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臥時光（外二篇）

我們之所以生存得如此美好，是大地上還有許多生靈與我們結伴相隨。在人與自然的長期和諧共生中，蕓蕓眾生都能獲得屬于自己的生存和生命密碼，即使在最寂靜的時光中，他們也在不斷賡續著屬于自己的故事和傳奇，比如靜臥時光之外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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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到庫爾德寧那次旅行已經過去了20年，這條橫向大峽谷的最初印象早已模糊，唯獨一頭靜臥草地上的牛，它的姿態依然如此清晰。那天早晨進山，雨一直下，雨水清洗過的青草格外純凈蔥綠。穿越蒙蒙雨霧，一條大溝向著山野深處延伸，清澈而靈動的河水翻卷著浪花，水聲激越，搖曳著一條山野之河靈魂的重量。峽谷兩側云杉蒼翠，松濤陣陣。騰挪飛躍的松鼠靈巧的身影，時而現身，時而隱沒于云杉深處；清亮的蟲鳴聲仿佛來自大地的腹腔，只聞其聲，不見蟲影。遠處的雪峰霧靄繚繞，那是有故事的山峰。而空氣中負氧離子令人心情愉悅，給峽谷深處平添了寧靜的底色。

靜臥草地上的牛，是成年的土黃色奶牛。它的背面是高聳的大山，大山的斜坡上長滿云杉，松濤陣陣。大山的高處還有山頂草原。登高望遠，必定是江山如畫，山河闊大遼遠。它靜靜地臥在草地上，兩只前蹄蜷曲于身下，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翕動著，反芻回味，目光深邃，一幅深沉思索、充滿哲學意味的圖畫鑲嵌在草地上，就像把自己置身于時光之外，令人難以忘記。在新疆遼闊的牧區，對于牛羊的依存習以為常，牛羊就是牧民的家庭成員，他們相互依存。一條繩子兩頭的動物，各取屬于自己的生活。牛羊散落于山野深處，就像大地上無數緩慢而依序運行的星辰，點亮白晝與黑夜。

我在山頂草原深處認識了巴拉提江，他對自己牛羊的熟悉勝過對于自己身體的熟悉，羊群稍有異樣，他就能感知。他能一眼分辨幾百只羊中有無闖入者，也能發現自己的畜群里是否有走散未歸的牛羊。通常，自己的牛羊群里稍微出現一點異樣，它都能明察秋毫。當然，對于牛來說，命運的韁繩并不會將它們套牢在同一軌道，人和動物永遠都是繩索兩頭不能同心的生命，一個是命運的隨從，一個是另一群生命的主宰者。在自然界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這是生命無奈的自然生存法則。人們需要肉、奶、皮、毛，甚至它們的排泄物也是草原牧草生長的上好養料。而人們在長期的生存和生活中，能夠最大限度發掘出一種動物之所以能夠相隨相伴的所有價值。深入人們骨髓的牛，它們的走散，不亞于草原深處一位牧人的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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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眾生也擺脫不了悲喜聚散無常的宿命，比如，靜臥時光之外的牛。而對于牛的認知，我在深入遼闊牧區之前就有了觸及靈魂的體驗。在我的記事啟蒙中，幼年時代圍繞身邊的牛羊雞鴨，牛是最令人在乎的動物，也是我童年的好伙伴。當然，我說的是老家的水牛。水牛即使瀕臨終老病死，已經不能下地干活，人們也舍不得對它們動刀子。我的老家地處丘陵地帶，莊稼人祖祖輩輩都難以擺脫肩挑背磨的命運，就算已經進入到了現代化的農機耕作時代，水牛出力耕作田地，依然是丘陵地帶田野里靈動的風景。作為農業生產的主要勞力之一，犁地耙土，耕田耙田，水牛是出了大力氣的。在田地間，一人一牛一犁，牛在前，犁鏵在中，深入泥土，農人扶犁走在后，深一腳淺一腳，翻滾的泥土波浪一樣倒伏在腳下。這是農耕文明最樸素的圖畫，無需過多筆墨的渲染，只一眼，就能深入人心。

