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斯托芬《云》中的詩性倫理與新智術之爭

內容提要：阿里斯托芬的諧劇《云》是一部應被納入詩歌和哲學之爭的詩學作品。該劇呈現出新舶來的智術對當時雅典傳統倫理的沖擊，雅典的啟蒙論爭就此開啟。劇中運用諧摹手法虛構了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形象，這一人物被刻意塑造成新智術派的理性主義者、否定詩學倫理的論爭對手。在劇中，阿里斯托芬用詩性倫理的視野照見了新智術的荒唐、愚蠢與悖謬，其中兒子打父親、火燒蘇格拉底思想所、“正理”與“歪理”之爭等諧謔式場景，成為詩哲對決的經典鬧場，讓新智術在笑聲中自暴其愚而自行瓦解，使觀眾得到詩性倫理的啟蒙。盡管阿里斯托芬的思想無法改變邏各斯/理性主義在西方文化發展中的統領態勢，但當歐洲理性主義危機顯現之時，重返《云》這一詩哲對決的經典，可以啟發當代人對回歸詩性智慧的思考。

關鍵詞：阿里斯托芬 《云》 詩性倫理 詭辯論 智術

公元前5世紀邏各斯思維范式確立之前，在希臘認識論領域，詩歌與哲學之爭已十分激烈。諧劇詩人阿里斯托芬的《云》是一部可以被納入詩哲之爭脈絡，并且兼有哲學與詩學意涵的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阿里斯托芬同時也是一位睿智的哲人②。要了解詩哲之爭就需要追溯至《云》以了解阿里斯托芬的思想，從而理解詩性倫理的內涵與新智術的弊端，這對更好地把握當代文化觀念的發展也具有重要意義。

阿里斯托芬作為一位諧劇詩人，其詩性哲學與自柏拉圖以來以“邏各斯”為中心的唯理論思想有很大差別，甚至與之相左。而柏拉圖理念化的唯心主義體系呼應的是蘇格拉底的“自我”即理性的哲學原則。公元前5世紀，希臘人開始尋求理性的解釋（logondidonai，λбуоν διδονατ），要求話語能夠充分展示邏輯的澄明，最大限度地張揚人的理性。這種理性學觀/智性品格的形成，反映了西方認知史發展的軌跡，其總體特征就是將邏各斯當作探討世界本原以及追求終極實在和絕對真理的中心，它訴諸理性和邏輯的自我完善來尋求和把握絕對的真理。這樣邏各斯作為世界的本原變為理性主義哲學的基石，而當理性主義逐漸成為哲學主流的時候，詩性智慧就被放逐到了邊緣。

在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詩性倫理與詭辯術相互角逐，其中詩性倫理是詩哲之爭的前史階段雅典人的傳統倫理，是古希臘的傳統智慧，是整個古希臘文明傳統所構建的人們理解世界與理解真理的方式，是真相世界的智慧。但新智術的出現使傳統社會根據詩學精神所建立起來的詩性倫理遭受到了根本挑戰，這樣人與諸神、人與世界合一的關系被改變了，人的智性/理性發生了極大的飛躍，至公元前5世紀，已經相當牢固地確立起邏各斯在思想界的統領地位，并成為后世歐洲理性主義哲學的基礎。但自阿里斯托芬開始，希臘思想中就已經開始了對詩性倫理的保衛戰，并影響到后世歐洲思想史上詩性智慧之維的確立與發展。

《云》揭示了理性的有限性，肯定了詩性智慧對維護傳統倫理的重要性。當時的新智術之師們僭越和摒棄原有的詩性傳統，試圖用一種思辨邏輯解釋事物的因果鏈，而阿里斯托芬面對傳統詩學倫理的存歿，對智者運動發起了沖擊?！对啤穼π轮切g加以諧摹式展示，戲謔其詭辯術非但不比詩性高明，反而暴露了人的智識思維方式的愚蠢、荒唐。人類的邏輯思辨只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局部因果關系，缺少宏大的詩性倫理維度。在劇中，無論對兒子可以打父親的父子爭辯，父親火燒智術師蘇格拉底的思想所，還是“詭譎邏輯”乙方與“正義邏輯”甲方的對決辯論賽，以及云/月神的訓示的敘事處理，都顯示出阿里斯托芬作為一個傳統詩人對新興智術的批判性思考。

