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與“ 春秋決獄”淵源關系研究

內容提要：長篇小說《歧路燈》寫到譚紹聞因參與賭博而涉訟，導致對簿公堂，但官員在審案時多忽略法律條文，依據儒家綱常倫理或涉案人的身份等來判決，小說中官員審案方式與漢代董仲舒等人“春秋決獄”有異曲同工之處。漢代司法實踐中“春秋決獄”的審判方式出現在清代小說中，究其根源，和“以儒釋法”、科舉制度以及作者所處時代背景、人生經歷等相關，從側面說明儒家思想對社會運轉的多方面影響。

關鍵詞：《歧路燈》 儒家經義 春秋決獄

《歧路燈》是清中葉的一部長篇世情小說，主要描寫了譚紹聞因被人引誘而沉溺賭博，導致對簿公堂并最終迷途知返的故事。小說在描寫官員審案時，往往忽略法律條文，或依身份、家世等儒家經義，或考慮當事人的主觀因素而使其免于處罰，并認為這種審理合情合理，這不免使人想到起源并盛行于漢代的審案方式——“春秋決獄”。小說中的描寫與“春秋決獄”精神之間有著怎樣的淵源關系，作者如何不動聲色地將這一過程展現出來，其背后有什么特殊的原因，這些表現出封建社會思想文化的哪些特點，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一

《歧路燈》中，譚紹聞作為世家子弟，多次涉案。作品隨情節進展，先后描寫了其涉嫌偷盜戲衣案、賭博欠銀案、誤買偷盜金鐲案、因賭致人自盡案、開設賭場案等。而官員在審理時，因其身份或家世等原因，將其與他人區別對待，依據犯罪動機和主觀善惡心理定罪量刑。除誤買偷盜金鐲案外，其他幾個案件的審案依據分別是：

譚紹聞……道：“童生不肖，也還是個世家，祖上在靈寶做官，父親舉過孝廉，豈有偷人家衣裳的理？”……（荊公）道：“……本該重處，怕與你考試違礙，從寬免究。”（涉嫌偷盜戲衣案）

程公教訓道：“……本縣取你，原為當場文字英發超雋，復試時見你品格軒昂俊秀，看你是遠到偉器，遂定了你為首卷。況府試時，仍是首卷。……本縣若執‘物腐蟲生’之理究治起來，不說你這嫩皮肉受不得這桁楊摧殘，追比賭贓不怕你少了分文。只你終身體面，再也不得齒于人數。本縣素聞你是個舊家，祖上曾做過官，你父也舉過孝廉，若打了板子，是本縣連你的祖、父都打了。……并不是為你考試，像你這樣人，還作養你做什么？”（賭博欠銀案）

我在先人齒錄上依稀記得，開封保舉的是一位姓譚的，這個譚紹聞莫非是年伯后裔？……向書架上取出保舉孝廉的齒錄一看，紹聞果系譚孝移之子，主意遂定。（因賭致人自盡案）

賴芷溪道：“可把這一起賭犯叫在二堂審理……若果然有些書氣，少不得仍要格外施仁，若是一板子打在身上，受過官刑，久后便把這個人的末路都壞了。”……邊公細看譚紹聞，果然青年俊秀，也動了憐才之念。帶在二堂，責以撲刑，又切切訓教了一番。（開設賭場案）

主審官在審理這幾起案件時，考慮到譚紹聞的家世門楣、父祖余蔭、功名之路、特殊身份及主觀心理等因素，只對他進行道德訓誡，完全無視法律條文。譚紹聞雖涉案程度愈深，但其所受處罰并未相應增加，這類情節在《歧路燈》中所占篇幅較多。

誤買偷盜金鐲案更成為作者津津樂道的情節，義仆王中串通了孔耕耘、張類村等人聯名具保，承諾譚紹聞乃無辜犯罪，小說寫道：

譚紹聞祖父為官，青年勤學，毫不為非，無辜被誣，懇免發解的話頭。……“這譚紹聞原系靈寶公曾孫，孝廉忠弼之子，即此位孔年兄之婿，幼年曾舉過神童，平素也頗勤學，取過縣試首卷。這金鐲想是不知誤買。懇老父師念書香舊族，作養一番。”……邊公送紳士到堂口，三揖而別。

