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什·努連(Lars Norén,1944——),出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作為當代瑞典最具代表性的戲劇家、導演,以其戲劇成就享譽歐美劇壇,包攬過瑞典及北歐諸多文學大獎,并于2003年獲得了有“小諾貝爾”獎之稱的北歐文學獎,代表作有《黑夜為白天之母》《混亂與上帝為鄰》《七比三》等。努連最初以詩作成名,他的戲劇繼承了易卜生式的精致,充滿了詩意氣息,同時又受到了奧尼爾、阿瑟·米勒等現(xiàn)代戲劇作家的影響,富于張力以及精心構筑的場景,關注現(xiàn)實生活本身所存在的荒誕與沖突。努連的戲劇圍繞著家庭展開,他以近乎殘忍的筆調,描繪著生于“福利天堂”的底層人們混亂的生活狀態(tài),反思著生活所給予人們的意義。本文以努連的短劇為例,研究努連戲劇的一些特點。
一、別樣的現(xiàn)實主義
毫無疑問,努連的戲劇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他的戲劇毫無浮夸,充滿了客觀、精確的描繪,如生活本身一般壓抑然而富于意味的臺詞,以及如同易卜生再生般的社會批判的鋒芒。他的現(xiàn)實主義又不同于我們通常所說的現(xiàn)實主義。通常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是發(fā)生于某個特定時間、地點的特殊事件,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群鬼》。與易卜生不同的是,努連的戲劇卻往往并沒有確切的時間和地點,雖然人物是確定的,但是他的人物往往只有一個簡單的代號(比如男人、女人、父親、孩子,或者A、B、C、D),連外形和特征都是模糊的,性格與事件卻異常真實。他的戲劇是從現(xiàn)實中伸展出來的,劇中的人物可以是我,可以是她,劇中的事件可能在現(xiàn)實的某處發(fā)生過,更可能在現(xiàn)實中的任何一個地方發(fā)生。讀努連的戲劇,總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生活的某一刻,或許我們已經經歷過如同他戲劇中所描述的這樣的時刻,他所表現(xiàn)的悲哀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經歷的悲哀,在生活中我們遇見的是他人,然而在戲劇中,我們所遇見的卻可能是我們自己。
努連出生于瑞典,一個福利涵蓋從“搖籃“到“墳墓”的國家。這里似乎不應該存在貧窮,但是努連所展現(xiàn)的瑞典人的精神痛苦,卻與我們息息相通。在《純凈Ⅰ+Ⅱ》中,50歲的夫婦二人即將搬離居住了近20年的公寓。他們的新房客是一對新婚夫婦。然而當戲劇不斷展開的時候,我們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所面對的“他和她”也許并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20年前即將搬入新居的自己。努連筆下的人物總是在猶豫,總是在彷徨,他們似乎什么都無法做到,似乎什么都無法解決。“不,我不能。”他的人物總是這樣說道。他們渴望著改變,卻又懼怕著改變。就像《等待戈多》中的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基米爾一樣,他們永遠在討論光明,永遠在討論希望,但是現(xiàn)實卻是殘酷而無奈地如颶風般摧毀一切,人們只能痛苦地掙扎或者默默地接受。
二、缺失的上帝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高呼“上帝已死”。在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洗禮之下,人類漸漸從蒙昧的原始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而同時與宗教被一同拋棄的,還有人類的道德標準——上帝已經無法成為人類社會道德標準與終極目的。“當一個人放棄基督信仰的時候,他就把基督教的一套道德觀從自己腳底下抽出來。這種道德觀完全不是不證自明的……當對上帝的信心這種基督教的主要信念被打破時,整個信仰就崩潰了:人的手中可以什么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之下,人們失去了信仰,不再信仰上帝、不再信仰道德,甚至不再信仰善良與愛情。
在努連的作品中,他曾經無數(shù)次提到上帝。在他的筆下,上帝既不是憐憫萬物的無所不能的基督,也不是后現(xiàn)代戲劇中受到譏諷的對象,在努連的心中,上帝仍然是值得尊敬的所在,然而可悲的是,他不再被信從,不再被推崇,而是如同人類一般無能為力。在《航站八——有關光明》中,一個深深信奉上帝的想要將自己奉獻于上帝的人不僅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反而被家人認為是個瘋子,而被送往瘋人院以致妻離子散——他甚至不能夠被兒子接受作為一個父親。對于上帝、對于善的信仰不但失去了必備的價值甚至成為了多余之物,人生的荒謬絕倫,莫過于此。
子這太偉大了……
母什么太偉大了?