追溯詩哲之爭的哲學史源頭，如果說索福克勒斯的《僭主俄狄浦斯》（前429）首先以悲劇形式隱喻了詩性倫理必勝，那么隨后第六年阿里斯托芬的《云》則以諧劇直面詭辯方術邏輯的荒誕，嘲諷了智術師們妄圖以人的智性征服一切的荒唐與可笑。如果說俄狄浦斯的悲劇隱喻了人面對神諭時的不可逾越性，召喚人類重回詩性世界，那么諧劇《云》就是一部澄明的詩學文本，最早預見并發出了理性主義危機的警鐘，其中大量睿智的爭辯和對智術鮮明的戲謔立場，足以啟迪后人在理性主義哲學占主導地位的時代重新審視詩性倫理的重要性。

《云》是一部喜?。é师卅?δ?α， kōmōidía）亦或舊喜劇，準確地說是一種“諧劇”。阿里斯托芬諧劇的獨特性在于，它具有前蘇格拉底哲學的詩性內涵，具有反叛和超越邏各斯的精神，它是一種“未完成性”的“生活世界”的哲學思想，具有黑格爾所說的“真正的喜劇性”。阿里斯托芬在西方文學史上的地位堪稱獨一無二。有論者指出，對阿里斯托芬的理解史也是一部爭論史。對于阿里斯托芬諧劇的認識，構成了一種超乎我們想象的意識形態論，談論阿里斯托芬實際上是在談論一種“曾經被我們遺忘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便是阿里斯托芬所堅守的詩性倫理和詩性智慧。阿里斯托芬反對約定的永恒性，強調其可變性。而《云》內外的蘇格拉底皆是尋找一種確定性。《云》內的蘇格拉底則被虛構為智術師的最高代表，把理性投放在客體上，尋找客體的確定性的統一。詩人通過這個形象貶斥以其為代表的詭辯派修辭術。而《云》外，歷史上真實的蘇格拉底則把理性從外在感性世界中解脫出來，轉移到靈魂中去，他從尋找客體的確定統一性，轉向建立靈魂（主體）的確定統一性。他試圖尋找哲學的最高概念“善”，一個絕對的“善”的理念，但卻是超越具體經驗內容的。

無論現實中還是虛構的蘇格拉底，都是脫離現世生活的理性主義者。蘇格拉底的“自我”即靈魂作為一種哲學原則，是理性的精神，常常作為知識的依據、人性的歸宿被召喚，但阿里斯托芬的世界觀揚棄了它。他關注人之為人的價值，認為人具有一種超越具體科學的價值，并在具體實踐中實現。阿里斯托芬如同古希臘之康德，把“善”拉回到人，從屬于人，最終達成人之為人的實現，從而建構起一種在生活世界中實現“自由”精神的“善”，一種詩性倫理。但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具體的道德規范，而是自我倫理的本質，是人類深入到“人性”之善的實踐中去探索超越的“自由”，更是一種詩性生存智慧。

一 新智術登場：《云》內外的蘇格拉底

那么《云》內這個虛構的智術師蘇格拉底是否有歷史根據，與歷史上真實的蘇格拉底又有何種關聯？

戲劇中的諷刺針對一種新哲學派別即辯證法（dialectic）派，包括“智術士”或“詭辯家”（Soph?ists）、“修辭學家”（rhetoricians）等，其中大部分人是當時由異邦進入雅典這一世界知識中心的。如來自比提尼亞王國卡爾西登城（Chalcedon in Bithynia）的塞拉西馬柯Thrasymachus（古希臘智辯家），來自西西里島（Sicily）萊翁蒂尼（Leontini）的高爾吉亞（Gorgias）（古希臘哲學家），來自色雷斯（Thrace）沿海城鎮阿夫季拉（Abdera）的普羅泰哥拉（Protagoras）（古希臘哲學家）?！霸庌q家”指被稱為操持辯證法，即邏輯論證的學者。在當時的雅典，智者派（the sophists）是精通于運用邏輯和修辭學等“科學”的方法，通過訓練辯論技巧，以語言取勝的一類老師?！霸庌q”這個術語（希臘語σ?φισμα， sophisma）意為“我很智慧”，因此，也有“智者”（wise-ist）的意思。詭辯家以“邏各斯”這個術語來指談話（discourse），亞里士多德曾用此術語來指稱修辭領域的“合乎推理的話語/語言”“（ rea?soned discourse”）或“論據”（“the argument”）。這也就是阿里斯托芬的《云》中所說的智性“話語邏輯”，是該劇抨擊與嘲諷的對象。

