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群山

劇首字幕：

目力高遠的薩迦·班智達

美輪美奐的西夏王妃素霓

深明大義的孛兒只斤·闊端

演繹了一出動人心魄的涼州會盟

中華大地由爭戰不止的沙場

逐步融合為不同民族共同生息的家園

人物表：

薩迦·班智達·貢嘎堅贊（1182-1251），原名貝丹頓珠，藏傳佛教薩迦教派第四代祖師，精通大小五明，獲得班智達學位，為西藏第一位班智達。世人尊稱“薩迦·班智達”。簡稱薩班。

孛兒只斤·闊端（1206-1251），蒙古汗國窩闊臺汗次子，受封西涼王，設府治于涼州（今武威市涼州區）。簡稱闊端。

素霓，西夏王妃，毒殺成吉思汗后輾轉逃亡至日喀則薩迦寺。后拜薩班學習醫方明（醫學），并隨侍左右處理雜務。約25歲。

多達那波，蒙古人，闊端部將，金字使者。帶兵出征吐蕃，到達拉薩附近，后撤回涼州。公元1244年，奉闊端之命復至吐蕃，邀請薩班赴涼州會盟。約35歲。

八思巴（1235-1280），薩迦·班智達·貢嘎堅贊侄子，藏族政治家、佛學大師，藏傳佛教薩迦派第五代祖師。

恰那多吉，八思巴弟弟，5歲。

京俄·仁波切·札巴迥乃（約1175-1255），止貢噶舉派宗教領袖。簡稱札巴迥乃。

釋迦桑布，薩班弟子。薩班前往涼州后受任主持世俗事務。約40歲。

阿古頓巴，傳說中的幽默智慧人物。約50歲。

高智耀，歸降蒙古汗國的西夏儒士。約45歲。

南卡本，吐蕃僧人。約35歲。

另有弟子、僧眾、侍應、領主、闊端王妃、兵丁等數人。

序幕

[公元（約）1234年冬，某日傍晚，日喀則，本波山，薩迦寺，大雪紛飛。

（薩班借暮色中的雪光給一眾弟子講授經書。

[稍頃，薩班站起，走到窗前，望著漫天大雪陷入沉思。

[合唱隊里響起憂郁中稍帶不安的哼鳴。哼鳴聲中，薩班的側影在飄雪的背景上有如雕塑。

[釋迦桑布上，走近薩班。

釋迦桑布 上師，剛才有流浪者昏倒在門口，我們已給予救護。和一般流浪者不同，此人醒來第一句話就是要見您，說要見薩迦·班智達。

薩班 哦。那就請他進殿來吧。

[釋迦桑布點頭，下，隨后領素霓上場。素霓衣衫襤褸，瘦弱不堪。

素霓 （女作男聲）尊敬的上師，我有緊要求告。

薩班 請坐，請告訴我。

（二人就座。

素霓 我這就—一告訴上師。

[遲疑。眼瞅眾僧人。

薩班 請各位弟子暫且休息，稍后再做晚課。

[眾弟子下。釋迦桑布走到舞臺旁側，侍立。

素霓 （直起身子）尊敬的上師，我遠道而來——

薩班 我看出你遠道而來。

我也知曉你是女作男聲。

素霓 （女聲）啊，一路上無人識得我是女子。

上師真是神明。

薩班 可憐的女子。

神秘的女子。

你怎么來到這白色群山的高原？

漫天大雪是你帶來的風寒？

素霓 （站起）我是從涼州來的女子。

我是失去家園的孤兒。

我是西夏國的王妃。

我是失去王冠的奴隸。

我叫素霓。

薩班 （站起）素霓？白虹？

素霓 我被蒙古人掠去。

我被鐵木真，被成吉思汗寵幸。

我不是誰的寵幸都當作榮幸。

我毒死他。

他們的成吉思汗，

被我毒死在六盤山。

薩班 啊，是你??？

素霓 是我。我逃出六盤山。

我逃到涼州，我病倒在白塔寺院。

寺內的僧人，那么慈悲。

他們治好了我的病，治不好我的心。

他們回答不了我的詰問。

他們要我來找您，如日如月的薩班。

薩班 你的詰問？什么詰問？

素霓 為什么西夏人那么虔誠，

那么虔誠地信佛，敬佛，禮佛，

卻擋不住兇殘的馬蹄，

避不開亡國的厄運？

薩班 興不由佛，滅不由佛；

興亦由佛，滅亦由佛。

王朝更迭，家國興滅，

不止一個緣由。

一條長長的繩子，

它壽命短促是有太多的結。

素霓 尊敬的上師，

我輾轉千里，

不是來聽比喻。

佛不是護佑眾生嗎？

佛不護佑我們，

誰來護佑我們？

（薩班無言，俯首，合掌。

（暗場。

第一幕

第一場

（公元1244年。日喀則，本波山下。一個破陋的院落，一間開敞的房屋，薩班與數僧人在救治多個病人。

（素霓著吐蕃男裝，配藥，煎藥，給火塘添進木柴?；鹛辽现в屑茏?，吊著一個個藥罐。

（舞臺前場，一素衣女子舞蹈上。

（釋迦桑布上，走到薩班跟前，耳語。

（薩班手撫釋迦桑布后背，走到舞臺一側。釋迦桑布下。

（一村民背死去的小羊上。

村民 上師，我家的羊死了一只。

它平時就不好好吃草。

你給看看，還能吃不能？

一家人舍不得埋掉呢。

（村民把羊托在手中。薩班審視。

薩班 有多長時間了？

村民 蔫頭耷耳，幾個月了。

薩班 其他羊呢？

村民 都好的。

薩班 哦。那就不是冬瘟。

多烤一會兒?？臼臁？就浮?/p>

羊腸羊肝就埋掉吧。

（村民鞠躬下。

（合唱隊過場。退場或站于舞臺兩側。喝過藥后有人慢慢站起，或出門，或留下在火塘邊伸手取暖。

（數個素衣女子上場，舞蹈。

合唱 白色群山圍坐在四周。

群山連綿是我們家園。

篝火暖著窮苦歲月，

歲月吉祥是我們心愿。

（薩班等人在走出院門時與圍攏來的民眾施禮告別。

（轉場。

第二場

（翌日。陽光明媚的早晨，空中有鳥雀啼鳴。景同序幕。薩班、釋迦桑布等與眾僧人在一起或站或坐低聲交談。素霓在殿中來回忙碌。

輪唱或念 “蒙古人到了本波山下，仲曲河畔。

昨天，昨天就有人看見?！?/p>

“蒙古人為什么突然出現？”

