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生產視域下歷史街區地方文化資本的生產機制與治理意涵

摘 要：基于空間生產與文化資本的分析框架，本文對北京市史家胡同的案例進行深入研究，探索文化資本如何借由空間實現再生產。研究發現：（1）空間實踐與社區培育有利于實現空間權力的再分配與表征性空間的再現，為文化資本的生產奠定空間基礎；（2）借由文化資本的生產者與消費者，以空間為媒介，文化資本經歷“具體－客觀－具體”的轉化，這一機制本身即文化資本體制的形態；同時，空間得以從空間表象升格為充滿社會性的表征性空間。（3）地方性文化資本的生產賦予空間歷史意義與社會意義，居民作為地方性文化的“親歷者”與“生產者”，是創造差異空間與復現城市權利的重要主體。

關鍵詞：文化資本；空間生產；城市文化治理；史家胡同

中圖分類號：D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13（2024）－05－059－11

收稿日期：2023年10月27日

作者簡介：王堯池（2002-），男，北京人，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空間政治學、國外馬克思主義理論。

基金項目：2022年國家級大學生創新訓練項目“空間生產視域下歷史街區地方文化資本的生產機制與治理意涵——以北京市史家胡同為例”（202210053025）結項成果。感謝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鄭紅副教授與陸健講師悉心指導，感謝史家胡同博物館“高校孵化計劃”支持，文中疏漏由筆者承擔。

引言

文化資本的創造和生產是國家文化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公共文化建設、文化價值塑造的重要途徑^[1]。改革開放以后，中國進入城市化高速發展的階段，截至2021年我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已達64.72%^[2]。在經營城市理念下，我國城市建設突飛猛進，城市治理和城市面貌大為改觀。然而，空間擴張與資本增殖使得城市治理面臨文化均質化的“無地方性”（placelessness）難題^[3]，造成“千城一面”的窘境。

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時強調：“要妥善處理好保護和發展的關系，注重延續城市歷史文脈”^[4]。在進行城市文化治理過程中，如何在保護城市地方文化的同時促進其在城市治理過程中發揮作用，是亟需探討的問題。對此，現有研究的解釋大致分為三類：街區更新論、城市治理論與文化空間論。現有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能夠概括和提煉城市文化治理過程，并提出針對性政策建議，但對于文化資本的再生產機制，以及空間在這一過程中所發揮作用的挖掘與討論仍顯不足。特別是在近年來的城市更新中，歷史街區圍繞地區文化特色營建兼具保護與發展功能的生態博物館（ecomuseum），具有鮮明的文化屬性與空間屬性。這種空間制造能夠賦予空間社會意義，將其內化為文化自覺^[5]。因此，如何整合社區既有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并進一步形成轉化機制，從而滿足居民文化需求，產生具有公共性社會關系的活態空間，將歷史街區融入城市的現代化進程，現有研究仍需進一步深入。基于此，本文選取位于北京市東四南歷史文化街區的史家胡同作為典型案例進行分析，從空間生產的分析框架切入，探索歷史街區中地方文化資本生產機制，并由此分析該案例對城市文化治理所蘊含的政策啟示。

空間生產視域下歷史街區地方文化資本的生產機制與治理意涵——以北京市史家胡同為例〗一、文獻綜述：城市文化治理的理論

回顧

學者們對城市文化治理的主體、過程、成績與不足等展開持續性的探索。受西方學術界關于城市更新與社區規劃研究的影響，關于城市文化治理的研究文獻大致可以分為互有聯系的三大類：街區更新論、城市治理論與文化空間論。

街區更新論。這一支文獻著重關注物質空間的優化，從街區更新的角度解釋城市文化治理。文化資本與文化價值是依托于實體存在的，其中尤以老城歷史街區最具文化底蘊。因此，城市地方文化的保護與發展勢必與社區和街區的更新緊密相連。歷史街區作為動態型的城市遺產，具有重要保護價值。我國歷史文化街區更新經歷危房改造、二元更新的歷史進程，更新方式逐漸向小規模、漸進式、多元共治的方向轉變。通過分析院落形態的歷史性演變，學者圍繞風貌整治與活力復興、民生設施改善、資源供需平衡、產權差異等展開研究。但是這一支文獻過于注重街區更新所面臨的技術性挑戰，進而忽視空間更新過程中社會關系重構所扮演的重要角色^[6-7]。

