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譜志修編;文化振興;語言政策;文化自覺;文化重建
一、引言
近年來,國家高度重視鄉村文化建設,把鄉村文化振興視為鄉村振興的先行和支撐,多次強調鄉村文化建設要與傳承優秀農耕文化結合起來,培育文明鄉風、良好家風、淳樸民風。作為鄉村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之一,族譜村志記錄著厚重的村莊歷史,傳承著悠久的鄉土文化,是故土情懷的重要載體,也是珍貴的地方歷史文化遺產。因此,國家相關部門先后出臺多項規劃,逐步加大對民間譜志修編事業的指導和推進力度。2015年,《全國地方志事業發展規劃綱要(2015—2020年)》,正式把“中國名村志文化工程”列為主要任務之一。2017年,《國家“十三五”時期文化發展改革規劃綱要》,提出“開展舊志整理和部分有條件的鎮志、村志編纂”。2018年,《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明確“鼓勵鄉村史志修編”。2022年,《“十四五”文化發展規劃》,要求“加強農耕文化保護傳承,支持建設村史館,修編村史、村志”。
族譜村志修編不僅進入國家政策層面,也成為學術研究的話題。就族譜而言,學界主要從歷史學、人口學、民俗學、社會學、教育史、文獻學、經濟學、生命科學等方面入手,研究較為全面深入,如陳瑞(2000)、戴圣芳(2006)、覃華瑞(2009)、談家勝等(2011)、祝虻(2015)等。就村志而言,大多數研究集中在某一村志的整理回顧上,嚴格意義上的學術探討仍處于起步階段,如彭家國(2007)、張艷(2016)、朱丹(2020)等。但是,從語言學角度切入這一話題的研究尚未見到。事實上,族譜村志修編本身就與語言文字工作密切相關,是一項頗具前景的鄉村語言產業。本研究旨在彌補這一不足,嘗試以安徽省績溪縣竹里村族譜村志修編為案例,提供語言學視角和觀點。
績溪縣位于安徽省南部,為“古徽州六縣”之一。作為徽州文化的發源地和核心區,素有“邑小士多,績溪為最”的美譽。竹里村是績溪縣家朋鄉幸福行政村下轄的一個自然村,位于績溪縣東北部,距縣城40余千米。占地面積75畝,呈梯形分布,三面環山。東臨皖浙天路,北、南、西分別與磡頭村、松木嶺村、霞水村接壤。現有人口120戶458人,分為4個村民小組。其中外出務工270人,一部分人在縣城等地購房定居,村莊呈現出空心化態勢。村民歷來以農業為主、畜牧業及手工業為輔,目前主要收入來源為山核桃種植和外出經商打工。竹里村已有1200多年的歷史,是績溪境內最古老的村莊之一,也是皖南地區典型聚族而居的徽州古村落。村民均屬績溪周氏家族a,村內有周氏宗祠,還有4個支祠老屋。此外還有太子廟、觀音閣、關公廟、五猖廟、槐花墩、竹里書院、云路禪院等歷史文化古跡。2023年,竹里村被列入第四批安徽省級傳統村落名錄。
績溪周氏一直秉承“崇文、尊史、重教”的文化傳承,自古以來就有為歷代祖先修譜立傳的民間傳統。周氏族譜首纂于宋,重修于元,三修于明嘉靖年間,四修于清康熙年間,五修于民國初年(周文甫2007)。但由于年代久遠,再加上“文革”時期的損毀,現存的譜志資料僅有清代和民國時期的5部周氏舊譜,以及當代的3部周氏續譜和3部村志。與竹里周氏相關的有《周氏族譜正宗》(1912)、《竹里周氏續譜》(2018)和《竹里志》(2018)。本文主要圍繞《竹里周氏續譜》和《竹里志》的修編展開研究,其間也涉及其他一些譜志資料。本研究將譜志修編視作一項語言政策與規劃實踐,關注的焦點不是譜志的內容,而是譜志修編的過程,考察各種社會力量如何參與其中、開展實踐、產生效果,據此提出問題和思考,并與前人展開理論對話,也為國家相關部門提供政策參考和建議。
筆者生在竹里,在竹里讀過小學。后來全家遷出,在外定居,但每逢清明時節,都要回到竹里掃墓祭祖,平時與村民也多有聯絡。此次承擔教育部語言與鄉村振興研究課題,自然就選取了母村竹里作為研究對象。2023年1月春節期間,筆者在竹里村進行了一次為期5天的試調查。2023年4月11~30日,在村民ZHY和ZYM的幫助下,筆者住在村中開展正式調查。調查采用參與觀察、深度訪談的方法,以目的性抽樣、異質性抽樣與滾雪球式抽樣相結合的方式選取調查對象。一共對46位村民做了訪談,其中男性31人,女性15人;采集了60段訪談錄音資料,其中最長的295分鐘,最短的18分鐘;還撰寫了34篇觀察日志。2023年10月至今,筆者又以鄉賢身份參與了“竹里村環境綜合整治項目”,多次前往竹里村繼續進行調研工作。通過以上的實地調查和深入交流,筆者對竹里村的歷史和現狀都有了深刻理解,也積累了豐富的譜志修編資料,從而保證了研究數據的真實性和可信度。
