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萊辛《天臺上的女人》中的雙重敘事進程研究

［摘要］" 《天臺上的女人》是多麗絲·萊辛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長期以來，學界較多從女性主義研究角度解讀該小說，如女性作為他者的從屬角色、女性在父權制中的掙扎與覺醒，以及女性主體意識建構等。本文跳出性別沖突的傳統視角，聚焦性別沖突背后的階層沖突，分析小說中階層沖突這一隱性進程。“性別沖突”和“階層沖突”雙重敘事進程相互補充，揭示出男權社會中底層男性工人欲望與現實的矛盾，以及女性的性別意識與階級意識的交織。雙重敘事進程的分析表明，《天臺上的女人》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女性主義文本，更表達了作家對英國社會階層固化的憂慮。

［關鍵詞］" 《天臺上的女人》；雙重敘事進程；隱性進程；階層沖突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4）04-0105-08

On the Dual Narrative Procession in Doris Lessing’s “A Woman on a Roof”

LI Yinghua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Southern Medic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515， China）

Abstract： “A Woman on a Roof”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short stories by Doris Lessing. Traditionally， academia has interpreted the story more from a feminist perspective， such as the subordinate role of women as the “other”， women’s struggles and awakening under patriarch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female subjectivity. This paper breaks away from the traditional perspective of gender conflict， and focuses on the underlying class conflict behind the gender conflict， analyzing the implicit process of class conflict in the novel. The dual narratives of “gender conflict” and “class conflict” complement each other， revealing the contradiction of the desires and realities of the lower-class male workers in the patriarchal society， as well as the interweaving of gender consciousness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of women. The analysis of the dual narrative process indicates that this work is not simply a feminist text， but also expresses the writer’s concern about the solidification of social classes in British society.

Key words： “A Woman on a Roof”; dual narrative progression; covert progression; class conflict

收稿日期：2023-12-01；修改稿，2024-03-20；本刊修訂，2024-06-20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方物敘事研究”（項目編號：23amp;ZD3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李英華，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敘事學與英美文學。電子郵箱：651424755@qq.com。

引用信息：李英華.多麗絲·萊辛《天臺上的女人》中的雙重敘事進程研究［J］.山東外語教學，2024，（4）：105-112.

DOI：10.16482/j.sdwy37-1026.2024-04-011

1.引言

李英華" 多麗絲·萊辛《天臺上的女人》中的雙重敘事進程研究

山東外語教學 2024年第4期

《天臺上的女人》（“A Woman on a Roof”）①是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小說創作于1963年，后收錄在短篇小說集《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故事》（Short Stories of Doris Lessing）之中。《天臺上的女人》沿襲萊辛小說的一貫風格，用簡約的語言書寫現實生活中普通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其主要人物為三名男性工人（史丹利、湯姆、哈利）和一位不知名的女性。該小說雖情節簡約但內涵豐富，出版以來一直受到學界眾多關注。二十世紀末，隨著女權主義和性別研究的興起，《天臺上的女人》更是引起了研究者的廣泛興趣。這類研究大多認為，小說以獨特的視角揭示了社會對性別角色的期待和壓力。如魯尼（Barbara Looney）認為，“在《天臺上的女人》中，萊辛闡釋了不同角色、不同年齡階段對男人女性觀的塑形作用。三名工人的男性凝視，將日光浴女性的身體物化。而曬日光浴的女人，通過冷漠的態度反抗父權制的霸權，拒絕被父權制的社會規范內化”（1999：1105）。薩凱妮（Asya Sakine）也認為女性的冷漠實際上是一種抵抗，她指出：“女人越是選擇忽視他們，他們（三個工人）就會變得越沮喪和憤怒。但是刺激性的目光和言語的辱罵并沒有嚇住這個女人，她的冷漠變成了一種無聲的抵抗，并且可以說她最終占據了上風。因此考慮到男性的凝視、物化、身體和權力等因素，我們要重點分析當男性面對女性的獨立和反抗時是如何產生暴力行為”（2018：1128）。國內學者孫桂榮認為，“日光浴者的‘冷漠’和‘置之不理’反映了女性在女權主義浪潮中的獨立性和對自由的追求”（2008： 63）。袁荃也指出，“她無聲的反抗并非軟弱無聲，而是獨辟蹊徑地開辟出一種抵制進入父權話語系統的他者聲音的吶喊方式”（2011：53）。