城市治理論。這一支文獻代表城市研究的政治轉向與制度轉向，著重關注各種治理主體的社會互動行為如何影響城市文化治理，產生截然不同的社會經濟結果^[8]。具體而言，政府發揮主導作用，強調意識形態引領、文化服務供給與文化產業轉型^[9]；基層治理主體作為治理體系中最基礎的組織形式，扮演“執行者”角色，優先考慮基層群眾的利益^[10]；社會組織以“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達成合作，依據自身專業能力策劃文化活動、指導文化團隊；市民作為文化服務供給的對象，參與治理過程并享受治理成果，其文化需求得到滿足。整體而言，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格局有利于城市文化產品的豐富與文化實踐的共治^[11]。

文化空間論。這一篇文獻聚焦城市公共文化服務的空間維度與精神塑造，強調文化建設對于物理空間層面的超越。學者們對文化空間的塑造、治理、重構等問題進行分析。一般認為，城市公共文化空間是指“城市居民各類文化生活實踐的空間載體”，它既是一種文化環境，也是一套運行機制，這種文化性集中體現在文化記憶、文化事件、精神引領、民眾參與等方面。在我國城市化進程中，公益性、普惠性的文化空間基本形成，但在公共設施布局、文化活動品質、空間運行模式等遭遇系列困境^[12-14]。然而，相關研究的學理分析尚有不足，停留在空間中事物的生產與政策分析，對于空間自身生產的研究有所欠缺，需要延續空間的分析方法進一步深入。

值得強調的是，以上三種解釋并非相互對立，而是密切相關、彼此相容的理論視角，對于同一治理過程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從宏觀的視角來看，街區更新所關注的物質空間優化是歷史街區空間實踐與文化資本生產的根本條件，而在城市治理視域下多元主體參與形成的治理網絡是空間形塑的重要方式，文化空間則是塑造文化記憶、生產文化事件的載體與媒介。空間生產的視域可以更好地聯結三種理論框架，從綜合的視角研究問題。此外，現有文獻已經解釋了城市文化的治理過程，但對于公共空間中地方文化資本生產機制的深度挖掘和討論仍顯不足，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其一，從研究內容上看，現有研究對城市文化保護的空間要素分析深度不夠，因此不能很好地解釋空間如何作用于文化資本的生產，治理主體如何塑造空間形態。其二，從研究對象上來看，現有研究對于歷史街區生產地方性文化、避免文化均質化的研究關注不多，缺少對于特色文化社區建構的深入剖析。本研究將從空間生產的理論視角，探究同一場域中，各類利益主體和權力主體如何通過不斷地行動塑造和影響空間的物理形態與意義價值，進而促成地方性文化資本生產，并在案例研究基礎上圍繞文化治理政策進行討論。

二、分析框架：空間生產的理論視角

在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視野中，空間是社會關系的產物，是超越物質的存在，同社會生產緊密相連。空間在創造和存在的行為中現身并蘊含其中^[15]。他所強調的空間具有以下兩方面特征：其一，社會性。每個個體將自身與空間聯結，進而將社會空間塑造為一種介質。它既是行動的基地，又是行動的場域^[16]。社會關系將自身投射于空間，在空間中固化的過程生產了空間本身，而社會關系也因在空間得以表達而存在^[15]。因此，空間塑造著社會的構型。其二，工具性。在列斐伏爾看來，“（社會）空間就是（社會）產品”^[17]，它既是手段，也是目標；既是生產的工具（生產資料），也是消費的工具（消費對象）^[18]。因此，空間的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緊密相連。而城市空間在感性復歸過程中具有特殊意義，人們通過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來生產、使用、控制和改造所處空間，通過將文化整合成統一形式來取代碎片化和實用主義的文化，實現都市空間的解放^[19]。在此基礎上，列斐伏爾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方式展開進一步批判，并提倡基于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改造和都市革命。

對于空間生產的機制，列斐伏爾以一組雙重三維辯證概念描述。他將空間劃分為三類，即感知的空間（perceived space）、構想的空間（conceived space）、親歷的空間（lived space）。按照埃爾登（S. Elden）的理解，它們三者分別代表物理的空間、精神構造和想象的空間以及在日常生活中被加工過的空間，這為空間生產的三元辯證法奠定基礎。此外，他將空間生產劃分為三個環節：其一，空間實踐，即特定物質基礎之上的社會交往與生活實踐，賦予空間在生產中的主體地位。其二，空間表象（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它是既抽象又具體的權力，以產生空間畫面規定空間，側重于理性與邏輯，作為一種組織化的格式或者交流的參考框架保證空間方向。其三，表征性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s），它是一種被賦義的物質性秩序，側重于記憶與情感，是處于權力關系中被支配的空間。這種三元分析框架梳理了空間生產過程中復雜的社會交往，強調生產的自然性、精神性與社會性^[20-22]。