“他們結交各地領主。

拉攏，哄騙，威逼利誘，挑撥離間?！?/p>

釋迦桑布 為什么闖進我們的家園？

馬蹄聲聲，為什么打擾我們的藍天？

闖進人的家園，就是寇盜，就是仇人。

我們同仇敵愾，讓他膽寒。

輪唱或念白 “他們在前藏殺人立威，

再去四處示好，殷勤百般?！?/p>

“一眨眼又玩撤兵的花樣。

居心叵測，樁樁件件?！?/p>

“既然昨天就到本波山下，

為什么不來禮敬薩班？

莫非要上師去迎接和拜見？”

合唱 愿佛祖保佑我們。

愿佛祖保佑吐蕃。

（素霓聽著眾僧議論，不時停下，望著說話者出神。

釋迦桑布 上師，我們是否做些準備？

是否派人前去致意，以便打探消息？

薩班 不必，靜等即是。

（眾僧端坐如儀，在薩班引領下開始誦經。經聲猶如風濤海浪，一波一波疾徐有致，似乎在與眾僧心中的波瀾相呼應。

（日光照進大殿。

[多達那波帶隨從上，素霓阻攔，被一把推開。

（多達那波欲走近薩班，薩班等誦經如常。多達那波見狀退立一側，漸有恭謹神色。素霓兀立，對多達那波視若無睹。

（薩班站起，按蕃人儀禮向多達那波施禮。

多達那波 尊敬的薩迦·班智達上師，我是金字使者多達那波，奉蒙古皇子、西涼汗王孛兒只斤·闊端之命，前來請安。

薩班 給使者請安。

聽說使者昨日才到本波山下，

想不到今日即能相見。

多達那波 我等昨日先安營扎寨，沐浴整肅，今日晨間，與滿天霞光來一起拜見。

薩班 無任感謝。請殿中就座。

（對釋迦桑布）讓大家各自研習功課吧。

（釋迦桑布安頓眾人退場，然后回身就座。素霓上茶，復侍立一側。

多達那波 闊端汗王致書于您并令我送來禮品。

（示意隨從呈上信函，接過，雙手遞于薩班。薩班接函。

薩班 請用茶。（讀函）

多達那波 這是禮單。（薩班未抬眼，接過，放在一旁）

禮品有白銀、錦緞、珍珠袈裟。

闊端汗王的心意，贈給他敬重的薩班。

[薩班看完書函，收起，放在案頭。

薩班 （站起）闊端汗王請我做他的上師，讓我為他指示道路。

多達那波 （亦站起）是的，闊端汗王請您做他的上師，讓您為他指示道路。

薩班 這是多么好的心意！多么謙恭！多么友善！

每個字都涂滿蜂蜜。

多達那波 是的，這是多么好的心意！

每個字都涂滿蜂蜜。

薩班 闊端汗王邀請我去涼州會談。

多達那波 是的，闊端汗王邀請您去涼州會談。

[釋迦桑布站起，到薩班身后。二人走到臺前。多達那波跟進，稍稍拉開距離。

薩班 我已經六十三歲，站立，走路，都開始蹣跚。

薩迦到涼州，恐怕路上就不止一年。

多達那波 是的，薩迦到涼州，確實很遠。

崎嶇，漫長，一年不成，就走兩年，三年。

薩班 闊端汗王說，如果我不去，如果我不能像佛祖那樣，為利益眾生做出犧牲，我就違背了學法時的誓愿。

多達那波 是的。還有——

薩班 還有——如果我不去，他就會按照草原的法則來追究。

多達那波 是的。如果您不去，他一定會按照草原的法則來追究。

薩班 這言辭輕柔的信，一轉眼寒光閃閃。

草原的法則，是否就是，

馬蹄踏踏，殺聲震天，

尸橫遍野，生靈涂炭？

多達那波 是的。這是闊端汗王最不愿見的結果。

薩班上師，您也應該最不愿見。

薩班 可否容我三思而后定？

多達那波 當然。請上師三思。

不過，蒙古的馬蹄子急，

我們蒙古人性子急。

薩班 其實，慢慢走，比繞來繞去跑得更快。

送客。

（多達那波等一行人施禮下。

（薩班目送，轉身就座，手持念珠閉目默禱。釋迦桑布送客到門外，然后回來，亦在一旁坐下。眾僧上場圍坐四周。素霓跪于一旁。眾僧內心的聲音化作哼鳴，憂慮，憤慨，不甘，焦躁，糾結，種種情緒在大殿里繚繞，喧響。哼鳴聲中，眾僧人如幻影般一個個緩緩退下。舞臺上只剩薩班、釋迦桑布和素霓。