然而，除了顯而易見的性別議題外，《天臺上的女人》還隱藏著另一個值得關注的重要主題——階層問題。這部小說不僅描繪了女性的困境和選擇，同時也揭示了社會階層關系的復雜與沖突。在《天臺上的女人》中，四個角色面臨的壓力和困境或是由于性別角色，或是基于社會階層，而這些壓力和困境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歷史語境密切相關。本文將基于雙重敘事進程理論，重新解讀《天臺上的女人》，挖掘其有關階層沖突的隱性敘事暗流，闡釋文本中無法用女性主義等理論進行闡釋的問題和現象。這不僅將有助于對作品進行更加全面的剖析和理解，也有助于深入理解二十世紀英國社會性別和階層的復雜關系，以及作家對底層階級的人文關懷。

2.情節中的懸念與雙重敘事進程

萊辛在《天臺上的女人》里將懸念和雙重敘事進程相結合，顯性情節中的人物形象與隱性敘事進程中的人物形象形成鮮明對照，喚起了讀者對這部經典文學作品另一維度的思考和解讀。“懸念在小說中是激發讀者閱讀興奮的因子，時常能引起讀者揣摩下文的好奇心”（龐好農、劉敏杰，2022：2）。萊辛在這部小說里為體現作品中的矛盾沖突，采用雙重敘事進程處理情節結構，以引發讀者對人物本質的疑問，促使讀者產生繼續閱讀和尋找謎底的驅動力，使讀者感受到作品深邃的主題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在這部小說里，“天臺上的女人究竟是誰”這一疑問構成了小說的核心懸念。萊辛在顯性情節和隱性敘事進程中分別設置了關于天臺上的女人的身份懸念，再通過敘事暗流的方式，顛覆故事發展中的人物形象，在謎底中揭露上層階層的自我中心意識。懸念貫穿小說全部情節發展和矛盾沖突過程之中，對讀者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天臺上的女人是篇名，本應是整本小說最重要的人物；然而作家卻對其著墨不多，通篇直接描述或間接涉及該女人的字數不到兩百字。在顯性的情節發展中，她是一個有時裸體、有時身著比基尼的女性，冷漠到幾乎沒有任何肢體語言。她因為曬了一天的太陽，身體的顏色從紅變棕，是一個愛閱讀、享受獨處的女性形象。因此，顯性情節里的性別研究主要都圍繞著該女性作為他者的從屬角色、女性在父權制中的掙扎與覺醒，以及女性主體意識的建構等方面展開。三名男子各種搭訕、騷擾、調戲，甚至對她進行無禮謾罵。但女人卻始終沒有屈服，保持著獨立自主的鎮靜和冷漠，表達出堅定的拒絕和反抗。“史丹利吹了一聲狼嘯，她頭抬也不抬”（15）；“那女人仍躺在毯子上，一下俯臥，一下仰臥，翻來翻去，對那幾個男人，睬也不睬。隨他們怎樣，都不理會”（16）；“他們對她吹口哨。她抬頭看了一眼，冷冰冰，漠漠然，然后繼續低頭看書”（17）；“史丹利又吹了聲，接著雙腳跺地，又吹又叫，朝那女人咆哮，滿臉漲紅。他似乎氣暈了，又跳腳又吹哨，但那女人動也不動，一根汗毛都不動”（21）。不少讀者讀完這部小說后都認同天臺上的女人是一個有覺醒意識的女性，對其遭遇表示同情，對女性追求獨立和解放的勇氣和決心表示敬佩。