對于空間生產的最終歸宿，列斐伏爾引入“差異空間”（differential space）的概念以描述。“差異空間”打破資本主義生產邏輯下同質化與抽象空間的批量制造，通過制造差異反抗權力空間對私人領域的控制。且差異空間生產必須以都市為現實載體，寓于“日常生活”之中^[23]。

基于以上討論，本研究構建如下概念框架（見圖1），并以東四南歷史文化街區史家胡同為案例，追蹤參與史家胡同改造和治理的利益相關者，包括北京市相關規劃部門、社區、參與策展的社會組織、居民、游客等主體，以相關規劃、設計、運營部門為重點，關注他們在互動中協同生產文化資本的行動策略、過程機制等，總結實踐中的空間生成策略，對地方性文化資本生產機制進行深入剖析。

三、史家胡同的歷史與更新概述

北京市史家胡同具有悠久歷史及深厚文化藝術底蘊，是具有京派文化基因的典型地標，但由于年久失修，許多房屋轉租給外來人口，面臨文化保護與社區治理難題。2010年以來，北京市相關部門對史家胡同進行持續治理，將其與周邊區域打造成北京首個具有地方特色的空間博物館，創造良好的文化、社會以及經濟價值。在朝陽門街道與英國王儲慈善基金會（中國）的支持下，位于史家胡同24號的史家胡同博物館于2013年對外開放。次年，史家胡同風貌保護協會（以下簡稱“風貌保護協會”）正式注冊成立，負責胡同博物館的日常運營與東四南地區的社會協同。博物館內設有七個常設展廳、一個臨展廳和一個多功能廳，以“文化展示廳、社區議事廳和居民會客廳”的“三廳”定位為組織原則，展現老北京的胡同生活與文化（見圖2）。2017年3月，朝陽門街道辦事處邀請北京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共建運營博物館，舉辦一系列公眾參與和社區培育的項目活動，成為老城保護與社區培育的實踐基地^[24]。從街道來說，史家胡同博物館已經成為東四南歷史文化街區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東四南活態博物館保護的落腳點。作為一家社區博物館，史家胡同博物館從社區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發掘著眼，轉化為帶動居民參與、集合社會力量的富有社區特色的展覽和活動，讓文化、藝術真正走進社區^[25]。

在一系列改造后，史家胡同博物館成為史家胡同的舉辦文化活動、策劃文化展覽的空間依托，為文化資本的轉化奠定空間基礎。另一方面，風貌保護協會的嵌入為史家胡同的更新工作提供平臺。從性質上看，它是樞紐型社會組織，由在地居民、產權單位與社區工作人員組成，但社區居委會與胡同博物館工作人員擔任核心工作，因此介于行政組織與自治組織之間，有效聯結工作要求與居民訴求；與此同時，協會引入責任規劃師作為專業支撐，從而鏈接更多外部資源，專業地推動相關規劃實施^[26]。在此基礎上，史家胡同形成“街道統籌、責任技術支持、第三方組織全程策劃”的組織模式。

四、史家胡同的空間生產與再現

史家胡同作為北京老城歷史文化的物質承載，具有顯著保護價值；另一方面，局促的公共空間與破敗的居住條件使得胡同改造問題突出，由于缺乏系統的更新與維護機制，改造成果難以維持。2017年，朝陽門街道與北京市規劃院、北京工業大學簽訂三方戰略合作協議，后兩者以聯合團隊形式擔任朝陽門街道責任規劃師，探索“從規劃實施出發、以社會治理落腳”的工作路徑。