素霓 尊敬的上師，

你不能咽下這樣的屈辱。

你不能讓污泥打在自己臉上。

你不能和豺狼為伍。

他們是惡魔。

他們是騙子。

你不能與惡魔為伍。

你不能和騙子為伍。

你不能咽下這樣的屈辱。

釋迦桑布 上師，我記著您的格言。

您曾說，對凈飯王王子，

即使有所得罪，他還是愛護你；

而對于閻王，你怎樣恭敬他，順從他，

他還是要你的命。

素霓 上師。

釋迦桑布 上師。

素霓 上師。

（薩班始終端坐在大殿中央，微微頷首，閉目沉思，任素霓和釋迦桑布怎樣呼喚也不相應。

（釋迦桑布拉起素霓，二人含淚退下。

（暗場。

第三場

（數日后，薩迦寺外，仲曲河畔，送行的儀仗已做好布置，僧俗民眾聚集在周圍。

（釋迦桑布站在送行隊伍的前排。

（模樣古怪、滑稽的阿古頓巴上。頭上似裝了彈簧，帽子一會兒頂起，一會兒落下。唱的歌卻滿懷憂郁。

阿古頓巴 老虎的叫聲撞到前山又撞到后山。

老虎的威風能折斷一千根馬鞭。

誰能在老虎身上享得清福？

跳蚤，跳蚤，晨來飽餐，晚來也飽餐。

眾聲 阿古頓巴，你的可愛哪里去了？

你的幽默哪里去了？

什么老虎？什么跳蚤？

怎能用這樣的話來送行薩班？

阿古頓巴 是啊，吐蕃不是老虎，不是跳蚤。

我送行的話不該俗套又放誕。

我想看一眼薩班，讓薩班看我一眼。

我把該說的話說到他耳邊。

釋迦桑布 （對隨從）拜托他離開。

上師就要出行，別在這兒礙眼。

（幾個僧人勸阿古頓巴，然后架起胳膊推舉下。阿古頓巴掉了帽子，邊下邊唱。

阿古頓巴 啊，帽子，我的帽子。

我的帽子里都是寶貝。

我的帽子要送給薩班。

哦，不是今天，那就明天。

（有人撿起帽子，遞給阿古頓巴。少頃，薩班左手拉八思巴，右手拉恰那多吉，與一眾僧人走出。素霓與另外幾人著吐蕃俗服走在旁側。

釋迦桑布 尊敬的上師，

您還記得自己的格言嗎？

合唱 仲曲河水本來甜美，

流進大海就變得苦澀。

釋迦桑布 英雄的榮耀，

不屬于撲向燈火的飛蛾。

合唱 佛祖保佑您。

佛祖保佑吐蕃。

釋迦桑布 愿薩迦人的擔憂隨風而逝。

薩迦人的家園永世吉祥。

薩班 （走近釋迦桑布）不過是出趟遠門，

用不著過多思慮。（微笑）

你們不說我有不破的法力嗎？

我也覺得我皮膚下面，

流的不是一般的血。

身上抹了麝香，

氣味更加芬芳。

心中有了火焰，

眼睛更加明亮。

須彌山屹立不倒，

薩迦人，吐蕃人，

注定平安興旺。

合唱 佛祖保佑您。

佛祖保佑吐蕃。

薩班 （對釋迦桑布）我去涼州，

你和喜饒迥乃、索南僧格要處處謹慎。

要和各地領主勤加聯絡，善加溝通。

你們的擔子比我重。

世事不定心事定。

我心事定，你們也心事定。

我心所事，你心所事，心定事定。

釋迦桑布 （與另二人）謹遵師命。

盼上師和八思巴、恰那多吉早日歸來。

我們薩迦的火塘天天為您暖著。

（薩班與送行者一一告別。響起長號等各種禮樂。送行者開始合唱，中老年婦女的歌唱飄在高處，蒼涼。

合唱 白色群山莫躲在天邊，

親人腳印你好好照看。

白色群山陪伴到天邊，

親人囑托你記在心間。

山頂的鷹，山間的豹，

親人遠行你在前方探路，

親人的消息常送回家園。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場

（公元1244年初秋，日喀則東南，夏魯寺。

[薩班坐在燈下給吐蕃各地的政教領袖寫信。素霓在一旁侍應。八思巴、恰那多吉分坐薩班兩側。

[響起薩班的畫外音。

薩班 這里是夏魯寺，

是我涼州之旅的第一站，

年輕時我曾在這里拜師求學，

在這水缸前接受比丘戒。

夏魯寺是我學法弘法第一站。

院子里長滿新生的嫩葉。

我在這里給你們寫信，

告知此行的意圖，

征詢你們的指點，

約請拉薩相見。

（素霓抱水罐上，把水注入水缸。

[三個綠衣女子上，在前場舞蹈。

（三個黑衣男子上，在前場舞蹈。

（伴隨而起的音樂既有祝禱和祈愿的美好，又夾雜對邪惡和災難的恐懼，隱隱又透著堅毅與執著。

（素霓抱水罐上，故意撞倒舞蹈中的黑衣男子，另外兩個因灑水也滑倒，三人做鬼臉下。

（素霓抱水罐跪下，綠衣女子依然舞蹈不止。

（轉場。

第二場

（拉薩，大昭寺庭院中，布景可體現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刻在石柱上的唐蕃會盟書等。