這樣一起涉及江洋大盜的案件，卻由這些“道德楷模”聯名具保，上書縣主，用他們的特殊身份加上譚紹聞的父祖身份、親屬關系及本人科考經歷等證明當事人無辜，從而在公堂之外了結此案。原本不應干預訴訟的讀書人卻主動到官府說合，縣官也十分認可，甚至“送紳士到堂口，三揖而別”。對比茅拔茹、假李逵、夏鼎、管貽安等幫兇在公堂上受到掌嘴、夾刑、打板子、死刑等刑罰，更加突出了譚紹聞特殊身份、主觀心理等因素在案件審理中的作用，不僅可以免于公堂審理和刑罰，還可以得到相應的禮遇。

從小說所描寫的審判實踐可知，縣官們并不依照法典的規定找尋證據、審案、定罪，反而更注重自身對于原、被告的認知，遵循“法理”或“律意”來審案。這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使法律的執行具有不徹底性，給“人治”留下了很大的空間，卻是古代法理的重要組成部分——考慮犯罪人的主觀要件，將案情與犯罪人的主體結合，從而來定罪量刑。作為一部寫實性極強的世情小說，如此描寫背后的現實依據則值得關注。

通過史料搜檢發現，小說所寫的情節與漢代“春秋決獄”有相似之處。“春秋決獄”是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實施的一種審案方式，以儒家經典中的微言大義作為依據處理司法問題，以《春秋》為決疑的主要依據，兼及《詩》《書》《禮》《易》等儒家經典，某種意義上肯定和確認了儒家的某些倫理道德具有與現行法律條文同等的法律效力，其基本精神是“原心定罪”，故又稱“引經決疑”或“經義決疑”，這樣儒家道德原即通過“春秋決獄”的形式進入司法領域。在司法實踐中，審案的過程和考量因素如下：

漢春秋決獄：甲父（據《玉函山房》本增父字）乙與丙爭言相斗，丙以佩刀刺乙，甲即以杖擊丙，誤傷乙，甲當何論？或曰毆父也，當梟首。論曰：臣愚以父子至親也，聞其斗，莫不有怵悵之心，扶杖而救之，非所以欲詬父也。《春秋》之義，許止父病，進藥于其父而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誅。甲非律所謂毆父，不當坐。（《御覽》六百四十引）

由上可知，甲誤傷其父，父子至親，且其本意并非毆父，因此不給予刑罰處罰。可見，漢時審案已開始考慮“犯罪人”的特殊身份以及主觀心理，不只是機械照搬法條，所以本條中，“以父子至親也，聞其斗，莫不有怵悵之心，扶杖而救之，非所以欲詬父也”。主觀心理“怵悵知心”，“非所以欲詬父也”，說明其主觀上并無惡意，也沒有傷父之心。“春秋決獄”之精神亦復如是，董仲舒說：“《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罪同異論，其本殊也。”這就考慮到行為人主觀動機、首從有別等因素。與《歧路燈》中對譚紹聞的處罰考慮他在案發時的主觀心態以及案件的社會效應等，有異曲同工之處，如上文所論“涉嫌偷盜戲衣案”中的考量因素，譚紹聞出身讀書世家——“豈有偷人家衣裳的理”，所以對其免于處罰。《鹽鐵論·刑德》曰：“故《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明確點明“春秋決獄”從主觀動機的善惡考慮對案件的判決。另一處記載：

安帝初清河相叔孫光坐臧抵罪，遂增錮二世，釁及其子。是時居延都尉范邠，復犯臧罪，召下三公廷尉議。司徒楊震、司空陳褒、廷尉張皓議依光比。愷獨以為《春秋》之義，善善及子孫，惡惡止其身，所以進人于善也。如今使臧吏禁錮子孫，非先王詳刑之意也。有詔，太尉議是。（《劉愷傳》）

