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性之辯：ChatGPT社會技術想象的雙重維度

【摘 要】公眾的社會技術想象通常存在著一種內部張力——主流想象與反想象，通過研究這兩種公眾想象之間緊張、矛盾和斷裂的張力關系，有助于從新的視角理解人類價值觀念與新興技術之間相互交織、作用的過程。本文借助社會技術想象分析框架，以扎根理論的方法研究公眾對ChatGPT所形成的社會技術想象。在此基礎上，挖掘出影響公眾對ChatGPT社會技術想象的核心要素——主體性認知，公眾對人工智能主體性的認知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想象走勢。從存在論、認識論、價值論三個維度分析得出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難以獲得真正的主體地位，而人們面對新技術時也應當摒棄傳統二元對立思想，通過實踐走向自由個性，實現對人主體地位社會理想的終極關切。

【關鍵詞】ChatGPT；社會技術想象；主體性；反想象

作為兼具模糊性和重要性的新技術，ChatGPT一經問世就引發強烈關注和大眾討論。歷經多類技術路線演化后，ChatGPT在以往大語言模型的基礎上有諸多性能提升，成為當下標志專用性人工智能轉向通用性人工智能的代表之作。以ChatGP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一方面被視為社會重大機遇，在改變人類生活模式、社會結構等方面有重大潛力，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會給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突出表現為人工智能（AI）對于人的異化，重塑人的交往、思維和勞動，ChatGPT對于人類的影響將是復雜而深刻的。

技術不僅僅是人類的交互工具，它還可作為主體介入人類的實踐和經驗并對人類的價值框架產生影響。新技術概念的涌現，本質是通過意義構建和價值協商的方式實現的，即構建社會想象的過程。社會技術想象存在于群體和社會的愿景、符號以及未來的組合中。這種想象是基于科技進步所能達到和支持的社會生活形式、對社會秩序共同理解的基礎上產生的，與單純的想法不同，社會技術想象是集體的、持久的、能夠被執行的[1]。

愿景、敘述和想象力是塑造數字未來的強大工具，那么，公眾對于ChatGPT社會技術想象有何特點？這種想象是如何被塑造的？公眾社會技術想象有什么現實價值？對于未來的新技術發展走向有何影響？這些問題值得深入思考。

一、文獻回顧

社會科學領域對想象的研究由來已久，受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想象的共同體》的啟發，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擴展了對集體想象力的分析，創造性地提出了“社會想象”一詞以闡釋現代性社會的塑造過程[2]。而后社會想象被引入科學技術學（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STS）中，當代STS代表學者希拉·賈薩諾夫（Sheila Jasanoff）等人正式提出了“社會技術想象”（Socio-Technical Lmaginaries）并進行闡釋——社會技術想象即集體持有的、可執行的、理想化的未來愿景，它由對社會生活形式和社會秩序的共同理解所激發[1]19。社會技術想象根植于STS中，作為一種流行分析工具，可用于分析科技、社會相互作用和塑造過程，捕捉在設計和實現特定科技/科學項目中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秩序的集體想象形式[1]120。隨著研究的深入，對象主體已從國家、公共機構和政府組織拓展為整個社會成員乃至細分成企業等非政府機構組織[3]，研究關注不同主體如何設想和制定技術科學的發展。

社會技術想象與社會實踐和價值相互交織，是多重的、有爭議且商品化的。不同層面的主體由各自利益所引導，構建并以行動促成各自想象未來的達成。研究表明，社會技術想象正日益被科技巨頭所主導，企業或把產品及服務包裝成對未來的烏托邦式的憧憬、對社區建設的敘述以及對技術解決社會問題的承諾，或采用“共享”和“社區”等概念來推動對新的社會經濟秩序的想象[4]，通過強大的話語建構壓制其他主體的想象空間，以更好實現商業利益的獲取。

然而，公眾的社會技術想象同樣值得重視。公眾對于新技術的態度和價值框架能夠激發創新思維，為技術相伴而生的倫理議題提供豐富的材料和見解，影響政策制定和商業決策。例如，針對數字監控等問題，公眾對數字時代的反想象促使公眾集結參與爭取加密權、反對數據剝削等斗爭，迫使政府等主體制定技術干預措施作為回應[5]。