我的童年，多半的時光與放牛割草打柴有關。記憶中，丘陵的每一個日子都那么蒼茫遼遠。那時候，我感覺父親并不太喜歡牛羊之類的牲畜，可能是“割尾巴”遺留下來的心有余悸吧，也可能是糧食飼草緊缺，害怕自己付出的情感不能承受生命之重。那時候，人們自己都食不果腹，而牛羊雞鴨還離不開人的照看和飼養，還得吃糧食，也是嫌麻煩，不忍心讓雞鴨分走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一杯羹。而我更偏向前一個理由。對于水牛，父輩們是無法做出更好的取舍的，必須得有，要不，人就要走在前面拉犁了。

老實說，相比于牛，我更喜歡羊，羊有溫順而略帶幽默的面相，比如山羊，能行走懸崖峭壁如履平地，堅韌而柔軟的性格令人刮目相看，但一旦它們靜下來遙望遠方的時候，那種深沉和寧靜，更像遠思謀略的智者。當年，我差點就擁有了一只山羊。生產隊從外地弄回一群羊，愿意飼養的家庭都可以認養一只，產權歸集體。被我牽回家的那只小山羊有柔軟而苗條的身段，皮毛柔順，奶聲奶氣，很適合我的心理預期。我還憧憬著新伙伴將會給我單調的童年增添更多的“糖”呢！結果，這只山羊尚未與我相處熱乎，父親就將其退還給了生產隊。當年春節，生產隊殺羊分肉，我難過了很長時間。現在想來，我也很慶幸，慶幸那只經過我生命短暫時光的山羊與我長期無緣是好事情，至少，我不會親眼目睹一只與自己有過親密陪伴的羊被拉去屠宰而變為羊肉。

在丘陵地帶放牛，是有諸多限制的。田地里有莊稼，陡峭而斜著向上延伸的梯度山體的草山生長茂盛的長草，不僅是冬天燒火做飯煮豬食的燃料；因為具有很好的保暖性，也是修葺房屋覆蓋屋頂遮風擋雨的主要覆蓋物，況且這些草山都分給了農戶，是不能隨便放牧的。物資匱乏的日子，即使是草，也是珍貴之物。有人在別人的草山偷放牧，把那家人惹急了，那家人就在草葉上扎一些鐵針之類的細小鐵質尖利之物，牛吃到肚子里會戳破腸胃，當時沒事，但牛會慢慢消瘦下去，最后連死亡的原因都不容易被發現。只有那些三不管的邊角地，才能讓牛羊停腳吃草。

我最喜歡去的是松樹山，松樹山在我家左面的后山。這里屬于公山，所謂公山，就是沒有分到各家的草山。這里管得不太嚴，山坡上長滿松樹，野草極為茂盛，蜓蝶飛舞，是放牛的好地方，也是玩耍的好地方。牛在松樹間走動吃草，不會跑遠，我可以放心大膽地玩耍。我爬樹摘果，樹下尋菇，追蜓逐蝶，現在想來，太愜意了！暮晚歸途，一邊是陡峭的山崖，以及山崖下方裊裊而起的炊煙。夕陽下，挺著大肚子的牛走在前面，背著背簍走在后面的是我，一對影子映在綠油油的莊稼上。這樣的圖畫，恰是一曲優美的鄉村民謠，歌聲的意境有多美，暮歸的風景就有多美。而青山不改，鄉音難再，放牛的那段童年時光，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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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牦牛的九寨溝，這是川西藏地的深處，風景優美，看山有山，看水有水，人稱人間天堂，當然也是野生動物生活的天堂。這里野生珍稀動物資源豐富，其中很多珍貴品種在其他地方并不多見。比如屬國家保護的大熊貓、牛羚、金絲猴、紅腹角雉、綠尾紅雉等。作為國內第一個以保護自然風景為主要目的的自然保護區，九寨溝是擁有“世界自然遺產”和“世界生物圈保護區”兩頂桂冠的好地方。已屬于高海拔地帶的九寨溝，雪域高原的氣候以及生存環境使然，這里生存的每一個生靈都值得敬重。經過風霜雨雪鍛打的牦牛更像一座座在山野移動著的塔山。它們無論是吃草，還是站在草地上發呆，都呈現出大山的冷峻和刻板，而它們內心的深邃，我們似乎永遠也無法探知更多。它們不拉犁，不犁田耙地，為什么人們卻給予牦牛如此高大上的評價？當然，它們也有負重的時候。馱著行李的牦牛，它們負重行走，走得穩健，高昂頭顱的樣子，令人肅然動容。與沙漠之舟的駱駝相比，同樣接受大自然惡劣環境的鍛打磨礪，它們的命運也應當在伯仲之間。