太尉劉愷依據《春秋》之義考量范邠之罪，認為不應及于其子孫，這種觀點得到皇帝的認可。《春秋》之精神“善善及子孫，惡惡止其身”，在對犯罪者進行處罰時，其父、祖之余蔭可以及于子孫，那么譚紹聞每每因其祖上做官，其父舉過孝廉而免于處罰，是《春秋》“善善及子孫”精神在小說中的延續。另一方面，也包含有“《春秋》之義，選人所長，棄其所短，錄其小善，除其大過（《第五種傳》）”之精神。譚紹聞是讀書士子，長處是科考立世，短處是不時涉訟，按照《春秋》精神，作者屢屢對譚紹聞法外開恩也就不足為奇了。作者在創作時可能并非有意為之，但由于他平生飽讀儒家典籍，浸潤已久，在寫作小說時不自覺地呈露儒家精神，恰好說明“春秋決獄”精神傳承之深遠。

漢代實行“春秋決獄”后，人們更加重視《春秋》經義在社會中的作用。《史記·梁王世家》載梁王謀反事，被袁盎等人平定后，曰：“不通經術，知古今之大禮，不可以為三公及左右近臣。”《雋不疑》記載衛太子事，亦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于大誼。”這便引導人們認識到精通儒家的禮義經典是領悟律令典章的前提。這種趨勢不斷發展并被人們逐漸認可，說明“春秋決獄”精神適應當時社會發展的需要。《漢書》記載：“敞在職，以寬和為政，舉冤獄，以《春秋》義斷之，是以郡中無怨聲。（《何敞傳》）”所以，“春秋決獄”取得良好的社會治理效果，作為一種基本精神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

“春秋決獄”不僅盛行于漢代，在漢以后的司法實踐中也不斷出現，相關案例如：

魏以春秋決獄：會兄毓以四年冬薨，會竟未知問，會子邕隨會與俱死，會兄所養兄子毅及峻辿等下獄，當伏誅。司馬文王表天子，下詔曰：“峻等祖父繇，三祖之世，極為臺司，佐命立勛，饗食廟庭。父毓歷職內外，干事有績。昔楚思子文之治，不滅斗氏之祀；晉錄成宣之忠，用存趙氏之后。以會邕之罪，而絕繇毓之類，吾有愍然。峻辿兄弟，原有官爵者如故，惟毅及邕伏法。（《鐘會傳》）

在這則記載中，毅及峻、辿等下獄，天子下詔，考慮到祖、父的身份以及功勛，再加之家族延續、宗廟為繼等因素，“原有官爵者如故，惟毅及邕伏法”，所以此案僅限于處理當事人本人而未株連其他族人，正是將“春秋決獄”精神運用于實際的一種體現。《晉律注解》曰：“論罪者，務本其心，審其情，精其事，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然后乃可以正刑。”這和《歧路燈》中因父、祖余蔭以及參加考試等考量因素相似，可以說是“春秋決獄”精神在小說中的直接反映。北魏還規定，“魏疑獄以經義量決。太平真君六年三月，詔諸有疑獄，皆付中書，以經義量決（《世祖紀》）”在法無明文規定的情況下，便可用經義來判案，這在某種程度上加大了經義的適用范圍，擴大了其社會影響力。

清初康熙帝《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卷三十《仿仲舒春秋決獄之義刪定律令以為漢儀是有關系文字》載，圣祖澄清吏治，拔擢廉明，近畿尤多賢吏，衛立鼎為其中之一，授直隸盧龍知縣，“諸大獄悉以咨之，立鼎引經準律，象樞大稱善。……疏薦立鼎治行第一……內遷戶部郎中，秩滿授福建福州知府，以年老致仕歸”。可見引經決獄在清代仍然深得君臣上下之心。至清中葉乾隆年間，著名刑幕汪輝祖在處理匡學義立嗣等案件時，仍以從儒家經典中抽象出的法律原則為依據。《清史稿》記載：

治事廉平，尤善色聽，援據比附，律窮者，通以經術，證以古事。據《漢書趙廣漢傳》鉤距法，斷縣民匡學義獄；據《唐書劉蕡傳》斷李、蕭兩氏爭先隴獄：判決皆曲當，而心每欿然。

