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鑄與身體政治：魯迅與幸田露伴對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的改寫

摘 要：魯迅《鑄劍》與幸田露伴《一口劍》均以中國六朝志怪干將莫邪故事為素材而改寫?！惰T劍》中重新鑄造誠信、復仇與民族之氣；《一口劍》中重鑄“一念之誠”與立志“立身出世”的男性精魂之氣?！惰T劍》繼承干將莫邪故事中中國儒家傳統的民本思想、血親復仇與母題復仇；《一口劍》攫取干將鑄劍情節進行改寫，聚焦受恥于妻子背叛而奮發“立身出世”的正藏。《鑄劍》中“去體存頭”“以頭償頭”的復仇模式書寫中國式“頭”的身體政治；《一口劍》中“割腹自盡”“割腹自證”為日本式“腹”的脫政治性書寫?！惰T劍》中眉間尺與黑衣人體現了《莊子·大宗師》中的超然生死觀，《一口劍》繼承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劍氣凜凜的男性豪宕。

關鍵詞：《鑄劍》；《一口劍》；信與氣；頭與腹；男性豪宕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3-0034-10

引" 言

魯迅小說《鑄劍》1927年發表于北京《莽原》，小說原名《眉間尺》，1932年編入《自選集》時改名為《鑄劍》，收入1936年出版的《故事新編》。魯迅在《致徐懋庸》中提到《鑄劍》的出典：只記得原文大約二三百字，我是只給鋪排，沒有改動的。也許是見于唐宋類書或地理志上（那里的“三王?！睏l下），不過簡直沒法查[1]230。日本學者細谷草子、丸尾常喜認為《鑄劍》取材《類林雜說》中的《孝子傳·眉間尺》?！度踮！放c《孝子傳·眉間尺》的故事情節都大致相似。

日本擬古典主義作家幸田露伴（1867-1947）與中國文學關系密切，日本學者齋藤茂吉《露伴先生之我見》、漆山又四郎《作為漢學家的露伴先生》中極其稱贊幸田露伴的漢學修養，木下杢太郎也認為拋開漢學論幸田露伴文學沒有意義。幸田露伴《一口劍》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發表于日本的《國民之友》，王曉平在《三教余露·幸田露伴〈論仙〉》一文中提出：“讀了《一口劍》，很容易讓人想起干寶《搜神記》中的《干將莫邪》的故事。在那篇作品里，干將的妻子始終與丈夫同甘共苦?！盵2]34幸田露伴《一口劍》中出現了“天國”“天座”“神息”等日本古代名工匠，還有“小鳥”“小狐”“斬鬼”“斬須”等日本古代名劍，但這些名匠與名劍在東亞文化圈不如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具有文化影響力，幸田露伴這些日本近代文學的開拓者，“由于自幼接受過一種日本化的中國古典的教育，由于接受了道德上的儒教倫理的熏陶和文學上的作漢文漢詩的訓練，每個人的頭腦中，都保存著對中國歷史事件及風土人情的想象與觀照，在他們受到新生活和新思想的刺激時，這些想象和觀照便可能活躍起來，加入到新文學的創造中”[3]321。

井波律子①指出幸田露伴《一口劍》以中國東晉干寶《搜神記》中干將莫邪故事為素材而進行改寫與創作，在《搜神記》中莫邪為貞淑的女性，《一口劍》中幸田露伴執拗地將其改寫為背叛丈夫的女性[4]169-185。筆者拙文《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的受容與變異——比較文學變異學視閾下幸田露伴〈一口劍〉解讀》[5]47-51探討了“劍與鑄劍”的隱喻、鑄劍名匠、俠義、王的形象受容中國古代的干將莫邪故事?！靶鄞啤彪p劍變異為單劍；正藏為去神圣化的干將，負心的阿蘭與莫邪形成對照；因夫婦關系而追求“立身出世”②單一故事，取代干將莫邪故事中滲透儒家民本思想的復仇故事。

魯迅與周作人在日本留學期間合作編選、翻譯的《域外小說集》沒有收錄幸田露伴的作品，筆者目前掌握的資料無法證明魯迅創作《鑄劍》時已閱讀幸田露伴《一口劍》，《鑄劍》與幸田露伴《一口劍》在創作方面并沒有影響上的交集。本文以中國作家魯迅《鑄劍》與日本作家幸田露伴《一口劍》為考察對象，從“志怪到小說的改寫：‘信’與‘氣’的重鑄”“中國儒學精髓的繼承與舍棄：母題復仇與妻題背叛”“‘頭’與‘腹’的身體政治：超然生死觀與男性豪宕”探討魯迅和幸田露伴選擇性改寫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

一、志怪到小說的改寫：“信”

與“氣”的重鑄

魯迅在致日本友人增田涉的書信中提到，《故事新編》中的《鑄劍》，取材于幼時讀過的書，在《吳越春秋》或《越絕書》里面。多位學者考證其具體素材為《列異傳》。《魯迅全集" 第八卷" 會稽郡故書雜集" 古小說鉤沉》中收錄了相傳為曹丕所撰的《列異傳》：