然而，天臺上的女人真的是一個男權社會視野下的女性形象嗎？讀者在小說的隱性敘事進程中會發現，“她”沒有被賦予任何女性特征。相反，作家用了大量中性，甚至帶有男性化色彩的詞語來描述她。如小說開篇的意象就是曬得發紅的結實的（flushed solid red）背部，文中還多次描寫了天臺上的女人的強壯之態。而文中另外兩位女性的出現則更有“女人味”：如對面陽臺澆花的女性穿著印花夏裝，友善地笑著；樓下借毯子給他們的普利切特太太“皮膚白皙、金發碧眼”等。史丹利曾將天臺上的女子和葛黛娃夫人（Lady Godiva）進行類比：“不像那一位冷冰冰、赤裸裸的葛黛娃夫人”（20）。英國歷史上的考文垂公爵夫人葛黛娃和小說中的日光浴女人的“赤裸”有異曲同工之妙：摘下了代表上層階級的珠寶和徽記，兩者都沒有了表明身份的標識。上述隱性進程里的關鍵片段一步步消解了有關日光浴女人身份的迷霧。讀者可以看到，作家賦予“她”的實際是一個階層身份，天臺上的女人是一個孤寂陰暗、以自我為中心的上層階層成員。由此可見，隱性敘事進程的懸念揭示了與顯性敘事進程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顛覆了讀者在情感上對天臺上的“女人”的愛與憎，在明暗交織的雙重敘事進程中加深和拓展了讀者對人物形象的多維認知。

3.單軌反諷背后的雙軌反諷

反諷是一個意義指涉相當廣闊的概念，既指一種語言修辭技巧，也指隱含在敘事中的與正面描述意義相悖的暗示或對照，體現為表面含義與內在含義的沖突。學界對《天臺上的女人》有一種共識：這是一部對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男權主義進行反諷的作品，認為作家從女性主義立場出發，對受到男性話語壓制的女性充滿同情。這確實是情節發展的走向，小說正是圍繞天臺上三名正在勞作的男子對曬日光浴女人的“侮辱”、“謾罵”和“凝視”展開。然而在這一情節發展背后，存在著并列前行的另一條隱蔽的表意軌道，圍繞著上層階層對勞工階層的“漠視”展開。如果單看情節發展，讀者僅會看到男權社會中的男性主導性地位：他們以自我為中心，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男性的附屬物，所以試圖訓斥和規范視野中的女性行為。而倘若看到隱性進程，則會看到藍領工人對天臺上女人的種種無禮行為實際上是源于階級社會上層階級對勞工階級的歧視與壓迫。藍領工人們看似高位俯看女性，實際上是代表上層階層的女人的冷漠讓他們覺悟到低位的不平等，因此試圖通過刻意強調男權優勢來表達內心的憤懣，希冀在心理上能暫時消弭地位的不平等。小說中，湯姆的“頓悟”將這一隱性進程表現得淋漓盡致。

作為小說的聚焦者，湯姆是三位工人當中最年輕的一位，在小說結尾處，作家出人意料地讓沖突發生在日光浴女人和湯姆之間。顯性情節中，湯姆出場時是幼稚浪漫的青澀男孩形象，對屋頂日光浴女人充滿浪漫式的激情幻想，最后勇敢地找屋頂麗人搭訕，大膽尋找自我。但無情的現實打破了他的種種幻想，湯姆意識到屋頂女人的無情和現實生活的殘酷，從而對愛情、對女人、對現實生活產生了某種“精神頓悟”。湯姆的“頓悟”首先體現為夢的破滅。初見那日，湯姆夜里夢見麗人，湯姆感受到了她的善良和友好；第六天，當他被麗人的沉默拒于千里之外后，“他憶起他昨晚如何地撫摸那秀發”（23），對她的憤慨終于驅使他走開。文本表層對這些夢境的描述強調的是涉世未深的少年暗戀失敗，其現實意義則在于，年輕的湯姆意識到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社會地位的鴻溝，因此憤怒而絕望。

