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心靈深處回蕩的雅音（評論）

愈發覺得，讀一個作家的散文，就是步入一個作家的心靈世界，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一個作家的成長歷程、心路歷程以及對歲月的感喟，用文字構圖出的畫面開始在眼前閃現。和李凌神交多年，同在一個微信群，且時不時地針對某個文學現象發表自己的看法。他給我的印象，就是少言而有敏銳的觀察力，談吐間對某個現象的透視，有著少有的辨證觀和冷靜的思考。他工作在新疆的伊犁，偏遠的地域環境帶給一個作家的，更多的是審視自己的內心，然后不斷地向內發掘。

與喧囂的都市人相比，李凌享受著邊疆的寧靜和緩慢的時光，那份恬淡，那份清雅，在感知生活的同時，他寫出了內心的愁緒，寫出了對新疆、對伊犁深沉的愛。人是環境動物，在環境的影響下，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心靈進行著立體的重塑。通讀他的散文集《和大地一起跳動的鼓聲》《紫葡萄綠葡萄》以及散文詩集《西極》，你會發現，作家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又構建了自己的精神原鄉，而這個精神原鄉，是文字的堡壘，是語言的皇宮，是靈感的燈塔。他的寫作，既有感恩感懷的一面，又有游走、行吟的詩性。其實，在與作家精神交流的過程中，我發現李凌的寫作更多的是在挽留，留住心靈深處回蕩的雅音或者回聲。

我是從《草原深處的冬窩子》開啟了對李凌散文的全面閱讀。在這篇散文里，李凌展示著他素樸的文筆，看似漫不經心的訴說，實則是在把心靈一點點靠近寫作的物象，表達悲憫的內心。借助牧民巴拉提的視角，讓我也感受著放牧生活的從容與寫意。散文注重心靈體驗的呈現。帶有思辨性的文字，是李凌的文章里隨處可見的。從這一點上來看，他讓散文的文體有了“思”的導向。思與詩，豐富著一個作家的心靈。

李凌的心靈世界是什么樣的呢？他本質上是一個渴望浪漫、渴望自由的詩人。原籍四川中江的他，年輕時來到了伊犁，在這里工作、生活、成家。告別一段生活經歷，開啟另一段生活經歷，是他人生矛盾的一個層面，也是精神世界的兩個方向。面對故鄉，懷鄉情緒開始涌動。在《老屋泥土》這篇散文里，在時間線上，描述的是老屋老去的過程；在情感線上，則是父輩以及自己在故鄉生活軌跡的重現。歲月是滄桑的，那些浸潤著溫暖情感的生活，之所以動人，在于我們付出了真情，這也許就是懷鄉的奧義。懷念故鄉什么呢？人，會老去；屋子，也會老去。唯有記憶，不會老去，而不老的記憶形成文字，就是一種憑證，就是心靈世界構成文字之道的意境?！秲晌婚L輩》《老家的大豆又叫胡豆》《耙子，生活的道具》《彈棉，溫暖的記憶》等，作家在人、物、事的回憶和聯想中，實際上是在復活鄉愁的路徑。離家太遠了，只有想象一下童年的生活時，才能獲得心靈上的撫慰。在李凌的文字中，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川西平原上的生活情態。那樂觀的心境和作家體驗過的生活，是如此的真實。煮熟的胡豆飄著熟悉的香氣，彈棉花的聲音不再是噪聲，而是親切的和鄉音相連的聲音。真實的細節最動人，真實的情感也最能感染人。李凌散文中布局的，沒有太多花哨的段落，都是他情感思緒上節選的一部分，因為真實，而讓我一次次被震撼，鄉土的情韻和情節也得到了新的闡釋。

可以這么說，故鄉給予李凌的是原初情感上的滋養。這一段，為他的寫作提供了有價值的參照。最初的對美的感覺、對親人的思戀、對故鄉人與事的感懷，因為變動而讓心境有了分層次的變化。他在寫作時，記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有著真實的依據，那些動人的時空與場景也在地域情景的置換中，展示著色彩。如果一味地記實，文本倒沒有太多的可讀性。李凌巧妙地在真實的基礎上，嵌入了自己的情感思考，讓實的部分開始虛化。你比如《燕子回來了》一文中寫道：“我們可以把燕子的這種往來遷徙當成一種地域認同。在燕子的地域概念中，他們具有著出生地及祖籍的觀念意識。這種地域認同然根深蒂固，不像人一樣總是在不斷地變換住址，變得多了，就忘記了自己本真的故鄉，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第二、甚至第三故鄉。當某一天人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有些人會在懷舊中尋求一種肉體的返回或者回歸，而心靈，注定要一輩子面臨漂泊?！边@種對于人生經歷的反思，借助燕子的形象，瞬間獲得了情感和文本意境上的升華。藝術的創造力，在字里行間得到了展示與綿延。

李凌的散文有著清晰的言說秘徑，這表現在他對在新疆生活在場感的提煉與審視。他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伊犁。和自己童年生活迥然不同的經歷，沖擊著作家的體驗與感受。如果說故鄉給予李凌的是原初的情感形態，那么新疆、伊犁為他的創作提供的則是更為博大也更為遼闊的寫作鏡面。在這個地域的空間里，李凌的詩人本性得到了喚醒，也得到了指認，他的文筆變得純粹。

文學評論家黃自華曾說：“文學的最基本精神是關注人的心靈狀態和精神境遇，并在此基礎上積極建構文本的意義世界和價值立場，對世界和存在的真相作出自己的解釋?！痹谝晾?，李凌放飛著自己的思緒，把自己對新疆的愛，對伊犁的情，完全融入到生活之中?！哆@邊風景是巴彥岱村》《察布察爾：一曲天地間的長歌》《伊河之南》《正午的伊寧深處》《圍墻外的蘋果樹》等篇目，或站在高處俯瞰草原如布匹漫卷，或蹲在低處凝望野花搖曳詩意的芬芳。我們透過這些散文，可以看到作家在置身情韻中，心靈滿溢的精神美與人文美。