歷史上蘇格拉底所代表的學派以問詰法/辯駁法（elenchos）著稱，勸人為善，勸人注重德行。他是“詭辯論”派的強烈反對者。在他看來，這些外來詭辯家推廣他們的學說而進行哲教，教學對象主要是雅典城內年輕的政治家和貴族，以收取高昂學費為目的。蘇格拉底對此進行過多次譴責，載于柏拉圖的對話錄和色諾芬的《備忘錄》（Xenophon’s Memorabilia）中。但在《云》中蘇格拉底卻被寫成了詭辯論教師的典型代表，成為該劇諧摹的對象。阿里斯托芬這樣做的原因主要是，他認為無論辯證法，還是問詰法，都是智術的一種，而傳說中蘇格拉底怪誕的外表和令人吃驚的古怪行為，也為諧劇的滑稽諷刺提供了方便。

公元前5世紀智術風行于雅典城，而《云》對詭辯派的否定立場卻借助于對蘇格拉底的諧摹來實現，因此招致諸多詬病。柏拉圖在《申辯》（Apology）中提到《云》在雅典城邦審判和處死蘇格拉底的事件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然而事實上，這并非阿里斯托芬的本意，卻導致了人們對他的創作意圖的誤讀。根據另一種觀點，《云》最好與柏拉圖的作品聯系起來理解，以作為詩歌和哲學思維模式之間歷史性競爭的證據。

這里需要還原到雅典城邦的歷史語境中去看。阿里斯托芬與蘇格拉底是同時代人，他們相互熟識并且是朋友，但對諧劇詩人來說，對詭辯法祛魅的最好的方法是諧摹，對象當然最好是家喻戶曉的大思想家，蘇格拉底則成為首選。此外，阿里斯托芬的詩學立場是與當時所有哲學家對立的，包括蘇格拉底，這在《會飲》中可見一斑。因為在阿里斯托芬看來，這些哲學家都是熱衷于當時雅典理性啟蒙的人。蘇格拉底經常出現在市場和學園（Academia）里，忙著教一些在阿里斯托芬看來毫無水準的思想。這種思想運動簡直是一種“思想病菌”，正毀壞雅典的藝術、教育、禮貌、道德和宗教。而鑒于詭辯術那時在雅典也已成為新興的流行思潮，年輕人和富人階層爭相學習。阿里斯托芬看到了詭辯術的弊端和荒唐，于是在《云》中進行了嚴厲和不留情的戲謔，開始了對新智術的祛魅，以詩人的職責去拯救雅典人的思想，力挽狂瀾。這種構思意圖可以在《云》的前言中得以窺見：

說來也奇怪，蘇格拉底這個[詭辯論]公開的敵人，對這些人及其方法的無情批判者，竟被當作他們的代表并遭到無情的人身攻擊。大概僅僅是因為他是當時最杰出、最值得注意的教師和思想家，而他那怪誕的外表和令人吃驚的古怪行為，則為漫畫提供了唾手可得的工具。無論是作者還是他的讀者，都沒有費心，也不可能費心去仔細辨別；當然，在蘇格拉底的“問詰法”和新型辯證法的實踐方法之間有一種普遍的相似之處；這對于舞臺表演來說已經足夠了。

而羅念生先生是這樣解讀阿里斯托芬印象中的蘇格拉底的：

當這位滑稽大家看見蘇格拉底和他的信徒時，他得到一種什么印象？他眼前不就展放著一幅完美的滑稽畫？畫中的人物是那些穿著“博士”袍的外國大“教授”，他們的語言和他們的衣袍一樣的精彩，他們索取很高的學金；可是他們的化身代表卻是這位本地生長的饒舌的哲學家，他把那些詭辯家的家傳武藝打倒了，他的辦法卻很顛倒離奇：他們道出一些長篇大論，他卻用簡短精干的話來窮追詰問；他們教授全宇宙的知識，他卻自稱沒有什么知識可以傳授；他們索取很高的學費，他卻不收半文錢；他們有一大批優秀的誠心悅服的門人，他卻只有一些不倫不類的信徒。這整個的景象是顛倒的。阿里斯托芬再是狂妄也不能把這狂妄的滑稽畫改得更好。他在《云》里只不過是把市場里的真實的人物和景象移到戲場里去而已。

