潑打潑上。這樣的人一般拿他都沒有辦法,只有折服才行。這樣的藝術家也許只有一種天敵,那就是托爾斯泰型的。后者專注認真執著到骨子里,沒有任何機心與算計,探究下去,無倦無悔,直至最后。
藝術家的誠實,在現代和后現代之后,更不要說網絡時代了,也許會成傻冒之念。可是自古至今,還沒有什么能夠取代這種老實樸素的途徑。這是不可存有僥幸的。“現代主義”的生猛許多時候是受到時代病菌侵蝕的,然后走向無根柢的翻騰和折騰。現代人更加明白時不我待,但不明白時間的另一種豪擲方式:輕率自欺的形式主義大行其道。幾乎所有這種形式主義都有人叫好,有人覺得稀奇,于是就進一步得到了鼓勵。這是誤解和傷害。時間不是這樣對待的,心靈不是這樣對待的。時間和生命是一回事。生命的勇氣其實就是沉著的反抗。只有反抗而沒有沉著,反抗就是無力的。
巴爾扎克以生猛著稱,他有豪言并部分地實現了。他只是在第一個階段深入地向前挺進,比如一個擊錘者,掄圓了。但是他的生命并沒有迎來自己的變法期,只迎來了自己的疲憊期。如果生命再延長一些,我們就會更明確地看到他怎樣面對一些大問題了。那時候他會不會真正地生猛下去,我們也就不得而知了。藝術生命的堅韌需要兩個以上的階段才能考察,所以這是極復雜的事情。有的作家據說擁有“三屆青春”,如德國的歌德,但是我們看不清晰。如果真的有兩屆,這對于所有作家藝術家已經相當不錯了。現在看畢加索起碼有兩屆,中國的齊白石可能也有兩屆。上蒼給予一個藝術家的時間長一些固然好,但他們浪費或奢侈地使用上蒼給予的時間也是很常見的。
藝術生涯,有時候開頭就是結尾。另有可能結尾只是開頭。詩性生命的發展和演變相當詭異不測。
為了對付種種磨損,寫作者會求助于“生活的真實”。那些粗糙的生活被一顆童心處理過,既是原生態的,又是新鮮可愛的和當下的。有些生活離我們似乎很遠了,但又如在眼前。它們原來一直在重復和循環,不知疲倦。生活沒有疲倦,是我們自己疲倦了,這很有意思。老人所表達的童年意趣,與今天的孩子常常并無二致。也就是說,童心是相通的,生活是繼續的。不理解過去的生活,也就不理解今天的生活,也不會更好地向前。就這個意義上說,像孩子一樣講述故事,既常憶常新,又膾炙人口。
不失時機地回到童年,是防止衰老的良方。以童年的視角看過來,會發現我們的生活是這樣地有趣或神奇,令人大驚失色。我們于是大為不安,會用多種辦法去解決心靈問題。我們面臨的問題原來是這樣多,真的再也不能忍受。那么好吧,讓心靈的突破力變得超乎想象的強大。革命的筆觸就此發生。在此過程中會悟到很多。他是一個老手,不是新手;可是他就像新手一樣,沖動很多,創造力依然旺盛,爆發力十分強大。因為不安太多了、張力太強了。他可以不停地寫下去,他的創作豐華期好像才剛剛開始。他可能會折騰很長一段時間。
2021年7月16日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