二、譜志修編的主體
譜志修編的主體,指的是譜志修編這一社會行為由“誰”來參與完成,也就是“人”的問題。可以說,開展譜志修編工作,選擇和確定參與人員是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
(一)精英與群眾
鄉土社會中,鄉村精英擁有更多的資源和更高的威望,在村莊公共事務中發揮著主導作用。相比而言,普通群眾的參與度和影響力都非常有限。鄉村精英一般分為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和社會精英3類。政治精英指各級行政干部,他們在村莊權力結構中占據關鍵性地位;經濟精英具有較強的經濟實力,可以運用自己的物質財富影響村民甚至村莊的經濟;社會精英則依托文化知識、專長技能、人脈資源、道德情操等優勢,獲得村民的信任和認可,是村莊良好秩序的維護者(黃博2021)。
從歷史上看,績溪周氏修編族譜,大多由考取科舉功名且德行較高的宗族成員主持,采取的是一條自上而下的精英路線,普通群眾基本上沒有話語權。例如,周氏長房35世孫周赟(1835~1911)就是一位精英型譜志專家,他只身一人,先后修編了《梁安城西周氏宗譜》〔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松嶺周氏宗譜》〔清宣統元年(1909)〕等。當代譜志修編人員的構成,在很大程度上延續了這種精英路線,仍舊表現出了由精英人物,尤其是社會精英所主導的狀況。而且,過去的舊譜幾乎全用文言文和繁體字撰寫,這客觀上也要求當代修編人員必須具備深厚的古文功底和豐富的歷史知識。事實上,早在2010年,村民ZGX就發起撰寫竹里村志的倡議,但是,其人文化有限,難孚眾望,未能獲得村民響應。
《竹里志》和《竹里周氏續譜》的修編工作于2014年啟動,編撰組為同一套人馬。主編ZMZ是周氏孝惠公35世孫、績溪縣華陽中學原副校長。他20世紀60年代大學畢業,是竹里村最早的大學生之一,退休前一直從事教育管理和歷史教學工作。其子ZHY外出經商致富,賦予家庭較強的經濟實力。因此,ZMZ堪稱集政治、經濟、社會能力于一體的復合型精英,得到村民的一致推舉。副主編有兩位,一位是縣教育局辦公室主任ZBH,一位是績溪中學高級教師ZXJ,分別屬于政治精英和社會精英。編委一共有8位,其中5位屬于政治精英;另有2位普通村民和1位在讀大學生,他們屬于群眾代表。
ZMZ不負眾望,在修編過程中展現了扎實的語言文字及歷史考證功底。他花費大量精力通讀了《周氏族譜正宗》10冊,仔細研讀了第2~4冊的“囦公派下竹里世系圖”,并與梅村譜志資料比對核實,從而理清了譜系脈絡,把早已遷徙至梅村的4個支脈從竹里村剝離出去。此外,他還對舊序部分進行點校,分門逐戶核實初稿信息,逐字逐句乃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反復打磨推敲,并且聘請績溪中學高級教師進行校閱。
(二)封閉與開放
鄉土社會通常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和排外性,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徽州地區更是如此。由于難以逾越的高山阻隔,人們生活在一個小天地里,長期依靠勞動密集型的農耕生產方式,經濟上追求高度自給自足,文化上也擁有一整套相對穩定的價值和信仰體系,其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以家庭為核心的儒家倫理文化。“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在這種不分秦漢,代代如是的環境里,個人不但可以信任自己的經驗,而且同樣可以信任若祖若父的經驗。”(費孝通1998:50~51)
