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4日,在北京東南郊的一個影視拍攝地,120多名選手集中在一起,參加搜狐舉辦的韓舞翻跳活動。在此前兩年的2022年5月初,我在成都弘大酒吧——這是當時國內少數專攻K-pop(生產于韓國的全球流行音樂,與韓國流行音樂是并行系統)的酒吧——接觸到大量韓舞翻跳表演,深深被其氣氛所感染。于是,我下定決心做一些相關的田野工作。當時的我已經讀了不少基于現代舞實踐的北美舞蹈理論(在美國被稱為“批判性舞蹈研究”),也讀了不少關于K-pop方面的研究。基于批判性舞蹈研究強調的作為身體語言的舞蹈是如何成為打破傳統歐美啟蒙主義話語下的身體-心靈二元論的有力工具,更基于K-pop研究強調的韓國流行文化如何挑戰東西方種族秩序與文化等級,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我在弘大酒吧看到的是中國新一代年輕人在實踐中對歐美傳統啟蒙知識論及其背后的西方霸權文化的一種挑戰。特別是聯想到作為我主要研究方向之一的古羅馬啞劇舞蹈,我認為它也具有非常強烈的當代性與現實性。
關于啞劇舞蹈最系統的材料是公元160年至170年,一位來自羅馬帝國統治下敘利亞的作家琉善(Lucian,用希臘語寫作的敘利亞人,周作人翻譯為“路吉阿諾斯”)寫作的一篇對話,題為《論舞蹈》(De Saltatione)。對話呈現了一個非常生動的場景:一名文人指責另一名文人,作為有教養之人不應該到劇院里和大眾一起狂熱地觀看穿著華麗、帶有女性氣質的舞者的舞蹈表演。接下來,被指責的文人進行了長篇論述,強調啞劇舞蹈是書本知識外的另一種知識,成為啞劇舞者和成為文人演說家一樣,都需要長篇記誦大量古代文化知識。最后,指責他的人被說服,并強調下次去看啞劇舞蹈表演,別忘記叫上他。[1]
我認為這篇對話記載的不僅僅是距今1800多年前的一件事,而是人類歷史上對什么是流行文化、不同文化形式如何共存的一次深入思考。因此,當接觸到成都發達的韓舞文化,促使我想做韓舞田野工作時,我意識到這是在效法琉善的《論舞蹈》,是用自己積累的書本理論知識去把握流行現象的一次嘗試。與此同時,就在2022年6月,圣地亞哥州立大學舞蹈學者吳周妍(Chuyun Oh)出版了英語世界的第一本關于韓舞的著作《韓舞:在社交媒體上粉自己》,通過對韓舞舞者的采訪與研究,強調翻跳韓舞是一個自我發現的過程。這一結論與琉善《論舞蹈》里面的點睛之筆出奇相似,即觀眾觀看啞劇舞蹈是一個認識自己的過程,而啞劇舞者扮演了觀眾鏡子的角色。[2]
在這種非常理想化與書生氣十足的情況下,我開始去舞蹈工作室學習、觀看韓舞比賽與表演活動,希望在西南地區當代年輕人的實踐里尋找挑戰身體-心靈二元論的痕跡。盡管我是人文學訓練出身,但由于讀博期間讀過相當多的社會學、人類學田野著作,對如何做田野工作有基本認知,也會在參與式觀察與采訪中不斷調整、修正自己事先的一些看法,因此在田野工作中,我逐漸觸及了韓舞翻跳活動背后的一些政治經濟機制。
首先,教授韓舞的街舞工作室是一個資本化的空間結構,其背后是街舞完成了從禮物經濟向商品經濟的轉型,以及舞者之間的階層分化(成為老板與員工)。[1]而街舞工作室教授韓舞則是街舞工作室在社交媒體時代媒介化的一種反映,擁抱韓舞等同于擁抱新自由主義媒介文化。其次,主辦韓舞隨機舞蹈活動的商場,則非常希望通過韓舞活動引流,韓舞舞者以為在商場跳舞只是引起粉絲的熱情,其實不經意間已經成為商場招募的情感勞動者,而組織韓舞的人員則成為一種勞務中介。再次,韓舞翻跳比賽成為前兩者的一個交集點,韓舞活動中會有街舞工作室的舞團參賽,而比賽地點一般在商場。批判性舞蹈研究已經表明,“舞種”并不先天存在,而是舞蹈動作與政治、經濟、社會因素交集的結果,舞蹈比賽則是某種“舞種”成型的關鍵一環。[2]最后,很多舞者參加舞蹈比賽與隨舞活動,很大程度上是希望自己能被視頻拍攝下來并放到網上,增加流量。
當然,在田野工作中的體會遠比這些復雜,但以上是我總結出的幾個關鍵點。因此,在2024年5月觀看搜狐的韓舞活動時,我不會再為氛圍所震撼。當相當多的舞者感謝搜狐為自己提供那么大的平臺時,我不禁想到社會學家雷雅雯在《鍍金的籠子》一書中對三種勞動進行了田野調查:流水線上的工人、外賣騎手、大廠里面設計外賣程序的程序員。[3]雷雅雯關心的是在社交媒體時代,勞動如何變得復雜化。我看了這本書的第一反應就是,作者已經為研究中國流行文化的政治經濟學基礎指明了基本方向。也就是說,作者已經暗示了還存在第四種勞動,即和社交媒體結合的流行文化從業人員。而搜狐的這個活動已經表明,搜狐在以為大家提供平臺為名,將韓舞舞者綁定。最有趣的是,作為搜狐創始人的張朝陽在開場講話時,表達了對K-pop風靡世界的了解。這意味著,我在讀雷雅雯的書時設想的第四種數字平臺下的勞工雛形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而作為資本人格化代表的人就在現場。