由此觀之，蘇格拉底的問詰術在雅典土生土長，是比舶來的詭辯術水平更勝一籌的一種辯駁法，即使不細究二者的不同目的和差別，僅說這兩個學派所產生的影響，那種破壞了傳統信仰的力量，我們可以說蘇格拉底也算是一個更高意義上的大詭辯家了。所以，阿里斯托芬把蘇格拉底當作一個帶領雅典人走向理性啟蒙，破壞了傳統倫理的人物也就不為過了。據說《云》演出之前，蘇格拉底的一名品格不端的信徒阿爾客俾阿得斯（Alcibiades）無端打傷了雅典城的富翁希蓬尼科斯（Hipponi?cus），而阿里斯托芬把現實中蘇格拉底的門徒破壞舊倫理的行為搬上舞臺，改編成讓蘇格拉底的門徒打傷自己老父親的情節也不算是夸張過甚。如果這種長幼秩序的錯位是因為蘇格拉底的這種新教育所導致的，那么詩人就無法坐視不管。這就不難理解為何阿里斯托芬把蘇格拉底塑造成智術派的代表人物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智術師大多是從其他城邦來的陌生人，觀眾并不認識他們，因此詩人首選雅典人都熟悉的大哲學家會更好地制造反差感，其夸張的漫畫形象，通過諧摹的“笑”可以達到諧劇最好的效果。

因此，阿里斯托芬致力于以詩性倫理來遏止智性的泛濫。與智性相對的詩性智慧，以倫理的內容顯現，成為具有實踐意義的詩性倫理。在《云》中詩人設置了大量的詩性倫理和新智術的對決，暴露了后者的愚蠢和荒唐，而使新智術在觀眾的大笑中土崩瓦解。

二 《云》對新智術的諧摹與袪魅

阿里斯托芬反對詭辯思想，維護雅典民主盛世的舊傳統。而丟掉傳統倫理、以自我為中心的詭辯術，推動雅典人走上一種以理性邏輯推演為主導的精神文化，其結果必然走向它的反面——荒誕和非理性。這正是《云》所設定的對新智術加以袪魅的目的。

以“諧劇的主體精神”來展示個人自由獨立的原則，是阿里斯托芬戲劇創作的一大特色。黑格爾在《美學》中在講到喜劇性與諷刺的差別時，盛贊阿里斯托芬的諧劇是一種不同于后世諷刺劇的形式，諧劇與對立面的斗爭是在不觸及對立面的思想中進行的，相反，詩所描繪的是由愚蠢所致毀滅的“現實本身”，從而使之自行消亡。換言之，阿里斯托芬把現實經驗世界中的智術的愚蠢編織到諧劇中去，而不是諷刺和攻擊對手的弱點，這是其獨特的諧摹手法。由此，確切地說，正是在這個“正確”方式的自我毀滅之中，“真實”——傳統詩學倫理作為固定和持久的力量呈現出它自身，而愚蠢和不合理的那一方面——詭辯術則自行消失了。阿里斯托芬就是在希臘人中間運用這種形式處理當時現實的一些重要問題，沒有憤怒，只有純凈、寧和的快樂。諧劇的“笑”是一種自信，阿里斯托芬以滑稽的鬧劇讓他要解構的對象自暴其丑陋和荒唐，以此警示城邦正誤入詭譎邏輯的歧途，處在新智術所操控的危險之中，最終讓道貌岸然的對手在“笑”聲中自行土崩瓦解。