績溪周氏族譜修編,本質上就是一種家族經驗的整理、總結和傳承,自古以來就是一項封閉性的家族內部事務,甚至常常帶有一些不可為外人道的神秘氣息。竹里當代譜志修編依然保持了極強的封閉性,這從編撰組11人的籍貫就可見一斑——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竹里籍,只不過6人現已旅外。由此可見,話語權還是掌握在竹里人手中。這項事業仍舊著眼于家族經驗的代際傳遞,以及竹里故事的內部詮釋,至于竹里之外的人如何看待、評價竹里周氏家族和竹里村,他們并不十分在意。
但是,隨著竹里與外部世界的聯系日益廣泛和深入,竹里人已經不能保持徹底的封閉性,必須做出一定程度的開放姿態。《竹里志》編撰過程中,“幸福村志系列”a總主編ZGJ因病去世,誰來續任總主編成了一個難題。經過綜合考慮、多方協商,最終決定由徽學研究專家、外姓人FJ接任總主編。FJ為竹里譜志修編做出了一定貢獻,比如他建議把“宗祠文化”單列一章,訪談并撰寫了4篇竹里村民口述史,還為《竹里周氏續譜》寫了跋。除了FJ之外,編撰組還邀請了一些其他相關專家為竹里譜志審稿、題詞、作序等。
盡管如此,在村志署名問題上,還是出現了本族與外姓之爭。爭議集中在FJ是否有資格兼任《竹里志》主編,對此絕大多數竹里人持否定態度。有編撰者明確表示:FJ接手前,村志資料收集已告一段落,并已形成初稿;村志請外姓人主編,心理上不能接受,好像周家沒人了。(觀察日志,2024?06?28)于是,《竹里志》署名上就出現了這樣貌似難以理解的情況:首頁是“《竹里志》編撰組”,署了“主編ZMZ”;次頁的“幸福村志系列”編撰組署了“總主編FJ”,《竹里志》則署了“執行主編ZMZ”,據稱是為了保持整套村志叢書體例一致。
筆者在調研中還了解到,鄰村磡頭村為了修編許氏族譜,專門成立了一個近40人的理事會,以及7名高學歷者組成的編委會。最初的方案是聘請外姓人擔任主編,但在首次編委籌備會上就被族人集體推翻了,大家堅持必須由許氏族人主持修譜。不過,后來他們也做出讓步,同意許氏的上門女婿、外姓人HXM擔任副主編。(觀察日志,2024?08?20)
三、譜志修編的實踐
譜志修編的實踐,指的是譜志修編這一社會行為怎樣來實施完成,也就是“做什么”和“怎樣做”的問題。譜志修編就是書寫一個家族及村莊的歷史故事。應該收集哪些史料,怎樣收集、編排和闡釋這些資料,都是需要考慮的核心問題。
(一)文獻與口述
譜志修編必須圍繞歷史事實展開考證,獲取豐富可信的史料成為首要任務。史料大致可分為文獻、口述和實物3類:文獻屬于書證資料,如檔案、圖書、報刊、信件、文件、撰述等;口述屬于人證資料,如口頭傳說、親身經歷事件的口頭回憶等;實物屬于物證資料,如歷史遺跡、遺物等(周一平,施林峰2016)。“文革”期間,竹里大量文物被毀,現存實物史料寥寥無幾。因此,就收集數量和使用價值來看,文獻史料數量最多,價值最大;其次是口述史料;最后是實物史料。本研究重點分析文獻和口述史料。
文獻史料是譜志修編的核心依據,它為我們保留了傳統文化的歷史影像。以《揀要雜字》為例,它由村民ZGS編寫,既是民國時期的鄉土識字課本,也是有關農村家用和農用器具的名稱手冊。該書分為常用急用物件、飲食類、果子類、雜貨類、士子、農人、百工、商賈8節,近3600字。全文四字一句,大部分八字一韻,兼具識字和教育功能。例如:八仙條桌、飯匙缸尊、浴盆面盆、鐵鏟笊籬、水桶擔鉤、筲箕菜籃、面杖粿槌、火筋火熥、勾索樅擔、扁擔打柱、箬笠陰帽、鋤頭爬笿、簟蒛茖篩、雞罩豬菘、石磅石垱、抬杠對犍、搭枧過洪……(周寶紅2016)
還有《殊字鱗冊》,它以《千字文》編字繪圖,是明清時期進行土地登記管理的官方文書。“殊字號田土山場性質較為復雜,圖冊中出現‘田’、‘下田’、‘官田’概念,‘山’分‘木山’、‘荒山’、‘茅山’、‘墳山’、‘石山’等,‘地’又分‘荒地’、‘沙地’、‘墳地’等,這有可能是為計算不同稅率服務的。”“圖冊所涉及的山名、村名、地名、人名,都能從績溪民間族譜或其他資料得到佐證,所繪地形圖、四至、四畝數、稅額等信息變化,讓我們對徽州農耕方式的漸進和績溪人口變化有了更直觀更詳細的了解。”(方靜2016b)
譜志修編涉及地名考證問題,必須依靠文獻史料才能搞清楚。例如,FJ綜合縣志、族譜、著述、契約、村圖及口傳資料發現,竹里的派生村莊梅村經歷了5種村名的歷史漸變:從明末清初的“梅澗”“梅礀”到“梅間”,意為村民居住在有梅花的小山溪邊或梅樹中間,彰顯詩意山水文化;從晚清、民國的“梅干”再到新中國的“梅”,意為村落周邊數百畝水稻梯田接連成片,突出現實田園景致(方靜2016a)。