與顯性情節發展相對照，隱性進程將湯姆的內心矛盾和“頓悟”呈現得更為清晰。第六天，活干得差不多了。湯姆悄悄溜回去，想單獨去“結識”她。然而，女人的一聲“走開”讓涉世未深的湯姆從性幻想中蘇醒過來，在他們僵持的兩分鐘里，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在社會中的可憐地位。他恨的不是這個女人，他恨的是這個社會的等級和不公：幾碼遠的距離隔開了他對自然的享受，也隔開了他與她的“愛情”，他與她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階級鴻溝。小說的結尾處，他理所當然地感到十分憤怒，這不是因為那個漠視他的女人，而是因為“他們竟要我們在這種環境下工作！”（23）這樣的宣泄控訴的是上層社會，驅使他們在能煮熟雞蛋的屋頂上高溫作業。此時此刻，湯姆意識到他們與她之間的空間距離雖只有五十英尺，卻是無法逾越的階層鴻溝。天臺上的女人不僅僅是“另一性”，而且更是“另一個階層”。第七天下雨，天也涼爽，再沒有人來進行日光浴。小說的最后一句寫道：“他們要是做得快的話，那天就可趕完工”（24）。少年終于回到了現實的世界，活干完就可以拿到工錢了，那是底層勞動者的生存需要，是對現實的無奈。然而湯姆的“頓悟”一方面是對現實的妥協，他不再試圖去跨越階層以獲取隸屬于另一階層的性別目標；另一方面卻是充滿怨恨之氣：“他望著濕灰灰的天空，想到，不懷好意的：好了，天有眼，可不是？天可真有眼”（23）。這股憤懣包含著作家的擔憂：勞工階層表面安于現狀，實際隱藏著階級沖突爆發的可能性。總之，在隱性進程里，反諷的矛頭指向社會階層的差異以及固化給人的行為帶來的影響。此時，曬日光浴的女人站在了社會階層的高位，她的冷漠行為讓人反感，藍領工人們成為作家/敘述者和讀者同情的對象。而湯姆對現實的妥協也體現出作家對階層固化這一社會現象的無奈，一定程度表現了她希望通過富人的讓步和同情來解決尖銳的社會矛盾的左翼思想。

申丹在隱性敘事進程理論研究中提出：在許多敘事作品中，情節發展背后實際上存在一個隱性進程。小說在表層的情節發展背后還有一股潛在的暗流，呈現出與表層敘事不同或相反的主題，對情節發展起到補充抑或是顛覆的作用（2012：138）。具體到《天臺上的女人》這部作品，小說情節發展背后的隱性進程不僅書寫了男性和女性之間的沖突、父權制下女性的抵抗，也聚焦了勞工階層與富裕階層、有閑階層之間的二元對抗，對富裕階層、有閑階層進行了深刻反諷。

4.貫穿全文的雙重敘事進程

從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對情節的關注開始，延申至當代敘事學對敘事進程的討論，小說的情節發展一直是評論界關注的重心和焦點。《天臺上的女人》的顯性情節是三名男子和女人之間的沖突，是侮辱者和被侮辱者之間的交鋒，但小說中存在大量瑣碎、離散的細節，這些情節構成了隱性進程。申丹指出：“隱性進程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和間接性，往往在很大程度上由一些看上去瑣碎離題的細節組成”（2022：52）。這個隱性進程看似與顯性情節發展無關，且無法用女性主義批評對其進行合乎邏輯的解讀，但這些貌似離題的瑣碎情節仍可以串聯起來，整合出成新的敘事進程，產生新的意義，與原有的情節構成補充甚至是顛覆關系。

小說開頭，三個男人在赤日炎炎的天臺上干活。在顯性情節層面，天臺指涉的是空間概念，是惡劣工作環境的極限。可在這里，他們與那些在大街上和樓房里的普通人不同。他們高高在上，感到自由自在。顯性情節聚焦于三個男性工人在屋頂上對日光浴者的“俯視”。然而天臺上的女人并不在空間概念的天臺上，在隱性進程中，天臺指涉的是要“仰視”的上層階層。