劇本以斯瑞西阿得斯的視角諧摹了蘇格拉底作為頭號智術師的科學研究生活，在諧笑中展示了純粹理性生活的失敗。諧劇在開場中就通過門徒之口表明蘇格拉底是一位了不起的智術師，能讓歪理變成正義從而贏得訴訟。而他的最新發明則是一種新的測量單位，用來確定跳蚤跳的距離，跳蚤的腳，由蠟上微小的印記制成；他還研究出了蚊叮嗡嗡聲的確切原因，那就是它的尾部像一個喇叭；他還發明了從體育館墻壁釘子上偷取斗篷的鉤子。這種夸張式表達，嘲笑了哲學家終日思考一些嚴重脫離實際、毫無意義的研究，令人啼笑皆非。而蘇格拉底出現時更是用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漫畫式場景，這位智術大師和“思想所”所長出現在斯瑞西阿得斯頭頂上，蹲在一個籃子里懸掛著，籃子被綁在繩子末端，蘇格拉底把自己吊在高處，是為了在空中行走，以便更好地觀察太陽和其他氣象現象，因為高空輕巧的空氣有利于他思考。顯然，這是在影射蘇格拉底的學術是一種浮華虛幻、不切實際的妄想。但蘇格拉底卻不讓自己的門徒們在露天底下待太久，當斯瑞西阿得斯第一次來“思想所”時，看到門徒們在陰暗無光的“思想所”里，像“斯巴達囚徒望著地下”，“彎著腰”好像在“尋找蘑菇”，他們的屁股卻奇怪地“朝著天上”。門徒甲解釋道，“彎腰”是因為蘇格拉底要讓他們“摸索到地下的深坑里去”，屁股朝天是訓練他們的“屁股要獨自研究天象”。這樣的場景設置則喻指詭辯術是一種病態的、本末倒置的行為。而最具戲謔色彩的是，在教學中，蘇格拉底讓老人躺在一張毛毯下體會他所教的技能，但此舉卻讓年老的斯瑞西阿得斯生出淫欲而自慰，甚至被老師蘇格拉底掀開毯子看到他這種低俗、猥褻的行為而怒斥他。這種“不堪入目”的視覺化展現也是對蘇格拉底本人的侮辱，諷喻了貌似冠冕堂皇的、雄辯的詭辯術的本質，其實質是外在華麗毛毯下所隱藏的一種私欲的、齷齪的和無法曝光的歪曲邏輯。

《云》的主要情節是斯瑞西阿得斯和兒子斐狄庇得斯跟從蘇格拉底學習詭辯術，但這種詭辯術實質就是荒唐的騙術。父子二人用學會的詭辯術成功戰勝了法律，達到了賴賬的目的。父親把欠賬還錢的道理比喻為老天下雨，老天每次下的雨都是新鮮的、從未下過的雨，因為老天都做不到把之前落到地上的舊水再重新吸回去，因此覆水難收。將此邏輯推演到借錢上，亦即以往的借款不可能再原封不動地回到現在的債主那里。他還用海水不會漲的自然科學的邏輯來說明“本金”也不會漲，因此根本沒有子息的道理。兒子則以這種詭辯術顛覆了法律規定的繳押訟費的“新舊日”，“因為一個日子絕不能同時是‘新日’又是‘舊日’”。詭辯術變成騙術的結果，立刻使戲劇的諧謔效果得以呈現。

