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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大馬士革玫瑰

2024-01-01 00:00:00李木一
劍南文學 2024年6期

李木一,四川平武人,90后,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四川作家班學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大明龍州土司》、短篇小說集《塵埃里開不出純凈的花》,作品散見《延河》《四川文學》《西部》等刊物。曾獲第四屆“金熊貓”網(wǎng)絡文學(中短篇單元)金獎、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征文(小說)大賽二等獎、2022年度《延河》雜志最受讀者歡迎獎優(yōu)秀獎、第三十二屆“東麗杯”梁斌小說獎優(yōu)秀獎等。

1

這個夏天干燥而漫長,比起往年更為殘酷。

一個普通的周六午后。低垂的暝云如同厚重的微波爐外壁,持續(xù)蒸烤著這片早已爛熟的土地。隔著一層積著塵埃的無色玻璃,室內(nèi)和室外的冰與火是兩個世界,40.6℃的高溫,沒有空調(diào)的地方都是不可想象的遠方。要不是迫于無奈,在這種不適合人類生存的惡劣天氣,丁沉打死都不會出門。

丁沉洗了把臉,五分鐘不到就化好了一個淡妝。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粗大的毛孔沒有妝前乳加持無處遁形,松弛下垮的眼袋早已跳脫了臥蠶的范疇,嘴角邊的法令紋堪比馬里亞納海溝。時間從不說謊,歲月留下的痕跡清晰深刻。

“要不再上點遮瑕?”丁沉正準備伸手去拿遮瑕膏,又停了下來,“還是算了吧,懶得麻煩,反正都是去走個過場,化個淡妝赴約也算給夠姑媽面子了。”

丁沉今年32歲,是一名自由插畫師。按照現(xiàn)今社會流行的說法,不孝有三:不考研、不考編、不結(jié)婚。丁沉三樣全占齊了。“要是每個人的人生都設定成同一種模式,那和工廠流水線上的鳳尾魚罐頭有什么區(qū)別?”面對親友苦口婆心的說教,丁沉總是這樣反駁。她覺得她的身體里住著一只云雀,世界深遠而遼闊,有她想穿過的風,想編織的夢,想追逐的浪,想翻越的山。她不能失去自由,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在丁沉的父母看來,丁沉不考研、不考編也就算了,但結(jié)婚是他們最后的底線。他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讓丁沉找個對象結(jié)婚。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從丁沉大學畢業(yè)一直打到現(xiàn)在,戰(zhàn)火由丁沉的三口之家蔓延到整個丁姓家族。

戰(zhàn)爭初期,丁沉的父母舉著“為你好”的旗號對丁沉進行包夾,企圖動搖丁沉的思想防線。“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咋還不找個對象結(jié)婚啊?你硬是要把我們急死!”“女兒家一過25歲就開始逐年貶值,年齡越拖越大越嫁不出去。”“你不找對象不結(jié)婚,別人都會以為你有什么毛病,或者心理有問題,我們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你得多想想結(jié)婚的好處。你不去找個對象結(jié)婚的話,這么多年送出去的禮金怎么收得回來?再說了,你一個人按揭買房要還20年貸款,結(jié)了婚兩個人一起還就只用還10年了,節(jié)約了整整一半的時間啊。”父母的反復勸說遭到了丁沉的強烈反抗,雙方長期僵持不下,戰(zhàn)爭隨即轉(zhuǎn)入相持狀態(tài)。

時間一久,丁沉越發(fā)覺得父母的耳提面命,不過是道德綁架和威逼利誘。她的耳蝸形成了自動消音的條件反射,能觸發(fā)被動屏蔽父母的嘮叨。后來父母幾次試圖引發(fā)正面戰(zhàn)役,最終以丁沉的主動避戰(zhàn)而未能爆發(fā)。父母將斗爭重心轉(zhuǎn)入地下,寄希望于在潛移默化之中瓦解丁沉的思想防線。

晚上,丁沉發(fā)現(xiàn)洗漱臺上擺放著一個新買的塑料漱口杯,喜慶的富貴牡丹圖案旁印著一首詩:“馬到成功快如風,上善若水顯神通,有福自來何須問,對酒當歌其樂融,象有新生貫長虹。”丁沉起初并沒有在意,直到一邊刷牙一邊無聊地看完洗面奶背后的成分表,視線再次回落到那個漱口杯上,這才看出端倪,原來那是一首“馬上有對象”的藏頭詩。對于父母的無所不用其極,有一種裂開的尷尬潛伏在丁沉的嘴角,叫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面對父母無聲的吶喊,丁沉以無視作為回擊,無劍勝有劍,無招勝有招。父母眼見徹底沒轍了,只好搬來親戚們充當救兵。丁沉成了一大家子親戚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喊嫁,個個介紹。可油鹽不進的丁沉始終不肯去相親。隨著舅媽、大姨、表叔、堂姐相繼敗下陣來,父母只能祭出殺手锏,姑媽這次就是帶著任務來的。