（一）責任規劃師制度的落實

基層規劃師制度是城市規劃從“技術性工作”向“治理行為”轉變的產物，反映專業技術力量在社區工作中的深度參與。基層政府作為行政體系的最末端，首先需要考慮的是職責范圍內繁雜的公共事務，“多面手”身份使其難以滿足精細化與優質化的空間治理需求，因此，基層治理逐漸轉向“社會分權”與“規劃增權”。在這一趨勢下，基層規劃師制度應運而生，它能夠彌補基層政府力所不能及之處。一方面，它以專業、理性的方案服務政府，“向權力講述真理”；另一方面，它充分考慮社區居民的訴求與意見，將多元主體納入基層治理體系。規劃師不僅需要具備專業的工作技能，同時需要扮演管理者、溝通者和協調者的角色，為社區和居民做好宣傳、咨詢與紐帶工作^[27]。北京的責任規劃師制度實踐可以追溯到2017年發布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首次規定責任規劃師制度建設方向，強調由“精英式”規劃向多元利益主體共同參與的“民意與建管合力”規劃轉型^[28]。2019年5月，《北京市責任規劃師制度實施辦法（試行）》出臺，明確具體的工作機制。朝陽門街道責任規劃師B闡述責任規劃師制度在史家胡同的落實，以及與運營方“三位一體”的關系：就朝陽門東四南的經驗來講，自始至終責任規劃師和協會的工作都是緊密聯系的。朝陽門的情況、雖然不能叫完全“自下而上”，但確實是我們這些志同道合的人，包括跟街道辦事處一塊配合，扎根街道生長出來的一個產物。我認為，協會、平臺和責任規劃師是三位一體的。首先，協會為規劃師提供了一個長期駐扎的工作基地，各團隊在這里集合起來相互配合，工作會更加順手。另一方面，對責任規劃師來說，協會是一個好的工作抓手。隨著精細化管理的推進，責任與權力都要下沉到街道辦事處這個層面，但是街道的技術力量是不足的，需要規劃專業的支持，而協會能夠比較好地對接責任規劃師制度。協會里有社區工作人員、專業技術人員，還有居民的代表，可以幫助責任規劃師實現規劃工作的上傳下達和協助工作開展。協會運營治理創新平臺是為了將專業助力街區更新和社區建設的工作模式向更大的范圍推廣，從為社區服務走向為街道層面服務，為街道其他社區服務，產生更強的帶動作用^[26]。

在史家胡同的案例中，由街道負責統籌把控，提供資金支持與環境保障；責任規劃師依靠其專業能力推進工作，負責方案審核、提供技術咨詢并促進公眾參與；作為社會組織的風貌保護協會，一方面需要策劃全局，與街道辦事處與責任規劃師進行對接，另一方面與市區部門、產權單位、設施設備公司、施工單位、居民等做好組織協調。在三方協調的工作模式下，史家胡同主要取得以下兩點成效：

（二）風貌保護與實體空間生成

首先，在三方協調下，史家胡同整合社會資源，改善居住條件與居住環境，在保護街區風貌的同時推動物質空間改造。一方面，它以居民院落為起點，對院落空間與平房建筑進行修繕，解決居住和民生問題，并針對保存狀態較好、保護價值較高的院落進行重點規劃與風貌提升。在責任規劃師引導下居民全過程參與空間設計與實施，并對胡同公共空間與公共設施進行修飾，以確保院落設計施工與居民生活需求相契合^[26]。例如，“胡同微花園”項目由居民自愿報名、深度參與，由風景園林師介入指導，因地制宜地利用公共空間，種植兼具實用性與觀賞性的本土植物。這一項目不僅重構社區景觀空間，更激發居民參與社區事務的熱心，形成相關社群組織與維護機制^[29]。

在這一過程中，如何將設計師、規劃者、專家等所代表的基于理性和邏輯的“構想的空間”，與居民日常生活的、直接體驗的“親歷的空間”相協調，并在空間實踐中化解兩者矛盾，是空間生產的首要問題。東四南街區的居民C就注意到居民與規劃師之間的理念沖突：剛開始做院落提升的時候是最艱苦的一段兒，居民不理解。當時責任規劃師們做了將近一年的工作，一戶一戶地做，我幫他們協調各家，深入了解各家的訴求。改造期間規劃師給解決了很多問題，像和居民解釋透水磚怎么鋪、怎么隔水等等，設計方案也是一遍遍地改，大家就從不理解到理解。之前有一家反應非常激烈，恨不得要動粗罵人，最后呢，坐在我這沙發上和規劃師道歉。我覺得基本恢復到我小時候住的那種感覺了。通過院落改造，還出現了大家活動交流的空間，現在挺自豪的^[26]。

