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滿江紅》中豫劇與搖滾的混搭,振奮人心,奠定影片基調;中外樂器的交織與對話,豐富其配樂的層次感。影片不僅在敘事上通過不斷反轉吸引觀眾,更通過反轉將埋藏于心中的家國情懷揭示。悲與喜的反差離不開聲音傳達的精雕細刻,音與樂的奏鳴將角色的內心與觀眾的情感結合在一起,實現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美學表達。
關鍵詞:聲音傳達;搖滾;民間戲曲;《滿江紅》;家國情懷
2023年的春節注定不平凡,作為疫情過后的第一個春節,觀眾積蓄已久的觀影熱情得以釋放,電影院的人氣正逐漸回歸。春節檔主打的6部國產影片類型多樣,滿足了不同受眾的觀影需求。其中,由張藝謀導演執導的影片《滿江紅》,在喜劇懸疑的外殼下以小人物的視角講述中國人民的家國情懷,實現了口碑和票房的雙豐收。影片在情節上不停反轉,一直牽動著觀眾的心,配樂上則選擇在豫劇中融合電子音樂,吸引了更多年輕人。《滿江紅》的音樂作曲由韓紅老師操刀,她以專業的態度精雕細刻,創造了具有中國風韻的電影聲音世界。因此,本文將回到《滿江紅》電影本身,著重分析其中的聲音傳達,從電影音樂的設計、音效的獨特應用、臺詞的傳情達意中解碼其中的聲音秘訣。
一、音樂設計:參與敘事
《滿江紅》講述宋金和談前夜,金國使者在宋朝宰相駐地被殺,其攜帶的密信不翼而飛,宰相秦檜命親兵營副統領孫均與小兵張大限一個時辰內找到密信、查出兇手。當《滿江紅》將故事聚焦于一小時內在深宅大院找出兇手和密信時,時間、地點、事件三者統一在一起,十分符合傳統的“三一律”敘事范式,并且電影放映時間與影片敘述時間在這部影片中也做到了重合。古人將二十四小時分成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時辰,秦檜命令張大一個時辰找出兇手,當影片放映至第120分鐘時,張大正在墻上默寫密信,而120分鐘正對應著古代的一個時辰,謎題已經揭開,時間的同頻使觀眾的心緒隨劇中人物一起跌宕起伏。在解密的過程中,聲音不斷參與敘事,電影聲音配合畫面使觀眾產生情感的聯結與共鳴。《滿江紅》開頭是一段1分鐘左右的“一鏡到底”長鏡頭,從俯拍到跟拍再到特寫,配合傳統戲曲樂器:中國鼓、小鏜鑼、蕭、笙、笛、琴等,節奏緊張,營造出懸疑感和緊迫感。《滿江紅》的配樂帶有敘事性,與影片表達的故事、情節、感情相統一。
(一)甬道中穿行——豫劇+搖滾
豫劇的風格生動且極具力量感,有著撲面而來的泥土氣息。《滿江紅》中的“凡人”英雄們大多是來自市井但心中堅守大義的小人物,豫劇和搖滾結合后的唱段在甬道穿行時出現,豫劇的唱詞暗示著劇情的發展走向。例如,孫鈞與張大在甬道中穿行一同尋找線索時,穿插改編自張曉英演唱的河南豫劇《包公辭朝》,“下陳州我鍘了四國舅,回朝來又鍘陳駙馬,王強賊小小一司馬,欺君罔上把忠良壓……”一方面,唱詞展現出包公的忠良與正義,暗示了孫鈞和張大一行人的舉動與此一脈相承;另一方面,岳飛出生于河南省,恰好正是豫劇的發祥地。雖然整部影片,“岳飛”這一能指并未出場,但象征“岳飛”精神的所指卻成為貫穿影片人物行動的原始動力,是岳飛不屈精神的再現[1]。與此同時,張曉英的演唱改變了傳統唱腔,節奏更加鮮明,搖滾電音的融入,增大觀眾的觀影興趣。豫劇和電音的結合并不是簡單的拼貼,兩者的平衡最為關鍵,多一分或許太新潮,少一分則可能失去戲曲的韻味。
豫劇唱詞中表現的人物往往與影片中的人物心理狀態相匹配。在押送瑤琴的路上,甬道中響起豫劇《五世請纓·出征》,“見爾等一個個健壯英勇,又好似七郎八虎到宋營;看起來楊家將威風不減,眾女將,眾女將勝過那百萬雄兵。”唱詞鏗鏘有力,訴說出女英雄瑤琴決意犧牲自我的決心和信念。在瑤琴借背信之由去面見秦檜并尋機刺殺的路上,穿插豫劇《穆桂英掛帥》的選段,“轅門外那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臣……”此時瑤琴就是穆桂英,在鏗鏘有力的唱腔中配入搖滾等電子樂,增強聲音的節奏感和穿透力,這些寓意深遠的唱詞嚴絲合縫地參與到敘事和表演之中,令人耳目一新。