可見清代審案還有人仿“春秋決獄”做法，援引儒家經義或精神，據此審案也甚得民心。《歧路燈》圍繞譚紹聞犯罪、審案的過程反復出現對儒家經義考量的內容，從廣義互文的角度來看，和漢魏以來“春秋決獄”精神有著頗深的淵源關系。雖是小說中的描寫，但文學是對現實的某種反映，尤其是這類寫實性較強的世情小說，似在暗示“春秋決獄”的存在時間恐怕遠非漢魏時期，可能在歷史的長河中延續了很久，甚至直至清中葉依然存在。長盛不衰的原因可能得益于其扎根在儒家思想的沃土之中，其重要性如土壤之于花木、云水之于龍魚，舍此，恐這種斷案方式難以屢屢出現在小說的書寫中。

二

小說《歧路燈》重現“春秋決獄”這種在官方司法實踐中已消失的審案方式，提供了特殊的材料來證明“春秋決獄”從漢代延續至清朝。其深層原因恐怕與古代法制“援儒入法”的發展過程以及科舉考試密不可分。

漢代“春秋決獄”將儒家經義引入法律，開“以儒釋法”之先河。是時，大量儒生注釋法律，引經義入律，以經義決獄。呂步舒“決淮南大獄，以春秋之義正之，天子皆以為是”。公孫弘曾因“通于世務，明習文法，以經術潤飾吏事，天子器之”。“漢人多以《春秋》治獄，如膠西王議淮南王安罪、呂步舒治淮南獄、終軍孑徐偃矯制顯行、雋不疑縛成方遂、御史中丞眾等及廷尉共議薛況罪、龔勝等議傳晏等罪，并引《春秋》之義，乃其時風尚如此，仲舒特其著焉者耳。”倪寬以熟諳儒家經義而擢任廷尉府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名重一時。論事者多傳以經義，且得到君主的認可，甚至據此得到高官厚位。漢人家法如是，廷尉官員大多從治《尚書》《春秋》的博士弟子中遴選，并據此審案，“故其治獄，時有出于律之外者。古義紛綸，迥異俗吏。……抑亦治漢律者所必不可缺也”。久之便會形成社會風尚，儒家經典在政權中的作用之大超乎想象。漢武帝晚年戾太子事件，京城五日激戰后造成數萬人死亡，太子兵敗逃亡，漢武帝震怒，無人敢諫，令狐茂引《詩》為據，引《小雅·青蠅》以說明太子被饞人構毀；引《小雅·巷伯》以說明太子目的在除去讒邪之人，由此令武帝轉變對此事的看法。由此，恰可以說明儒家經典定于一尊，與政權形成合力，在政治生活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后有人偽稱戾太子，眾臣難以決斷，雋不移依據《經》說道：“諸君何患于衛太子！昔蒯聵違命出奔，輒距而不納，《春秋》是之。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的言語得到皇帝和眾大臣的稱贊。

東漢時出現引經注律的高潮，“叔孫宣、郭令卿、馬融、鄭玄諸儒章句十有余家，家數十萬言。凡斷罪所當由用者，合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三千二百余言”，甚至官方認可鄭玄五經注的法律效力。

漢以后，《魏律》《晉律》亦出自儒生之手，由儒生依經制律，造律以儒家學說為旨歸。北魏孝文帝提出“營國之本，禮教為先”，對違反綱常倫理的罪犯處以重刑，在立法上強化禮教“國之本”地位；晉代任用儒學家修訂和注解法律。直至唐代，《唐律》以綱常之禮作為法律制定的指導方針，使宗法倫理道德準則既高居于法律之上，也深入于法律之中，禮與法高度融合，將法律儒家化推向頂峰。陳寅恪先生云：“（晉）其所制定之刑律尤為儒家化（春秋決獄及法律儒家化——作者注）既為南朝歷代所因襲，北魏改律，復采用之，輾轉嬗蛻，經由（北）齊、隋，以至于唐，實為華夏刑律不祧之正統。”這一過程中“春秋決獄”首開其端，隨后用儒家經典注釋法律，形成融合、趨一的局面，最終完成法律儒家化。《唐律疏議》首篇《名例律》共57條，有40余處儒家經句，集中體現了整部法典的立法精神和基本準則。