在藏地行走，隨處可見牦牛。它們行走的姿態，極像成群結隊的山野雅士，全身長毛垂掛及地，在遼闊的高山草甸上，在人跡罕至的高原上，悠閑地啃食著高原矮草。在它們的背后不遠處就是常年不化的雪線，堅硬冰涼的背景下，走出了高原之舟的象征。適應了高寒環境的生存狀態，牦牛也鍛打成了具有堅毅溫厚，耐苦耐勞的高原人的性格。它們可以應對復雜多變的高寒地帶所有的惡劣環境，善走雪山沼澤，爬冰涉河，跨越激流，把生命的每一天都當著是生命的泅渡。

在藏地的歷史長河中，人們對牦牛的崇拜也在不斷發展和演化，形成了具有古老而又現代的文化形式。為了呈現牦牛在不同生活場景中的地位和用意，人們以顏色來寓意牦牛分別代表的意義。黑色牦牛代表著神圣、正義、威嚴和權威，白色的牦牛則是吉祥平安、善良美好的象征。而最近在藏區的一次山野行走，因為時間的原因，我并沒有見到白色的牦牛。但時不時偶遇那些保留完整的有關牦牛元素的原始巖畫，青銅器皿上的牛頭紋飾，彩陶上鑲嵌的牛形圖案，藏地門宅屋頂上懸掛著的牦牛頭骨，以及闖入人們心靈的以牦牛為題材的歌曲，就可以窺見牦牛在藏地的文化元素中，有著深入人心的地位。

當然，有用的價值也決定了牦牛必須承擔為人們分憂解難的角色，就像人們賴以生存的山野一樣，必須以超常的隱忍接受生命的承載之重。在一個具有遼闊和強大忍耐力的大地上，勞作和勞累根本不算啥。牦牛只是跟隨牧民逐水草而居的半野生生命個體而已，它們的原始自然生長適應性被人們擇優錄取。

將要出山的草坡上，濃霧讓我們的車不得不停了下來稍作休整。有的人去了不遠處的村莊，他們是奔著牦牛肉去的。我站在草坡高處，與一頭深棕色的牦牛邂逅，我們相互對視，或許，它一眼就洞穿了此刻我心中所要表達的含意。后來，在它目不轉睛的目光中，是我無法探測它內心深處潛藏的秘密。它的眼睛太過深邃，看不出命運的底色，我只能率先將視線偏移。它嘴里不停地在咀嚼，哈喇子掛在嘴邊，長可及地，微風吹過，歪歪斜斜，風停，又垂直而下。此刻，這樣的現實場景，談不上惡心，也談不上美感。在它更遠的地方，隱隱約約移動的牦牛就像命運沉浮的浮漂。而恰到好處的濃霧，遮蔽了不遠處的肉鋪，它們也就不用擔心明天的命運——哪一個會最先得到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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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食肉的本性讓人們會將一種動物有用價值發揮到極致，人們對于牦牛可食的價值自然也是自古就有記載。古有“肉之美者，牦象之肉”，一些食用文化現象更多是以一種世俗的姿態呈現在人們面前，令人糾結而無奈。這些年，人們被浮躁掏空的軀體，都在寄希望于那些原生態的動植物來彌補身體的虧空。這些原生態的大補食材人們追逐若鶩，當然，如果能夠尋得一些將大補植物轉化為肉體的動物來食補，那才是真正的珍貴補品。牦牛生長在山野，一生中會攝入大量的蟲草、貝母等名貴中草藥，具有肉質細嫩，味道鮮美的特性。牦牛肉味美，行走國內任何一地，都能看到的風干牦牛肉條的出售，宣傳詞條的極具渲染，是人們對牦牛最俗的認知，那就是能食且美味。而蛋白質和氨基酸，胡蘿卜素、鈣、磷等微量元素，是增強人體抗病力、細胞活力和器官功能的推進劑。牦牛肉極高的營養價值是其他牛肉所無法比擬的。不得不說，對于牦牛的可食性評價，在宣傳者與食客之間已經達成了極大的默契。但我不喜歡那種非正常而赤裸地將牦牛肉稱之為“肉牛之冠”，這多少有點與人的性本善的論調有些格格不入。