(二)符號與記憶——《櫻桃曲》
《櫻桃曲》是整部影片最溫暖最溫柔的體現。在影片《滿江紅》中,人與人之間充斥著“殺與被殺”的二元關系,唯有《櫻桃曲》唱出時,作為人的真情可以流露,這首曲子在影片中出現了五次,其中三次為伴奏,兩次為演唱。《櫻桃曲》已成為觀眾眼眶濕潤,內心落淚的聲音記憶點。張大與瑤琴兩人相見,瑤琴決定刺殺秦檜,張大把櫻桃帶給瑤琴,瑤琴知道這是訣別,第一次唱起兩人喜歡的樂曲:“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首詞出自宋末元初詞人蔣捷的《一剪梅·舟過吳江》,表現出詞人對漂泊的厭倦和歸家的迫切。雖然這首詞寫作的時間與影片的背景時間相悖,但在這里應用重在表達張大和瑤琴渴望歸家,恢復曾經無憂無慮的溫馨生活,這代表的正是大宋百姓的心聲,也體現出二人甘愿犧牲兒女情長的家國大義。
唱詞結束,《櫻桃曲》的伴奏通過小提琴演奏,兩人相擁落淚。當瑤琴獨自一人面見秦檜,上樓的過程中又響起這首詞的伴奏,再次渲染了瑤琴想要赴死的決心。當瑤琴被眾官兵欺負,張大聽著瑤琴的掙扎,不忍說出真相,瑤琴對其吼罵,兩人含淚,《櫻桃曲》的伴奏再次響起。其實,此時兩人已經心意相通,決定共同密謀計劃刺殺何立,《櫻桃曲》是兩人齊心協力的印證,小提琴音色含蓄典雅、細膩集中展現出二人之間的情感。
何立帶瑤琴見張大,兩人進行最后的對話。《櫻桃曲》的鋼琴伴奏響起,鋼琴音色具有強大的表現力,琴音是告別的前綴,瑤琴一邊含淚演出怨恨,心里卻展現出無盡的悲傷。就在此時,她轉身刺向何立,完成“英雄式”的訣別。瑤琴和何立同歸于盡后,張大對瑤琴唱起了《櫻桃曲》,配合管弦樂,他邊唱邊哭,表達對瑤琴的不舍、愛戀與懷念。至此,《櫻桃曲》所帶來的震撼和感動已經深深地刻在了觀眾的心中。
(三)西方與傳統——弦樂與嗩吶
“精忠報國”是整部影片的主題思想,大提琴組奏出的美妙旋律,足以令交響樂隊中的任何其他樂器都相形見絀,管弦樂是將觀眾情緒推到最高點的重要樂器。當孫鈞對張大用刑發現張大背后的“精忠報國”四字時,隨著四字的揭開,弦樂器大提琴、低音提琴并起,伴隨銅管樂抒情的旋律,表達深沉而復雜的感情。又如瑤琴與何立對決,當瑤琴轉身刺向何立,大提琴、低音提琴、巴松、大號、圓號、長號等樂器組成的交響樂,結構嚴謹、表現豐富、頓挫分明,體現了瑤琴犧牲的悲劇性和英勇性,將聽眾帶入音樂意境和想象空間。
張大向孫鈞展示精忠報國四字并請求孫鈞起義,除了管弦樂加重情緒營造莊嚴感外,加入了篳篥和簫的演奏,讓莊嚴肅穆之外多了幾分情感的流動,在獄中二人更念親情,已形成同盟,篳篥和簫的音色成為了二人的主題音樂。當秦檜問孫鈞:“你在何時反的水?”孫均回答:“張大后背的文字推了我一把。”鋼琴樂先出之后響起提琴弦樂,渲染悲壯氛圍,“岳母刺字”的故事我們從小就聽父母講,每個中國人耳濡目染。鋼琴奏響的樂章在演員與觀眾之間流動,建立起兩者共通的家國情懷,讓觀眾與表演者同悲同喜。
全片情緒的最高點應當屬“復誦《滿江紅》片段”,假秦檜在高臺上吟誦流露出真感情,全軍復誦營造出傳遞感,在交響樂渲染情緒的基礎上,中國詩詞如此隆重、極富儀式感的吟誦,正是東西方文化的聯合共鳴。每一個中國人都會被中國文字的魅力打動,文字可以產生高潮,此時觀眾腦海中亦會浮現出岳飛奮勇殺敵、保家衛國的場面。正如導演張藝謀所說:“家國情懷是中國人血液里流淌的東西,是我們的文化,是我們的根。”[2]影片結尾,英雄們集體殉葬,孫鈞準備離開,他回頭望向他曾經浴血奮戰的宰相府,小女孩開始吟誦《滿江紅》,眾官兵復誦,弦樂過后嗩吶爆發與滿江紅文字一起歌頌英雄不死、精忠報國的精神,令銘刻在中國人靈魂中的文化共識和文化基因也跟著爆發出來。