姑媽是丁沉父親最小的妹妹,丁沉從小和姑媽特別親。丁沉小時候最怕洗頭,總感覺會淹死在水盆里,每次母親給她洗頭都大哭大鬧,唯獨姑媽給她洗頭,她才有安全感。許多成長過程中不愿對父母敞開心扉說出口的心里話,丁沉也會選擇其中一些講給姑媽聽。就連高考填報志愿,丁沉還特意跑去征求姑媽的意見。這回父親專門請姑媽出馬,讓姑媽給丁沉介紹一個對象,逼她去相親,丁沉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果不其然,姑媽不負眾望,打出一手親情牌,成功拿捏住了丁沉的軟肋。丁沉不得不賣姑媽一個人情,只好硬著頭皮去相親。

這是丁沉人生中第一次相親,她預感會像最近的天氣一樣沉悶。

2

下了出租車,到達姑媽說的茶樓,大廳正播放著舒緩的純音樂,姑媽早已在卡座等候多時。

“不好意思啊,來得稍微有點晚,久等了。”

“沒事,我和小高也剛到不久。”

姑媽五十出頭,退休前是一名小學語文老師,眼角的魚尾紋里堆滿笑意。丁沉走到姑媽旁邊坐下,原木色茶桌對面坐著一個陌生男子。黝黑的皮膚像一堆高溫煅燒后冷卻硬化的鐵,寬松的棉質(zhì)黑色體恤衫遮不住隆起的大肚腩,留著短短的寸頭,顱頂處略顯稀疏,鼻梁還算高挺,架著黑框眼鏡也遮不住黑眼圈,眼皮浮腫,顯得沒什么精神。

如果不是姑媽之前說過相親對象和自己同歲,丁沉難以相信這個人才32歲。“這就是姑媽口中那個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看來姑媽對‘一表人才’和‘青年才俊’這兩個詞語有著很深的誤解。”丁沉心里嘀咕著。

“小高,這就是我侄女丁沉,是一名插畫師。”姑媽給小高和丁沉相互介紹,“沉沉,這是高霖,是我們二小高老師的兒子,現(xiàn)在在清廬鄉(xiāng)鄉(xiāng)政府工作,是一名公務員。”

不知是姑媽說話時有意識地選擇性加了重音,還是丁沉的聽覺神經(jīng)過度敏感,丁沉總覺得姑媽在刻意強調(diào)“公務員”三個字。出于基本的社交禮儀,丁沉勉強從嘴巴里生硬地擠出兩個字:“你好。”

“你好!”高霖笑了笑,牙齒在膚色的襯托下顯得很白,“喝點什么呢?”

丁沉從茶桌上的紙盒里取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油光,蹦出一個萬能答復詞語:“隨便。”

“要不來一杯玫瑰冰紅茶吧。這家茶樓的大馬士革玫瑰花都是我們清廬鄉(xiāng)在供貨。對了,你能喝冰的嗎?”高霖問丁沉。

丁沉隨口答道:“能喝。就這個吧。”

高霖從公文包中摸出兩個用細麻繩捆扎的正方形牛皮紙包裹,一個遞給姑媽,一個遞給丁沉:“頭一回見面,也不知道該帶什么伴手禮,這是我們清廬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純手工玫瑰鮮花餅。”

高霖的這一番操作,讓空手而來的丁沉有些難堪:“謝謝,可……”

“謝謝小高,你有心了。”姑媽打斷丁沉的話,從千鳥格托特包里拿出一張迷你水彩風景畫,遞給高霖,“這是沉沉畫的,她說送給你當做見面禮。”

那是一張丁沉用來練手的作廢草稿,畫的是海浪、沙灘和貝殼,被她扔在垃圾桶里。剛好那天姑媽來串門,姑媽瞧見還不錯,順手從垃圾桶里翻出來拿走了。

“哇,好漂亮!”高霖雙手接過畫,小心翼翼地往一個透明文件袋里裝。

高霖低下頭,剛把裝進透明文件袋的畫放進公文包里,拉上拉鏈,身著新中式盤扣工作服的女服務員就端著茶盤走了過來,遞給丁沉一杯玫瑰冰紅茶。接過沁涼的玻璃杯,丁沉迷蒙之間感覺身處在一個拳擊擂臺,她在教練姑媽的指導下第一次登臺,對手正是茶幾對面的高霖。那個端茶的女服務員則是舉牌女郎,她的出現(xiàn)預示著下一回合的開始。

請客最忌諱湊數(shù),相親最忌諱冷場。作為調(diào)控現(xiàn)場氣氛的關(guān)鍵人物,姑媽率先拋出一個老套的聊天開頭:“小高,最近忙些什么呢?”