現實生活中，對于牛的食用價值，我通常會用牛奶、牛骨熬湯來補充體內缺失的鈣質。但我依然認為，最有存在感也是最沒有存在感的關于牛的美食才是人們追求的最佳食譜。比如，人們對于牛肉面的青睞，更是寄予了極大的耐心和情感。如果你發現端上來的一碗牛肉面里面沒有牛肉，就好像人們說老婆餅里面沒有老婆一樣失望和耐人尋味。牛肉面是西北地區的特色美食，尤其是在西部地區，處處可見，全國性的連鎖店推出了各種樣式的牛肉面。無論一碗牛肉面里有沒有牛肉，或者牛肉浮在一碗面條之上的模樣是否名副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與牛有關的食物，已經讓一種面食成為西北地區著名小吃大家族的一員，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美食文化現象。

這是距離大草原不到百公里的小縣城，作為農牧業大縣，牛羊肉的鮮香美味是這里的一大特色。特別是每年九月中旬到十月初這段時間，從山上轉場下來的牛羊，因為一個夏天飽食草原上的各種牧草，以及貝母、人生、黨參等純天然中草藥莖葉，肉質不僅美味，營養價值和藥用價值也得到人們的一致認可。每年的這個時間段，人們為肉食慕名而來，帶動了當地旅游業的興盛不衰。而在這樣的地方品嘗一碗牛肉面，似乎也有著特別的意義。

縣城一家大賓館側面的底樓有一牛肉面館，距離大街還有一段距離，要不仔細觀察，很容易就會擦肩而過。這一家具有連鎖性質的牛肉面館，牌匾簡單整潔，裝修古樸典雅的門面倒也令人看著舒服。原本想著不會有多少食客吧，沒想到卻是食客盈門，進進出出，很是熱鬧。也難怪，正是小城寧靜夜晚的開始，一碗營養豐富的牛肉面，不膩不燥，既能飽腹，也符合夜晚容易消化的養生需求。這家牛肉面館墻上醒目地寫著：草原黃牛大骨頭，小火慢燉一整天。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制作牛肉面的高湯是牛骨湯，而且是牛腿骨經過相當長時間的小火慢燉，牛骨里面的微量元素充分融入了水中，變成了高湯。這樣的牛肉面，似乎湯比面更加重要，而牛肉反而是次要的了。一碗10元錢的普通牛肉面端上來了，尚未進入口舌，就知味道很好。而牛肉呢，上面浮著薄薄的一小片，不，我應該用更加藝術的語言來描寫，這是一枚大拇指般大的牛肉片，它點綴在一團綠茵茵的香菜中心。可見，牛肉在這家連鎖牛肉面館顯示出了其身價的珍貴。當然，如果你舍得花錢，是奔著牛肉面里面的牛肉而去，那么，就多掏錢加肉吧，三五十元不少，上百元也不多。畢竟，在西北地區的某大城市，還有500元一份的拌面哩！牛肉面里吃不到牛肉，但好在慢燉一天的牛肉湯似乎比牛肉更加耐人尋味。世俗的生活無非就是這樣吧！普通的牛肉面里面吃不到牛肉，而牛肉依然是一碗面的主要調味元素，是一碗面的靈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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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回到我所在的居住地吧。這里的一個大型綜合農貿市場，天南海北匯聚而來的菜蔬以及肉食和海鮮，各種干果，甚至土特產的薰衣草系列護膚用品，可謂琳瑯滿目。空氣中混合而成的味道有著難以描述的困難，但也是特殊的誘惑。看看那些遠道而來的列車員，他們利用閑暇在這里購買本地物品，帶回烏魯木齊，甚至更遠的家。而牛羊肉，是他們毫無抵抗力的青睞。