而詭辯術更大的問題是它對傳統倫理的敗壞。斯瑞西阿得斯本來“希望他的兒子變得很聰明，能夠說出一些反面的理由和一些欺詐的話來駁倒正當的道理，來勝過他的對手”。然而，劇中由云神組成的歌隊感嘆道：“但是呀，也許他寧愿他的兒子生下來就是個啞巴?！彪S著下面情節的展開，觀眾馬上就明白云神這樣說的原因。蘇格拉底最初承諾一定交還給斯瑞西阿得斯一個成功的詭辯家。兒子斐狄庇得斯本來極度反感“思想所”中的那些“光著腳丫兒的無賴漢”，但當他從這個“思想所”中出來的時候，也變成了這樣的人。父親設宴款待街鄰親友，慶祝兒子成功運用新智術把債務賴掉了。但在宴會上二人相互斗嘴，兒子突然撲了過來打父親，用腳踢，扼著父親的喉嚨要勒死他。而這種忤逆長輩的舉動卻在斐狄庇得斯的辯解中成為合乎邏輯的行為。兒子辯稱這樣做有兩個理由：第一個，按照詭辯術的邏輯推理，既然父親可以打小時候的兒子，是因為有知者為了無知者的好可以打他，那么兒子長大后也可以打父親，因為兒子也可以因父親的無知，為父親的好而打他；第二個理由是，一個人應當按照自然界的現象而生活，而不應當依照固定的舊習慣生活，譬如自然界中小雞會同老公雞或者老母雞打架，因此對人來講，兒子可以打父親。依照這種邏輯認知方式，傳統倫理和道德觀念被摒棄，在所謂新的正義之下不再需要舊的道德，人們開始為了實現自己的意志而為所欲為。他以這種詭辯邏輯打了父親，并使父親不得不承認兒子有打父親的公平的權利。正當父親開始寬容兒子的不義行為時，兒子為了安慰父親，勸說他不必難過，因為根據“詭譎邏輯”也會打母親。兒子竟然以為這話可以讓父親心理平衡，沒想到卻終于驚醒了迷惑中的斯瑞西阿得斯。他終于認清了詭辯術的實質，就是讓人類相互背棄與分裂，于是憤而燒毀了“思想所”。

在這場兒子打父親的對決中，彰顯了詭辯術的倒行逆施所招致的年輕人的惡行，以諧謔場景揭示出一個道理：詭辯論始于邏輯和理性，但最終走向了非理性的瘋狂。在戲謔的笑聲中，新智術的荒謬性顯露無遺。巴赫金在談到笑的文化功能時說：“笑——是改正的手段，可笑的東西——是不應有的東西。真正喜劇性的（笑謔的）東西分析起來所以困難，原因在于否定的因素與肯定的因素在喜劇中不可分地融為一體，它們之間難以劃出明顯的界線?；镜乃枷胧菍Φ模荷I笑死亡（沒有生命的機械）。但有機的生命物質，在笑中是肯定的因素?！睉斦f，理性/邏各斯哲學曾經促進與推動了雅典民主制的形成，但如果這種思想走向極端，詭辯術的“說服力”成為人類的僭主，邏各斯被極少數個人所掌控，成為無關乎傳統道德和倫理的意識形態暴力，則會導向對民主制的破壞，危及城邦利益，而這正是阿里斯托芬所擔心和極力反對的。所以他通過上述諧謔化情節以“笑”的形式對新智術可能導致的惡果提出了警告。這是《云》中諧摹之笑的否定因素，而肯定因素則是通過對智術的否定來倡導詩性倫理。

三《云》的啟示：詩性倫理

《云》通過蘇格拉底的形象揭示了當時已在雅典盛行的理性啟蒙思想的實質，其中所透露出來的觀念深深影響了后世非理性主義哲學及詩性倫理的存續。尼采在揭示蘇格拉底思想的悖謬性時指出：

“信仰”與“知識”這一古老的神學問題，或者較為明白地說，本能與理性這一問題——即：就對事物的評價而言，本能是否應該比理性享有更大的權威，理性想要根據動機，根據“原因”，也就是根據目的和效用來估價和行動——這個問題一向是個古老的道德問題，最先出現在蘇格拉底的頭腦中，早在基督教出現之前就分裂了人的心靈。蘇格拉底本人當然是由其具有的才能——即卓越的辯證法家的才能——牽著鼻子走，先是站在理性一邊。實際上，他終生所做的，只是嘲笑高貴的雅典人表現出的那種叫人難看的無能，他們像所有高貴的人一樣，是受本能驅使的人，絕對無法對其行動的動機給出令人滿意的答復。然而，最終他也嘲笑了自己，雖然是默默地、偷偷地嘲笑：由于具有較為敏銳的良知和較強的反省能力，他發現自己也處于相同的困境，也是那么無能。

