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

三月初的一天，忽然接到盧燕的電話，要我為她的散文集作序。說實話，也不時有人請我為他或她的作品寫點什么，一般我都會推辭，但對于盧燕來說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并告訴她，過幾天我就因事要去金川，到時再見面。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幾年前見到盧燕，并知道盧燕就是從小認識的盧老二的女兒時，感到十分詫異，因為她父母、爺爺奶奶的家離我們家也就半里路，而且，我不但認識她的父母親，認識她的爺爺奶奶，甚至認識她的曾祖母。他們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權力、財富、地位等等，與他們都沾不到邊。我壓根就沒有料到，這樣的家庭中，竟然飛出了一只才華橫溢的金色海燕。因為我初次零星讀到她發表的一些詩，就覺得她有著同齡人不一樣的思考和對生活的感觸。

在金川，她把散文集《父親和母親的年輪》的文稿交給我時，我們之間并沒有太多的語言交流，但當我回到都江堰，展讀文稿的第一篇《二爸》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一口氣把十余萬字讀完后，心靈受到一股清流的沖擊。從文學普遍評價的標準上來說，散文所投射出的純真而質樸的情愫，能洞穿心扉，尤其是像我這樣了解盧燕家世的人。

《父親和母親的年輪》雖然根據內容的側重點分了四個板塊，或叫四輯，但是，我相信盧燕在手指觸摸鍵盤時，并沒有有意識地思考她的文章要如何如何應時應景而作，而是把沉淀在心底的熾熱感情，從指尖緩緩釋放出來，字里行間，立刻就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友情、鄉情的心靈獨白。

正如《摯愛親情，刻在骨子里的名字》題記中所說：“有的人的名字在紙上，有的人的名字在心上，有的人的名字在記憶中，而你們的名字，刻在我的骨子里……”那一連串對二爸、二嬸、外曾祖母、舅舅、五爸等等的自傳式的娓娓述說中，把那些已經融進血脈中、刻在骨子里的往事，用一顆純真的心，一片摯愛的情，加以毫不修飾地坦露與傾訴。

盧燕的“二爸”也即父親盧老二，我十分熟悉，他是一個心中始終躁動不安，努力想改變自己囧窮生活，希望被社會認可和吸納的農民，他有許多如酗酒這樣的缺點，盧燕并不回避，甚至還有一些為自己稱呼為“二嬸”的母親找了一個大她十幾歲，還一貧如洗的丈夫不平。但是，在盧燕的眼中，“父親原來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山，這座山溝壑縱橫，有豐裕飽滿的莊稼，有四季分明的山花，有棱角分明的石頭，還有馨香憨厚的泥巴。”“除開酒味，父親身上還有多種味道，汗味、苦味、酸味、各種滋味，那是一個老農民的味道，那是一個父親的味道……”盧燕筆下的父親，肩頭承載著一個家的重負，她理解他、愛他，從牙牙學語到走進大學校門跌跌撞撞的人生之路上，父親給了她認知生活和認知世界的許多啟迪。

盧燕更傾情于她的“二嬸”，她的母親。“二嬸”違拗父母，執意嫁給了“二爸”，從此就意味著嫁給了困厄和煩惱，但二嬸是千百年來中國傳統農耕文明環境中培育出來的勤勞、善良、賢惠的賢妻良母，她把自己的全部獻給了丈夫和兒女。當我讀到“二嬸”把盧燕的詩集放在枕頭下，“每天都要閱讀很多遍，有些甚至能背出來”時，盧燕感慨母親“磨難讓二嬸掉了多少層皮？她是如何在艱難的處境中求得一線生機的？又是如何把坎坷歲月錘平的？我幾乎知曉全部，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是的，歷經歲月磨難的父親母親，總是最苦最累，把最艱難的一切生活重壓都默默承受下來。兒女的溫飽，兒女的前程是他們生命的全部，連小學都沒有讀完的二嬸，才會像珍惜女兒一樣珍惜女兒的詩集，也許她不能完全讀懂女兒的詩集，那些詩在她的眼中心中，就是她的女兒。