五代雖為亂世，然以儒釋法仍被倡導。到宋以后，文吏、儒生合為一體，文章、經術、吏事融為一爐，宋之士大夫完全成為一種復合型人才。史稱：“宋取士兼習律令，故儒者以經術潤飾吏事，舉能其官。”再經宋元明清，直到民國，《春秋》決獄成了司法實踐上的一條重要原則，幾乎貫穿了封建法律的始終。只不過唐前以顯性形式存在，唐以后以隱性形式存在。也正因這一過程的持續存在，才有了《歧路燈》中大量以“春秋決獄”斷案的描寫，小說以其高度寫實性提供了這方面的材料。

隋唐以后，司法實踐中雖不再直接采用“春秋決獄”斷案，但經過歷代統治者和讀書人共同努力的法律儒家化過程已經完成，儒家經義進入法典，其精神已融化為法律的一部分，正如梁治平先生所說：

一種具有深厚社會、文化基礎的觀念一旦形成，必將極大地作用于歷史，即便在最初的條件已經消失、相應的制度已經改變的情況下，它也可能長久地存留下去，于無形之中影響甚至左右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

“春秋決獄”正是這樣一種由司法實踐演變而成的觀念、精神，雖然沒有了漢魏時期的官方明確規定，但在后世的司法實踐中隱形發揮著作用。因此，不能簡單地依據司法實踐中不再出現“春秋決獄”，或審案過程不直接援引經義，而認定“春秋決獄”這種斷案方式消失了，反而要從實際情況入手來認識這一事實。儒家經典慢慢地滲透到政治權力中，成為政治權力的一部分，它的學術色彩消退了，所謂“以《禹貢》治河，以《洪范》察變，以《春秋》決獄，以三百五篇當諫書，治一經得一經之益也”，便是人所共知的儒家經典在政治權力中的地位的很好說明。

三

與“以儒釋法”密切相關的便是隋唐開始的科舉考試。兩者看似無關，但在本文所論的語境下卻又有著非同一般的關聯性。唐時法律完成儒家化過程，而科舉考試恰于此時興起，在加強了儒家典籍作用的同時，鞏固了“經義決獄”，從而使得科舉制度兼具政治屬性和法律屬性，一方面是政府選拔官員的重要途徑，另一方面是儒家思想進入司法系統的助推器。官員經科考授予官職，以考試作為指揮棒，需要熟讀儒家經典，久而久之儒家觀念在官員的思想中占據主要位置，并隨官員在社會生活中的活動而及于整個社會，這種模式一直延續至清。

隋唐時期的科舉已有明經科作為補充，以經義取士源自宋代王安石變法，提倡興學、立師、授經，目的是“化民成俗”，以鞏固和加強儒家思想的統治地位。此后自宋至清，立師讀經，以經義為主要考試內容，一直未有多少變化。朱熹整理、注釋、編纂了大量儒家典籍，對“四書”尤為看重：“熹于《語》、《孟》、《大學》、《中庸》，一生用功。”朱熹死后不久，“朝廷以其《大學》、《語》、《孟》、《中庸》訓說，立于學官”。元朝元佑年間規定《四書》為考試內容，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列為欽定考試科目。

明代科舉考試，“科目者，沿唐、宋之舊，而稍變其試士之法，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清沿明制，明清兩代以“四書五經”為考試范圍，進一步加大了儒家經典的作用。乾隆皇帝曾說，“國家以經義取士，將使士子沉潛于四子、五經之書，闡明義理，發其精蘊，因以覘學力之深淺與器識之淳薄。而風會所趨，即有關于氣運”。這充分說明四書五經等儒家經義對生活的影響，而審案、量刑等亦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清史稿·選舉志》記錄國子監功課及考試情況云：

祭酒、司業月望（每月十五日）輪課，皆用四書一、詩一，曰大課；祭酒季考、司業月課，皆用四書、五經文。月朔（每月初一），博士廳課，經文、經解及策論。月三日助教課；十八日學正、學錄課，各試四書文一、詩一，經文或策一。

以四書為主的儒家典籍在讀書士子的學業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那些日夕誦記這些經典文本的士人，一旦中舉步入仕途，修齊治平的儒家基本思想便會在潛移默化中內化成他們行為的一部分，使他們在日常為官、處事之時以儒家經義為準則。章太炎曾說：