作者接著花費大量筆墨對炎熱天氣進行渲染，包括“滋滋作響”“熱得燙死人”“曬熟了”“曬得皮膚要起泡了”“熱浪”“熱氣滾滾”等豐富的描寫。天氣炎熱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正因為天氣炎熱、驕陽當空，女子才會著裝暴露、甚至半裸地在屋頂曬日光浴；而也正是多日的天氣炎熱，三名男子才需要七天的時間在屋頂完成更換排水溝等工作。但對天氣炎熱的反復描寫在性別沖突的顯性進程中沒有實質性敘事進程推動意義。相反，在意圖表達階層沖突的隱形進程中，天氣炎熱、天氣繼續升溫和最后一天的轉涼卻是不可或缺的情節。勞工階層在高溫惡劣的工作環境下辛苦勞作，他們對享受陽光的富裕階層充滿憤怒，這種憤怒也轉換成對代表了富裕階層的女人進行言語上的攻訐和謾罵。

在屋頂上工作沒多久，他們就在約50碼外的煙囪之間看見了她。她俯臥在咖啡色的“毯子”上（14）。在篇幅短小的文本中，出現了9次的道具“毯子”充分體現了勞工階層和富裕階層的分野和對立。這其中包括工人們借毯子和使用毯子、女人在曬日光浴時對毯子的使用等情節。毯子對于勞動階層來說，是烈日下遮陽、提升工作效率的工具：哈利把毯子掛在一根電視天線桿和一排煙囪管之間。毯子是他向樓下一位好心的太太借的。陰影正好投在他們修理的溝槽上，但陰影時時移動，“他們也跟著要調整毯子的位置，做不了什么工”（15）。但對身處有閑階層的女人而言，毯子卻是享受生活的物件，她或將毯子置于身體之下，增加舒適度；或遮蔽身體，防止陽光的直曬等。毯子功能的差異將兩個階層抽象的生活差距具象化。細心的讀者一定不會忽略結尾段在詞匯、句式、意象層面和開頭段的對應，這種截然相反的首尾呼應搭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暗喻：“極不習慣的高溫下的屋頂作業”終于要在“細雨蒙蒙”的涼快日子結束了。天氣轉涼弱化了生活條件的優劣對生活質量的影響，體現了作家對底層勞工階層的現世關懷。然而對于湯姆來說，天是灰蒙蒙的，屋頂是潮濕的，心情是憤懣的，絲毫不見對工程即將結束的期待和喜悅。

由此可見，在隱性進程里，小說的發展沿著另一條表意軌道進行，一邊是酷暑辛勤作業的藍領工人，一邊是曬日光浴的有閑階層。勞工階層背負職業責任，工作艱辛中仍舊有苦中作樂的幽默：一邊打趣著用鐵皮屋頂煮熟雞蛋做午飯，一邊感嘆屋頂開闊的好景觀。文中湯姆對女子的浪漫想法可以說體現了勞工階層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上層階層終日無所事事，內心孤寂陰暗，對湯姆發出的友善全然不顧，將其等同于史丹利的挑釁，全都置之不理。最后一聲怒喝的“走開”徹底暴露了上層社會自我為中心的意識，也讓湯姆認識到了階層社會的殘酷和現實的無奈。

基于“雙重敘事進程”理論對文本進行闡釋，意味著在文本分析中將“社會因素和心理因素的高度融合”，“將宏觀的社會、歷史、文化等因素更為有效地納入到敘事進程考察要素”（王卓，2022：170）。小說中階層沖突隱性進程的書寫與萊辛本人的成長經歷、政治觀念等密不可分。萊辛出生在伊朗，父母均是英國人，她在伊朗生活到1925年，之后隨家人搬遷至南羅得西亞（現為津巴布韋），1949年又舉家搬到英國倫敦。在殖民地的長期生活使得萊辛對于當地百姓的悲慘生活耳聞目睹，感同身受。② 她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早期加入了英國共產黨，并曾受英國“左翼讀書俱樂部”委派到蘇聯參觀訪問。帕林德（Patrick Parrinder）曾對萊辛作品中創作主題和思想的演變進行了粗線條勾勒：“過去三十年，全世界的讀者都跟隨著萊辛的腳步，從正統的共產主義，到女性主義、非理性主義、蘇菲派神秘禁欲主義、反傳統精神病學，以及最近的神秘主義”（1980：5）。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正是萊辛對勞工階層生存狀態和女性解放運動進行重點關注的重疊時期。此外，階層沖突的隱形進程書寫還與當時英國社會歷史大環境息息相關。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世界范圍內革命思潮蔓延、工人運動活躍，婦女解放運動和民權運動風起云涌，英國也深卷其中。王曉華等指出：“第二次高潮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一直延續到現在。英國左翼運動是與西方左翼運動同步的一場重要的思想運動，它對思想界，特別是文學創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2013：125）。萊辛《天臺上的女人》就是在這個大的時代背景下創作而成，可謂恰逢其時，是作家對時代問題的個人回應。