對此，責任規劃師制度起到動員居民、凝聚民意的作用。規劃師在項目開展前期，向社區居民介紹全過程公眾參與的工作模式，強調居民治理主體身份，喚醒居民參與意識與自主性；在實施過程中，將整體項目拆分為具體環節與關鍵節點，召開利益相關方參與動員會、協調會與總結會，嚴格把控工作質量與設計方向，同時調動居民參與到力所能及的工作當中，保障公眾參與的深度與細度。另一方面，規劃師避免以設計思維干涉居民日常生活，設身處地地從居民的角度發現問題、解決訴求，以期達成共識^[26]。因此，責任規劃師制度拉近治理精英與社區居民的距離，通過促進公眾參與居民增權，聯結“構想的空間”與“親歷的空間”，將治理精英的要求與社區居民的訴求在感知的空間中實現（見圖3）。朝陽門街道某委主任D強調規劃師工作的雙重性：責任規劃師的工作，既體現專業性，又體現群眾性。責任規劃師在街道工作時，能夠體現紐帶作用，結合地區特色，把專家學者的意見、基層政府的意見、居民群眾的意見融合在一起。這樣形成的意見更加具有針對性，更加符合各方利益，更容易得到落實，使我們能夠更好地處理一個地區的更新和發展。與街道的協同是責任規劃師工作的前提。我們責任規劃師是專家，對城市規劃很了解。但是責任規劃師如果只從專業角度和街道談很難取得街道的完全認可。……責任規劃師（還）必須深入群眾，要能夠多聊多聽，了解當地的歷史文化，與群眾深入地溝通交流，引導群眾觀察自己身邊的問題^[26]。

（三）社區自治培育與更新機制生成

與此同時，責任規劃師制度有力地提升社區的自治能力，為形成居民自治機制、推動公眾參與城市建設奠定基礎。城市的高速建設導致社區鄰里淡薄、關系網絡疏離、社會資本缺失等問題。而在治理精英引導下，院落改造的空間實踐有力地梳理社區關系，編織人際關系網絡，提升居民治理意識，從而為居民自治能力與社區治理機制的完善奠定基礎。學者E認為在院落改造的共商共建中鄰里關系得以調整：在院落改造過程中得以理順和調節院落中居民的鄰里關系。原來在雜院里，鄰里關系發生糾紛往往是無人管理的，有時會積累很深的矛盾。院落改造涉及大家的共同利益，促使鄰居們擱置糾紛，坐下來協商，這就有利于理順鄰里關系。我們說要構建和諧的社區關系，而院落是胡同、社區的細胞，院落里的鄰里關系調整好了，才能夯實良性社區關系的基礎^[26]。

在此基礎上，2015年，風貌保護協會以史家胡同博物館為依托，聯合史家社區引導并組織居民構建社區公共事務討論的“開放空間”。居民就社區風貌、禮儀、環境等議題分組討論，據此制定《史家胡同公約》作為社區行為準則，從而將更多居民納入社區自治機制中^[26]。朝陽門街道辦事處副主任A強調社會組織對于鼓勵公眾自治起到的作用：2015年，史家胡同風貌保護協會聯合史家社區一起以“胡同茶館”的形式推動居民制定《史家社區公約》。……這個“胡同茶館”是我們自創的一種以開放空間的形式引導居民討論社區問題、提出解決方案的活動，以自愿參加為原則，轄區居民、在校學生、轄區單位及商家等均可參加。這也是史家社區黨委聯合史家胡同風貌保護協會積極探索的社區協商民主形式，使社區建設力量從單一動力向復合動力提升，形成社區問題由社區成員協商的社區治理多元參與模式^[25]。

在此過程中，治理精英的本地陪伴以及社會組織的嵌入發揮組織化功能，能夠提升社區居民的自治意識和自治能力，凝結社會資本。而社區行為準則制定又進一步促進社區居民形成共同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在公約的完善中社區意識得到強化，促使居民自我約束與相互監督^[30]。這種自下而上的社區參與機制，其實質是社會性的空間生產，即表征性空間。按照列斐伏爾的分析，表征性空間是指被支配、被主導的秩序，但又蘊含著未來的希望^[20]。史家胡同的社區培育機制在傳統統治秩序之外另尋出路，通過空間實踐與社區培育，表征性空間得以再現，居民意見得以被重視，其地位在社區治理體系中不斷上升，空間權力以漸進的形式實現再分配，從而為地方性文化資本的生產奠定空間基礎。