自明至清末，五百四十年，應試之士，無不讀經者，全國為縣千四百有余，縣有學，府州又有學，為數不下一千六百區，假定每學有生員二百名，以三十年新陳代謝，則此五百四十年中，當有五百四十萬讀經之人。

自明至清，在五百多年的時間內，“五百四十萬讀經之人”，士人堅持讀儒家經典，以他們為核心，自會擴大到周圍的人，即便是不讀書者也不可能不受到儒家思想的浸染，加之官方政權力量的加持，整個社會自上而下都是儒家思想在發揮著作用。而在明之前，遠至漢代即設立“五經博士”，士子們均以儒家經典為必讀書目。小說是對現實的反映，這種反映并不局限于某些具體可見可觀的事例，反之，一些觀念、精神等也會出現在小說中，甚至可以左右小說的創作主旨，這也就不難理解《歧路燈》中會出現如此多以儒家經義來審案的描寫了。

“春秋決獄”源于漢代，盛于漢魏，《九朝律考》中對此有明確記載，而與此過程相關聯或曰同步進行的是“以儒釋法”，儒家觀念通過注釋法律而進入法典，并且合法化，直到《唐律疏議》的出現，法律“一準乎禮”，實現“儒家化”。與此相伴而生的是人才選拔制度的變化，從察舉制、九品中正制到科舉制，儒家的作用越來越強，從漢代設立五經博士至明清四書五經為必讀書，儒家思想伴隨著中央集權的需要以及科舉制度的加持，遍及全社會，促使“春秋決獄”在審判中不斷發生作用。

四

另一方面，時代環境對小說內容也有較大的影響。

清人入關后大力推崇程朱理學，康熙皇帝以儒學的繼承者自居，曾先后頒布《性理精義》《朱子全書》，甚至親自以“理學真偽論”為題考察翰林院官員。其“經筵日講”行之十五年，日復一日，不怠不懈。他說：

朕惟天生圣賢，作君作師，萬世道統之傳，即萬世治統之所系也。自堯、舜、禹、湯、文、武之后，而有孔子、曾子、子思、孟子，自《易》、《書》、《詩》、《禮》、《春秋》而外，而有《論語》、《大學》、《中庸》、《孟子》之書，如日月之光昭于天，岳讀之流時于地。猶歟盛哉！蓋有四子，而后二帝王之道傳。有四子之書，而后五經之道備。

康熙帝推崇儒學，認為《四書五經》是延續儒家先賢之作，給予極高的評價。鏟除鰲拜集團后，康熙帝通過“經筵日講”將眾臣思想統一到儒家思想之下，以成其治統的綿延不絕。雍正帝頒布了《圣諭廣訓》，使儒家的倫理綱常和道德規范深入人心；乾隆帝既深受其祖、父推崇程朱理學文化政策的影響，又熟讀理學經典，登基后更加強化儒學在思想界的控制，廣大士子們也注重經義的普及。《清史稿》記載：

清興，崇宋學之性道，而以漢儒經義實之。御纂諸經，兼收歷代之說；四庫館開，風氣益精博矣。國初講學，如孫奇逢、李颙等，沿前明王、薛之派，陸隴其、王懋竑等，始專守朱子，辨偽得真。高愈、應捴謙等，堅苦自持，不愧實踐。閻若璩、胡渭等，卓然不惑，求是辨誣。惠棟、戴震等，精發古義，詁釋圣言。后如孔廣森之于公羊春秋，張惠言之于孟、虞易說，凌廷堪、胡培翚之于儀禮，孫詒讓之于周禮，陳奐之于毛詩，皆專家孤學也。且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不立門戶，不相黨伐，束身踐行， 然自修。周、魯師儒之道，可謂兼古昔所不能兼者矣。

從清初至中葉，統治者崇朱尊儒，理學成為官方哲學，從上到下形成一種社會風氣，乾隆帝反復強調經學之重要，認為經學為學問之根柢，為明道經世之本，要恢先王之道，亦須從研讀經學開始：“……

篤志研經，敦崇實學，庶幾經義明而儒術正，儒術正而人才昌，恢先王之道，以贊治化而宏遠猷，有厚望焉。”而河南古稱中州，自宋元以來為“理學名區”，在孫奇逢等人影響下，清代河南講習理學的風氣一直都非常濃郁。“中原名儒”劉青芝就是李綠園早年師事的前輩友人。