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而成。劍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劍獻君，藏其雄者。謂其妻曰：‘吾藏劍在南山之陰，北山之陽；松生石上，劍在其中矣。君若覺，殺我；爾生男，以告之?！爸辆X，殺干將。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劍；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夢一人，眉廣三寸，辭欲報仇。購求甚急，乃逃朱興山中。遇客，欲為之報；乃刎首，將以奉楚王?？土铊Z煮之，頭三日三夜跳不爛。王往觀之，客以雄劍倚擬王，王頭墮鑊中；客又自刎。三頭悉爛，不可分別，分葬之，名曰三王冢[6]248-249。

《列異傳》中干將莫邪故事本質上為志怪小說，故事簡短，情節突出，人物個性鮮明，魯迅將其改編成現代小說。志怪沒有現代小說的虛構意識，在《鑄劍》中魯迅將干將的遺腹子眉間尺的人物形象具體化，穿插詳細的人物心理描寫。《鑄劍》中眉間尺的父親即為干將，眉間尺16歲之前膽小懦弱，不知曉父親的血仇，其性格成長的分界點為知曉父親被王所殺之際。《列異傳》中干將為鑄劍英雄，而在《鑄劍》中則成了無名無姓的英雄，僅為眉間尺父親這一符號角色?！惰T劍》故事的主旨是復仇，糅合現代小說的要素，細寫了黑衣人宴之敖者對眉間尺的俠義相助，眉間尺、黑衣人以“信”鑄劍，與國王同歸于盡。祝宇紅認為魯迅對這一時期寫的《鑄劍》比較滿意，大概指的就是沒有《補天》的“油滑”，沒有那種“現實題材”進入“古代題材”產生的突兀、割裂感[7]4。北岡正子考察魯迅《摩羅詩力說》時提出“要細細分辨有所取和有所舍棄的情況，于這種取舍選擇之中發現魯迅的立場、視野和思想精神之根本”[8]76，筆者認為此方法同時適用于考察魯迅《鑄劍》與幸田露伴《一口劍》對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的改寫。

王曉平指出日本從奈良至平安朝，日本漢文學家用異國的精神熔鑄本國的材料創作了許多“仿志怪”作品[9]153。“受到《干將莫邪》影響的作品，從上可以追溯到平安時代，至下一直可考察到江戶時代的小說”[9]279，日本《今昔物語集》中的《震旦莫邪造劍獻王、其子眉間尺被殺》、《太平記》中的《兵部卿宮薨御事付干將莫邪事》、《曾我物語》中對眉間尺的引用、《髑髏杯》、上田秋成《尸首的笑臉》均受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的影響。井波律子在《幸田露伴與近代化》一文中指出幸田露伴為克服自己創作長篇小說的困境，從中國、日本歷史和文學中尋找素材，采用“舊壇裝新酒”的文體，幸田露伴對“表面文學”正統文學背后的“里面文學”有著強烈的共鳴[10]197-199。所謂表面文學是指中國文學史上地位最高的詩文，里面文學為小說、戲曲等，里面文學被視為“俗文學”而備受歧視。幸田露伴熱愛中國的小說、戲曲等里面文學，他在儒家和儒教等表面文化里喘息，通過改寫中國戲曲和撰寫小說表達對精神闊達與自由的向往。幸田露伴擅長使用中國文學與中國思想中具有里面性的史料，《運命》與《幽情記》為典型代表性作品。

由于幸田露伴對中國里面文學的偏愛，小說《一口劍》脫胎于中國東晉干寶《搜神記》中的《三王墓》，但其去除志怪小說的神異化色彩，并削弱了階級性，去除了儒家民本、孝文化、血親復仇等中國表面文化因素，將干將莫邪中的鑄劍英雄干將演繹成普通的打鐵匠，在妻子阿蘭的攜金棄離后集“一念之誠”的信念為王爺打造寶劍而“立身出世”。

魯迅《鑄劍》與幸田露伴《一口劍》均取材于中國六朝志怪中的干將莫邪故事，“只鋪排，沒有改動情節”的《鑄劍》保留了志怪小說的色彩，與魯迅本人傳統的浙江鬼靈文化熏陶有一定的關聯，“既增加了生活實感，又塑造了鮮活的人物，豐富了作品的題旨”[11]32。雖然幸田露伴的《土偶木偶》《川舟》《對骷髏》等作品中也含中國志怪小說的因素，但幸田露伴《一口劍》去除了志怪小說的靈異色彩，攫取“干將鑄劍”的情節并融入作者在明治社會的困境與精神追求而改成寓意小說。魯迅《鑄劍》與幸田露伴《一口劍》通過志怪到現代小說的改寫，重鑄“信”與“氣”。

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具有強大的文化輻射場，除了《列異傳》《搜神記》《吳越春秋》等小說與史書，各朝的文集也歌詠干將莫邪：“隔岸行人莫偷盼，干將莫邪光粲粲”（《列朝詩集》）、“才迸射如干將莫邪，光芒陸離辟易萬人當”（《讀史亭集》）、“又妙于才如干將莫邪，即埋土中，其光萬丈”（《快雪堂集》）、“古之干將莫邪，上之可以干虹霓薄日月，而下之可以剸犀兕截鴻雁者也”（《澹園集》），干將莫邪是“光粲粲”“光芒陸離”“光萬丈”的寶劍?！盾髯印ば詯浩分小盎腹[，太公之闕，文王之錄，莊君之智，闔閭之干將、莫邪、鉅闕、辟閭，此皆古之良劍也；然而不加砥厲則不能利，不得人力則不能斷”[12]260，此處的“砥厲”與“人力”可理解為“信”與“氣”的重鑄才能讓干將莫邪般寶劍散發光粲。