五、史家胡同的地方性文化資本生產

（一）文化資本理論及其公共物品屬性

傳統空間理論主要關注的是經濟形式的資本生產以及消費主義文化的形構。大衛·哈維（David Harvey）認為世界的空間結構是資本的空間展現，并在著作中表述經濟資本在地理空間脈絡中的流動與運作，被認為是資本論的“空間化”^[31]。相反，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則超越經濟意義上的資本，以資本為隱喻，首先構建“文化資本”的概念，即具有文化形式的資本。它的“資本性”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指文化生產場域中的勞動積累，這種文化勞動積累能夠影響社會權力結構、階級結構和社會資源分配；其二，它可以進行投資以實現價值和資本的增值，而投資的結果是產生權力。更進一步，他將文化資本分為三種形式：其一，具體的狀態，它以身體或人格形態存在的，內化于人的頭腦，反映為文化能力或學識；其二，客觀的狀態，它以物質的形態存在，是外化的具象實物，反映為文化產品；其三，體制的狀態，即結構性的文化資本制度，它是前兩者的根本庇護，能夠通過媒介實現文化資本的再生產。在史家胡同的案例中，本文采用“文化資本”的概念，并著重分析場域內文化資本的公共物品屬性，而非其生產要素屬性下文化資源爭奪與社會秩序分層。

（二）空間生產與個體文化資本

在史家胡同文化資本的生產過程中，大致可以將其主體分為兩類主體：文化資本生產者與文化資本消費者。兩者都對應布爾迪厄所謂具體形態的文化資本，能夠用身體和頭腦承載文化，將自身轉化為其他形式的文化資本，或將其他形式文化資本內化為具體的文化資本。文化資本生產者是指能夠利用自身文化學識輸出文化活動的個體，具有文化產品創造能力，既包括專家學者、講解志愿者、策劃展覽的社會組織等文化精英，也包括社區居民。例如，在胡同口述史的收集與整理活動中，居民占據文化活動的主導地位，成為主要的文化生產者。東四南街區居民F陳述自身經歷：一開始我對咱們社區接觸不是很多，后來社區說想找一些能講自己原來經歷的居民參加口述史收集工作，我就被推薦上了。當時我想我哪有什么值得說的，后來在史家博物館做匯報時，我就說我曾經做過古代建筑的油漆彩畫修復工作，沒想到大家特別感興趣，都希望多了解一些這樣的傳統文化。然后在這方面我就開始刻意地去準備，給社區做主題講座。開始我還挺被動的，但慢慢覺得能給大家普及這些知識真有意義。……后來通過口述史收集、胡同讀書會、朝陽門社區書畫社等等，我和社區接觸就多起來了。我覺得像你們所做的工作就像有一條線似的，把社區居民的積極性能夠調動起來，把居民和社區連接起來，我覺得這點非常重要^[26]。

文化資本生產者深入挖掘在地文化資源與文化內涵，通過文化活動呈現。具體地，他們負責選擇活動主題、策劃活動流程、展現活動內容。而文化消費者主要是指在文化活動中吸收和消化文化資本的個體，包括社區居民和游客。文化消費者具有文化活動融入能力與文化現象理解能力^[33]。他們是文化活動的受眾，是聆聽者和參與者，在文化活動中了解和感受文化，并與其他主體互動。文化資本的生產者與消費者形成文化與空間生產機制的主體。在文化生產過程中，空間扮演著媒介作用。在空間中，文化生產者將文化資本符號化，轉化為講座、展覽等客觀的文化物品；而它們又在場域中被文化消費者內在化為習性，將文化資本身體化。尤其是在體驗性活動中，文化消費者的親身參與使得文化資本內化為參與者的感覺、情緒和思想。而這一文化資本生產的機制整體即體制的文化資本，它合理地協調文化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關系，促進兩者形成有序互動，以此生產優質地方性文化。

而文化的生產也是空間的生產。與此同時，空間將一個個文化活動參與者組成的節點連接，形成各種權力交織的公共空間。在空間中，主體之間的交往與活動賦予空間社會意義，使得具有精神性的空間表象升格成充滿社會性的表征性空間，形成由個體文化資本主導的空間秩序。