口述史料作為“活”資料,具有很強的原始性,可以彌補文獻、實物史料這些“死”資料的不足,在譜志修編中也有很高的價值。有些問題必須要借助口述資料才能搞清楚。例如,許多口口相傳的民間藝術形式已經消失殆盡,只有通過村民口述史才能重現往日的情景。《竹里志》中就有一篇《竹里人愛做戲》,系村民FJH講述20世紀七八十年代竹里村劇團的活動情況:“村里成立了農民業余劇團,每年陰歷12月份開始活動。……劇本都是自己去選,那時用復寫紙抄劇本,有了劇本后就動手配角色,再教唱詞。演樣板戲時,廣播里天天放唱,跟著學。所有的演職人員都是兩棲的,平時忙在‘田頭’,年終忙在‘戲里’。演戲都是義務,沒有報酬,最多預演和正式演時有個半夜餐。”
(二)群體與自我
關于中國鄉土社會結構,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論認為:鄉土社會是以自己為中心向外推出的、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其中最重要的關系就是親屬關系。“親屬關系是根據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生的社會關系。從生育和婚姻所結成的網絡,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無窮的人,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人物。”(費孝通1998:26)這也就是俗話所說的“一表三千里”的家族群體。
歷經漫長歲月,許多資料(包括文獻、圖片、契約、文書、證書、印章等)散落在竹里周氏家族后人手中。譜志修編的資料收集,就要借助基本的親屬倫常去團結家族群體,依靠孝悌的道德要素去動員竹里籍群眾。2015年初,編撰組向竹里村民及旅外鄉親發布公告函,公開征集各種資料。公告函從血脈宗親出發,以第一人稱口吻,陳述譜志修編的意義。例如,“自我竹里始祖囦公建村始”,“一代代優秀的竹里兒女共同譜寫了崢嶸歲月的村史”,“未能將它形成文字……如不及時填補……將會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公告函發出后,得到了積極響應,收到了一些頗具價值的資料。例如,明代萬歷年間華陽王題寫的“彭澤高風”匾額,民國十八年(1929)表彰順昇公的“急公好義”匾額,以及《周氏家譜》手抄本、《溯祖尋根話本源》等。ZDZ夫婦把家中珍藏的一套10冊民國版《周氏族譜正宗》無償借給編撰組研讀。還有旅外的鄉親,主動提供在外鄉人情況,要求入譜歸宗。
差序格局另一個特點是“自我主義”,即一切價值以自我作為中心的主義。因此,鄉土社會中不存在超越個人利益的群體組織形式,也不存在超乎私人關系的群體道德觀念。俗語“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形象地說明了鄉土社會“私”的問題。竹里人ZDZ,曾追隨陶行知辦學,后任職于蘇浙皖贛,官至江西省督學,還擔任過竹里觀音閣小學名譽校長。1935年他父親去世,許多文化名人題寫了挽詞,如于右任的“老成凋謝”、羅家倫的“痛失老成”、梁寒操的“后學楷模”、洪范五的“典型猶在”、姚文采的“履蹈可風”、陳必貺的“積德延昌”等。上述墨寶保留至今,但其后人ZHZ雖身為譜志編撰組編委,也不愿意提供出來,因而無法公開呈現。究其原因,ZHZ表示主要是因為家庭內部尚未明確“長輩的東西傳給誰”,怕“引發不必要的矛盾”。(觀察日志,2024?04?21)
(三)血緣與地緣
血緣關系是穩定的,所以血緣社會是穩定的、缺乏變動的社會。而地緣關系則源自商業的發展,是不穩定的,所以地緣社會是不穩定的、充滿變化的社會。自給自足的鄉土社會中,人口基本不需要流動,所以血緣和地緣二者合一,無法分離。竹里人對于周氏支祠的稱呼就可以說明這一點。最早的周氏宗祠,堂號為“敘倫堂”。后來隨著宗族人口繁衍,又分別建立了4個支祠老屋:上門老屋永賢公祠,堂號“成德堂”;南門老屋永昌公祠,堂號“高風堂”;中門老屋永才公祠,堂號“中和堂”;下門老屋永茂公祠,堂號“敦本堂”。竹里人習慣使用“上門”“南門”“中門”“下門”作為門派簡稱,這其中就包含著血緣和地緣的雙重含義:“世代間人口的繁殖,像一個根上長出的樹苗,在地域上靠近在一伙。地域上的靠近可以說是血緣上親疏的一種反映,區位是社會化了的空間。”(費孝通1998:70)