魯迅《鑄劍》雖然題名為“鑄劍”，但與物質意義劍相關內容只有眉間尺父親為王鑄造的雌雄雙劍，小說中“有形之劍”與“無形之劍”并存，“有形之劍”為眉間尺父親耗費三年煉就的雌雄雙劍，“無形之劍”為實現精神成長的眉間尺與充滿儒俠精神的黑衣人宴之敖者?！帮@然，是神圣的仇恨滲入了他的每一枝毛發以至靈魂，父輩的復仇精神將他重新鑄造。”[13]33“父親用‘正義’鑄造了一把劍，眉間尺用‘信任’鑄造了一把劍，黑衣人用‘誠信’制造了一把劍。三個人在精神上一以貫之，共同用‘生命’鑄造了一把劍?！盵11]32

《鑄劍》中有形的寶劍為純青、透明、使星月失去光輝的青劍，《一口劍》①中的寶劍為：剛中帶柔，刀身泛青澄之色，凈若秋空，“銀花”泛采，“霧光”繚繞，刃口亮如霜雪，刃尖晶瑩，利可貫珠[14]23。二者所鑄寶劍皆為肉眼可視的寶劍，《鑄劍》延續了志怪中的情節：楚王擔心干將為其他人鑄劍，決心殺了干將。眉間尺砍下頭顱交給黑衣人，黑衣人帶著眉間尺的頭和劍尋國王復仇?！惰T劍》鑄造“無形之劍”為“信”之劍，正如司馬遷《史記·游俠列傳第六十四》中所言“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15]722，是魯迅作為“文化游俠”的人生狀態寫照：一如《鑄劍》里的黑色人宴之敖者那樣，“時捍當世之文罔”的魯迅身上滿是“人我所加的傷”，他被圍剿、被追捕、被誤解、被詆毀，“譽滿天下，謗亦隨之”，這種處境在他生前與身后都沒有實質性的改變[16]145。魯迅化身為黑衣人，重鑄“信”?！惰T劍》中重鑄的“無形之劍”還有“氣”，為眉間尺的“精神之氣”與魯迅理想的“民族之氣”。魯迅《鑄劍》通過從志怪到小說的改寫，刻畫眉間尺的精神成長，16歲的眉間尺為老鼠落水而幸災樂禍，同情不能動彈的老鼠，誤殺老鼠后又深感自己猶如作惡。鑒于拘泥于無關緊要老鼠之死的眉間尺，母親將殺父之仇告之，將儒家傳統的“復仇之氣”注入眉間尺的精神靈魂，眉間尺感到“無限的悲哀”“毛骨悚然”“熱血在全身中忽然沸騰”[17]112。眉間尺與黑衣人宴之敖者之間的信任讓兩人靈魂相通，初識即以命相托，此“信”與黑衣人宴之敖者的豪俠之氣熔鑄充滿民族之氣“無形”寶劍，成功刺殺王而遂其復仇之志。

幸田露伴《一口劍》同為“信”與“氣”的重鑄，小說中里長和王爺對正藏的信任，與出逃之妻阿蘭的“不信任”形成了對比，以“信”為無形之劍鑄造成有形的寶劍?！兑豢趧Α分小耙荒钪\”的精神之“氣”為重新鑄造的無形寶劍，汪平[18]指出明治維新給日本帶來了新的觀念與價值觀，極端歐化的潮流沖擊性地影響了幸田露伴，許多青年對當時劇變的社會觀念和世相感到困惑，而幸田露伴以《一口劍》中“昂揚高邁”的理想精神之氣對抗當時社會潮流。

“一念之誠”“竭盡心力”的精神之氣為《一口劍》重鑄的精神之劍。幸田露伴《風流佛》《一口劍》《五重塔》等初期短篇藝道小說塑造頗有作為的職業匠人形象，他們追求“精神至上主義”，理想為戰勝苦難的精神動力?？嚯y作為人生的歷練是幸田露伴初期塑造的人物形象小說中最重要的內容。露伴的男性文學世界，充溢著敢于為實現理想與追求生存價值而直面生死的精神豪快?！兑豢趧Α分邪⑻m因擔心丈夫無能而攜金出逃，在其眼中金錢的魅力超越丈夫的“匠人氣質”。最后，正藏傾注精神精魂，拼命維護“匠人氣質”。幸田露伴的作品中大都詳細交代了時代背景，作為寓意小說的《一口劍》卻是例外，作品時代背景不明，作品中的“領主”和“領主屬地”也沒有詳細的名字，作者認為這些沒有必要，首要為撰寫正藏的匠人氣質。《一口劍》描繪了一個前途光明的結局與身心不困于現實“地獄之谷”的精神之氣。