（庭院內擺放了幾案，薩班等人和吐蕃各地的政教領袖在座談。

領主一 尊敬的薩迦·班智達，

再問一次，您為什么要去涼州？

為什么要以身試險？

薩班 （緩緩站起）請問他們是老虎嗎？

他們長著老虎的下巴還是老虎的屁股？

領主一 （亦站起）不是。他們比老虎還兇猛。

薩班 他們是毒蛇嗎？

他們長著毒蛇的牙齒還是毒蛇的尾巴？

領主一 不是。他們比毒蛇還歹毒。（坐下）

薩班 即使那樣，我也要去。

只要是人。

即使比老虎、比毒蛇還可怕的人，

我也去見他們。

只要是人，我的心，

就能找到通向他們的道路。

我的道路，

能通向他們的心。

領主二 您把他看作人，他不把您看作人怎么辦？

薩班 只要他是人，我就要想辦法讓他把我看作人。

南卡本 （站起，語含冒犯）薩迦·班智達，請您告知，

您的涼州之行，會有什么益處，什么害處？

薩班 益處也可能比天還大。

害處也可能比地還大。

我們先說害處吧。

哦，以你之見，會有什么害處？

南卡本 什么害處？會談破裂，

您的頭顱會被做成酒器，

八思巴、恰那多吉或被扣作人質，

那些功力深厚的高僧大德，

再回不到白雪覆蓋的群山。

薩班 那對我，對薩迦，還有更壞的害處嗎？

而對整個吐蕃，即使那樣，

還有比現在的處境更壞的害處嗎？

南卡本 似乎沒有。

薩班 那益處呢？

南卡本 益處？會談成功，吐蕃可躲開覆亡的危險。

薩班 說得多好啊！躲開禍患。

沒有了禍患，就是最大的益處。那么，

把個人的害處，把薩迦的害處放到一邊，

把吐蕃的益處擔在肩上，我是否可以請你改變說話的語氣？

南卡本 我想再問，會談成功，

你們薩迦人的勢力會不會凌駕于吐蕃之上？

薩班 薩迦人代表吐蕃去涼州，

薩迦人的責權利害自然最為突出，

難道這不順理成章嗎？

事前統籌、事后統領的職責，

薩迦人難道可以推托嗎？

我重述，如果哪個教派愿派人前往，

我貢嘎堅贊無任感激，將全情襄助。

南卡本 （低下頭，又慢慢抬起）上師所言，南卡本心服口服。

我們教派的僧俗民眾，

將日夜祝頌您的壯舉。

（薩班拊掌，與南卡本互相致禮。南卡本坐。薩班對眾人合掌，然后轉身，邊說邊走向臺口前沿。

薩班 我懂大家的隱憂。千說萬說，

你們在擔心我能否維護吐蕃的利益。

其實我也一直在想。

我能否？

我怎樣？

如果不能更好，

我起碼，起碼不讓它更糟。

札巴迥乃 （站起，言辭冷峻）還能怎么更糟？

充其量決一死戰，大不了同歸于盡。

薩班 決一死戰，同歸于盡。那是痛快。

寧為玉碎，不做瓦全。那也壯烈。

真到了緊要關頭，我薩班，

絕不會貪生怕死，畏葸不前。

然而現在，我們吐蕃，

四百年分裂，教派相爭，兵連禍接。

各設壇臺，各化一方，“各標一勝，各樹一幟”。

百姓，迭遭其苦；權貴，深陷其害。

內不能止亂，外不能御侮。

不死不活，茍延殘喘。

我們吐蕃，族群的命運已跌至深谷。

捫心自問，我們，怎對得起聳立身側的白色群山？

札巴迥乃 兵臨城下，怕只怕您去涼州，

去見蒙古人，會不會與虎謀皮，

跌至深谷的命運再滑進深淵？

薩班 我去涼州，正為了讓我們的命運走出深谷，躲開深淵。

誰都看見，你爭我奪，那不息的戰火。

誰又留意，你來我往，那不斷的融合？

禍福相依，治亂相繼，這世間萬事萬物總在轉換。

關鍵在于如何轉換，誰來推動這轉換？

總要有人去破冰河。

總要有人去挽狂瀾。

總要有人，把不可能的事情做成可能，

把荊棘和石頭壓在雙肩。

我要讓他們看到，我們怎樣

珍惜我們的高原，珍惜我們的江河，

珍惜我們的草木，珍惜我們的春天。

珍惜我們的田壤啊，珍惜我們的家園。

如果，

我們的珍惜換不來珍重，

我會讓人看到，我們的抗爭，已拿出骨頭和血，

拿出自己的性命。

札巴迥乃 札巴迥乃向薩班上師敬禮。

從今天開始，我們吐蕃各地各教各派，

當矢志一心，做您的后盾，

為您祈禱，為您加持。

（眾起立，恭送薩班退場。

男生暗唱 高原上的格桑花，

也開遍遼闊的草原。

高原上的紅杜鵑，

也開在油菜花的身邊。

高原上的雪蓮，

和白云一起，俯首合掌，

為八方祝福，為蒼生祈愿。

[轉場。

第三場

（拉薩城外，遠行的薩班再次回望雪山。

（一行人均停下腳步，轉過身子。

[阿古頓巴從舞臺后場迎面走來。

薩班 啊，這不是阿古頓巴嗎？

阿古頓巴 是啊，我就是阿古頓巴呀。

薩班 你有一千歲了吧？

阿古頓巴 我去年是減一年一千歲，

今年是加一年一千歲。

薩班 哦？（笑）反正你既不是一歲零一千歲，

也不是一千歲零一歲對吧？

你這個歲數怎么才讓我見到？

阿古頓巴 因為我一直沒讓你見到呀。

因為我不想見你。

薩班 你為什么不想見我？

是怕我這個同鄉一進到你眼睛，

就讓你靈魂關不上門嗎？

阿古頓巴 你要有那個法力多好啊。

我不見你，是因為我編了那么多故事，

沒有一個可以冠上你的名字。

你不好玩。

薩班 那你為什么還來送我？

阿古頓巴 我祝福你到了涼州，

做點好玩的事情。

薩班 （思忖）去涼州做點好玩的事情？

我只能做些平平常常的事情。

阿古頓巴，我只想達成

一些平平常常的心愿。阿古頓巴你這樣想，

說不定還真能做一些好玩的事情。

你先要做一個好玩的人。

我把這頂帽子送給你吧。

（摘下帽子，耍起花樣百出的把戲，然后唱。）

帽子。帽子。阿古頓巴的帽子。

帽子。帽子。好玩的帽子。

它會唱歌。它會跳舞。它會講故事。

它盛滿阿古頓巴的淚，

一打噴嚏就止不住的淚。

它盛滿阿古頓巴的笑，

想起姑娘就忍不住的笑。

他哭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哭一陣。

他走完今生還有來生。