李凌善于對人物進行詩性的刻畫，把那些看似平常的細節，經過詩意的加工，幻變為一個個精彩的場面。讓讀者在讀他的散文時，仿佛跟著他的思緒，抵達一個溫暖的角度或者詩意的場景，比如，《杏花春雨》一文中，有這么一段：“再往里走，杏園深處，可能是溫差的原因，里面的杏花春意正濃?；ò暝诨ɡ偕蠞u次打開，春色動人。蜜蜂永遠是勤勞的勞動者，幾只小蜜蜂在花蕊中飛進飛出，兩腳沾滿花蜜。杏花不如桃花濃艷，也不如梨花純白。杏花屬于嬌羞的那種，宛如處子待嫁閨中一般。杏花在嫩白中透出一絲淡淡的紅粉，猶如窗楣內的少女那不勝風情的美艷?！边@樣如詩如畫的描寫，還原了一種自然的情韻。不僅有著個性的色彩，還有著音樂的字符，在字里行間流淌。

散文是見情見真的文體，善于發現生活的人，才能發掘到散文文體的秘藏。從文體的推進來看，散文寫作是表達的需要，是和靈魂對話時的自然呈現。從古典的人文情懷來看，則是對人的心靈的塑造，對個人品格的價值展現。一個作家，要有大格局，大胸懷，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來思考悲天憫人的素材。

我們看到，李凌的散文在秉持著質樸情懷的同時，沒有忘記注入一個詩人直率而清朗的一面。他關愛自然，關懷人性，對一朵花、一個小動物、一個季節的變動，都有著敏感的詩思與感受。他揮灑自己才情的同時，并沒忘記捕捉那些對自然敬畏的情愫，對自然回歸的心靈詩意。他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到西部的風情里，融入到新疆的山水之中，踐行著一個詩人般真情的跋涉。他用雙腳丈量著大地的寬度，用目光丈量著歲月的幽深，用一個詩人的情思丈量著詩行的距離。在散文的文體里，我們看到，李凌的表達并沒有過多的炫技，反而用一種赤誠來展示著內心的空蒙或內心的輕靈。

李凌的散文強調個人經驗在文本敘述中的重要性，有意識嵌入個人思考，并且自動加入深思的文字。與心靈對話的同時，保持著個體洞察力的冷峻。鮮明的詩化風格，展示內心的細膩感覺。讀他的散文，常常讓我陷入到恍惚的境地，那就是時而有身臨其境的美好，時而有遠觀凝望的飄逸。他的文筆嫻熟、老道，在轉折的地方會有景致布局，讀他的散文常有欣喜出現，經常會有不同色彩的場景，展現出蓬勃與向上、低垂或靈動的感覺。

讀其近作《處暑閑話伊犁河谷》《初秋之雨》《家養植物記事》《譬如朝露喇叭花》等文章，在俗世生活的觀察中，找到干凈的文字，表達溫和的人情之美。介入生活、還原生活的能力，讓我們感受到了藝術張力的延展。李凌的散文喜歡借物言志，通過對物象的表述，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由植物聯想到個人的命運經歷，聯想到個人的處境，這很難得。他跳脫出小資和矯揉造作的情調，注重對現實生活中涉及人性的發現。他筆下的景，也是為人的心靈、人的心境服務的。所以，讀李凌的散文，宛如傾聽一個老友慢慢暢談，不是說教的談話，而是袒露心扉、赤誠地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表達個人對生活、對個人經歷的一種詩意書寫。

散文一定要有自己的聲音的。這種自己的聲音，是心底深處折射出來的聲音，是靈魂的聲音，是心靈的聲音。如果沒有自己的聲音，很容易淹沒在一眾文本中。而再好的文本，一定要能夠在讀者中間產生共鳴，也就是說，要能夠接受讀者的檢驗。不論散文的方向如何突圍，帶有自己體溫的文字，帶有自己鮮明思考的文字，始終是有積極意義的。

我其實特別愿意讀詩人寫的散文。如果讓我列出哪些詩人后來成為了散文大家，我可以列出一大串的名字。就是詩人偶爾為之的性情隨筆，細細讀之，也是很好的散文。詩人寫散文，沒有條條框框，任著性子而來，更有情感上的自主性。同時，在語言上，因為經過了語言調整和訓練，行文起來，凝練和詩意是寫出好散文的必修。詩人的同情心和悲憫情懷也為散文寫作起到了不少加分項。

李凌是一個詩人，他的內心還蕩漾著古典的氣韻，保持著君子的品格，重塑著純粹的心境。散文家耿立說，散文寫作要面對當下的內心感受，寫自己心中的思索，寫自己真摯情感。對散文心存敬畏，把散文當做是有高度和難度的寫作，不茍且，不做作，找出適合的敘述方式和語言，注意趣味和生命故事，注意心靈的高度，把歷史之思與現實見證，把文字之精準與情感之真摯融合起來。腳踏現實黃壤，頭頂燦爛星空，胸填道德律令，把每次寫作當成一次分娩，這分娩要不怕見世人，讓世人和時間檢驗。

我對這段話其中的要義，有著本能的贊同。

李凌的散文和他的個人氣質已經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讀其文，如見其人。他試圖在散文里達成人本主義的個性展示。文本以內是作家的心跡，文本以外是詩人的胸襟。讀李凌的散文，讀出了赤子情懷的個性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