《一口劍》中正藏的高尚卓越來源于生活的苦難，被惡妻所騙，在苦難中孕育了高尚、強韌的精神?！兑豢趧Α疯T成的“有形之劍”與“無形之劍”承載了幸田露伴的理想，他為追求文學夢想不顧家人的反對放棄北海道電信技師的工作，回到東京后賦閑在幸田家，為改變這一恥辱的境遇，幸田露伴寄希望于文學上的“立身出世”才能雪洗恥辱。《一口劍》中的正藏雖取材于職業匠人，卻假托幸田露伴的文人理想，小說中出現了“螻蟻”一詞，正藏絕望正欲揮刀剖腹自決時醒悟：“好，我生為神國的男兒，怎么能像螻蟻一般死去呢？”[14]21螻蟻象征生命的微小，“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螻蟻之志”、“螻蟻命小，安危計深”、“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螻蟻之志與螻蟻之輩皆為諷刺之意，在“一念之誠”之氣的重鑄下，正藏的精神實現了從“螻蟻”到“寶劍”的轉變。作為寓意小說，“螻蟻之志”“螻蟻之輩”為在北海道從事電信技師職業的幸田露伴，只有集“一念之誠”，“竭盡心力”才能實現文學理想，成為鑄成的“希世之珍品”“神龍之化身”般的寶劍。

二、中國儒學精髓的繼承與舍棄：

母題復仇與妻題背叛

《禮記·曲禮》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盵19]11《孟子注疏》中有：“父仇不同天，兄仇不同國?！盵20]385在中國儒家傳統觀念中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魯迅的《鑄劍》繼承了干將莫邪故事中的血親復仇，得知殺父之仇的眉間尺完成精神成長，改變“優柔的性情”，“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17]115。魯迅《鑄劍》對干將莫邪故事的改寫，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中有所取和有所舍棄，所取為儒家民本思想、孝文化與信，舍棄的是干將鑄劍的英雄事跡?！读挟悅鳌分谐鯕⒏蓪⒌脑蚴歉蓪㈣T劍藏匿雄劍，《鑄劍》中雖然淡化干將與莫邪英雄人物，但細寫眉間尺父親被殺的原因，鑄劍所用之鐵為王妃抱鐵柱生下的鐵，此處添筆繼承了中國民間的怪異色彩，說明鐵對于王具有繼承性，所以被國王視為異寶，國王欲用之保國、殺敵、防身。名劍鑄成卻因楚王的多疑而惹來殺身之禍。國王為暴君，眉間尺與黑衣人聯合復仇。

魯迅《鑄劍》中除家仇外還有國仇，“信”與“氣”重鑄才能報國仇，充滿俠義的黑衣人為干將莫邪故事中“客”的演繹。有學者指出魯迅的《鑄劍》受章太炎《訄書》中《儒俠第六》的影響[21]59，“客”與“黑色人”正謂“豪俠重義”“殺身成仁，為正義事業而舍棄生命?！盵22]75魯迅《鑄劍》繼承了《列異傳》《搜神記》中干將莫邪故事的儒家民本思想。中國儒家入世以“復仇”為切入點，復仇的契機為“孝文化”，母親隱藏丈夫因鑄名劍卻被王猜測而被殺的事實，將遺腹子養大成人，告之遺腹子眉間尺血仇家恨后退出小說的背景舞臺，完成了“助子入世”的母親使命。16歲膽小弱懦的毛頭小子眉間尺，聽到父親血仇后：“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盵17]112孝與仇的融匯交織使得眉間尺迅速成長和蛻變。

干寶《搜神記》中的干將莫邪故事情節與《列異傳》中的故事情節相差無幾，幸田露伴《一口劍》以干寶《搜神記》中的干將莫邪故事為基礎素材而進行改寫和創作。小說舍棄了幸田露伴視為表面文學的民本思想、血親復仇、俠義復仇等中國儒學傳統，僅聚焦“楚干將、莫邪為王作劍”，正藏為成名之前的干將，阿蘭為莫邪，幸田融合對日本明治社會的觀察與自身的經歷，將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中貞淑的莫邪改寫為背叛丈夫的女子。正藏為江戶時代的鍛刀工匠，不同于同時代二葉亭四迷《浮云》（1887年）與尾崎紅葉《金色夜叉》（1897年）中的明治社會新式男學生。伊藤整指出幸田露伴作為藝術家強烈的“立身出世”愿望，假托于追求職業夢想的職業匠人。雖然取材于匠人，但又不同于饗庭篁村①戲作文學中的職業匠人，具有同時代的知識分子難以駕馭的獨特藝術魅力。從這一方面來說，《一口劍》舍棄《搜神記》中的儒家民本、孝文化、血親復仇等中國儒學要素，聚焦緣于妻子背棄出走而奮發“立身出世”的描寫，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中國儒學的傷害，但此取舍反映明治社會初期文人精神世界的真實需求。明治初期，在啟蒙文學思潮的影響下，中村正直翻譯的《西國立志編》（1871）和福澤諭吉的《勸學篇》（1872-1876）極大地改變了明治時期青年人的精神面貌，有研究者指出：進入明治時代以后，宛如“士農工商”的平民化，原本各自獨立使用的這兩個詞語（“立身”與“出世”）被完美地統一為四字成語而迅速普及，意指提高社會地位和積累財富，并逐漸演變為表征時代潮流的口號[23]68。幸田露伴所追求的“立身出世”為從明治維新前的職業世襲身份等級制度中解放自我，專心致志于喜愛的職業領域，并取得成功。