他去過來生又回到今生。

尊敬的薩班，

我在今生，還是來生？

（把帽子遞向薩班。薩班接過，端詳，又給阿古頓巴戴上。

薩班 摘下帽子是今生。

戴上帽子是來生。

帽子里的故事都長你的睫毛，

你的帽子是不透風的鳥巢。

讓它和你待在一起吧。

你每個故事都好好照料。

（響起中老年婦女的合唱。

（歌聲中，薩班揮別白色群山。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場

（1246年秋，涼州城，薩班駐錫處，涼亭內石案石凳旁。

（高智耀等儒生前來拜見。薩班與之交談，彼此傾心，不住頷首。

（八思巴、恰那多吉在側。

（高智耀站起。

高智耀 尊敬的大師，

我等雖是亡國之臣，

但來降之后，受闊端汗王器重，

雖不敢趾高心高，可一股氣象也不放在眼里。

您到涼州一月有余，傳揚佛法，廣結賢能，

雖未見到闊端汗王，

卻已得薩滿、儒、道、伊斯蘭注目，稱賞。

今日一晤，與有同焉。

某有感觸，大師此行，與他者不同。

有人因恐懼而來，您是因勇敢而來。

您的勇敢源自智慧，擔當，心量和襟懷。

薩班 （站起）先生的贊譽是珍寶，也是鞭梢。

闊端汗王去和林參與機要，

我正好感受涼州，體味涼州。

涼州曾是絲綢之路的樞紐，南北交通的要道，

如今，輝煌雖已不再，但戰亂之后

土地重賦生機，百姓稍得喘歇，

各族各宗相交相容，

也是令人喜樂的光景。

在涼州，我的心胸慢慢敞開。

心胸敞開才愜意交往，才贏得人們稱賞。

這是彼此的照耀，是互贈的光亮。

（此間素霓端茶上，與高智耀四目相對。高智耀走神。素霓淡然從容。

高智耀 （醒轉）大師此言，更體現智慧和心量。

今日拜見，受益良多，

改日當再來討教，以期深談，

大師允否？

薩班 隨時恭候。

高智耀 告辭。

（施禮，招同行者下場。素霓送至門外，返回，走近薩班。八思巴、恰那多吉亦走近。

素霓 上師，剛才這些儒生所說你都同意嗎？

你為什么不加指引？

薩班 人人心中都有定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冰消雪化，亦非一時之暖。

來日方長，著急不得。

素霓 他們說“佛負責來世，儒負責今生”。是這樣嗎？

薩班 不是這樣的。

儒對今生力求清明，

主張濟世救民，日日精進，

這是他們的可貴處。

但他們對來世是懵懂的。

佛是因與果的修持，是雙重的，是兩向的，

是看懂來，也看懂去，

是對來生負責，也對今生負責。

素霓與八思巴、恰那多吉 對來生負責，也對今生負責。

[素霓與八思巴、恰那多吉心有所悟，景仰地望著薩班。

（高智耀復上場，對眾人施禮。

高智耀 大師，我單獨返回，

有些話想問您的俗家弟子，您的這位侍應，

不知可否？

薩班 （面無異色）哦。單獨？可以。

[領八思巴、恰那多吉下。

（高智耀走近素霓，深深鞠躬致禮。

高智耀 素霓王妃！

素霓 你說什么？我是桑巴，

我是吐蕃男兒桑巴。

我是吃蕎麥炒面長大的桑巴。

高智耀 我是西夏文臣高智耀。

我記著您的眼睛。

剛才第一眼就認出了您的眼睛。

您的眼睛，在我們的節日里，在我們的慶典上，

它曾是最閃亮的燈。

哦，您的眼睛點亮了那些燈。

您的臣子忘不了您的眼睛。

您的臣子忘不了您被劫走后，

我們的王多么心痛。

他們，蒙古人，一直在暗中緝拿您。

許多年了，他們還在緝拿您。

這是他們極力掩蓋的秘密。

這是越掩蓋傳揚越廣的秘密。

讓我們心發涼的秘密。

讓我們心發燙的秘密。

素霓 先生看錯了。

桑巴不懂你的話語。

高智耀 您不用怕。

我會用我的生命守護這秘密。

我要知道您為什么來涼州？

您為什么，為什么還要來涼州？

復仇的路該到盡頭。

素霓 高先生，你該回去了。

你越說我越不懂。

（響起二重唱。薩班在歌聲中緩緩上，立于舞臺后側。

高智耀、素霓 她不相信我／他在試探我。

我該怎樣幫她／我該怎樣擺脫他。

她經歷多少坎坷磨難／他對我也許忠肝義膽。

我該怎樣幫她／他不必受我牽連。

我這亡國的孤兒啊，淚水已注滿心間。

（器樂起轉，陰郁，緊張。

薩班 （邊走邊自語）他是什么人？

他不會傷害素霓吧？

他不會傷害我們吧？

我是否該除掉他？

我不能留下隱患。

我不能。

我能相信他嗎？

全吐蕃的命運寄托在我身上，

不能出半點差錯。

啊，能相信，能相信他嗎？

（走近高智耀。高智耀猛然轉身，二人四目相對。

高智耀 大師，我是問他，一個俗家弟子，

為什么跟您來涼州？

他一定有奇異的本領。

薩班 奇異的本領？

是在沒有肉的鍋里吃出肉來，

還是在沒有云的天空灑下雨來？

高智耀 呵呵，想不到大師也會和人開玩笑。

薩班 （正色）他確有奇異的本領。

他出身藏藥世家，又是我醫方明的高徒。

治病救人，他有一雙回春的妙手。

我們遠程跋涉，須有良醫同行，

須有俗家兄弟料理雜務。

高智耀 可惜他，什么問話都不回應。

薩班 先生的問話我已回應。

請問今日來訪的儒生，

唯你一人覺出他有奇異本領？

高智耀 他們都是年輕的后生，

除了領略大師的風采，

還顧不上別的風景。

薩班 啊，先生的同儕不同于我們。

我這一行，既有精通顯密典籍的學者，

又有具備護法神力的勇士。

此行艱危，我們處處都會小心，

時時不敢大意。

高智耀 大師心思縝密，行致周全，

響鼓無須重槌，高某心領神會。

告辭。

薩班 先生慢行。

（暗場。

第二場

（公元1247年春末夏初，涼州，闊端王府，從和林歸來的闊端懷著急切的心情與薩班進行第一次會面。多達那波、八思巴、恰那多吉等人參與會面。薩班端坐等候，闊端進入，二人施禮。面對闊端的王者氣度，薩班一步步取得主動。

