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照片

在我的記憶中，家中只有祖母、父親和我三人。每每在外遇見別的孩子呼喚“母親”之時，我便會質問祖母道：“母親是誰？”

“母親便是那個生下你、疼你愛你的女人。”

“那母親去哪兒了？”

每當此刻，祖母總會紅了眼眶。

“你母親一直都在呢，我的孩子。因為她太愛你了，就在你出世后不久，便去為你找糖果去了。待到你長大成人，便會為你帶回一堆的糖果。”

聽了祖母的回答，我喜不自勝。不僅僅是因為長大后母親的歸來，還因為那些即將被帶回來的吃食。從那時起，“長大”便成了我最大的心愿。然而，自我記事起，我得到的答案竟是母親是因生我而離世的。可憐的祖母，為了保護我這個失去了母親的孫兒的稚嫩心靈，如同飛蛾般一直縈繞在我的左右。為我洗手作羹湯，為我挽髻洗衣衫。甚至生怕餓著我，常常還沒到午休時間，便會捧著糖果、餅干之類的吃食到學校等我。父親是個剃頭師傅。雖說是個剃頭師傅，但村里人總喚他作“關張麥麥提”，稱他是“樂得關門大吉”，只要有五塊錢的收入便往小賣部跑，成天不著家的剃頭師傅。

到了念書的年紀，一天我問祖母道：“奶奶，瑪依拉奶奶說，我和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是真的嗎？”

祖母的臉頰上簌簌地流下兩行淚水，她拭了拭滲進皺紋里的淚漬道：“你想看看你母親嗎，孩子？”我愣住了。說罷，祖母便爬上氈炕，到我家里那個最值錢的破箱子跟前，小心翼翼將它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裹著手帕的包裹，接著用她那顫抖的雙手打開它，里面是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

“看吶，孩子，這就是你的母親，看吶。”祖母說著便淚如雨下。我從祖母手中接過照片，映入眼簾的是一位扎著像小臂般粗的黑辮子、長著如同羊眼般的明眸大眼、笑盈盈的女子。

“孩子啊，原本，這照片早就該給你看看，可是你年紀尚小，怕你弄丟了，所以我想等你再長大一些再拿給你看。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你們的一顰一笑都如出一轍。”

我望著母親的照片，就好像母親正注視著我似的，母親的唇仿佛正準備吻向我的臉頰。那天夜里，我將母親的照片壓在了枕頭下面。忽然間，我恍惚覺得母親并沒有離世，她仿佛走出了照片，輕輕拍打著我，在我那雙原本聽慣了祖母講童話的耳朵旁訴說著關于她的故事。我被母親緊緊地環抱在懷中，我們彼此心有靈犀，這股甜蜜讓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境。次日清晨，我枕下的照片不見蹤影。

“我放在箱子里了，孩子。你想念母親的時候，我再拿出來給你看，一定滿足你。”祖母一邊喝著早茶一邊道。

從此，每日只要一完成作業，祖母便會從箱子里將照片取出來交到我的手上。直到夜里，待我進入夢鄉，她再將它放回箱子中。

自從念小學開始，每日都可以在照片里見到母親，我頗感高興。與此同時，卻有一項重任落在了我的頭上，那便是我每日接酩酊大醉的父親回家，這讓我感到“壓力山大”。父親常飲酒的小賣部就在學校附近，因此，每晚我都要在小賣部門前等候著，每到半夜三更，父親才會意猶未盡地穿過一群酒鬼搖晃著向我走來，大聲嚷嚷著將手搭在我的脖子上。

“兒子就是兒子，我養上你，還真是頂用。能把你老爹我扶回去了。聽著，兒子，老爹我特別疼愛你，這你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會拿你的名字給理發店命名，難道不是嘛。你老爹我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你可是我麥麥提鐵漢子的兒子。挺起胸脯，走在大路中間，兒子。遙想你爹我當年年輕的時候，什么樣的潑皮無賴沒被我制服過。我走在路上，甚至連村子里的狗遠遠地聽到我的腳步聲，都會自覺臥倒在地。”