正如筆者拙文中所指，在此時代背景下，幸田露伴《一口劍》舍棄了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中儒家血親、母題復仇與俠義復仇，幸田露伴以干將莫邪故為原型進行二度創作時，不僅簡化了故事情節，而且將重心置于“去神圣化”的正藏身上，重點敘述鑄劍過程的來龍去脈，從而塑造了一位苦難中轉變自我，寧愿傾注精魂、豁出生命也要鑄出傳世寶劍的職業匠人形象。經過幸田露伴的改寫，正藏身上已經絲毫不見干將那冷靜沉著、剛烈不屈的性格，卻多了幾分世俗氣息和激昂豪邁的性格[5]50。

在《列異傳》與《搜神記》中，莫邪為與丈夫并肩鑄劍的光輝女性形象，莫邪具有“妻子”與“母親”兩個主題。魯迅《鑄劍》將莫邪縮寫為“母題”，并淡化了姓名，只為眉間尺的母親；幸田露伴《一口劍》將莫邪略寫為“妻題”，并改寫了其貞淑的女性品質。

《鑄劍》中主角人物只有眉間尺的母親是女性，《一口劍》中正面出場人物阿蘭是女性，側面出場人物還有阿蘭勢力的嬸母?！读挟悅鳌泛汀端焉裼洝分芯涊d為“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而成”[6]248、“楚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24]81，莫邪與干將齊心并肩作業。《鑄劍》含“血親復仇”“俠義復仇”“鬼靈復仇”三種復仇模式，魯迅《鑄劍》中的眉間尺的母親即為干將莫邪故事中的莫邪，在小說中雖然淡化了背景，甚至沒有了姓名，但其承載了眉間尺的血親復仇。母題復仇為中國傳統儒學題材，正是在母親的引導下，懦弱的眉間尺實現了精神成長，義無反顧走向了為父復仇的道路?！盃柹?，以告之”、“告知赤鼻，砍南山之松不得劍，忽于屋柱中得之”[6]248，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盵24]81此為中國儒家傳統的母題復仇故事，貞淑的母親撫養遺腹子，遺腹子遵循父親的遺愿為父親報仇，魯迅《鑄劍》延續了儒家傳統的母題復仇書寫?！惰T劍》中的眉間尺的母親，即為莫邪的化身，繼承了在《列異傳》中“復仇母親”的女性角色特征，并加入豐富的心理描寫，她擔心懦弱的眉間尺無法承擔報仇的重任，卻仍然將丈夫被殺之事告之。

漢代劉向《列女傳》之《魯季敬姜》中文伯之母“穆伯先死，敬姜守養”[25]8，《召南申女》中“妾夫不幸早死，先狗馬填溝壑，妾守養其幼孤，曾不得專意”[26]123，眉間尺的母親與敬姜、召南申女一般守養遺腹子眉間尺，告之其父親鑄劍被殺的來龍去脈，“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24]115“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17]115，幫助眉間尺實現了精神上的成長。日本漢學家林田慎之助進一步探討了魯迅寫此小說的心境：“在清末以來革命的體驗過程中，親身見到各種各樣的人們的犧牲和挫折的魯迅，在編寫《鑄劍》這篇小說時，誰能說他沒有被自身的復仇怨念浸染呢？”[27]328

與《鑄劍》中“母題”相對應，幸田露伴《一口劍》改寫了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中的“妻題”，幸田露伴《一口劍》用擬古典主義創作手法，受容中國古典，改寫中國古典，賦予了人物新時代意義，其中最典型的是明治時期的“立身出世”主義，“妻題”的描寫與明治社會潮流緊密相連。

明治初期的自由民權運動潮流后，明治青年對政治的熱情冷卻，失去目標的日本青年感到無力與空虛，這些青年被德富蘇峰定義為應該救贖的青年群體。前田愛認為身體有疾病，心中愁悶，放棄電信技師職業回到東京，在幸田家做店員時期的幸田露伴在某種意義上就屬于應該被救贖的青年群體。前田愛指出苦于現實苦惱而自殺的北村透谷為“冷笑型青年”，二葉亭四迷《浮云》中趨炎附勢的本田升為“叩頭型”青年，而追求文學理想的幸田露伴為“力作型”青年[28]36-45。坪內逍遙《當世書生氣質》（1885年）中書生們為了“立身出世”來到東京，“但他們在文明開化的東京四處游玩，顯然有悖于立身出世的志向?！盵29]10《一口劍》雖借用中國古典狀寫日本“當世匠人氣質”，作為寓意小說，寓意日本明治社會男子“立身出世”的追求。幸田露伴辭去北海道電信技師的工作后，雖然極其不情愿，但也只能在父親的店里看店，卻也無法湮滅其想成為文學家“立身出世”的熾熱理想，通過塑造歷練技藝而追求人生價值的職業匠人假托自己的文學追求。