5.結語

“長期以來，中國學者進行外國文學評論時較多傾向于挪用西方理論，在文藝理論原創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失語癥’現象”；“申丹提出的‘雙重敘事進程’打破了西方學者在敘事學理論中的強勢局面，發出了中國本土學者的強音，對以情節發展為中心的文藝批評理論提出了強有力甚至顛覆性的挑戰”（王中強、唐偉勝，2023： 128-129）。在《天臺上的女人》中，盡管隱性敘事進程被顯性情節所遮蔽，呈現出若隱若現的狀態，但通過仔細分析和甄別，還是可以將這些瑣碎零散的隱性情節有機串連起來，將其托浮出水面。

階層沖突的隱性情節和性別沖突的顯性情節存在著互補和顛覆性的關系。這種互補性主要表現在兩者都是作家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在性別沖突中，小說關注和同情的是女性，她們在父權制社會中被侮辱和被規訓；而在階層沖突中，小說同情的是勞工階層，他們處于經濟社會鏈條的底端，被剝削和控制。萊辛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代大潮中為弱勢群體發聲，體現了她創作中的左翼思想傾向。文本中關于階層沖突的隱性進程的價值就在于通過展現不同階級人物之間的情感互動與心理變化，來表達對社會不平等現象的批判和反思。首先，隱性敘事揭示了階級沖突的根源。在《天臺上的女人》中，不同階級人物之間的沖突不是偶然發生，而是由社會經濟的不平等所導致。身處社會上層的人物之所以能夠雇傭工人階級在屋頂上工作，是因為他們能夠支配和控制社會資源，導致了社會階級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其次，隱性敘事展現了人物的情感和心理變化。在屋頂這個封閉的空間里，不同階級人物之間的交流和互動成為敘事的核心。這種交流和互動不僅僅是言語上的，還包括眼神、動作、態度等。這些交流在隱性敘事中被細致地描寫出來，使得人物的情感和心理變化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最后，隱性敘事表達了作品對社會不平等現象的批判和反思。通過這部小說中的隱性敘事，讀者能夠深刻地認識到社會不平等現象的根源和危害。這種認識不僅給個人以啟示，更是對整個社會的啟示。隱性敘事揭示的人物情感和心理變化使讀者能夠更深入地理解社會不平等現象對個人和社會的影響，從而引發對這種現象的反思和批判。

此外，隱性情節和顯性情節還存在對立和顛覆的關系。在女性主義視角下，天臺上的女人是被男權“凝視”，甚至“俯視”的客體，是物化的情欲對象，她在權力關系中處于下位。但在階層沖突的隱性進程中，身處屋頂的三名男子卻是社會的最底層，他們處于權力關系中的下位，而女人則代表了富裕、有閑階層，是占據優勢和主動的一方。在這個意義上，兩個敘事進程構成顛覆關系。總之，“雙重敘事進程”為《天臺上的女人》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和范式，挖掘出與顯性情節互補或顛覆的情節，從而有助于更深刻全面地了解萊辛對底層人民和弱勢群體的關注和書寫。

注釋：

① 也有譯者將該作書名譯為《屋頂麗人》。本文引文均出自萊辛（1998），以下僅標明頁碼，不再詳注。

② 萊辛在南羅得西亞生活期間，就已成為當地活躍的反種族歧視運動人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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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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