父親每每醉酒，頭等話題便是緊緊圍繞著“鐵漢子”這個綽號展開的，至于“關張麥麥提”的綽號卻是只字不提。

夜半時分，村里寂靜無聲，待我將父親攙扶回到家中，已然是汗流浹背。一見父親進門，祖母便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導：“你瞧你這兒子也長大哩，別再把錢扔在酒罐子上了。你把錢用在正道上，把剩下的錢攢起來，這樣，即便是我走了，你們也能過活啊。”

“我的苦衷只有我自己知道，媽媽。”父親總會以此回敬祖母的勸解，隨即便會像一顆被撂倒的榆樹一般一股腦兒地攤在床上，緊接著鼾聲如雷。也許，他的苦衷要比我和奶奶的口糧更加重要，要比改善這陋室的滿目不堪更加重要。

逝者如斯夫，轉眼間六年過去了。我也到了縣里的中學念書。這六年來，母親的照片一直都在我的身邊，閉上雙眼，她總會徘徊在我的夢里。祖母亦持續地沉浸在因父親的不務正業而帶來的艱辛之中。而父親，也翻來覆去念叨著當年那個為自己帶來榮光的綽號“鐵漢子”，在深更半夜痛苦地與自己的內心做著博弈。

就在我要念中學的第一天，祖母突然對我道：“如今，你長大了，是時候該讓你自己來保管母親的照片了。夜里，你若是拿出它，就會像母親陪在你的身邊一樣，心里會踏實。”說著便將那張黑白照片塞進了我的手中。自那日起，母親的照片便再沒離開過我的衣服兜兒。無論是在上課還是回到家中，兜兒里裝著母親的照片，我心里才會安穩踏實。

期末，學校組織了冬季長跑比賽。參加比賽的同學極多，全程六公里。從學校到家的路程就有五公里，平日里，我放學幾乎是跑著回家的，故而，我對這天的比賽信心十足。哨聲吹響，比賽開始了，同學們仿佛一匹匹脫韁的野馬一般沖出起跑線。比賽伊始，我先以平穩的步伐跑在人群中間，我謀劃著到后半段賽程，待對手精疲力竭之時再加快速度趕超他們。正當我跑完半個賽程，準備折返之時，習慣性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口袋竟空空如也。頓時，我腦海里電閃雷鳴。我弄丟了母親的照片，我猜想定然是跌落在了起跑線上，那么多孩子，熙熙攘攘，照片會不會被踩破？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著，隨之加快了步伐。那一刻，我的眼里只有起跑線（即終點）。我用盡渾身力氣，一路狂奔，第一個回到起跑線。迎來的是同學們和老師們的歡呼聲，然而我的腦海中卻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被眾多雙腳踩踏過的卻仍然殘存的母親的照片。

“小伙子，你真棒！”老師奔向我夸贊道。

“媽媽的照片不見了。”我啜泣道。

“什么？什么時間？在什么地方？”

“應該是在這附近起跑時丟的”。

即便是同學們和老師全力以赴幫忙找尋，卻依舊沒能找到。我忍不住開始嚎啕大哭。老師和藹地走過來將我擁入懷中，隨即，我便感受到了一股熱流從我的臉頰穿過。

傍晚，我有氣無力地走回家。祖母得知事情的原委，心疼極了。這時，只聽見父親說著顛三倒四的醉話，歪歪斜斜地走進了屋子。

“喂，你怎么哭了，寶貝兒子？你這樣哭哭啼啼的，一點都不像我鐵漢子麥麥提的兒子。天塌下來還有你老爹頂著哩。”

“你也不問問孩子為啥哭。他也長大了，他一天在想些什么，他想做什么樣的人，你有靜下心來傾聽過一次嗎？我也到了古稀之年，我能養你一輩子嗎？”

“您不懂我，阿媽，我也是……”還沒等父親說罷他那串如同模板一般從來沒更新過的說詞，祖母便炸開了鍋。

“丟掉你那些所謂的苦楚去吧，要說苦楚，我心里的苦楚說上一籮筐都說不完。我這個老嫗，從來就沒有擺脫過痛苦。我向你訴過苦嗎？如果說你就像攤爛泥一樣活了十多年，給我的肩上增添無數負擔，那么這孩子就像是個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樣，給予我最起碼的慰藉。”

