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在漂浮

樊航利（以下簡稱“樊”）：對于社會變遷中尋常物的嬗變，你非常敏感。并聚焦“北京胡同”，展開對“記憶”的探索，介紹一下你作品的幾個系列，以及彼此之間的關聯。

孫智玥（以下簡稱“孫”）我從小生活在北京胡同里，對于胡同的情感是自然而然的，只不過我是用影像為載體呈現，這是作為攝影師的本能使然。

最初的拍攝只是一種單純的情緒抒發，并沒有什么計劃和成型的構思，當時創作了《北京胡同—門》，在一扇扇門后面所發生過的事情歷歷在目而又模糊不清，這引起了我對“記憶”的懷疑。在拍攝手法上，延續的是攝影的原始記錄功能和傳統的審美取向，利用膠片和傳統暗房拍攝、制作也是對這種創作方式的暗合。之后，我又創作了《北京胡同—瓦》《北京胡同—琳琳的墻》等系列作品，作品由懷舊轉向懷念，這似乎讓我對記憶的懷疑有了些許釋懷。這種懷念也不一定是留戀，它好與不好我都會懷念，因為它是我的經歷。

在這個創作過程中，起初我是在本能地選擇還殘存的老胡同取景拍攝，結果，物也非人也非的感受越來越明顯。創作的主題也慢慢從單純的懷舊、懷念轉變為對記憶的探究。在胡同里，我的身體在游走，我的記憶在飄浮，這種詭異而神奇的感覺催生了《北京胡同—漂浮》。那里面有小時候姥姥手把手教做的折紙氣球，它載著我的記憶穿街走巷、飄出胡同，漂浮在整個城市。《北京胡同—廢紙》便是漂浮記憶揉皺后的碎片，重新展開時已經不合邏輯，但是它順理成章。這也許就是我們的“記憶”。

樊：攝影有著其自身屬性，在向表達的轉化中，你做了哪些嘗試？

孫：如何用攝影去傳達無形的情緒是我所探尋的主題，在創作的過程中，我越發感覺平面的圖片形式已經不能滿足我對作品主題的表達。

《北京胡同—瓦》利用了多次翻拍的方法，獲得的是影像細節逐漸淡化、反差逐漸增加、畫面逐漸簡略抽象的幾張照片，以最后翻拍的、與照片原圖差異最大的照片懸掛在與觀眾視線平齊的高度，其他以此類推懸掛其上，使得最初的真實照片離觀眾最遠最高。每一次翻拍都是一次記憶的提取，是對記憶中“真實”的“篡改”，呈現在眼前的往往是記憶里的“只言片語”。《北京胡同—琳琳的墻》里的小姑娘是記憶的母體，上學路上用小樹枝邊走邊劃墻留下的痕跡，像錄像帶一樣記錄下那母體，如今，記憶在倒帶中得以重放。《北京胡同—漂浮》是在暗房里用相紙折疊成小氣球，然后在放大機下給小氣球各個側面曝光胡同影像、拆開后顯影得到的一張照片。這張照片在折疊起來時是一個完整的小氣球，各個側面都是一幅完整的影像，但把小氣球拆開得到的影像則是支離破碎的。我利用電磁將小氣球懸于這張拆開的照片上，我的記憶也仿佛在飄浮、在流淌。《北京胡同—廢紙》的靈感來源于房間角落里撿到的一張被揉皺的老照片。我將老照片展開，圖像碎片掉落，就像記憶的“只言片語”。在暗房里，我將相紙揉皺后再曝光、顯影，底片上的影像變得更破碎、扭曲，就連相紙上的折痕也成了記憶的注腳。這已經不是一張照片，而是關于記憶的雕塑。

從作品形式、裝裱、展陳，我一直在嘗試，一直不滿足。我認為，形式服務于內容，也是能夠吸引人愿意繼續探究作品內容的手段。因此，我并不在乎最終完成的作品是不是一張傳統意義上的照片，它是什么樣子取決于我的表達需求，其他都不重要。

樊：你說，要想做好一件事，功夫在這件事之外。這該怎么理解？結合你的體悟具體聊一聊。

孫：這至少有兩個層面。第一，只顧浸淫于自己專業的是匠人，而創作是匠人做不來的。技術很重要，但技術、設備、經驗等都是創作的工具，或者說它們都是基礎，萬丈高樓平地起，沒有地基就沒有上層建筑，但基礎再扎實也是為了上面的高樓服務。過分沉迷于技術、器材、經驗只會禁錮思想，甚至形成一種駕輕就熟、舍我其誰的自我催眠。因此，開放的心態是不斷學習進步的前提。第二，是對于其他門類的關注與借鑒，對一切都感興趣是一個創作者應有的心態。藝術創作者應該是個雜家，創新非天馬行空的思想不能完成。

樊：記憶、情緒是容易被篡改的，通過在創作中的思考，現在，你如何看待記憶與現實、記憶與真實的關系？

孫：其實，記憶到底是什么我并不想或者說沒有能力下結論。作品中一旦下了結論，那么作品的氣質就變了。或者說，我這些關于記憶的作品，呈現的是探究記憶的過程和由此產生的情緒，不一定要得出結論。比如，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幾個老同學會對于兒時的同一件事有著不同的記憶，甚至為此爭得面紅耳赤，是什么讓他們的記憶如此不同？我想，這與他們在事發當時各自扮演的不同角色、事后幾十年中的“翻拍”有關系。其實，記憶本身如何并不重要，這種由記憶而生的情緒才是真實的。我的這組作品其實也是借記憶的線索、托記憶之名抒發情感罷了。

樊：看你的不同系列，就像隨著你的經歷、思緒在人生的長河中漫步，有一種難得的松弛感與真誠感。

孫：我的作品都是自由命題作文，是我真心想做的，因為真情實感所以自然而然，情緒一直是我創作的主題，也是動力。在創作過程中逐漸完善創作思路，這是一種自然生長的狀態。我沒有拘泥于以往經驗和傳統標準，并饒有興致地進行了從形式到方法的試驗。這個創作過程讓我感覺自由舒暢。

作者簡介：

孫智玥，1971年生于北京，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曾在北京798藝術區舉辦“圍觀”孫智玥影像作品展（2009）。曾獲第16屆阿爾勒歐洲人體攝影節“發現獎”（2016）等。

責任編輯/樊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