現代社會人口流動非常頻繁,許多沒有血緣關系的人結成一個地方社群,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是純粹的地緣關系,這樣血緣和地緣就必須分離了。社會群體從血緣結合轉變到地緣結合,標志著社會性質的巨大轉變,即由鄉土社會轉變為現代社會。以往績溪族譜編排,無一例外都是按照宗族派支排序。但是,目前這種傳統做法正面臨著現代性挑戰,有的地方出現了按照居住地編排族譜的新嘗試。如磡頭村的《澗洲a許氏宗譜》,鑒于百余年來磡頭許氏后裔分徙天南地北,宗親關系逐漸淡泊,“派”“支”“房”的關系很難理清,所以對于有資格和意愿入譜者,不分房派,均以居住地登錄入譜。據主編XJH說,磡頭許氏宗譜續編在編排上突破了舊譜的慣例,適應時代的變化和要求,依照磡頭許氏后裔居住地分成4卷編錄,如磡頭許氏世系、縣內許氏世系、省內許氏世系、省外許氏世系,這樣承接了舊譜,使后世子孫既能銜接祖輩,尋根問祖,又能詳細了解續接家庭的主要信息,便于查詢。(觀察日志,2024?06?15)
竹里譜志主編ZMZ對此卻不以為然:由于是按居住地點編排,不可避免會出現共同的祖先可能在多個居住地點重復敘述,同時人們要想尋找“自家人”即平常所說比較親近的“本家”,那就比較麻煩,家族的門派關系搞亂了。(觀察日志,2024?04?21)為此,《竹里周氏續譜》在排列順序上,“仍沿用《周氏族譜正宗》之方法,全村按上門、南門、中門、下門排序,各戶按輩分順序排列”。只是在體例形式上有所創新,“采用卷篇體例,圖表結合的形式編纂,1912年以前繁衍發展情況用圖示,1913年后采用簡略文字敘述加表格展示”。最終呈現出來的續譜,世系清晰,圖文并茂,在內容和視覺上都達到了令人滿意的效果。不過,筆者經過親身體驗,感覺這種編排形式確實不便查找。如果想要在續譜里找到某位村民,首先必須知道他屬于哪個門派。在宗族認同日漸淡薄,派支觀念日益模糊的當下,這真是太難了。
(四)無違與變動
同外界相比,鄉村的社會發展和生活節奏是緩慢的,老觀念和舊方法總是有著較強的習慣惰性,即使它們已經不能適應新的社會情況,鄉民也不大可能徹底失去對它們的信賴,轉而接受與之完全不同的新觀念、新方法。鄉民所接受的變化,只能是整個結構中的一小部分。于是在維持穩定的前提下,又要注入些許變化,這就需要實現表面上無違與實質上變動的平衡統一。換句話說,既要承認和保留舊有的形式,又要在具體內容上做出適當的變化(費孝通1998:76~80)。
宗訓或家訓,作為祖先告誡子孫后代應該秉承的做人做事的行為準則,歷來都是宗祠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竹里周氏舊譜將“宗訓”置于首卷的顯要位置,《竹里志》和《竹里周氏續譜》也都有“仲弘公作宗訓十四條”的相關章節及內容。據主編ZMZ介紹:舊譜里的“宗訓”使用繁體字,文字豎排,而且沒有標點符號。這次續譜時,他和副主編ZBH逐字逐句研讀,變繁體字為簡化字,改豎排為橫排,增加了標點符號,并將文言文譯成白話文,還對疑難字詞適當加以注釋。在基本保留原文的基礎上,他們做出的最大改動就是為每條家訓概括提煉了一句統領詞,依次為:“忠君愛國,清白做官”“父當教子,子當孝悌”“兄讓弟忍,家和業興”“成于儉約,敗于奢侈”“兼聽則明,偏愛則暗”“誠交友”“慎婚姻”“正閨門”“勤耕讀”“斂財有度”“杜邪風”“息爭訟”“謙虛謹慎”“厚養薄葬,喪事從簡”。其中三字語6條,四字語2條,八字語6條,而且對仗工整,錯落有致。
以往的周氏族譜,按照傳統社會“男尊女卑”的風俗,女子只寫姓氏,不書其名,如“娶許氏”“娶章氏”“娶胡氏”等。這次續譜遵循“男女平等”的原則,女子不僅書寫全名,而且根據家庭實際情況,可作為繼承人排入輩分內。a這種女性入譜的做法,既尊祖敬宗,守住了只有周氏后裔才具備入譜資格的傳統約定;又與時俱進,契合了國家人口政策發展變化的時代要求。