基于上述討論，本文以ChatGPT這一新興技術為切入點，分析公眾社會想象內部存在的張力，進而探究個人和集體意識活動的結果，挖掘影響技術想象的核心要素，在對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的想象和整體感知的基礎上解讀出公眾對社會和生活的基本價值判斷，探尋公眾社會技術想象的現實意義。

二、研究方法

本文借助社會技術想象的分析框架，以微博用戶發布的ChatGPT相關內容為樣本，采用扎根理論涌現公眾的集體化共鳴，挖掘公眾的態度和價值框架并以此構建公眾社會技術想象的理論模型。

作為國內最大的公共社交平臺，微博用戶群體組成較多樣化。抓取用戶言論，以ChatGPT為搜索目標，采用等距抽樣方法間隔兩周進行數據抽取，清洗所有重復數據和機器人發布的內容。數據搜集包含了從2022年12月7日至2023年4月7日這段時間內的推文，對相應內容從A1開始編碼，篩選有效信息共計8755條（即A1至A8755，下文的“A9”“A93”“A55”為相應內容的編碼）。

經過反復比較分析，除去明顯與研究無關或出現頻次少于3次的概念，最終確認基本概念57個，提煉出子范疇9個。對開放編碼獲得的9個概念類屬進行歸類、抽象和綜合，建立各范疇之間的邏輯關系脈絡，形成理論的初步架構。經選擇編碼獲得4個主范疇（功能身份定位、情緒認知體驗、雙重想象、主體性認知），構建出公民對ChatGPT形成的社會技術想象模型圖。

為保證理論達到飽和，挑選剩余的1755個樣本進行檢驗，并未發現新概念和范疇，由此認為，本文范疇編碼和模型在理論上達到飽和。

三、模型闡釋

（一）功能身份定位：對ChatGPT的角色感知

1.功能定位：工具性角色感知

對ChatGPT的功能感知實際上是從本體視角出發對其本質特性的理解，這構成了對于ChatGPT的最基礎認知。強大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滿足公眾在文學創作、輔助辦公與學習、實時交流各場景下的需求，成為“一個達到實用級別的智能助手，讓人切實感覺到未來已來”（A9）。但是即便如此，諸如語言缺乏邏輯與連貫性、無法真正理解情感、會產生誤導性信息等缺陷仍無法讓人忽視。

2.身份定位：情感性角色感知

情感定位是在工具視角基礎之上，以擬人化的方式來描繪ChatGPT的形象。“助手”“朋友”成為ChatGPT主要扮演的情感性角色。ChatGPT能夠理解用戶的意圖、回答用戶的問題、提供幫助和安慰，這些特性滿足了個體與他人建立情感連接的需求要素。AI提供了一種數字化社會交往關系，人類無須付出情感就可以獲取相應的精神慰藉，進而實現情感溝通、情感替代、情感陪同、情感連接等多種需求。然而，人與機器的關系越緊密，就會越激發出人們的迷戀與恐懼，這種身份角色定位的復雜性中也伴隨著人們對ChatGPT形成的復雜的情緒認知。

（二）情緒認知體驗：對ChatGPT的影響感知

ChatGPT的出現被普遍認為是向強人工智能邁進的重要突破，“這是AI大模型爆發的一個成果，AI將正式開啟‘從感知到認知’的強人工智能階段”（A93）。與其他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主流應用相比，ChatGPT高度生活化且具有生產者和傳播者雙重身份，更易進入公共傳播領域被廣大公眾所感知，相應地，公眾情緒也更加復雜化。

“職業取代”“AI殖民統治”“信息污染”成為公眾想象的重要元素，伴隨而來的是焦慮、危機感、害怕等復雜情緒。但相當部分用戶依舊對新技術保持樂觀態度，認為人有獨立思想且具有駕馭技術的能力，可以設計和引導智能系統的規則和價值觀實現人機協同。此外，第三類情緒則是肯定新技術的同時強調以審慎的態度面對，認為生成式人工智能雖然是受程序和算法限制的，但通過優化學習和集成人的反饋可以不斷提高性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具備主觀意識和行為能力。