同時，統治者借儒家思想整頓社會風氣，比如明確限制各類型小說的流傳。康熙二十六年劉楷奏稱：

學術人心，教育之首務也。我皇上天縱生知，躬親討論，闡孔、孟之正脈，接堯、舜之心傳……昔孟軻云：“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自皇上嚴誅邪教，異端屏息，但淫詞小說，猶流布坊間……真學術人心之大蠹也。……即儒門著作，嗣后惟仰宗我皇上圣學，實能闡發孔、孟、程、朱之正理者，方許刊刻；不許私立名目，各逞已說，貽誤后人。

自康熙朝始明確反對淫詞小說，號召“闡發孔孟程朱之正理者”的著作才可以刊刻，這一政策一直延續至乾隆時期，對小說的創作內容起到非常大的導向作用。乾隆二十年至五十年是文字獄最為嚴重的三十年，且纂修《四庫全書》也對書籍內容嚴格審查，因之，李綠園的創作難免不受時代政治環境之影響。按照統治者要求的標準來寫作，可能會更有利于在當時的刊刻、流傳。

李綠園（1707—1790），生于康熙四十六年，卒于乾隆五十五年，恰是清朝儒家思想盛行、文網控制嚴格的時期。作為在清朝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他和當時大多數讀書人一樣，從小熟讀儒家經典，對現實社會制度較為認同。據《寶豐縣志》載：“乾隆丙辰恩科舉人，沈潛好學，讀書有得，凡及所閱歷，輒錄記成帙。”李綠園三十多歲時開始創作《歧路燈》，此時大約為1737年，乾隆登基第二年，之后舟車海內二十多年，晚年在四川印江縣擔任知縣一職。據乾隆時期題本、奏折、上諭等檔案史料記載，其經手辦理的案件有印江縣“徐小三案”“彭輝祖案”“羅德權案”“石秀睿案”“任士習案”五案，以及協辦思南府“冉裕山案”，并因“委運京鉛”船只遇險而“幾瀕于危”，后在多方疏通下才免于處罰，最終回到家鄉。這段經歷使李綠園對官場認識更加深刻，也更信服儒家思想對社會的積極影響，對小說的創作影響較大。李綠園辭官后重新開始創作、修改《歧路燈》，前后歷時三十多年完成，特殊的時代環境和家庭背景、人生經歷決定其熟諳儒家經典，所以在描寫審理案件時，不斷引入儒家經義，強調道德、修為等因素在案件審理和量刑時的作用，在《歧路燈》中出現了“春秋決獄”式審案情節。

除了這些參照“春秋決獄”審案情節外，李綠園在《歧路燈自序》中認為小說應該以“道性情，裨名教”為宗旨，堅持“命意措辭大有關于世道人心”的創作原則，將“文以載道”的傳統嫁接到小說中，把小說作為宣傳名教、教化世人的工具。所以，在社會環境和自身認知雙重作用下，李綠園在某種程度上將《歧路燈》作為宣傳儒家思想的重要陣地，書中描寫案件審理時往往將儒家經義作為依據，與“春秋決獄”精神一脈相承。在封建時代，“守文定罪”幾乎難以實現，反之，儒家經典所體現的“微言大義”對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更有說服力，“春秋決獄”的審判方式更符合人們的情感心理，也就自然而然被作者寫進《歧路燈》中。

總之，《歧路燈》通過審判情節將“春秋決獄”的做法展現出來，從側面說明這種審案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至清中葉。漢代“春秋決獄”首開“以儒釋法”先河，至唐永徽年間完成，科舉考試進一步加強了儒家思想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至李綠園生活的清中葉，中央集權愈發嚴重，儒家思想的影響更甚，受時代環境和自身認識的限制形成特殊的價值觀，通過小說描寫再一次凸顯漢代“春秋決獄”，為“春秋決獄”在清中葉的存在情況提供了一些佐證材料，說明這種審案方式對中國古代司法影響深遠。

（李麗平，河北工業大學人文與法律學院副教授，河北省語言文化創新發展研究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