為杰出族人書寫傳記也是譜牒文化的重要功能。過去舊譜的人物傳記部分,一般只收錄有經濟實力的人。此次譜志修編延續了舊譜“生不立傳”的總原則,將歷史人物和現代人物區分開來。歷史人物只收錄那些贏得全族廣泛認可的社會知名人士,如周桂森,在休寧縣萬安鎮經營米行,是徽商的代表人物之一。現代人物則將收錄范圍擴大到現代各行各業的家族精英,在形式上也細分為人物傳記、人物簡介、人物表3個子目。例如,人物傳記收錄了周明塵和周德之等文化名人,人物簡介收錄了老革命、老黨員、老東家等人員,人物表包括參加抗美援朝人員、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名錄、村主要干部名錄、優秀學子名錄,以及旅外鄉賢等。此外,續譜中對于普通村民的描述也較舊譜更加詳細。例如,對ZGF的描述是“務農,重視教育,靠賣柴挑擔培育子女”。不過,文字表達上也出現了村民ZLB“癡呆”的不當描述。
按照輩分取名也是譜牒文化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據主編ZMZ介紹,在竹里周氏宗祠建立前,排世取名均按周坑總祠的祠規辦理;周氏宗祠建立后,則以祠堂自己排定的輩分字取名。宗祠都會請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選擇一些有意義或有韻味的字作為輩分字,并編成一首詩或一句話,方便后代記憶和使用。例如,竹里周氏宗祠從29世至48世的輩分字依次為“啟順興敦厚,光明世紀紅。培源維德正,榮祖廣昌忠”,讀起來朗朗上口,頗有韻味。從續譜和村志中出現的名字來看,大多都還在依照傳統使用輩分字。尤其是中老年人群,基本上僅憑名字就能快速確立輩次關系。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取名選字也慢慢變得更加“自由”,名字中保留輩分字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四、譜志修編的延展
譜志修編的延展,指的是譜志修編這一社會行為的延續和發展,也就是“結果”或“影響”問題。譜志修編工作是在一個或大或小的社會系統中進行,必然會波及其他社會群體和社會關系,在家族、村莊、地方乃至更廣闊的范圍內產生或多或少的社會影響。
(一)紙媒與新媒
族譜村志的傳統傳播形式,只有單一的紙質媒體,也就是書籍。但這種書籍并不會廣泛傳播。在傳統的宗祠文化中,族譜是不可為外人道的。總主編FJ就曾經說過:族譜是一個家族的內部文獻,一般由家族中比較德高望重的長輩掌管,平時鎖在樟木箱子里,只有家族成員才有權利和資格查看,外姓人是不能隨便翻看的。(觀察日志,2024?05?26)
隨著文明的進步,觀念的更新,蘊藏于族譜村志的文化寶藏日益為各界所重視,曾經秘而不宣的族譜也漸漸成為學術公器,甚至公開出版發行。現代信息科學技術的發展,又為族譜村志的傳播提供了更豐富的選擇和更廣闊的前景。如今,竹里的譜志除了紙質版書籍之外,另有數字化電子版,還運用各種新媒體形式,陸續推送一些書中的相關內容,逐步達到更佳的信息傳播效應,從而幫助竹里人發出自己的聲音,講好自己的故事。
2017年績溪縣家朋鄉“幸福村志系列”圖書出版面世,績溪縣人民政府網站對此進行了報道。2018年2月,《竹里志》《竹里周氏續譜》正式推出,在村中太子廟前舉行發行贈書儀式,筆者也曾應邀參加。竹里每戶人家都收到了譜志各一冊的免費贈書,村民們都極為珍視。筆者目睹一位初小文化水平的村民一拿到書就仔細翻看,查找有關自己家人的內容。一位由竹里外遷他村的族人,聽說譜志出版了,主動跟筆者聯系,索要圖書。還有一位村民,在訪談時對譜志中將自己因坎坷經歷被解除公職一事秉筆直書為“因故解職”表達了不滿:“他們搞村志,我不好講他們。(村志上)把我寫了‘因故解職’,因什么故?解什么職?……那些東西把我寫上去干嗎呢?我省先進個人,有本紅的證書,省教育廳發的,這個干嗎不寫上去呢?”(觀察日志,2024?01?22)
竹里譜志出版后,“新浪博客”最早推送了筆者所作的《〈竹里志〉序》,標題為《享受故土和家園的溫馨》。“徽夢績溪”微信公眾號先后3次轉發該文,閱讀人數近萬。在評論區留言的,既有竹里鄉黨,如:“寫得好,讓我們游子在外幾十年的思鄉感情一一表達的深入人心。感恩您辛苦付出。”(邵哥,2018?08?30)也有外地網友,如:“不疾不徐中的鄉趣、鄉情和鄉愁。徽派美文!”(盛靜,2018?08?10)寧夏網友哈若惠還專門為該文創作了配樂朗誦。此外,古村文化學者FJC還使用《竹里志》文字內容,用美篇APP制作分享了《千年竹里》。
