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君子，光耀千秋

2023年8月，常州市錫劇院的原創大型錫劇《季子》在常州大劇院正式首演。《季子》是一部歷史題材的錫劇，講述了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文藝評論家季札從青年到暮年的一段人生經歷。

季札，又稱延陵季子，是常州的人文始祖，他是孔子尊敬的圣賢，對儒家文化的產生有重要的影響，他晚年隱居常州舜山，躬耕終老。用常州的地方劇種——錫劇來演繹這樣一位對常州文化乃至中華文化產生重要影響的歷史名人，這還是第一次。作為一名青年演員，我能有機會塑造這樣一位人物，更是十分幸運。在這個過程中，我最大的收獲是：精神得到了洗禮，藝術得到了磨煉。

從畢業進入常州市錫劇院主演的第一部古裝大戲《荊釵記》中的王十朋，到傳承吳派藝術的傳統戲常州版《珍珠塔》中的方卿，再到現代戲《燕雙飛》中的錢學森，我在舞臺上一次次磨煉，不斷探索、突破、前行。我演過許多古裝傳統戲中的小生、老生，以及一些現代戲中的主角或重要角色，但這次主演《季子》，對我來說又是一次全新的挑戰，要跨越道道難關。

首先是季札這個人物分量非常重?？鬃訉λ脑u價是：“延陵季子，其天民也乎？”這個評價太高了，“天民”就是賢者，明乎天理，適乎人性，是古代被敬仰的人。常州可稱君子之城，正是因為有了季札這位君子。這樣一位古代的圣賢、君子，對我來說，就是高山仰止，這第一道難關，就是如何去理解人物，走進人物內心，進而塑造人物。

其次是季札的故事發生在春秋時期，常州市錫劇院已經多年沒有上演過先秦題材的錫劇了。1951年，劇團成功上演過先秦題材的《信陵公子》，這個戲可謂劇團的開山之作，轟動一時，雖然沒有留下任何劇照和資料，但是至今傳為佳話?，F在80多年過去了，這第二道難關，就是如何延續輝煌，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成功創新。

接到劇本之后，我反復研讀劇本，又閱讀了歷史上季子的一些資料，精神得到了洗禮，我被季札這個人物深深感動。《季子》這部戲體現了春秋動蕩年代，一名濁世君子蘊含的可貴的反戰精神與高尚的人格力量，以及現實的殘酷、人生道路的多重選擇……季札本是春秋時期吳國的公子，吳王壽夢最小的兒子，他深受父王賞識，因為德才兼備，聲望很高，他原本可以奉父命繼承王位，可他為了堅持自己的追求，擯棄世俗之見，奔走天涯，有家難回，做了一名孤獨的君子。他視名利如浮云，為了正義，為了百姓，卻一次次勇于擔當，不顧自身安危，最后舍生取義，可謂鐵骨錚錚。

理解了人物，在塑造人物時還有幾個難關。一是這個戲的服裝非常厚重、華美，雖然符合春秋的時代特色，但是沒有水袖，戲曲的很多傳統程式也就不能使用了。這樣的情況下，要如何把人物塑造好，并且讓人感受到戲曲之美，錫劇之美？二是季札這個人物的年齡跨度很大，從剛出場意氣風發的青年公子，到最后幾場的耄耋老人，如何跨越行當，演出人物的反差？我在舞臺上也演過一些老生，但是沒有演過90多歲的老人。三是傳統錫劇以唱為主，念白相對沒有京昆那么成熟規范，劇中季札的唱段卻少于念白，很多劇情需要用有力的念白去推進，這對我來說也是個挑戰。

在排演的時候，總導演韓劍英、副導演李政成、王勝標給了我許多幫助。為了使季子的念白鏗鏘有力、前期和后期有差別，體現人物的情感，光是對臺詞這個工作，我就在導演的指導下進行了整整一周。在第一場季札面見楚王時，有一段臺詞，是季札不懼楚王的蔑視與恐嚇，據理力爭，表現了人物的君子之風和擔當的勇氣，季札有一大段念白“大王！伍家滿門忠臣，橫遭陷害，天下無不曉此奇冤……”，正是這大段念白震懾了楚王，也打動了公主景蘭，非常重要。我借鑒了京劇的韻白，來表現季札這個人物在這種場合下的嚴肅、端莊、沉著、穩重。我特別注意聲音貫臺，字音吐真。我也認真琢磨了念白的意思，在語氣和抑揚頓挫上都做了細致的處理。同時我也注意到人物的年齡感，當時的季札正值壯年，風華正茂，應當是朝氣蓬勃的。到了第五場，季子已經是耄耋之年，他為救陳國百姓，去勸說自己的故交子期退兵，又有幾個回合重要的念白。從“將軍幾十載戎馬生涯，恐將老夫忘卻了”，到“人活一世，食不過三餐，臥不過七尺，死了不過個小小墳頭……”這時的季子已經衰老了，所以聲線低沉、滄桑，但是又不能顯得弱，還是要帶著風骨的。我借鑒了京劇麒派老生的念白方式，帶點沙音，但是鏗鏘有力。