（三）多重維度想象：主流想象與反想象的共振

在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基礎上進行多層次的影響評估，公眾形成了關于ChatGPT的未來想象——主流想象與反想象。這兩種想象相互交織共振，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都認識到人工智能對未來的深遠影響。通過揭示兩種社會技術想象之間的張力，能夠突出爭議性的社會目標和期望，從而利于評估潛在的數字未來。

1.主流想象：個人、企業與國家技術想象的合流

從互聯網誕生之初，各種強大的社會行動者通過多種隱喻來試圖傳達在當下和未來互聯網的作用。“顛覆性創新”一詞成為科技公司等主體宣傳ChatGPT的重要名詞。宏觀來看，科技處于大國競爭的核心地位，多國出臺AI產業政策，加緊探索更為宏遠的規劃布局，以多種方式強化科技創新的支持。當某種愿景與社會結構、物質基礎設施、政治體制和經濟制度相契合，那么它更容易擴散并成為主流想象。在諸如國家強大話語、科技巨頭建構作用下，“科技本位主義”烙印在人們腦海中，多數公眾接受了主流敘事并秉持科技向善的理念。

2.超越主流想象：公眾“反想象”的生成

然而，長期以來，大眾社會也一直關注發展替代性愿景和實踐以應對技術帶來的傷害。米蘭（Milan）等提出了反想象（Counter-Lmaginaries）的概念，以捕捉社會變革性技術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反主流想象的聲音和實踐。“這些反想象清楚地表明了公眾社會如何尋求應對日益復雜的技術變革及其隱藏的風險。”[6]在大量評論中，公眾通過“智慧體”和“殖民”隱喻強調對于人工智能可能失控甚至導致人類文明崩潰的擔憂，如科幻作品《三體》成為重要的參照文本。

反想象激發了公眾社會對其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感知威脅的戰術反應，從反想象中可以理解公眾如何對數字未來進行批判性思考，同時觀察到各參與主體在努力塑造新技術現狀和未來時的相關行動。這種反想象可以促進積極的公共利益議程，在政策制定、科技走向、民主實踐等方面有著重要影響。在ChatGPT誕生之際，就有大批學者公開表示使用該工具涉嫌學術誠信問題，隨后多國政府出臺政策或發表聲明限制ChatGPT的使用。因此，在技術快速發展的當下，公眾的反想象絕不應被忽視與壓制。

四、主體性之辯：由ChatGPT社會技術想象所引發的核心問題

主體性一直是近現代哲學的一個重要議題。笛卡爾（René Descartes）提出“我思故我在”，將人的主體性歸結為意識。康德（Kant）更進一步提出，只有理性驅動的行為才體現內在的“自我”。梅洛-龐蒂（Merleau-Ponty）則試圖消解傳統哲學中的主客體二元論，強調主體性是與身體相統一的存在方式，進而取代傳統精神式先驗主體的概念。在馬克思（Karl Marx）看來，人類的社會存在決定人的意識，個體的自我意識是通過參與社會實踐和社會關系逐漸形成的。基于此，余乃忠提出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識可以通過與周圍環境和對象的交互逐步得到確認和發展[7]。

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讓人機交流走上正軌，這是AI擬人化的重要顯現。生成式人工智能超越了自動化程序式線性思維的局限，實現語言理解與自學習、達到模擬人的感官和情感的統一。從思維本質上看，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自我意識和對象意識，進而也擁有了某種“主體性”。當ChatGPT以對話者的身份開始與人類互動時，人們不得不思考曾經被遮蔽的問題：AI是否真的有主體性？機器主體性會對人的主體性造成何種影響？上述問題的答案，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公眾對ChatGPT社會技術想象的走向，影響公眾對于ChatGPT的評價和態度。因此，對于機器和人的主體性認知，成為影響人們社會技術想象的核心要素。