(二)分遷與認同
依靠農業謀生的鄉土社會中,定居是常態,遷徙是變態。遷徙的出現,往往是家族“細胞分裂”的結果。也就是說,當家族人口繁殖,超出了村莊地域所能容納的極限,過剩的人口就必須另辟新地,繁殖成一個新的村落。分遷出去的村落不論地處何方,都還會保持著對于原來村莊的血緣認同。例如,人們會像繼承父親姓氏一樣,繼承父親的籍貫,如此代代相傳。籍貫貌似地緣認同,實質上表達了一種超越空間區隔的血緣認同。費孝通曾以自身為例,分析過這種現象:“我們的祖宗在吳江已有二十多代,但是在我們的燈籠上卻貼著‘江夏費’的大紅字。江夏是在湖北,從地緣上說我有什么理由和江夏攀關系?……很顯然在我們鄉土社會里地緣還沒有獨立成為一種構成團結力的關系。”(費孝通1998:71)盡管現代社會流動性加劇,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鄉村社會的血緣認同,但不可否認血緣認同依然在社會整合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績溪縣大石門村周氏宗族即由竹里村分遷而來。大石門周氏宗祠始建于明代,占地600多平方米。由于歷史原因,大石門村周氏族譜早已佚失,宗祠歷經數百年歲月風霜,匾額和楹聯也已蕩然無存,甚至連堂號叫什么都無從知曉。2013年,大石門周氏宗祠重建過程中,村干部ZFJ通過匾額制作非遺傳承人WDJ,輾轉找到了竹里譜志主編ZMZ,請求幫忙確定宗祠堂號。ZMZ對此極為重視,反復查閱竹里周氏舊譜,終于在“卷之十三領譜”部分找到了相關記載:“大石門庚字共計拾貳部,第壹號譜敦倫堂,管年收執(富嶺彛敘堂壹部)。”據此,大石門村周氏宗祠確定堂號為“敦倫堂”。WDJ制作牌匾時,字體選擇上也注重宗親血脈傳承,“周氏宗祠”四字就是借用了績溪縣三雕博物館(以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周氏宗祠為館址)內的牌匾“周氏宗祠”的字體。(觀察日志,2024?05?02)
同時,ZFJ還請求ZMZ代表竹里村向大石門祠堂贈送一副楹聯。ZMZ從績溪周氏宗族地緣分遷不斷,而血緣認同不滅的傳承發展中獲得靈感,擬出一副對聯:“垚公囦公彥才公繁衍遷徙一脈相承,周坑竹里大石門秀水青山源遠流長”(其意為:垚公是績溪周坑的始遷祖,囦公是竹里的始遷祖,彥才公是大石門的始遷祖,周氏族人從周坑遷到竹里再遷到大石門,真可謂一脈相承、源遠流長)。(觀察日志,2024?03?11)對聯一出,兩村村民交口稱贊。但承擔題寫任務的竹里人ZBH覺得對仗不盡如意。他想兩村同宗同脈,既然自己參與其中,就要竭其所能,盡善盡美,于是跟同事反復推敲,將下聯改為“周坑竹里大石門鐘靈毓秀百世其昌”,對仗更加工整,意思也毫無遜色。ZMZ當場表示認可。(觀察日志,2024?04?26)
五、思考與建議
綜上所述,我們將竹里譜志修編過程劃分為3個部分,依次從8個維度考察和梳理了在竹里村這一行為場域內各種主體如何開展相關社會活動,以及引發了哪些社會效應。我們在前文提出了8組概念,對應指涉8組力量關系(圖1)。由此可見,我們所觀察到的關于譜志修編的社會事實,實際上就是這些社會力量相互制衡、共同作用的過程和結果。倘若將民間譜志修編視為鄉村文化振興的一種代表或縮影,那么這些力量也可以看作是影響和決定鄉村文化振興進程的各種深層次力量。
費孝通(1998:17)曾經說過,在鄉土社會里,村民們面對面往來,文字顯得多余,連語言都不是傳情達意的唯一工具。我們語言與鄉村振興課題組在全國范圍內的調研也發現,語言文字在鄉村振興中的作用是很有限的。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千百年來中國傳統社會極其重視譜志修編,這就說明這一語言文字行為必定在鄉土社會里起到了某種不可忽視的作用。筆者認為,它至少在文化自覺和文化重建方面具有獨特作用。下面我們就從這兩個方面做進一步思考,并嘗試提出3點建議。
(一)兩點思考
1.譜志修編與文化自覺