子那是耶穌說的。
母耶穌?
子是他說的。
母耶穌說什么?
子一切都是已經注定了的。
母是說這個啊。是啊,也許是注定的。不管怎么說,我們注定了等你爸爸回來就吃飯。他去買東西了,不過說回來就回來了。
從努連的筆下,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被解構的、千瘡百孔的卻又無比貼近于現(xiàn)實的世界。如果說易卜生的筆下尚有光明,尚有對于未來、對于希望、對于正義、對于自由的美好幻想,努連則是用他的戲劇將這些幻想徹底打碎,而留下了蒼白得如同白紙一般無色調的生活本身。生活在不斷地給予人們痛苦,然而可悲的是,對于希望和光明的信仰卻使人生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努連是個卓越的劇作家,他以冷靜而荒誕的方式解構了長久以來人們所遵從的信條,以精確而細致的筆觸描繪了慘淡而不可爭辯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痛苦的,不管是努連,還是努連筆下的兒子,他們骨子里所相信的一切與現(xiàn)實的冷酷無情格格不入,這令他們倍感痛苦與焦慮。這種光明的天性賜予了他們比任何人都更能捕捉人類情感的能力,也使得他們更容易感受到痛苦與悲哀。但這并不妨礙努連在人們心中留下一盞燈,燈中懷著人類特有的脆弱的期盼與微弱的溫暖,如那末尾在戲中所留的一點點慘淡的安慰或者希望。
努連所能做到的最卓越的一點是他從來不曾偏袒任何人物,他永遠如同上帝一樣對他們進行最精確的描繪,他理解每一個人物并讓他們做他們自己。努連的筆下極少有罪大惡極的人物,我們所看到的所有人都是圍繞在家庭之中的,只有立場的不同,而并沒有對錯之分。也正是因為如此,因為他們各自都有著完全合理的理由,他們之間卻發(fā)生了這樣或那樣的悲劇,才更令我們深深感到生活本身的荒謬與無常。而這,正是我們所生活的世界。
三、“沉默”的潛臺詞
努連的臺詞是平靜的。即使是身懷重病即將死亡的人物,你也永遠無法看到他在努連筆下大聲呼號或者發(fā)表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說。一切都如同藏在表層之下無時無刻不在涌動的溪流,平靜得一如生活的表面,無法說出的意味卻潛藏其中。努連的戲劇如同我們靈魂的剪影,它是脆弱的,永遠在躲閃、在猶豫、在掙扎。他總是將詩意、將情感深深地壓抑在看似平淡的臺詞之下,使得每一句哪怕是最普通的臺詞也充滿了力量。
在《陰影》中,努連塑造了兩個身患絕癥即將離開人世的男子的形象。生活本身是沉重的,而等待死亡的過程卻是其中最最沉重的一項。在這部戲劇中,努連運用了沉默來表現(xiàn)具有豐富意味的潛臺詞。例如:
他下雨了。(短暫停頓)又下起雨來了。[沉默。
他你聽著嗎?[沉默。
他你睡了嗎?
男人沒。[沉默。
他你就不能說點什么嗎?
男人不。
對于死亡的恐懼彌漫在兩個絕癥患者之間,努連巧妙地用沉默渲染了這種氛圍,使得這種恐懼愈發(fā)強烈。一個“不”字,看似毫無意義,卻訴說了太多的信息——面對死亡的威脅,他連一點點聲音都已經無法發(fā)出,或者說無論說些什么,都已經毫無意義。努連總是能夠用最精簡的臺詞、最恰當?shù)墓?jié)奏,把握住他筆下人物生命的躍動,這也正是他最值得稱道的一點。
四、總結
不能前進,不能后退,無從躲避,不能理解,不能溝通,每個人都有其合理化的理由卻無法相互協(xié)調,這無從擺脫的困境就是努連筆下為我們所描繪的地獄。努連所展示的正是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人類所經歷的迷茫、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生活本身如同無解之謎,而地獄不在別處,正在于每個人的心中。努連用其精細的筆觸為我們描繪出了生活本身的真相——在無色調的生活之中,我們前進,轉彎,向左或者向右,所有的情感都被冰封于深深的海底之下,我們所看到的僅僅是浮在海面之上的冰層。然而我們想要說的話,卻永遠無法說出——地獄,就在這里。
參考文獻:
[1]拉什·努連:《一種地獄——瑞典戲劇家努連劇作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版。
[2]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12月版。
[3]貝克特:《貝克特選集》,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