從城鄉結合部屠宰場拉來的被剝去皮毛的牛羊軀體，羊是整只的，牛的軀體被肢解成碩大的肉塊。這些肉塊從車上卸下來，在一個一個的肉鋪中被分流。肉鋪老板會根據消費者的需求進行簡單的切割，一刀子下去，需要的肉塊被準確無誤切割下來，走進千家萬戶的餐桌。這是坐北朝南的肉鋪，三排鐵架上的三排鐵鉤構成開放的牛羊肉展示廳，懸掛在鐵鉤上的被脫去皮毛的羊，會被一把尖刀順著筋骨輕易切割而骨肉分離。而牛的肉塊，也會被碩大而彎曲的鐵鉤掛起來，肉塊被拉長變形。人們站在肉塊前，和肉鋪老板一起評頭論足，然后顧客指一下，那一塊肉就會被利刃切割下來，稱重，裝袋，付錢，然后滿意地離去。一臺轉動著鋸齒的切割機發出急促的嗡嗡聲，碩大的牛腿骨、牛脊骨以及肋條送過去，嗡嗡聲變得尖利刺耳。很快，牛腿骨被分割成顧客適合啃食的理想塊狀。電器時代取代了原來用大斧頭人工剁砸牛骨的野蠻，也一定程度消解了人們心中的恐懼心理。在這里，無論是牛骨，還是牛肉，均憑價而沽。

站在一掛四分之一牛身的肉塊前，我需要仰頭才能看清它的全貌。我不想推測這頭牛生前的高大壯碩。它們被送進屠宰場的那一刻，面對比自己弱小幾百倍，甚至可以說是無足輕重的刀具，它們的膽怯一定是來自于那些捆綁或者擊打自己身體的兇器。最強壯的生命，有時候是被沒有生命的物體所切割和肢解，就像一只大象永遠也無法理解自己會被毫無存在感的螞蟻肢解一樣，只是經歷的時間有長短而已。然而，作為食肉動物的人，喂養它們之初，就為它們規劃好了一生的歸途。它們來到這個世界，就被動接受了自己一生的單項選擇，不可更改。唯一不同的是，最后是被做成若干道菜肴，還是暫時保全脫去皮毛的肉身，這是主人對它的選擇。

在西北以北一個旅游景區，碩大的烤爐矗立于天地間，高大的鐵質吊塔，吊葫蘆的鏈條在人的操縱下發出沉重而不連貫的“嘩啦”聲，一頭剝去皮毛，全身被抹了咸鹽、孜然等調味佐料的全牛肉身被緩緩吊起，又緩緩落進碩大的烤爐內。想象一下，忽明忽暗的炭火，炙烤的升溫，全牛軀體的油脂落在炭火上，青煙一縷一縷飄出烤爐，在藍天下化作云朵向著更高遠的天空飄散。一種奇香讓圍觀的食客們越來越興奮，食肉的本性在每一雙眼睛里射出欲望的光芒。擺在眼前的餐盤，一大塊外焦里嫩的烤全牛美食散發著誘惑，腸胃的蠕動被充分地調動起來。這時候，我心里出現的是一幅靜臥時光之外的牛的圖畫，它的眼神深邃悠遠，二十余年過去了，依然那么純凈和善良。

初秋之雨

聆聽雨滴敲窗，已經深入內心。在火車站附近居住這些年來，每一次雨滴敲窗，那清脆激越的聲音，都會撥動心靈的琴弦。我所居住的小城，能夠聆聽雨滴敲窗的聲音，但只在春夏秋三季。漫長的冬季，風雪擊打窗戶的聲音與雨的聲音有著極大的區別，它預示著西伯利亞遠道而來的寒流已經來臨。而聆聽雨滴敲窗，是我在居住之所的詩和遠方。八月的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已經在我的心靈深處留下深刻的記憶。

我所居住的伊犁河谷，每年盛暑天氣在七月到八月中旬這段時間，剛好處于三伏天。相比于南方的暑熱，這里晝夜溫差大，晚上相對涼爽，為漫長的暑熱做了減法。晝夜溫差的懸殊，水蒸氣更容易形成云朵，進而形成雨水。下在晚上的雨通常要多于白天。聆聽雨滴輕敲窗框，是我半夜睡夢中醒來的天籟。從天而降的雨滴或急或緩，每一滴雨都像上天降臨人間的小小精靈，在窗框上跳躍著，歡笑著，為寂靜的夜增添一份獨特的韻律。或急促，或舒緩，或輕柔，或激越，訴說著天空的故事。而此刻，已經是立秋后的第三天，距離中伏結束還有三天。白天的炎熱讓夜晚室內溫度也有所升高，但也只在前半夜。凌晨以后，聆聽雨滴敲窗，我也在反芻自己的內心。這時候，深夜靜悄悄，拋開生活的煩惱和雜念，讓美好與寧靜回歸心田，再次沉入夢鄉，這是秋雨帶來的小確幸。