（三）空間生產與社區文化資本

史家胡同博物館作為社區博物館，在建成之初確立“文化展示廳、社區議事廳與居民會客廳”的“三廳定位”。一方面，它通過持續挖掘在地文化，向胡同居民及參觀者提供文化活動及文化展覽，成為地方性文化的展示窗口與社區記憶的載體；另一方面，它作為開放空間與文化交流中心，能夠滿足在地居民的文化與社交訴求^[34]。這種定位凸顯博物館“在地屬性”，既要求博物館其活動必須與社區居民的密切聯系，以生動方式講述社區的故事與文化；又要求對歷史文化資本的梳理與挖掘，理解史家胡同在縱向歷史維度中的文化價值以及地方意義。北京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工程師G提到胡同博物館與居民的緊密聯結：建設博物館不應只修繕建筑，更應重拾它的文化內涵，以此為契機去煥發老街區新的活力，將風貌保護和解決老街區民生問題能夠結合起來。……基于社區博物館的定位，我們策劃了豐富多彩的社區活動，以及更高品質的文化活動，增強其作為社區博物館的活力，加強與社區居民的鏈接。……在史家胡同博物館的修繕過程中，很多屋頂瓦片、地磚、石階、磚雕等都是各處搜集而來或是老建筑拆下的廢料，街道還在居民中征集了門墩、抱鼓石、井圈等物件。通過街道、社區的征集，居民們將家里有年代的300余件老物件捐贈給博物館，包括門牌、作品、家具、票證、電器、自行車等等，這些老物件承載著祖輩珍貴的記憶，見證著歷史的變遷。通過這些居民捐贈的生活日常老物件，也拉近了博物館與觀眾的距離^[24]。

查爾斯王儲慈善基金會（中國）前任代表H也對“溯源”的工作模式表示肯定：我覺得借鑒博物館的最好方式，其實就是回到胡同四合院文化的本源上去理解傳統、理解社區、理解胡同里的建筑和空間。搞清楚了核心的原理，又能采用合適的做法，這樣做出來的東西就會是有價值的，而且必然有自己的特色，也就是有原創精神的。這個逐本溯源的過程，也是探索本質的過程，也是啟發創新的過程。傳統不只是屬于過去的，它是能夠延續到未來的^[25]。

因此，在社會組織的運營下，胡同博物館相當于一個文化治理平臺與資源節點。文化精英所具有的專業性使其有能力梳理歷史性與地方性文化資本，通過回溯和重新挖掘胡同的建筑與文化，借助其文化能力理解并表達文化意義，實現文化資本再生產。社區居民雖然在專業層面有所欠缺，但他們具有寶貴的日常生活體驗，地方性文化資本正是在他們親歷的空間中展開的。他們的參與能夠支持和協助文化資本生產，加強胡同博物館在地屬性。胡同博物館將兩者聯結起來，為文化資本生產提供物質空間與文化空間。在胡同博物館的場域內，空間既是文化資本流轉的媒介，它將歷史文化與社區文化符號化為文化資本，以承載胡同的歷史意義與地方意義；也是連接個人與組織、居民與文化精英的橋梁，推動文化資本的轉化與生產。

綜上所論，社區文化資本與個體文化資本共同形成文化資本生產機制（見圖4），它以空間為媒介，由文化生產者與文化消費者將文化資本輸出與內化，并在此過程中形成體制的文化資本與表征性空間。

（四）空間生產與城市文化資本

1.城市的歷史意義與社會意義賦予。 地方性文化資本的生產賦予空間歷史意義與社會意義。從縱向的角度來看，文化生產者在地文化的挖掘將城市“折疊”的空間重新“展開”。因此，空間得以從城市的歷史維度與時間維度理解，并顯現出豐富的內涵。朝陽門社區工作人員I在口述史活動中提到城市空間的時空關聯：做完口述史，我覺得如果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么即使采訪的是同一個人，每位采訪者所產出的內容都是不同的。北京真的是被“折疊”著的！張老師的口述史帶我行走在城市被折疊的時空里，讓我對古建形繪生起了從未有過的感情^[26]。

另一方面，文化資本生產促進了社會主體的互動與社會網絡的聯結，進而導致社會性空間的生產。因此，空間不再只是實體或精神載體，同時也是社會關系的投射；在文化生產與空間生產中，空間的社會意義也得以賦予。