闊端 上師，久等了。

我們涼州讓你心情如何？

薩班 身在涼州，等涼州的主人，

心情復雜，有時不免忐忑。

不過，沒有戰亂的歲月讓人歡喜。

我見到了和想象中不一樣的涼州。

而對你，未曾相見即有了不同認知。

你請我來涼州，我應約到涼州，

于今觀之，彼此的動機越來越明晰。

我對等待我的命運，越來越確信。

闊端 確信，什么樣的確信？

薩班 讓笑容來到臉上的確信。

闊端 （稍思）哈哈。上師的確信讓我得意。

薩班 按照你的邀請，我來涼州，

第一要務是做你的上師，

來為你指示道路。

是這樣吧？

闊端 是這樣。

薩班 那我們今日初見，

就做第一個要務，如何？

闊端 喏。

薩班 請不要把我的認實當作傲慢。

闊端 喏。

薩班 至于第二要務，

我的到來本身已作象征——

闊端 （打斷薩班）這一要務你想放到下次？

薩班 對。

[闊端心有不快，揚首片刻，扭頭，看著八思巴。

闊端 八思巴，我的樣子你不怕嗎？

八思巴 不怕。

闊端 為什么？好多大人都怕我的。

八思巴 你的樣子看上去很兇，

就像我們寺廟里的大威德金剛，

雖然面目猙獰，但內心慈悲，法力無邊，

壞人見了發抖，好人見了心安。

[闊端站起，蹲下，看定八思巴，端詳良久，情緒發生變化，面露笑容。站起。

闊端 薩班上師，

如此年幼的八思巴兄弟，

你便教他如此聰慧。

看來，選你做我的上師，委實不錯。

多達那波，你眼光好啊！

多達那波 這也許是多少世的緣分。

汗王有福德！薩班有造化！

薩班 （微笑）我是不是該說，榮幸而又惶恐？

闊端 （豪爽）你并不覺得榮幸，更不惶恐。

薩班 看來知己相遇，不在時日短長。

明睿的眼睛直抵物象本相。

闊端 好啊，上師，你帶如此年幼的八思巴、恰那多吉，

和那么多高僧大德來涼州，

這是施恩于我。我理當高興。

今天，不管心中多么急迫，

就是第一個要務也先放開，只舉行歡迎的慶典。

來，美食、美酒，音樂、舞蹈。

好，只要美食、美酒，音樂、舞蹈。

（薩班合掌，微微低首。侍者端上酒食果蔬等。闊端向薩班敬酒。

（一群舞者上場，跳起糅合了蒙古與西域特色的舞蹈。

合唱 春天和夏天正在碰杯。

葡萄，美酒，山間的風吹。

金戈鐵馬，聲威猶在，

祁連山的雪峰把天門敞開。

牛羊緩步也跟上青草的翠綠，

黃河行遠也聽見濤聲和細語。

啊，春天和夏天正在碰杯。

公羊和母羊正在交尾。

啊，葡萄，美酒，山間的風吹。

（轉場。

第三場

（數日后，涼州，闊端王府寢室。多達那波、高智耀立于一側。

（闊端王妃等人扶闊端走出臥房，坐下。闊端示意多達那波、高智耀一旁就座。王妃等人下場。

多達那波 汗王，打探過了，

薩班上師似乎一點都不著急。

高智耀 他日日講經，說法，訪客，

會見各地來的僧俗信眾，

時時處處，泰然自若。

就連那些隨從，也無半點著急的樣子。

闊端 他當然不會著急。

那我們也不要著急。

多達那波 拖延日久，恐生變故。

闊端 不會的?？此哉勑兄刮乙烟?。

等我病好了，身上有了力氣，

就在白塔寺擺備莊嚴，正式會盟。

高智耀 白塔寺？汗王，在吐蕃的寺院舉行會盟是否合適？

闊端 白塔寺是佛家的寺院。

佛不是吐蕃的佛。

吐蕃是佛的吐蕃。

[一侍應上場。

侍應 薩班上師求見。

闊端 薩班上師？真是巧。快，請。

（多達那波與侍應下，旋引薩班、素霓上。

（闊端起身迎接，彼此施禮，就座。

闊端 上師駕臨，闊端滿心歡喜。

薩班 聞說汗王貴體欠安，特來看望。

一是看人，二是看病。

闊端 感謝上師。一點小病，不當勞上師掛念。

薩班 小?。亢雇醮瞬?，已透肌入骨，

單看面色便可知曉。

你不僅全身酸麻，疼痛無方，

而且每一塊肌肉都像失了力氣。

汗王萬不可大意。

闊端 （與薩班對視良久）上師真乃神明。

我內心亦知，這次得病非一般風寒。

薩班 相由心生，病也由心生。

闊端 相由心生，病也由心生？

薩班 是的，汗王的心病，

不是得自涼州，而是得自和林。

漠北的風寒，侵入了汗王的骨髓。

闊端 上師所言，句句都有深意。

薩班 你若信任我，若想祛除心病，就把自己

和林歸來胸中抑郁的細故原委詳告于我。

（闊端聞言站起。多達那波急忙上前攙扶。

闊端 （緩慢）我不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

在祖父眼中，在父汗眼中，

即使在黃金家族數十個孫輩眼中，

我都算得上性情溫和，心腸寬厚。

在追隨祖父和父汗的年月里，

我與自家人從不爭強，但在品行品格上處處要強；

我在小事上從不好勝，但在疆場決戰時只想常勝。

攻涼州，破川渝，劍指大理，

我的能力和業績，祖父或父汗看在眼里，

同輩兄弟也有目共睹。

說我多謀善斷，我不陰險；

說我目光遠大，我不張狂。

盡人皆知，父汗不喜歡長兄貴由，

他把三弟闊出立為太子，我擁戴。

可惜闊出早死，父汗又立闊出幼子為嗣。

我知道他的苦心。貴由和我，

他怕選誰都會導致兄弟失和。

可憐父汗也不久于人世。

五年來，汗位之爭紛紛攘攘，暗涌洶洶。

我在外征戰，寡聞孤視。

這次去和林參加共推大會，本以為各位宗主

會秉持公道，著眼大局。

誰料想，賄賂公行，不以財帛，即以權位——

唉，什么樣的結局都讓人心寒。

薩班 （站起）貴由是你長兄，

立他為汗你不該不快。

闊端 立年幼的皇孫為嗣是父汗的遺命，

廢棄遺命，立長子為汗則是皇后旨意。

我左右為難，無所適從。我擔心，

各執一端的汗位之爭，

會導致人心離散，四分五裂。

為此，我在和林才多待了些時日，

力圖在各系之間溝通彌合。

但愿貴由汗能知曉我的苦心。

薩班 是啊，當此之際，正該你有所作為，

做中流砥柱，為長兄分優。

闊端 （脫開攙扶）從和林歸來的路上，我也以此振奮精神。