住企業那段時間，記憶中最深刻的是下雨。時序進入八月中旬，前后相隔僅一天，下的卻是兩場雨。那段時日，內心的壓抑與感動交織，逐漸轉化為心靈的沉淀。12日凌晨下了點雨，雨是陣雨。不大的雨滴敲在庫房的彩鋼瓦上，很大的響聲誤以為是大雨的降臨。站在窗戶前，街上靜寂，昏黃的路燈下，偶爾橫穿馬路的流浪狗拖著疲憊的身體，不緊不慢地走向夜色深處。盡管闖入耳膜的雨聲很大，卻不見地面有雨花濺起。陣雨在彩鋼瓦上營造的聲響氛圍，加速了空氣的躁動。樹上傳來斑鳩急促的叫聲，驚慌失措飛出樹叢，落在電線上，又飛向屋檐下，找不到落腳點，又飛向樹叢。盡管是陣雨微小，但當天清晨的氣溫還是涼爽多了。那段時間，企業缺人，白天忙生產，晚上忙送貨，原來的晝伏夜出，后來就成了晝夜不得閑。于是，下車間幫忙，我成了一名生產一線的工人。與我一起分揀水桶的哈薩克族小伙子已經去掉了手上的石膏，但受傷尚未痊愈的手臂還是不方便活動，好在分揀水桶這樣的活兒用力不太重。看著他一絲不茍地忙著，我收起了我那點虛偽的憐憫之心，而是為他養家的不易心生敬意。

8月14日，依然是凌晨，窗外狂風大作，一股涼風驚醒睡夢中的我。直到曙色出現，也未能再入眠。外面持續的狂風過后，開始下雨。這一場雨是真的，至少，地面可以看到水流。暑氣漸退，對于緩解煩躁心緒是有幫助的。站在窗前，看雨滴從天而降，落在梧桐樹上，疏雨滴梧桐，竟然如此應景！秋雨帶來的清涼讓人心情瞬間澄明。剛剛立秋七天，這雨只是初秋之雨，但不能遠走，也不能聆聽雨打荷葉之聲，想象那種聽覺上的美，就覺得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是人生感悟至深的結晶。

多年了，從未在深夜走出過家門。睡不著，凌晨三點多，我準備下樓了。推開宿舍門，發現門把手上掛著新鮮的葡萄，不用說，這是公司老總派人送來的，害怕打擾我休息，就只好悄悄掛在門上了。公司老總得知我身體不佳，對我照顧也是用心，每天在辦公室還為我準備茶水，我胃寒不喝綠茶，他就拿出自己存的陳年普洱，他說：“普洱養胃！”

下過雨，天氣也涼了些。看著東北方向天空中皎潔的彎月，我才想起，當天是農歷6月26日，上半年已經接近尾聲，時間過得真的是短暫而漫長。從不問農事日歷的我，也許是老家父親這兩年在電話中時常給我說起農歷和節氣，竟然就有些關注農歷的事兒了。半月前我來時，綠化帶的狗尾草還是綠色的，現在已經泛起了黃色，微風拂過，跳動著季節的字符。節氣雖然還在中伏，但已經立秋。立秋十天后，草葉黃，在老家是有諺語印證的。園中雜草到了果實成熟時期，金黃的果實沉甸甸的，它們謙遜地低下頭顱，正是秋天最本真的表達，令人欣喜。前幾年老家干旱少雨，糧食收成不好，父親總是嘮叨不停。而終于有持續降雨了，卻又會因為時不時引發山洪而焦慮。記憶中，我童年的小鎮，每年即將收割稻谷的季節，峽谷里低洼的稻田都會被水淹，加上前期的干旱，水稻插秧晚，收成肯定不容樂觀。