在季札的唱腔上，與傳統錫劇相比，這次既有繼承又有創新。錫劇本是江南水鄉的劇種，唱腔柔美婉轉。季札出場第一段唱腔只有四句，分量卻相當重。在季子出場前，有一段鋪墊，楚王宴請列國諸侯，大逞威風，諸侯們順風轉舵，全無節操。這是烘云托月法，為了烘托出季札出場時如月亮般皎潔明澈。一番鋪墊后，季札出場了，他孤身犯險，要為吳國平定一場波瀾，他的出場一定是與眾不同，要表現出一種濁世君子的風范。季札出場的短短四句唱腔，就突破了傳統?！靶Τ跹驹绑圪p樂，卻分明逞他那箭戟兵刀?？v然是天羅地網當走好，要為我吳山舜水退驚濤?！边@四句曲調用的是【高撥子】，旋律高亢中帶有悲憤，激越中帶有蒼涼?！靖邠茏印渴且环N老腔，源于徽調與其它南方腔調，京劇使用得比較多，這次在錫劇中使用，先聲奪人，不同凡響。我把這出場第一段唱處理得高亢激越又不失錫劇韻味，收到了較好的現場效果。

季札第一個大唱段，是第三場在徐君墓前掛劍的唱段。季札唱了四句【簧調導板】，來到徐君墓前，發現徐君已去，自己來遲了，悲慟不已，唱了一大段【慢簧調】，這是最有傳統錫劇韻味的一段唱腔，可以說是全劇的中心唱段。季札掛劍的故事，千百年來感動著無數中國人。歷史上季札帶著千金寶劍出使晉國，途經徐國，徐國國君沒有說什么，但臉上透露出想要寶劍的意思。季札有出使上國的任務，沒有把寶劍送給徐君，但是心里已經答應給他了。后來季札完成使命回到徐國，雖然徐君已逝，他還是解下寶劍掛在了徐君墓前的樹上。他信守了一個沒有說出口的諾言，是那樣的至誠君子，所以被稱為“中國誠信第一人”。這里的戲劇行為是掛劍，中心唱段還有兩層意思：一是信守“心諾”；二是向父親表明自己的決心——愿意舍棄這代表王權的千金寶劍，做個普通的百姓，從此隱居延陵。這段唱表達的也是全劇的中心思想，包含季子精神最精華的部分，所以是我用力之處，在唱腔韻味、人物情感等方面都做了細致的處理。

季札第二個大唱段，是在第四場隱居舜山之后。90歲的季札第一次登場，有一段唱“耕種舜山幾十載”。歲月流逝，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這時的季札與前一場掛劍時的季札截然不同，他不再是瀟灑的貴族公子，而是親自種田幾十年的平民老者了，人物的行當也從小生跨越到老生。我在唱腔上做了一些處理，唱起來低沉、緩慢了，也更接近錫劇的老腔老調，與前面截然不同。在表演上，我除了學習老生這個行當的表演精華，也從人物出發做了一些處理。這時的季札既然在舜山這個世外桃源和百姓融為一體，又親自種田，應該與生活中看到的那些農村老人有相似的一面，但他又是圣人，此時應該越發像一個老神仙了。

表演季札，我的行當從小生跨越到老生，實現了突破。其中最有難度的表演，是在第五場。眼看一場戰亂又要發生，季札不顧90多歲的高齡，為救陳國百姓，敢于擔當，有了規勸子期、鳴金息戰這兩個戲劇行為，這是季札在劇中的高光時刻。一開始季札奔跑在曠野，趕去軍營規勸故人，這段唱做并重的表演借鑒了京劇的《徐策跑城》和錫劇的《跌雪》，用了“吊毛”這樣的技巧。但是難度更高的是最后季札在“鳴金息戰”中的表演，季札請求知己景蘭幫助自己一同退兵，季札敲鉦鳴金，景蘭陣前一呼，兩人拼著衰邁之軀去救百姓。兩人對唱著“一鳴金，歇戰鼓……二鳴金，兵戈丟……”最后終于退兵，但季札已經力竭而亡，他完成了自己一生的理想——做一名濁世君子，行孤寂之路，不戀權位戀蒼生。這段表演，季札與景蘭配合默契，表現出二人有共同的理想，一生的知己之情已經超越了男女之情，得到了升華。在這段表演過程中我幾度穿著厚重的戲服跑圓場，臺步如飛，這是短期反復磨煉之下的成果，最后圓滿完成，我自己也被人物打動了。我想，總有一些人是這樣的，他走的路很孤獨很艱難，或許一時不被世人理解，但他是高尚無私的，他用一生走下去，也圓滿了，留給后人的是無窮無盡的精神力量。

如果一條路你認定是對的，不論有多艱難，就堅持走下去吧。我演季札，得到了許多磨煉，最深的體會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