如果不是我有兩年的韓舞田野工作,總結出上述四個特點,我不會透過選手們感謝搜狐為大家提供平臺、實現自己的話語迷霧看到其背后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本質。也就是說,我的兩年多韓舞田野工作是一個祛魅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走出了琉善的《論舞蹈》與吳周妍《韓舞》一書設定的框架,進入政治經濟學思考模式與新自由主義批評。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發現了大約與琉善同時期的另一位羅馬帝國作家,來自北非的阿普列烏斯寫作的小說《金驢記》(Metamorphoses)。該小說有對啞劇舞蹈豐富的描寫,特別是對表演維納斯、朱諾與密涅瓦比美時的舞蹈動作的詳細描述。然而,在描寫舞蹈動作的美感之前,作者專門強調了劇院里舞蹈活動的組織者:
我的主人一般是叫提阿蘇斯,他家鄉是科林斯,這是阿凱亞省的首府。在他的家世與階層要求下,他層層官階向上爬,成為五年任期執政長官。為了與他擁有持棒斧者的榮耀相匹配,他許諾為期三天的角斗表演且廣泛延展他的慷慨。最后,在追求公共榮耀的驅動下,他還去了泰薩利,從那里購買最高貴的各種野獸以及最著名的角斗士們。[1]
按照阿普列烏斯的視野,在大眾享受的聲色體驗背后,是剛剛成為希臘中部城市科林斯(Corinth)長官的人為了拉攏人心進行的政治考量,這也觸及了羅馬娛樂文化背后的贊助經濟。羅馬顯貴們通過定期舉辦包括角斗、斗獸與啞劇等在內的表演娛樂活動,對民眾進行影子統治(proxy rule)。盡管羅馬娛樂文化的大眾狂歡性呈現出不少當代流行文化的特點,但從組織的角度來看,它并不是按照資本主義邏輯運作的,這是其與當代流行文化最本質的區別。當然,阿普列烏斯能通過啞劇舞蹈帶來的聲色犬馬體驗看到背后的權力關系的視角與方法,和我能從搜狐韓舞活動中看到正在展開的平臺數字資本主義關系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如果琉善代表的是一種對流行舞蹈文化高度理解式同情視野的人文視角,這一視角并為吳周妍所分享,那么阿普列烏斯則代表著做流行舞蹈田野工作的另一種視角——政治經濟學視角,這一視角在當代舞蹈研究領域,可以在人類學家埃蒂拉吉·加布里埃爾·達塔特里安(Ethiraj Gabriel Dattatreyan)的《全球性的熟悉:德里的數字嘻哈、男性氣概與城市空間》(The Globally Familiar: Digital Hip Hop, Masculinity, and Urban Space in Delhi)一書里看到。[2]
隨著社交媒體時代的來臨與數字經濟的興起,傳統的價值體系和文化秩序開始重組。在美國,從哈佛到斯坦福、從耶魯到伯克利的學者教授們關注到K-pop的背后是大眾文化的徹底興起。K-pop興起的本質既不是韓國的興起,也不是亞洲的興起,而是流行文化本身從民眾茶余飯后的休閑開始進入主流文化,只是這一推動力剛好來自韓國(類似第一次工業革命起源于英國)。正如大學盡管起源于歐洲中世紀,但是如果沒有19世紀以來現代民族國家——德國興起過程中建構出來的研究型大學體系及與之配套的中小學教育體系的話,大學還會只是社會的邊緣性存在。我們不能將這套德國模式想當然地認為是一種天然的存在,這不過是一個多世紀的事情,而流行文化及其背后的文化工業在社交媒體時代的徹底興起,會不會取代大學及義務教育體系,需要時間的考量。但至少今天在韓國,很多青少年已經將成為娛樂公司練習生及之前的訓練作為上大學的另一種選擇。我認為,這種選擇具備世界歷史的指向性意義。
我的韓舞田野工作似乎再次說明:太陽底下無新鮮事。羅馬帝國曾經擁有的那個大眾娛樂時代,又在21世紀的社交媒體時代與數字資本主義下實現了更高階段的復活。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建構視閾下的中國新時代文藝評論研究”(22VRC099)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艾士薇:武漢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陳 溪:武漢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魏 晨:日本國立岐阜大學地域科學部助理教授。
呂政慧:名古屋大學博士生。
何彥霄: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水木學者”博士后。
(責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