祖母欲言又止，深深地喘了口氣。一直以來，可憐的祖母多年淹沒在我和父親的痛苦之中，卻從未見她自怨自艾過。

“孩子啊，”祖母用她那雙糙如朽木的雙手為我擦拭著眼淚道，“即便是丟了照片，你的母親也會永遠留存在你心底里。熱愛母親的孩子定然會是幸福的。你母親正是為了生你，才如此努力。她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你的生命。因此，我們才為你取名為艾依來提（“努力，加油”的意思）。別哭了，孩子，看到你流淚，你的母親也會難過的。”

在祖母的安慰之下，我的情緒漸漸地緩和了下來。我只能將母親的樣子刻在腦海中。我輕輕地睡在枕頭上，竭盡全力回憶著她照片上的樣子，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睡意慢慢襲來，我哭倦了的雙眼也漸漸地合上了。

恍惚間，我似乎聽見了敲門聲。我飛奔向屋子外面去開門。映入眼簾的竟是穿著潔白的新襯衫、滿臉泛著慈愛笑容、手捧著無數顆糖果的母親。

頓時，我撲倒在她的腳下。這是母親的味道。這味道，我苦苦找尋了十二個年頭；這味道，哪怕是世界上頂級的調味師都難以制作得出。

“您去哪兒了，阿媽？您為何扔下我獨自離開？當初我在舉行割禮儀式疼痛難忍之時，父親也僅僅是朝我的嘴里塞進了一個雞蛋。難道您不應該為我擦拭淚水嗎？奶奶前些天夜里又咳嗽了，看著奶奶的病容我在難過地啜泣。如若奶奶走了，你也要離開我，爸爸依舊持續著他如今的這副樣子，誰來養育我啊？阿媽，別走，讓我在你懷里睡上一天吧。”

“我的孩子，像你的名字一樣堅強勇敢一些。”母親將我攬入懷里道，“我哪兒也沒去。孩子，我一直都在呢，就像你祖母說的那樣，我一直都在你的心底里。我每日都能看到你。你要想讓我快樂，就別哭了。瞧啊，你祖母把你看得比命還重要。老師們也愛你。我們的鄰居瑪依拉奶奶也待你如同親生的孫子一般，做了稀罕的吃食都不忘為你端來一碗。她們都是你的母親，關心你的人都是你的母親，只是與照片上的樣子不一樣罷了。我一離開，你父親便成了這般樣子，但總有一天他會好起來的。你是帶著眾多期望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我的孩子啊，你絕不能放棄自己。如若你想讓你的母親得到一絲的慰藉，那便不要放任自己隨波逐流。”母親說著，再一次將我緊緊地摟入懷中。

“孩子，快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伴著祖母的叫喊聲，我在沾滿淚痕的枕頭上睜開了眼睛。原來是睡夢。啊，夜晚總是那么短暫。

我享用過祖母精心備下的早飯，朝著學校走去。我望著初升的太陽，母親在夢中的諄諄教誨又一次回蕩在我的腦海之中。的確，自小祖母就將我悉心養育著，給予我和父親滿滿的愛，可是她自己從未享受過一絲一毫生活，即便如此，她仍然心甘情愿為了我付出一切。祖母不是我的母親又是什么呢？老師見我鞋子破了，便趕緊送我一雙新鞋子，甚至還在家里做好了可口的飯菜以供我打打牙祭，還讓孩子們和我交朋友。老師不是我在校園里的母親又是什么呢？瑪依拉奶奶家里只要做了像樣的吃食，便喊著我去嘗鮮。遇上節日，只要是給家里的孩子們買新衣，必然是少不了我的。她不是我在村子里的母親又是什么呢？原來母親并沒有離我而去，而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以不同于照片上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地與我相遇。

旭日東升，陽光鋪灑在大地上。清晨明媚的陽光親吻著我的臉頰，親吻著每一位疼愛我的母親們的臉頰。一切安好，我的母親們。一切安好，我照片里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