在尼采看來，蘇格拉底與提倡理性主義的歐里庇得斯達成了共謀，而“由于受這兩個人的影響，古代馬拉松式的、敦實有力的卓越身體和靈魂，隨著身心力量的不斷萎靡，越來越成為一種可疑的啟蒙的犧牲品”。在這種境況下，是阿里斯托芬在他的諧劇中“既憤怒又輕蔑地”“把蘇格拉底說成頭號詭辯家，說成所有詭辯企圖的鏡子和典范”，從而使得希臘思想具有了更為強大的張力。在尼采看來，因為有了阿里斯托芬的存在，希臘思想才值得今天的人更加重視?！鞍⒗锼雇蟹摇莻€善于使人變形的天才，為了他的緣故，我們應原諒曾存在的全部希臘精神，假如我們理解了其深刻含義所需要原文和變形的所有那些事情的話。”尼采正是通過阿里斯托芬的劇作，觸及了后世歐洲啟蒙運動的實質，對啟蒙所宣稱的普世民主進行了重估，發出了振聾發聵的現代主義時代危機的吶喊。

《云》一方面反映了雅典以詭辯術為特征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盛行，而他要正面表達的哲學思想是什么？我們可以從劇中以蘇格拉底為代表的“正理”（Δ?καιο? Λ?γο?，或譯“正直的邏輯”）與“歪理”（?δικο? Λ?γο?，或譯“歪曲的邏輯”）之爭窺見端倪?！对啤分械闹切g師蘇格拉底贊同“正理”的世界觀，即純粹理性，并以此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基礎。如前所述，智術師蘇格拉底的研究生活就是一種毫無生命力的“正理”行為，“正理”只是作為“理”（logos）而存在，它既不跟諸神在一起，也不跟凡人在一起。也就是說，神與凡人都做不到正理式的生存，而且遠離人的本性。在阿里斯托芬看來，這種純粹理性的生活方式沒有靈魂，擋不住外來的“歪理”的闖入，只剩下“正理”所保持的節制。所謂“歪理”，即反對節制，鼓勵人們接受一切可以享受的快樂和欲望的滿足，認為這才是生命的價值，世上并沒有什么可恥的事情。在劇中，阿里斯托芬所選擇的就是這種“歪理”，這也就是《云》所表達的詩性觀。美國著名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認為，“阿里斯托芬像正理一樣宣告正義的事；他像歪理一樣規勸人們接受感官生活和笑的生活”。但他并不認為“歪理”就是阿里斯托芬本人的立場。然而施特勞斯的觀點無法解釋為什么阿里斯托芬要讓“歪理”最后戰勝“正理”。從我們的角度看，“歪理”實質上包含了阿里斯托芬詩性倫理的主要內容，如否定整一性，贊美個性。阿里斯托芬是通過讓“正理”自我標榜的方式使其暴露出自身的荒謬性。如“正理”宣稱：

我很成功地傳授正直的德行，人人都遵守貞潔、謹慎、廉恥和節制。首先一層，孩子們不許說話只許聽；甚至大雪天，同區的學生都只穿著貼身衣集合得整整齊齊，一同穿過大街前赴樂師家里。他們在那兒張開腿站著，學習唱歌，不是唱“遠揚的戰歌”，便是唱“可畏的毀滅城堡的雅典娜”，大家的聲調都很和諧，這和諧原是由他們的祖先傳下來的。如果有人發出抖顫的音調，或者唱出滑稽的聲音，像佛律尼斯那樣玩弄花腔，他一定會被人家打得要死不活的，因為他破壞了音樂。

而“歪理”只用一句話就揭破了“正理”這些話的實質：“憑酒神起誓，年輕人，你聽了他的話，就會變作一條‘豚兒’，人家會把你當作一個‘叫媽媽要蜂糖吃的兒子’?！奔慈绻犘拧罢怼钡男?，人就會失去真正的自我，成為一個沒有活力的巨嬰。