趁著有閑，便在宿舍看書，是張承志的散文集，已看完第二遍。張承志先生的散文敘述冷峻，文字背面有骨氣，令人愛不釋手，雖然談不上是他的粉，但我喜歡他有節制而冷峻的抒情，而又不失風骨的文字。斯文·赫定的《絲綢之路》，原本以為這本書只是一般的外國人的關于新疆的探險游記，然而，看了序言和前面兩個章節以后，才發現確實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好書，不僅僅是探險和游記，還有歷史，以及歷史后面值得思索的東西。

傍晚的晚霞很美，偏東的彩云，朋友圈都在曬，彩霞滿天是好兆頭。妹妹打來電話，說父親將在年內的生日做壽。父親不知不覺就進80歲了，人生活到80歲，同樣是一道坎，而與子女的團聚應該是數著時日來過了。自從18歲那年冬天離開家鄉，算來已經30余年了，30余年，僅僅回去了三次。第一次是相隔了十幾年，因為出差重慶，拐了個彎，來去匆匆。第二次是三爸去世。三爸終身未娶，把我和妹妹當作他的兒女，與他的最后一面肯定是要見的。盡管是大年初三，還是匆匆趕回。托妻子的福，那一年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出行，第二天下午就回到了老家，要是坐火車，恐怕回去也晚了。在老家住了7天，然后帶著父親來新疆準備留他常住，結果也就半月左右，因為故土難離他就回老家了。第三次是女兒大二那年。女兒從出生到長大，從未去過四川老家，當然也未與父親見過，回去也算是讓她知道自己的根脈吧。在父親進入80高壽之際，他希望兒孫滿堂，歡聚在一起。可是，這個愿望卻未能實現。其實，哪怕天各一方，只要安好就好。而安好，就還有團聚的機會。

當晚，企業的一位員工過生日，食堂為他單獨做了雞蛋長壽面，還專門為他定制了蛋糕。因為蛋糕送來已經很晚，我已睡下，辦公室主任發來信息邀請分享生日蛋糕。但，我沒有去，只是讓他代我表達我的祝福。一個發展有些年頭的私企，能夠在商海中站立潮頭，多少還是有些企業文化積淀。從他們為員工慶祝生日營造的這份溫馨和溫暖，多少還是令人心生感慨。其實，在飛速運行的社會現實中，除了父母能夠記住子女的生日，兒女記不住父母生日也大有人在。源于此，我害怕每年那些重要節點的來臨，比如春節，比如端午和中秋，當然最令人糾結的就是生日。生日是兩輪的加法，卻是生命的減法，過一個生日就意味著老了一歲，就意味著離歸去的路又近了一小段。在這座小城三十余年，我只過過兩個生日。每年的生日，我們夫妻都要提醒兒女，就是讓他們學會感恩和孝順。其實，我知道，如果沒有這樣的屢屢提醒，他們是記不住的。當然，記住我生日的還有遠在老家的父親和上海的妹妹。

家養植物記事

相對于脆弱，生命有時候是非常頑強的。比如一粒種子的意外發芽，它的生命之頑強并不會因為能否曲里拐彎穿越石頭拱出地面，或者頂開一尊頭蓋骨而令人驚訝，而是在特定的環境中，它們意外的出現會帶給人無比激動。

站在窗前吃葡萄，剩下的幾粒葡萄籽連同幾粒石榴籽隨手就扔進了花盆。澆過一次水后再松土，它們就隱入了泥土，從未想過它們會發芽，后來，也就忘記了這事兒。因為這些被馴化過的果實留下的種子能否發芽，本就有更多的未知。

正是初秋走向冬天的漫長日子，季節在時光深處不斷推進，室外的氣溫在夜晚已經降到零度以下，花草枯萎，繁華落盡，室外的植物沉沉地休眠，而陰冷的室內提前來了暖氣。有了暖氣，人們的生活也變得豐富起來，客廳、臥室、廚房和衛生間，一日三餐，以及一日三餐結束后的日子，看書、寫字、發呆、冥想，時間久了，身心疲勞中自然就得適當轉移注意力。觀察陽臺花盆里的變化就成了充滿期待的活動內容。