二、音效音樂化:民族樂器營造氛圍
“電影聲音的創作應從視聽語言與藝術的整體出發,進行配置和優化,力求使音樂音響化、音響音樂化,將語言、音響與音樂這些聲音元素作為聲音構成的一個整體而納入電影聲音的藝術創作中去。”[3]電影《滿江紅》中的音效(音響)切實做到了音樂化。與傳統好萊塢的音效設計不同,影片中無論是懸念氛圍的營造、喜劇氛圍的呈現亦或是悲壯情緒的抒發,采用的均為中國傳統民間戲曲中常見的樂器,并在混音時形成節奏音型、混合音色給予觀眾情緒提示。
(一)懸疑氛圍
1.音色組合——形成節奏音型
懸念感的營造離不開對音效的特定呈現,“只有當觀眾與影片中人物共情、關注人物的命運時,影片懸念的效果才能最大化”[4]。音效的出現很好地使觀眾注意力集中于某處,進而便于與劇中人物共情。韓紅在接受采訪時對于音效的設計提出了自己的理念,“在破案當中有一段懸疑部分,我把很多種聲音用跳線的方式(做MIDI的時候,我們把好多種音色壓縮混合在一起)作為一個組合的音色出現”[5]。每當影片中出現與疑案有關的道具時,便會出現懸疑感十足的音效。例如,裝信的皮囊出現、令牌出現、何立殺死柳燕、密信第一次出現在劉喜馬車上、密信被瑤琴吃掉等片段,依靠節奏緊張的鼓聲、銅鑼聲呈現并結合電子音樂的變音,在混音時組合成一個節奏音型來營造懸疑感。
每當線索上的關鍵人物出現或被殺,如丁三旺出現、王統領被殺、丁三旺被射死、張大獄中說出孫鈞是最后一步棋、侍女捉鳥等片段時,京胡、板胡、高胡組合出現,節奏緊張,銅鑼音響低沉、洪亮而強烈,余音悠長持久。鑼聲在此表現一種緊張的氣氛和不祥的預兆,具有十分獨特的藝術效果,在此配合銅鑼、古箏、小梆鼓等傳統樂器演奏,呈現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美學表達。古箏中音結實飽滿、低音渾厚連綿不絕,梆鼓節奏感強,形成有關懸念感和緊張感氛圍的提示。
2.動作音效設計——體現人物性格
動作音效一方面可以通過同期錄制演員在表演時發出的動作聲音獲得,另一方面可以通過后期擬音師模擬相應的人物動作完成。演員的每一動作都可賦予所飾演的人物以鮮活的個性,因此為影片角色制定相應的動作音效與劇情中的情節線索一樣重要,需要精心設計。如影片中何立常用扇骨敲人,這一動作表明他喜歡掌控別人,且扇子是其有禮有節、以文化人表面形象的外露。孫鈞遇到阻礙時最愛拔刀,手起刀落毫不手軟,給人以冷酷感,其拔刀的動作音效往往注重聲音的“實”,即刀聲清脆有力,帶給人濃濃的“重量感”“血腥味”。
(二)喜劇氛圍——小銅鑼+小梆鼓
在懸念之余穿插喜劇中詼諧的片段,可以調整影片節奏,令觀眾放松,也契合了影片宣傳語提到的“懸念管夠,笑到最后”。喜劇元素的設定主要來源于主人公張大(沈騰飾)和武義淳(岳云鵬飾),除了原本兩位喜劇明星的人物形象早已深得人心外,音效的加入渲染了影片的喜劇氛圍。例如:張大口里被塞上布,他上樓時的慌張緊促,何立敲擊張大腦袋、武大人出示免死金牌等片段時應用了戲曲里的小梆鼓和小鑼,此類樂器明亮、清脆,小鑼常用作各種裝飾性的演奏,多用于詼諧人物(如丑角)的上下場和配合各種表演上的小動作,張大和武大人正是戲曲中武丑和文丑的行當,有利于加強效果、烘托氛圍。
(三)悲壯氛圍
1.篳篥與簫——營造痛楚與悲傷
聲音是電影的心電圖,與電影畫面和演員表演結合在一起烘托影片氛圍,塑造人物形象。當金人罵孫鈞走狗,張大前去殺死金國使者,簫聲渲染了悲壯氛圍,這是張大對孫鈞的維護和對金人入侵宋朝的憤恨,也為后面二人在獄中的會談埋下伏筆。簫的低沉委婉令人遐想,利于表現細膩豐富的情感,又如劉喜準備前去刺殺何立前望向桃丫頭,簫聲柔和,典雅清麗,表達劉喜對女兒的依戀和不舍,有利于故事的推進,烘托人物的情感,將音效很好融入到故事的表達中。