此外，“正理”反對年輕人不去健身場，卻熱衷于空談的行為。而“歪理”則鼓勵年輕人要學好口才，勇于在市場上演說辯論，并舉了荷馬史詩中善于演講、智勇雙全的涅斯托耳為例，說明善于表達自己的意愿是一種美德。“正理”主張節欲，而“歪理”則鼓勵盡情享受生命的快樂。在這場論爭中“正理”敗下陣來，因為最后他發現，幾乎所有人都過著他所否定而被“歪理”所肯定的生活，于是他放棄了自己的立場，也要加入“這些淫邪的人”的生活。這場論爭直接宣布了蘇格拉底的失敗，如施特勞斯所說：“阿里斯托芬筆下的蘇格拉底……有著純理論家的缺點；他缺乏審慎，他沒有反思他自己所作所為的語境或條件：他缺乏自我認識。由于他缺乏審慎，他不能恰切地模仿生活；他是非詩藝的?！币簿褪钦f，那種按照理性邏輯的生活固然可以培養“健康”“節制”的生活方式，但卻失去了“詩藝”的，或曰詩性的本質，而只有詩性才能使人成為擁有活力與個性的完滿主體。劇中的蘇格拉底可以通過他的智術使其暫時獲益，但“他忘記了這個事實：他受到力（force）的支配，更高力的支配，他忘記了那種力是城邦的最高的理（ultima ratio），是城邦的終極的理。就力而言城邦的至高無上性以及這一至高無上性的基礎這個事實——即多數人首先是他們家庭中的成員，而不是知識圈子的成員這事實——能夠以道理（by speech）來闡明。這道理可以說就是最好的正理……作為角色的正理建立在祖先的各種意見之上；真正的正理建立在關于人的本性的知識之上。不運用人的力量，真正的正理也不會有效”。

上述施特勞斯所說的這個關乎人的本性，而又無法脫離城邦和家庭的那個最高的理，就是詩性倫理，它是古希臘的傳統智慧，是整個古希臘文明傳統所構建的人與真相世界的關系。邏各斯因為它自恃的“理”而蔑視一切，卻忽略了實踐的現實世界才具有更超越于“理”的至高無上的力量，這就是感性世界的“實踐理性”。所以先天實踐法則必然要包括經驗或愉快情感，它一定是關乎“愛”與傳統倫理的。因此，詩性智慧一定是關于“愛”的倫理的智慧，是詩性倫理的基礎。

善與惡的概念屬于純粹實踐原則，不是純粹理性范疇，因而也是隨著實踐和人的感性世界而變化的，阿里斯托芬把先天的實踐法則，抑或說感性的直觀雜多，或情感體驗，加入了實踐法則，放在了善和道德法則的前面，從而發揮人的主動性。阿里斯托芬訴諸情感和諧摹藝術效果的煽動，力圖影響大眾的判斷和立場。這就是阿里斯托芬的一般實踐理性的立場，而人本主義則是其一般實踐理性的核心內涵。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阿里斯托芬在《云》中巧妙設置了“兒子打父親”的寓言——兒子掐住父親的脖子置父親的性命于不顧，以至于差點讓父親喪命——這場粗鄙、諧趣而又荒唐的打斗使理性主義的弊端昭然若揭。新智術遠離了它自身所崇尚的理性和邏輯，成為一種不惜一切而達到個人滿足和目的之工具，它不是把人團結到一起，而是制造人與人之間的分離和隔離，破壞了傳統倫理。雖然邏各斯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維護雅典城邦的新法律，但新法律觸犯了神的律條和傳統倫理，那么城邦也就失去了其詩性存在的意義。在阿里斯托芬看來，人類唯有改弦易轍，棄絕邏各斯/理性中心主義，進入詩性倫理才能找到心靈的“善”，而世界的真相就在這詩性智慧之中。

1781年，康德出版了他的劃時代著作《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此后又相繼出版了《實踐理性批判》（1788）和《判斷力批判》（1790），給當時的哲學領域帶來了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康德在第一本書里對純粹理性進行了分析和定義，并劃出純粹理性與一般實踐理性的界限，讓理性退回到它本來的領域，而勿越界去侵犯實踐理性或者一般實踐理性所在的實踐范疇。而早在兩千二百多年前，阿里斯托芬已經通過他的諧劇《云》預示了這種理性劃界的必要性，這是這位劇作家哲思的實驗場，演繹了康德第一批判的核心內涵，他所嘲弄的就是人最初的純粹理性的僭越，提出讓理性退回到本應屬于它的領域而勿越界?？上У氖牵⒗锼雇蟹业乃枷雽嶒灍o力抵抗新智術運動的高漲，從此希臘確立了邏各斯思維范式的轉變，成為后世西方理性主義哲學的源頭。但在由理性主義的失范而導致的后現代主義盛行的今天，返回阿里斯托芬的詩性智慧，也許是回歸詩性倫理本真狀態的一種救贖之道。

（龐燕寧，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