我的肩頭，沒挑那擔子，卻比重擔加身還沉重。

回到涼州，我萬分急切想與你會面。

惟愿西涼、吐蕃、川渝、大理，

都在和戰之間做出明智選擇，

能早日合為一體，終結戰亂。

我甘愿做先鋒，做中堅，做砥柱。

烽火連綿，真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可一陣寒涼竟把我，

竟把我弄成，弄成這等弱不禁風的樣子。

薩班 說出來，心病就通了。

心病通了，身上的病就快好了。

你的愿想，會得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你的病就快好了。

闊端 （猶疑）如此簡單？

薩班 如此簡單。

你若信得過我，

我就讓桑巴留下專門給你診治。

他是我們的隨行醫師。

托他照料，我們一行數十人，

雖歷萬難，無一讓病魔纏繞，倒在路上。

闊端 那，謝謝上師。

高智耀 汗王，改換醫師，關系您的性命，

也關系西涼的性命，還請慎重。

素霓 闊端汗王，桑巴保您十日內病體康復，

一月后騎馬射箭。

闊端 好。到時擺備莊嚴，

我要精氣十足與上師會盟。

（闊端一陣暈眩，多達那波趕緊扶其坐下。

薩班 桑巴，你白天在王府忙碌，

晚上方可回館舍歇息。

配藥，煎藥，喂藥，都要親為，都要仔細。

你要盡心竭力讓汗王痊愈。

（素霓點頭。

闊端 多達那波，你來安排好每日的接送。

（多達那波應諾。薩班告辭。

高智耀 汗王，我去送送上師吧？

[闊端點頭。

（薩班緩緩下，高智耀緊隨其后。闊端起身目送。

[幕落。

第四幕

[公元1247年8月，涼州白塔寺。薩班與闊端在佛像前莊嚴會盟。一邊各坐一排。幕啟時薩班和闊端離開各自的座席，站到舞臺中央，僵持地盯視對方。

（少頃，薩班轉身，走到窗前，遙望祁連雪峰，綿延的雪線在晴空下閃爍變化不定的光影。

薩班 闊端汗王，看看外面，

白雪覆蓋的祁連山峰，讓人心潮起伏。

如果看到更遠，看到更高，看到白色群山的連綿，

看到一群雪白的豹子，

千頭萬頭，在不折不撓地涌動。

那是我們吐蕃。那是白色群山在輕言細語。

離開得越遠，聽得越清楚。

感謝你，沒有你的召請，

我今生走不出這么長的路，

聽不到這么清楚的輕言細語。

可惜，你沒去過吐蕃，好在，你了解吐蕃。

你了解吐蕃人的心愿，吐蕃人的剛毅，吐蕃人的柔軟。

闊端 是的。我了解。我深知。

我邀請你來涼州，不是一時興起，權宜之計。

我曾跟隨祖父連年征戰，

見慣了興亡成敗，刀光劍影，

終悟得馳騁天下，不僅靠馬蹄，

還要靠以心換心的真誠。

薩班 正是因此，我來到涼州。

正是因此，你說參照畏兀兒人的歸附

確定版圖和對人口的治理，

我不表異議。

吐蕃的版圖并入蒙古汗國，人口登記造冊；

區域治理仍歸吐蕃各地的首領，

由汗王任命并賜予金印。

這是最關鍵的條款，我沒有異議。

接下來的問題不是關鍵的問題，

但是，那是重要的問題。

闊端 重要的問題就是，

吐蕃人從今以后都是蒙古汗的臣民。

薩班 是的，吐蕃人和蒙古人，一樣是蒙古汗的臣民。

蒙古人不是主子，吐蕃人不是奴隸。闊端這樣的表述會讓人覺得，

字面之外還有別的意思。

薩班 字面的意思就是應有的意思，無須別的意思。

闊端 這樣的意思，讓人很不高興的意思。

薩班 闊端汗王，吐蕃心甘情愿并入蒙古版圖，

是看到了一統天下的愿景，不是懾于誰的武力。

是想讓這片遼闊的土地，由爭戰不止的沙場，

融合為彼此和睦、共同生息的家園。家園。那樣的家園。

此前，蒙古人，不論在吐蕃，在西域，還是在漢地，

都被看作惡魔，強盜。

要一統天下，就要讓天下人看到，

你們不是惡魔，不是強盜，你們不強取豪奪，滅絕人性；

你們和我們，今日的會約不是威脅，不是乞求，不是城下之盟。

不是你野蠻，我比你更野蠻；你狹隘，我比你更狹隘。

而是你寬容，我比你更寬容；你文明，我比你更文明。

這樣的天下一統，才會讓人順服。

才會有一天，蒙古，吐蕃，大理，大宋，

版圖并作一體，炊煙連成一片。

江山才會永固，我們才世代相依，有共同的家園。

闊端 版圖并作一體，

炊煙連成一片，

江山才會永固，

我們才世代相依，

有共同的家園。

薩班 那一天，終將到來的那一天。

為了今生能看到那一天。

為了那一天。為了那一天。

眾聲 那一天，終將到來的那一天。

為了今生能看到那一天。

為了那一天。為了那一天。

薩班 為了那一天，不成為轉瞬即逝的又一天。

西夏人，吐蕃人，畏兀兒人，他們，我們，不是馬牛，不是亡國奴。

他們是人，我們是人，是和蒙古人一樣的人。

闊端 上師，這話你為什么又繞回來說？

薩班 話要說透，燈要撥亮。

世上沒有比這更淺顯的道理，

兩人角斗，那個把人摔倒，

那個想把人一直按在地上的人，

他的處境最險惡。

因為那個被摔倒的人，那個被屈辱壓住的人，

他最大的愿望，時時刻刻放不下的愿望——

只要有一點力氣，只要有一點機會，

只要瞅一個你一眨眼的空子，

他就要擺脫他的處境，

他就要把他的處境換成你的處境。

只有當兩個人，當更多的人，

坐在一起或并肩走在路上，

你才是平安的，我才是平安的。

我是平安的，你才是平安的。

闊端 （連連點頭）那稅收呢？關于稅收的條款你也有異議？

薩班 稅收的繳納，稅賦的比例，不能單方面指定。

要看年景，看收成，看民眾的承受能力。

要通盤考慮，仔細商議。

梭羅樹的香液雖好，

不得法地取，不適度地用，

樹就會枯死。

闊端 上師，你的話肯定不錯，但我無法聽從你。

薩班 闊端汗王，你應該聽從我。

我不僅說我心里的話，我要把話說到你心里。

吐蕃的山川草木是我的家園，

就像大草原是你的家園。

家園，你的家園，我的家園，

那是你我的性命，是我們的性命。