張大需要刺殺劉喜證明自己清白,推進接下來的計劃,他強忍悲傷,走上前去拿起刺刀,被懷疑是同黨后他又接連刺幾刀,只有親手刺殺兄弟才能實現最終的計劃,張大也有難過和迷茫,隨后的鼓聲象征著張大不安的內心。劉喜死后,張大嚎啕,“三舅,干不下去了”。這哭聲里,一是哭兄弟的犧牲,為兄弟的死難過;二是哭自己,給自己當下的迷茫增加決心和定力。篳篥聲出現往往是巨大的悲傷,它的聲音悠揚又帶有痛楚和蒼涼;蕭里面充滿了憂傷和灑脫,兩種樂器同時奏起,悲壯氛圍更加濃郁。韓紅談到音效設計時的考慮:“篳篥代表的肯定是張大,簫是劉喜、丁三旺、瑤琴……是未完成任務的那一個個俠義之士。”[5]
2.群體表演式的音效——極具民族風情
“一個民族的宗教、文化儀式,最能體現出一種傳統、禮俗和文化的積淀和嬗變。……每一個民族的先民部落的圖騰象征、偶像崇拜物、色彩習慣、拜神舞蹈、祭天禮俗的隊形組合,等等,都是體現某種信仰和意象的造型系統。”[6]影片結尾,孫鈞離開轉身望向軍營,桃丫頭與眾官兵吟誦《滿江紅》,官兵們吟誦時手里配合擊打武器的動作,此段表演雖短暫,但由群體人物展現的儀式場面體現出的是軍人們延續岳元帥精神奮勇殺敵、保家衛國的決心和信念,家國情懷被點燃,并流淌在每一個人心中。
三、結語
《滿江紅》中的聲音創作采用了我們常說的“主導動機(Leitmotif)”原則,每個主要角色或關鍵的敘事主題都被賦予了相應的特征。《櫻桃曲》是張大與瑤琴心意相通的體現,篳篥和蕭成為張大和孫鈞的主題音樂。《滿江紅》不僅在影響造型和色彩運用上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聽覺上民族樂器與西方弦樂的結合更是其最為觀眾稱贊的地方。就如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電影與新心理學》一書中說的那樣:“電影是一個完整的知覺對象,他同時需要我們的視覺和聽覺,或者說我們的目光與傾聽,而這密不可分。”[7]《滿江紅》的成功離不開張藝謀導演時刻以創新和學習的精神對自我的要求,雖這部作品仍可有提升之處,但瑕不掩瑜,電影《滿江紅》本身傳達出的愛國主義精神定會以各種形式影響著一代代中國人。
參考文獻:
[1]范志忠,金玲吉.《滿江紅》:歷史語境的焦慮與救贖文本[J].當代電影,2023(2):31.
[2]張藝謀,曹巖.《滿江紅》:在類型雜糅中實現創作突圍——張藝謀訪談[J].電影藝術,2023(2):94.
[3]姚國強,孫欣.審美空間延伸與拓展,電影聲音藝術理論[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22:372.
[4]特呂弗.希區柯克與特呂弗對話錄[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07.
[5]專訪|“配樂新人”韓紅:為《滿江紅》畫“心電圖”[EB/OL].[2023-02-01].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6593506445032779amp;wfr=spideramp;for=pc.
[6]倪震.探索的銀幕[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4:87.
[7]梅洛-龐蒂.電影與新心理學[M].方爾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64.
作者簡介:房文迪,上海大學電影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影視批評,影視聲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