《一口劍》中的阿蘭已擺脫中國漢代劉向《列女傳》的影響，小說中提到王爺嘉獎領地內的孝子節婦是“能夠接受旌表的貞節烈女”[14]9，而與正藏私奔的阿蘭遠不及“貞節烈女”標準，她懷念只需要打扮的日子，愧感自己現在的狀態為“羞對菱花”，甚至后悔沒能選擇嫁給裱畫師?！耙幌蛘J為決不會分開的、結成連理的女人，卻舍我而去，把我當成敝屣一般地拋棄掉?！盵14]18日本傳統婦女道德受中國劉向《列女傳》的影響，而創作于1890年的《一口劍》為《列女傳》影響已崩塌，但新的婦女立志尚未形成的時期。1892年（明治二十五年）竹越竹代編纂《婦女立志篇》、1898年（明治三十一年）德富蘆花編《世界古今名婦鑒》、1903年（明治三十六年）加藤米司著《女子立志編》，這些書籍均晚于《一口劍》的創作時間。在此轉折時期，阿蘭既沒有《列女傳》中的貞婦美德，也沒有受西方婦女立志思潮影響后的日本新式女子的自立。唯有依靠已經“立身出世”的男子獲得生存，一旦這種生存方式存在潛在風險，便在男子事業面臨危機時選擇背叛。幸田露伴《風流佛》中的阿辰、《一口劍》中的阿蘭、《捕鯨人》中的阿俊和阿新等女性，都是把男性趕入絕境的類型，幸田露伴把這類女性塑造為“諸惡的根源”[28]44，《一口劍》中阿蘭為“惡魔”的惡妻形象[30]96。

三、“頭”的政治性與“腹”的脫

政治性：超然生死觀與男性豪宕

檜山久雄認為，《故事新編》的主題在于從中國固有文明的內部抗爭來尋找亞洲獨自的“現代”之創生[31]41。魯迅自認為《故事新編》中寫得最認真的《鑄劍》延續了《列異傳》中中國儒家入世的復仇故事。“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17]114，眉間尺的父親讓遺腹子復仇的方式為砍斷大王的脖子。眉間尺的父親不僅被殺，血還被用來飼劍，身首異處，分別埋于前門和后院。眉間尺砍斷大王的脖子以報父親“身首異處”之仇。眉間尺穿上青色的青衣，背上青色的劍，隱喻“人劍合一”，青劍與青光融為一體，讓星月失色。僅有復仇的志氣與雄劍中的青劍難以與強大的王對抗，很快眉間尺被人告密被國王捉拿。俠義的黑衣人提出幫助復仇的條件是眉間尺的劍和人頭，人頭代表眉間尺的命，劍代表眉間尺的氣，將命與氣交給黑衣人才有報仇的機會。黑衣人帶上眉間尺的頭和劍走向復仇的道路，眉間尺的斷頭的身體立馬被惡狼吃掉，而頭被黑衣人用青衣包住帶走。黑衣人用青劍砍了襲來的狼，這是青劍初次發揮作用?！拌Z煮之頭三日三夜跳不爛”[6]249、“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24]81，《列異傳》《搜神記》中只簡單記載頭掉入水中三天不爛，《鑄劍》改寫了煮頭的情節，黑衣人扮作有異術的人給國王解悶，騙王來到鼎的旁邊，用青劍把王的頭砍下，掉入鼎的水中。眉間尺的頭與王的頭在鼎中大戰二十回合，但不是王的對手，被王的頭咬住了后頸窩，失聲叫痛?！拔矣靡活^顱兮而無萬夫。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17]125黑衣人面不改色，從容地以劍割首自刎，加入鼎中助戰，終咬得王頭死去?！惰T劍》復仇關鍵在于“頭”，只有犧牲自己把頭砍下才能遂復仇之愿。魯迅基本沿用了《列異傳》中的故事情節，“頭”為中國儒學傳統政治。《鑄劍》中的割頭、獻頭、煮頭、葬頭，眉間尺去腹保頭，頭與王的頭決斗，“人便不妨以目償頭，也不妨以頭償目。”[32]236《鑄劍》無疑為“以血換血”“以頭償頭”的千古絕唱?！惰T劍》中頭顱唱出難懂奇怪的歌，主題為頭：“哈哈愛兮愛乎愛乎！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17]120“仇人自屠”“頭換頭”遠勝《戰國策》中荊軻刺秦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魯迅《鑄劍》中黑衣人需要眉間尺的人頭和劍面見國王，與《戰國策》“燕太子丹質于秦亡歸”中荊軻刺殺秦王的歷史政治故事情節相似。荊軻欲要行刺秦王面見秦王的條件是：“誠能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之地圖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盵33]172荊軻攜帶樊將軍的首級和地圖，在勇士秦武陽的輔助下面見秦王行刺，最后卻以失敗告終。《鑄劍》“以頭償頭”改寫了《戰國策》中荊軻失敗的結局，最后與王同歸于盡，“上載金棺，棺里面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17]130。