我來涼州，我是把我們的土地送來，

我是把我們的性命送來，

我要把我們的性命和你們的性命連在一起。

闊端 我們的性命，我們連在一起的性命。

薩班 闊端汗王，得到一塊土地是為了什么？

僅僅為了稅賦，為了滿足占有的欲望？

你想過沒有，在你身邊，如果有這樣一塊土地，

它和平，溫良，對你友好，給你吉祥，

它讓你白天里心神舒暢地瞭望藍天，

到夜晚心神安定地進入睡眠，

這不是送給你的最寶貴的財富嗎？

什么樣的金銀珠寶能和這樣的財富相比擬？

只有傻子，才把它變成一包火藥，

不管不顧，只想摟在懷里。

闊端 （笑）上師，你的話肯定不錯，我無法不聽從你。

薩班 我這是為吐蕃人說話。

我也是為蒙古人說話，為天下人說話。

闊端 謝謝上師。我們一言為定。

薩班 好，我們一言為定。

（示意場下。素霓端托盤上，托盤里放著多份《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薩班拿起一份，交闊端過目。闊端展開速讀，然后交給薩班，感慨萬端。

闊端 薩班上師，你真是神明哪。

會談之前，竟把會談結果，

寫在了致吐蕃首領和各界民眾的書信里。

薩班 現在就讓人出發，

分頭送往吐蕃各地好嗎？

闊端 當然。越快越好。

[闊端走回座位坐下。薩班把一卷卷書信交予走上前來的吐蕃僧人。最后托盤里還剩下一卷無人領取。薩班回到座位。素霓端著托盤，走到舞臺中央。

素霓 闊端汗王，這封信，

該由您確定誰來送達。

闊端 由我確定？

薩班 是的。請你確定。

素霓 闊端汗王，您知道我是誰嗎？

闊端 你是桑巴藥師。

兩月前，我身患重病，

你救了我的命。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桑巴。

素霓 我不是桑巴，我是素霓。

闊端 素霓？

[素霓把托盤放在闊端面前的幾案上，脫去吐蕃男子的衣袍，露出女子裝束。眾人發出驚呼，一個個詫異地瞪大眼睛。唯有薩班和高智耀端然不動。

素霓 但愿我接下來的話，不讓您暴跳如雷，

而是保持王者的穩重和尊嚴。

我就是你們多年來，一直記恨在心，一直苦苦緝拿的西夏王妃素霓。

闊端 什么？你說什么？

（站起，對素霓盯視良久。轉對薩班怒目而視。舉手示意，有兵丁持刀或弓箭進殿。

薩班 慢。（站起，走向闊端）

她既然送上門來，

生死早不放在眼里。

闊端 上師，這是你的安排？

薩班 不，是上天的安排。

素霓 上天安排我，殺死你們一個汗，又救了你們一個汗。

您該聽聽這都是為了什么。

闊端 說吧，趁嘴巴還能張開，說吧。（坐下）

素霓 我殺的那個汗，

他把一個民族推進深淵；

我救的這個汗，

他想讓一個民族走出深淵。

闊端 不準褻瀆我的祖父成吉思汗。

薩班 素霓的話，我們都該聽完。

她本來可以不這樣說話。

她一開始肯定沒想這樣說話。

她跟隨我們來涼州，

她領我們來涼州。

涼州之行，讓她說出了她原先說不出的話。

她原先說不出的話，是我們都該聽的話。（坐下）

闊端 那就讓她說完她的話。

素霓 我站在這里，就已說明，

一個想靠武力征服天下的人，

不管他（手指舞臺深處）多么強橫，

卻連一個女子都征服不了。

他可以蹂躪她，毀滅她，但不能征服她。

而，一個聽從萬民的心聲，靠文明與和平來贏得天下的人，

不管他（目視闊端），不管他的抱負能否順利施展，

他都值得全天下的女子來致敬，來禮贊。

包括一個這樣的女子，為了站在這里禮贊他，

她把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包括自己的榮和辱，生和死。

（向闊端致禮。闊端站起，走到前臺。

闊端 （沉思）為了來向我禮贊，

她把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

包括自己的榮和辱，生和死。

素霓 闊端汗王，我只要在您的湯藥里，

加一粒深秋的白霜，

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您今天就聽不到白塔寺的鐘聲，

看不見白塔寺外的蒼鷹。

可我不能那樣，闊端汗王。

您不是我的仇人。

恃強凌弱、毀人家國的人才是我的仇人。

我的仇人不是一個固定的點，一個不變的執念。

我不能那樣。不能那樣。如果那樣，

仇恨的方向會把我的心靈，

帶進松陷的泥潭，帶進污濁的昏暗。

如果那樣，我就不是薩班上師苦苦搭救的素霓。

我就不是薩班上師苦苦教誨的素霓。

我就毀掉一行僧眾的艱勞。

毀掉薩班上師的夙愿。白色群山的夙愿。

闊端汗王，抱定您的信念，達成您的信念吧。

眾聲 闊端汗王，抱定你的信念，達成你的信念吧。

素霓 （拿起信）闊端汗王，

送達這封信的榮耀，您肯賜給我嗎？

在達成您信念的隊列中，

您會拒絕我這樣的女子嗎？

高智耀 （站起）闊端汗王，

如果您拒絕給她這樣的榮耀，

就把給我的榮耀也一起收走吧。

闊端 （走到高智耀面前）坐下。你？我看不出，

看不出你身上有什么榮耀值得在此炫耀。

你搗什么亂？我用得著你來要挾我嗎？

坐下。

（轉身對素霓）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高智耀遲疑落座。素霓對闊端、薩班分別鞠躬，持信大步出。

（闊端踱步，忽然抓過一侍衛的弓箭，拉開，搭箭，朝舞臺外射出。

[所有人同時站起，發出“啊”的一聲。唯薩班端然不動。

闊端 我射中了。

我放走了。

結束了。

開始了。

（幕落。

2022年4月30日寫，5月4日寫完

（韋錦，詩人，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