（一）物我關系認知變化導致的生存迷思

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觀念強調了人類的中心地位和重要性，成為人本主義哲學體系的基本命題。人工智能的出現動搖了人作為“萬物尺度”的地位，突破了將人與機器劃分分明的傳統主體論。從人的主體性來講，人腦與人工智能的替代之辯，實質是人對自我主體地位消逝的擔憂，是一種對“他者”的終極焦慮[8]。

“人類最終抵達的未來，是否是那個智能AI進化得令今人目瞪口呆的世界，在那漫長的共生中，是否會出現許多反噬，抵抗，妥協？”（A55）當作為主體性的“我執”被破除，“人類中心主義”被顛覆，人的無所適從情緒或會極端化地嬗變為對“失控”的恐慌，進而引發人類的生存迷思。

（二）三種視角下的人工智能主體地位

主客體是相對應的哲學范疇，當人們探討主體性關系的時候，是以人作為參照物，在考察人工智能主體地位時同樣如此。只有基于對人的認識，人們才能討論認知、行動、倫理等問題。

從存在論角度而言，人類能超越本能通過后天學習應對各種場景和問題，有無限的可能性。但對于人工智能而言，無論如何添加算法，它的程序數量和適用的領域總是有限的。

從認識論角度來說，人因為擁有異于非人類的高級智能而擁有主體地位。在柏拉圖（Plato）的理念中，人是理性和至上的存在，人與生俱來的理性使得人類能夠理解和掌握宇宙的本質。盧卡斯（Lucas）推進哥德爾的不完全性定理，證實機器無法像人類一樣辨別哥德爾語句的真假[9]。即使當下生成式人工智能脫離了線性的程序框架，能夠通過目標樣式自適應機制進行自主學習，但是從根本上來講，人工智能并不能突破底層數理邏輯的限制，獲得獨立的思考能力，因而無法獲得真正的主體地位。

從價值維度來說，不同于動物，人具有主觀能動性。人的主體地位是在認識和改造外部世界的實踐中形成的，通過實踐能確證人的能動性、創造性和社會性。從這一層面看，人工智能無法復制、模擬或者超越人的主體性。即便具備快速響應處理和分析問題的能力，人工智能依舊缺乏人類所具有的創造性思維和社會性關系，缺乏自主的決策能力和意識。任何人工智能產品都會受到算法的限制，除非多明戈斯（Pedro Domingos）所說的“終極算法”存在，否則脫離預設的規則、數據和模型進行自由創造的AI產品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從存在論、認識論以及價值論的視角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人工智能難以獲得真正的主體地位。

五、結語

總而言之，社會技術想象既是一種將社會成員聚集在一起的機制，也可以是一種抵抗的表現。在重視主流想象的同時人們并不應忽視公眾反想象中存在的爭議性社會目標和期望。隨著未來想象力在技術、基礎設施和日常生活中的沉淀，它們將重新定義隱私、民主。在開辟情緒通道之外，人們應該著重關注如何支持公眾的反想象力，并把他們的先鋒愿景變成集體持有的技術想象，將對技術的批判性沉思融合到治理結構構想及基礎設施建設的工作中，讓想象能為行動提供更多可能性、為可能達到的未來提供指導和方向。

對技術主體性的認知是影響想象的核心要素，這種認知或構成對技術“美好愿景”的思考基礎，或成為產生抵制技術情緒與行為的核心動力。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人們理解世界，但也可能導致思維的局限。面對兼具模糊性和重要性的新技術，人們需警惕陷入二元對立的觀念泥淖中。人工智能是否會帶領人類走向“烏托邦”，起決定性作用的依舊是現實的人。人類具備對抗物質世界的強大實踐力量，以實踐實現對自身境遇的積極塑造，走向自由個性，這是對人主體地位社會理想的終極關切。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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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葉妮，王宏波.“烏托邦”與“實踐性”：理解人工智能時代的物我關系[J].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17，34（6）：113-119.

[9]張勁松.人是機器的尺度：論人工智能與人類主體性[J].自然辯證法研究，2017，33（1）：49-54.

作者簡介" "艾香伶，云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蘇濤，云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