魯迅《鑄劍》為“頭”的政治書寫，幸田露伴《一口劍》中為“腹”的出世哲學。“日本文學傳統，的確明顯地具有在世界上來說也是罕見的超政治的傾向”[34]34、“從中國文學方面來講，認為脫離人生，脫離政治和社會問題，那就沒有文學的課題了，這是傳統的而且是常識性的文學觀，然而，一般的日本人甚至連想都不想把對政治的夢想加進文學”[34]34-35，魯迅《鑄劍》書寫“頭”的政治性，幸田露伴《一口劍》“腹”的出世哲學為脫政治性。《一口劍》中重鑄的“一念之誠”精神之氣從腹部而出，正藏因攜帶阿蘭私奔而被阿蘭的嬸母輕視，還與父親斷絕關系，窮困僚倒之際吹噓自己能鑄造寶劍，這是“精神向往”之氣。傾注全副精神能與名工匠一決高下，卻覺自己愚笨無法完成王爺任務的正藏，想要遁世出家當和尚或做行腳僧。妻子阿蘭攜帶王爺預付50兩鑄造寶劍的黃金定金逃走后，正藏又欲自殺。所謂王爺的恩德，正是王爺的信任，被自己的妻子臉上抹泥，當成敝屣一樣拋棄，卻被王爺收留為領內小民，并無條件信任正藏的手藝。正是王爺的信任才有正藏“一念之誠”的重鑄，得以鑄造出絕世無雙的寶劍。在王爺和里長的信為前提下，正藏集一念之誠、竭盡心力，讓“小沸”“大沸”的烈火燒焦肝膽。一起私奔的妻子阿蘭視正藏為“可依靠的大樹”“大慈大悲的光照”，由于正藏愚笨和無能，大樹早已“漏雨”，光照被“黑云遮蔽”。這對于明治初期的男性是奇恥大辱，正藏只能“刀戳進腹中”。眉間尺報家仇國恨的賭注是“頭”，正藏洗雪個人恥辱的賭注是“腹”。眉間尺注入青劍的是“家仇”，正藏注入鐵砧的是“精魂”。正藏憑借“心機一轉”，從螻蟻般死去到頂天立地的神國男兒。王爺催促鑄造工期，正藏不想在不滿意的刀上鏨上刀銘，以剖腹威脅王爺寬限交刀期限。寶刀鑄成后，正藏臉藏“精悍之氣”，寶刀遭王爺懷疑時，欲以“腹”試鋒利。正藏的“割腹自盡”“割腹自證”與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相結合。在日本割腹代表自證，砍頭代表負罪。剖腹的武士受人尊敬，砍頭的武士遭人唾棄。魯迅《鑄劍》與幸田露伴《一口劍》分別書寫中國式“頭”與日本式“腹”的身體政治，《鑄劍》“頭”為家仇與國恨的交織，《一口劍》“腹”承載被惡妻嫌棄的恥辱與“立身出世”的精神精魂。

《鑄劍》中“頭”的政治性映射生死觀，首先與血仇緊密相連，因為殺父之仇，16歲的眉間尺把自己的頭交給了黑衣人，黑衣人因俠義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口劍》中鍛刀工正藏因雪洗惡女背叛的恥辱而忘乎生死?！端焉裼洝分袀b客聽聞楚王千金購干將莫邪之子赤（即眉間尺）人頭，提出為之報仇的條件為人頭與劍時，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驮唬骸安回撟右?。”于是尸乃仆[24]81。《鑄劍》延續了《列異傳》《搜神記》中的生死觀，體現《莊子.大宗師》中的超然生死觀?，F實中頭落人即死亡，《鑄劍》用浪漫主義的書寫“以頭償頭”的故事，眉間尺自刎頭顱落地后另一手還能把青劍交給黑衣人，黑衣人捧起眉間尺的熱的死的嘴唇接吻兩次，帶著眉間尺的頭顱和以命相托的青劍尋王復仇。集“復仇之氣”的頭顱在鼎中與王之頭大戰，直到黑衣人也自刎，頭入鼎中助戰才咬得王的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得知國王的頭斷氣后，眉間尺與黑衣人的頭“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機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去了”[17]127。眉間尺與黑衣人死亡前的微笑，與《戰國策》中“荊軻刺秦王”中“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的荊軻相類。眉間尺、黑衣人與王同歸于盡的場面，體現《莊子·大宗師》中的生死觀：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35]74。

把無當作頭顱，把生當作脊梁，把死當作尾骨，視生死存亡為一體相連，與《搜神記》中干將莫邪之子赤獻出人頭時的一句“幸甚”如出一轍，眉間尺的頭與王的頭在水里大戰幾百回合，戰勝王后死亡前四目相視的微笑，與《莊子·大宗師》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超然生死觀一致?！惰T劍》中黑衣人對眉間尺的幫助正是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孰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35]78般的互相交心而出于無心，互相扶助而不刻意助人，荊軻失敗后“倚柱而笑”，眉間尺與頭顱死亡前“四目相視，微微一笑”，正是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般超然生死觀。