費孝通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指出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這就是“文化自覺”(費孝通2013)。民間譜志修編具有多重作用,但其最核心的作用莫過于以文字記錄的形式,喚醒和培養鄉村社會的文化自覺。具體來說,通過修編族譜村志,讓一個家族、一個村莊厚重的歷史文化得以長久留存,讓家族成員、村莊村民深刻感受到家鄉獨特的自然和人文雙重價值,借此幫助這一群體培養文化自信,激發共同體意識,從而建立一種深深扎根于本土的“文化自覺”。
竹里譜志修編的過程中,周氏宗訓十四條、明代匾額“彭澤高風”、明朝稅簿《殊字鱗冊》、民國教材《揀要雜字》,以及各種契約文書等,種種文史資料重見天日,展現了千百年來竹里先人在這片土地上創造的輝煌的農耕文明。它們既見證了歷史,也為當下的竹里人提供了心靈依托及精神動力。從更廣闊的意義上來說,鄉村譜志也是中華文明薪火相傳、源遠流長的基因密碼,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提供源頭活水。千萬個家族和村落的延續、團結、興旺,是整個民族和國家發展、穩定、繁榮的根基。建設更高層次的關于民族和國家的“文化自覺”,也必須從此處著眼和著手。
2.譜志修編與文化重建
近百年來,隨著中西文明的接觸碰撞,中國傳統社會秩序遭遇到了現代化的沖擊和挑戰,從而導致了各種各樣的社會失序現象。與城市相比,鄉村社會遭受的打擊尤為沉重。梁漱溟(2011)曾經說過:“所謂中國近百年史,也可以說是一部鄉村破壞史。”因此,面對包含鄉土重建在內的中國文化重建這一宏大歷史命題,無數仁人志士前赴后繼,做出種種嘗試和努力。他們圍繞傳統與變革的核心主題,即究竟是用傳統中國模式,還是用某種現代西方模式來指導中國社會發展,也存在種種沖突和分歧。
在總結前人經驗教訓的基礎上,中國式現代化將傳統和現代融為一體,不僅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而且強調人民是現代化的主體,應當維護社會共同體中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平等權利。竹里譜志修編,作為一次基層文化重建的具體嘗試,也響應了這種時代召喚:一方面注重薪火相傳、守護優良傳統,另一方面也注意與時俱進,以女性入譜、記述普通村民生活等形式體現對于村民個體的權利保護和人文關懷。由此可見,鄉村譜志具備地域文化重建作用:它不僅可以用語言記錄鄉親們的真實故事,“認識我們腳下的土地”(錢理群2018);還可以重塑新時代的鄉土文明,“要讓群眾看到飽滿的自己,需要直面他們的經驗和憂慮,需要解釋這些經驗和憂慮從哪里來,需要亮出他們的堅韌、頑強、智慧和希望”(項飆2018)。
(二)三點建議
鄉村,有歷史才有生命,有文化才有靈魂。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中國農村必將很快告別傳統農業社會,無數村莊的命運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傳統農業文明和農村語言生活將成為寶貴的文化遺產(郭熙2022)。從語言政策與規劃角度出發,民間譜志修編如何助力鄉村文化振興,服務鄉村振興戰略工作大局,筆者嘗試提出3點建議。
(1)族譜村志的新主體,應立足新時代,吸收廣大村民群眾積極參與,在修編過程中要尊重村民意愿,充分展現村民主人翁精神,最大限度調動村民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幫助他們提高語言文字表達能力。
(2)族譜村志的新實踐,應古今并重,尤其要記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鄉鎮企業、城鎮化、扶貧脫貧、鄉村振興等的演變軌跡和時代進程,為家鄉新一代村民書寫外出經商打工的故事,做大眾自己的歷史。
(3)族譜村志的新開發,通過“譜志+鄉村旅游”“譜志+民俗節慶”“譜志+文化教育”等形式,以新媒體的方式向外界展示家鄉的自然風景、民風民俗和特色美食,激活古村落文化生態,擴大文旅品牌知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