盧燕的散文集除少數是游記類散文外，大部份作品，都是圍繞一個“情”字抒寫的。無論是同學之間、同事之間、閨蜜之間，甚至于旅途中、飯館里，也無論是至親的外曾祖母、舅舅、五爸，或者《復原光陰》中為她特意添加酸菜的面館老板娘，用體溫溫暖她的女同事，“殺過人、坐過牢”的捻著佛珠的老者和他的處于旅途困厄中又不識漢字的家人，盧燕都用細膩的筆觸，抒寫她同樣細膩的感情。從心靈深處流出的，是一個姑娘深沉的愛和不設防的善良愿望，而且，所有摯愛之情、友情、憐憫之情、懷舊之情都毫無矯揉造作之感，都出自于內心深處的原始沖動，讀來使人動容。

另一種使人能產生心靈共鳴的是盧燕對生她養她的土地深深的眷戀之情。父親帶她去“捏包谷里的蟲……一條青色的蟲在包谷里蠕動，我翹起手指小心捏死第一只蟲，墨綠的汁液濺到我的臉上，我眨巴眨巴眼睛繼續捏第二只蟲，農民的孩子有一種和泥巴很親近的情感，我更不例外”（《二爸》）。“巴地白菜的生命力是極強的，只要下種之后適當補給水分，經霜過后回報你的一定是甘甜……從晚秋初冬下種到嚴寒冰凍收獲，一直都把它成長的過程忽略了，又或是走過的日子恍惚了，沒能用心記下來，但那清香依舊是刻骨銘心……”（《巴地白菜，抹不去的鄉愁》）于是盧燕說：“我用炙熱的愛，訴說對這片土地的眷戀，我用至美的詞語描繪風景，我用飽含深情的句子描寫一份情感。潸然淚下的感動，是我與這土地生生不息的血脈。”（《情懷落地是寸土》）

散文集中，哪怕不是專寫鄉土情懷的篇什，都不經意地流露出盧燕毫不掩飾的鄉情鄉戀與鄉愁。不是農民的女兒、土地的女兒、生命中充盈著泥土滋養而成長的孩子，不可能有這種感恩土地的赤誠之心，也寫不出那種自然而質樸的對土地的感受。

散文集的另一個特點，是作者充滿了對人與自然善意的關注與善良的情懷，坦露人性最原始的底色。許多散文篇章中，都有一些小故事。她在瑪目都當教師時，留給她的記憶，都是善良的同事對她的關懷；旅館里，她相信曾經“殺過人的老者”，半夜推開她的房門，只是善意地向她求助，甚至不忍心拒絕老者要她喝的不知存放了多久，據說是從遙遠的壤塘帶到成都來的“圣水”……在盧燕的筆下，哪怕是童年時那些艱難的歲月，她都毫無怨尤，心海里蕩漾著一泓清泉，明澈而溫暖。她是在充滿艱辛的生活中長大的，她是伴隨著泥土的芬芳成長的，內心特別的沉穩與踏實，因為能承載沉重歷史和苦難的土地，給了她一顆純樸而坦蕩的心懷，字里行間充滿了生活的陽光。

盧燕是個女詩人，散文集中有許多充滿詩意的短章，她用女性獨特的視角和感受，表達她的思考與對愿景的向往。正如她在題記中所說“心可以去流浪/沒有它抵達不了的地方/它在我的胸膛里臆想/如何安放一個流浪的夢想……”女人有夢，男人也有夢，心靈的自由會產生對世界最美好的夢想。有夢想才會有希望，盧燕有顆勇敢追求的心，“希望是一株能開花的樹，它的芬芳曾喚醒無數瀕臨絕望的生命。常常哭泣的眼睛，漆黑的世界，是否讓你踟躕前方的路，那就勇敢睜開眼睛吧，彩虹永遠在烏云背后，希望只和無畏的堅持共生共長（《希望是一片孕育奇跡的厚土》）。”

根植于泥土的情懷，會擁有最純樸與衡久生命的張力。對生活充滿激情，才能品味人生。有苦澀，而更絢麗的是雨后的滿天艷陽。

謹此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