有研究指出，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曾經接到過光復會刺殺任務的命令，魯迅因擔心自己砍頭而母親無人撫養，最后光復會取消了魯迅刺殺的成命，《鑄劍》中俠義的黑衣人書寫是魯迅的一種“補償心理”[16]137-139?！惰T劍》中“黑衣人”為魯迅的投影，黑衣人的名字“宴之敖者”即為魯迅曾經使用過的筆名，黑衣人拒絕眉間尺用“義士”來稱呼他，為眉間尺報仇的同時也實現了奉獻自己的人頭。《莊子·大宗師》中，“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莫邪①’”[35]76，眉間尺和黑衣人宴之敖者都持超然的生死觀，慷慨復仇，共赴一死，鑄成“莫邪”般良劍。

柳田泉認為：“與芭蕉和西行②相比，露伴文學的總體趣味和李白的相通之處更多，可以說整體地理解露伴文學的關鍵便是李白?！盵36]5幸田露伴自幼喜歡李白，閱讀李白詩歌，并校閱日語版《李太白詩集》（巖波書店，1938年），具有李白般的精神傲骨，充滿浪漫主義的激情與豐富的想象。少年露伴著有漢詩集《幽玄洞雜筆》，他從橫濱乘船赴北海道，寫下題為《駕薩摩丸發橫濱》漢詩：“東西流傳皆天然，風流少年學謫仙。蹴水車輪嘯浪笛，白茲滄海路三千?！倍唐≌f《一口劍》“腹”的脫政治性書寫便體現了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中詠劍詩的男性豪宕。

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包含感遇詩、詠史詩、游仙詩，其中最能體現李白思想抱負的是詠劍詩，李白愛佩劍和舞劍，劍為其理想的象征?！豆棚L五十九首》中“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其三）、“寶劍雙蛟龍，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其十六）、“秦皇按寶劍，赫怒震威神”（其四十八），劍為天子建功立業的神器，此處借侍奉天子之劍隱喻男性的建功立業?！兑豢趧Α分心行浴敖弑M心力”、“傾注精魂”正是李白《古風五十九首》詠劍詩的寫照?！耙袆Φ歉吲_，悠悠送春目”（其五十四）、“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其三十九），李白倚孤劍登高臺為《一口劍》中正藏鑄成單口寶劍的形象演繹?！扒覐蜌w去來，劍歌《行路難》”（其五十五），借孤劍表達作者建功立業的跌宕?！兑豢趧Α分姓厥軔号拮影⑻m的背叛，攜打造寶劍的定金而逃，正藏發奮打造寶劍，寶劍是正藏身體與靈魂的延續，正藏從血肉化的無機道具轉變為具有高貴靈魂的精神人格，超越低層次的精神，釀成高邁的精神，劍為正藏精神與靈魂的融合。

結" 語

魯迅《鑄劍》與幸田露伴《一口劍》均取材于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鑄劍》重鑄中國故事，《一口劍》用中國古典素材熔鑄日本的精神之氣，借干將鑄劍重鑄日本“立身出世”的明治精神。

魯迅與幸田露伴將《列異傳》《搜神記》等收錄的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進行改寫，選擇性攫取素材，改寫成主題突出、人物心理豐富的現代小說，均以“劍”命名。《鑄劍》因魯迅本人浙東鬼靈文化底蘊保留了志怪小說的怪異色彩，突出“以血換血”“以頭償頭”的“鬼雄猛志”；《一口劍》去除志怪色彩，融入作者的精神困境與理想追求?！惰T劍》中眉間尺與黑衣人的“信”、實現精神成長后的眉間尺“精神之氣”“民族之氣”得以重鑄，《一口劍》中妻子出逃后，領地里長與王爺無條件的“信任”讓普通的鐵匠正藏鑄成了“男性精魂”與“高邁豪宕”的精神之氣。魯迅《鑄劍》對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的改寫延續了儒家民本思想、血親復仇、孝文化等中國儒學精髓，幸田露伴《一口劍》舍棄儒學等表面文化，擴寫表達情感需要的里面文學，聚焦“干將鑄劍”的精神困境?！惰T劍》中眉間尺的母親為受《列女傳》影響下的母題書寫，《一口劍》的阿蘭為明治初期尚未受《婦女立志篇》等婦女立志思潮影響下的過渡時期的妻題書寫?！惰T劍》中的砍頭、割頭、獻頭、煮頭、葬頭體現了中國式集“精神之氣”的頭部政治，《一口劍》中“割腹自決”“割腹自證”為日本脫政治性的個人精神追求與理想?！惰T劍》為《莊子》中“相視而笑，莫逆于心”的超然生死觀，《一口劍》為李白《古風十九首》中劍氣凜凜的男性豪宕。

對中國古代干將莫邪故事改寫的《鑄劍》與《一口劍》在中國與日本近現代文學形成了強大的輻射場，《鑄劍》的“復仇主題”對莫言、余華、汪曾祺等人影響深遠，汪曾祺《復仇》、余華《鮮血梅花》、莫言《復仇記》、王魯彥《燈》均為書寫“復仇”?！兑豢趧Α吩谌毡拘纬闪恕傲⑸沓鍪馈钡妮椛鋱觯瑯靠谝蝗~《埋木》為其影響下的作品，今后將進一步詳細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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