2.城市權利的復現。在全球均質化的背景下，空間的差異性著重體現在地方性文化。列斐伏爾在《都市革命》一書中對于都市的未來采取一種悲觀的態度。這種消極的觀點源于碎片化的都市現象與不平等的權利關系。人們因為缺少溝通而陷入沉默，使得空間處于“失明的狀態”^[35]。與此同時，哈維認為，在資本與公權力擠壓城市居民空間權利的情況下，后者被排除在優質公共空間與空間資源之外，因此革命必須是都市的^[36]。而在史家胡同的案例中，風貌保護協會的文化建設與居民的深度參與，將碎片化和實用主義的文化整合成統一形式，并在此過程中進一步培育社區自治能力與自治機制。

居民同時作為地方性文化的“親歷者”與“生產者”，是對日常生活具有深刻體驗的主體，相較于其他主體對于文化生產理應享有更大話語權。布爾迪厄認為，文化的生產既受到環境的結構性影響，又與生產者的能動性息息相關^[37]。因此，賦予居民“生產者”身份，能夠將其納入文化生產機制與文化治理體系中，增加其在空間實踐中的權重。這樣的文化生產脫離科層制的桎梏，使得空間實踐與社區居民的關系更為直接。當然，公眾的能力需要在實踐中得到培育，因此精英應當扮演“引導”與“后退”的角色，首先憑借專業能力將正確的理念滲透進社區培育與文化治理之中，鼓勵居民提出訴求，引導自發的治理行為，激發參與者的積極性；而在運營鏈條完善之后要敢于“后退”，培育社區自主性，以平臺的姿態提供外部支持^[38] 。這種實踐模式有益于創造差異空間，使得居民的城市權利得以復現，最終實現城市居民平等享受空間的空間正義。

六、結論與討論

在史家胡同的案例研究中，空間實踐與社區培育為地方性文化資本生產提供空間基礎和社會基礎，有利于實現空間權力的再分配與表征性空間的再現。在此基礎上，借由文化資本的生產者與消費者，文化資本以空間為媒介，經歷“具體－客觀－具體”的轉化后完成地方性文化的生產，而這一機制本身即文化資本體制的形態。同時，文化生產又與空間生產緊密相連，在文化資本的轉化過程中空間得以從空間表象升格為充滿社會性的表征性空間。最后，地方性文化資本的生產賦予空間歷史意義與社會意義。社區居民作為地方性文化的“親歷者”與“生產者”，其主導的實踐模式有利于創造差異空間，實現城市權利復現與空間正義。

此外，從史家胡同的文化資本生產機制中，得以窺見“空間”與“文化資本”概念的同質性（見表1）。其一，空間與文化資本的生產都以場域為客觀條件；其二，兩者都具有不同形態或種類，且相互之間得以轉換；其三，兩者的三元概念分別體現自然性、精神性與社會性，從符號的意義即未抽象過的行為或物品、符號、與符號體系；其四，兩者都體現邏輯的演進，如表征性空間體現空間的“否定之否定”，而體制的文化資本與其他形式的文化相比也處于更高的維度。表征的回歸以及對理性的超越，實則指向后現代主義精神。因此，兩者三元概念之間的聯系仍有進一步探討的余地，應當嘗試構建“空間－文化”三元概念體系。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增強文化自信，圍繞舉旗幟、聚民心、育新人、興文化、展形象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史家胡同作為社區博物館運營的先行者，其案例具有一定推廣性，然而其對于文化的挖掘與創造在微觀層面仍然存在缺陷，其文化生產沒有充分運用其歷史以及內在文化精神，因此在類似的歷史街區中難以凸顯其獨特地位，精細程度有待提高。未來研究可以根據相關案例進行比對，探討如何形成更為精細與優質的治理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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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duction Mechanism and Governance Connotations of Local Cultural

Capital in Historic Distri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ace Production：

A Case Study of Shijia Hutong in Beijing

WANG Yaochi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he analytical framework of spatial production and cultural capital， this paper conducts an in-depth study of the case of Shjia Hutong in Beijing to explore how cultural capital is reproduced through space. The study finds that： 1） Spatial practices and community cultivation facilitate the redistribution of spatial power and the reproduction of representational spaces， laying the spatial foundation to produce cultural capital; 2） Through the producers and consumers of cultural capital， using space as a medium， cultural capital has undergone a “specific-objective-specific” transformation， this mechanism itself is the form of the institutional cultural capital. At the same time， space can be upgraded from representations of space to socially representational spaces. 3） The production of local cultural capital gives historical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to space. As the witnesses and producers of local culture， residents are important subjects for creating differential spaces and reproducing urban rights.

Keywords： cultural capital; spatial production; urban cultural governance; Shijia Hutong

（責任編輯：崔學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