供暖正常后，室內的花草真是應景，提前結束休眠。首當其沖的是蟹爪蓮，花骨朵從葉脈間可著勁兒地往外冒，按照往年的經驗，如果不是人為地催化干擾，這些蟹爪蓮得春節前后才開放。蟹爪蓮綻開紅色的花朵，是室內的喜慶之色。養了五年的花卉植物在11月開花，這是第一次。好在，此段時間的心境倒也切合花開的境遇，短暫的欣喜能夠讓人忘記生活的惆悵。從當年的11月直到來年，過了雨水節氣，這盆蟹爪蓮還在開花，而悲劇也在于持續開花。到了夏天，竟然無疾而終，它為了那一段時間的美麗，透支了一株植物的壽命。

而三角梅呢，在冬天漫長的時日里，倒是反著來，即使室內溫暖如春，它們綠色的葉片也在逐漸斑斕、變黃、掉落。夜深人靜的時候，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聽覺異常靈敏，屋內并無風聲，卻能感知一種聲音的存在，非常微弱，卻是真實的。起床找尋，難覓聲源。妻說可能是室內溫暖，蟲子提前蘇醒了吧！但我始終質疑她的推斷。后來在臥室窗前，我聆聽到了這微弱的聲音，正是那兩盆三角梅葉片落在窗臺上的微弱之聲。因為植株與陽臺的高度落差小，落葉的過程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而葉落有聲，它們還是沒有辜負一片葉子留在塵世的最后足跡，快速劃過空氣，是曾經來過世界微弱的宣言。

也不知道為啥，往年都會在冬季開花的它們，卻顯示出了非凡的定力，始終不見開花的動靜。室內溫度適宜，它們卻沉沉而睡，直到春節來臨，依然不顯山露水，兩盆三角梅似乎是為了遮蔽，遮蔽那段漫長的寒冬。有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它們是活不過春天了。而希望的來臨是在元宵節后，它們意外蘇醒。短短半月時間，就完成了從萌發到打苞，然后散開、開放，開得火紅火紅，提前抵達了春天。

還有一盆成年的金錢樹，這盆金錢樹是妻子從一位朋友處悄悄拿回來的，一直長勢很好，由于越來越大，窄小的陽臺很快難容其身。于是，就為它換大花盆。遺憾的是，本來不愁活的多肉植物葉片卻越來越軟，枯萎掉落。但它枯萎的過程太緩慢，緩慢得讓我們無數次心生誤判，試圖挽救它的辦法想了一個又一個：澆水，不澆水，施肥，然后稀釋土肥。結果呢，它用一個冬天將自己綠色的外衣緩緩脫去，留下光禿禿的裸枝。于是，按照網上視頻的說法，為它清洗樹根，剪去所有蔓枝，留下幾個主杈，又把它移栽回原來的花盆。此刻，我才發現原本長勢旺盛的金錢樹，因為帶土移栽，不知其根部沒有分叉和根須，這么多年，它是靠著什么吸取營養？還是在移栽過程中，因為某種原因導致兩個月后根須全部腐爛成泥？光禿禿的金錢樹放在它原來的位置，它似乎也在努力活過來，它發芽，盡管發出的葉片依然半死不活，但我知道，它盡力了。于是，為了減輕負擔，又剪去了剩余的那些枝杈以及新長出的葉片，再次清洗根部，重換新土。以后一個多月，留下來的枝杈也逐漸枯萎，一節一節的枝干被時光抽干水分。初春某個早晨，我聽到了它骨頭斷裂的聲響。我坐不住了，將那些枯萎的枝干一一剪下，就像與一位相伴多年的老友告別……

我最期待的還是花盆里面已經發芽的石榴和葡萄。石榴籽的小苗在不聲不響中抽出嫩芽嫰枝。可以移盆的時候，我把它從大花盆——一盆長壽花的花盆中移出來，一小堆原土保護著他幼小的根系。沒想到，移盆后的石榴幼株迅猛生長，到了室外花開爛漫之時，它已經是幼苗成株。更值得欣喜的是，它竟然長出了三朵石榴花骨朵。到了夏天，就成了一株盆栽植物應該有的樣子，但花開兩茬，卻沒留下一枚果實。

而葡萄籽發芽后，長得非常緩慢，等到長出葉片后，我發現，紫紅色的幼小植株完全沒有我印象中葡萄藤應有的特征，它在春天長成了并非我期待的模樣。當然，到了植物生長旺季的夏天，它也長成了兩米多的藤蔓植物，像野生藤蔓原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