高霖咬了咬薄薄的下嘴唇:“今年的持續(xù)高溫干旱,導致我們清廬鄉(xiāng)的農(nóng)作物大面積受災,特別是好幾個村的大馬士革玫瑰,被曬死了好多,鄉(xiāng)上和村上最近都忙著抗旱保收呢。本來這段時間是不放周末的,我給領(lǐng)導請假今天到城里來相親,領(lǐng)導看我老大不小還單著,就特別通融了下。”

“辛苦小高今天專門跑一趟。幾年不見,你都長變了。”姑媽一面說著,一面翻開與高老師的微信聊天記錄,點開高老師之前發(fā)過來的一張照片,“你看,這才是我印象中的你。”

出于好奇,丁沉伸過頭去看了看。只見照片上的男生留著一頭茂盛柔順的長發(fā),稍長的劉海微微遮住眉眼,眼神如孩童般清澈干凈。他穿著純白色襯衫、淺藍色牛仔褲和一雙米黃色高幫帆布鞋,抱著一把民謠吉他,在亮著一束聚光燈的舞臺上安靜地彈唱,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疏離感,沒有絲毫的媚俗與油膩,似乎在向世界宣示不低頭、不妥協(xié)、不平庸的人生態(tài)度。

丁沉看看照片上的那個人,又瞅瞅現(xiàn)實中的高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這是你?”

高霖撓了撓不太富裕的頭頂,自我解嘲道:“看來時間不只是一把殺豬刀,還是一包豬飼料。這真的是我,研三的時候參加校園十佳歌手大賽的照片。”

“哪兒的話,你現(xiàn)在也是個帥小伙啊。”在事實面前,姑媽的這句話顯得過于浮夸。

為了證明自己曾經(jīng)的高光時刻,高霖點開手機相冊,一張張翻開過去的照片,拿給丁沉和姑媽看。

擁有多年各類美顏相機和修圖軟件使用經(jīng)驗的丁沉,一眼就看出這些照片全都出自原生相機拍攝,未經(jīng)后期修圖。手機屏幕變黑的一瞬間,丁沉看見屏幕反射出自己的臉,T區(qū)部位有點浮粉脫妝,猛然間有那么一點后悔,出門竟嫌麻煩沒帶補妝用的粉餅。

丁沉輕輕攪動手里的吸管,杯子里的玫瑰花朵不斷與冰塊碰撞,浮浮沉沉,釋放出天然的清香:“你們公務員不應該都挺輕松的嗎?我爸爸媽媽一直都想讓我考來著。”

高霖連說帶笑,濃郁硬挺的眉毛有了弧度:“這體制吧,就像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擠破頭想進去,城里的人掙扎著思考要不要出來。咱們基層公務員,事最多、錢最少,責任大、權(quán)力小,掙的是賣白菜的錢,操的是賣那啥的心。”

“有這么慘?我不信。”丁沉覺得高霖在夸大其詞。畢竟在父母和長輩眼里,宇宙的盡頭是編制,編制的盡頭是公務員。他們常常語重心長地教育丁沉:萬般皆下品,唯有入編高。

“無數(shù)個加班寫材料到天亮的夜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辭職。可一想到之前參加公考培訓機構(gòu)花了好幾萬培訓費,每天熬更守夜花了那么多時間和精力看書刷題,上廁所都還在手機上練題,就只有忍住。”高霖用戲謔的口吻說道。

姑媽扶了扶滑落鼻梁的金絲眼鏡框:“現(xiàn)在就業(yè)形勢越來越嚴峻,公務員是‘鐵飯碗’,工作穩(wěn)定有安全感,待遇好,社會地位高。小高,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如一盤苦瓜拌白糖打翻在臉上,看不出高霖是苦還是甜:“旱澇保收而已,餓也餓不死,富又富不起來。公務員別想掙錢,想掙錢別當公務員。還是老老實實做個人,掙點死工資吧。”

丁沉并不關(guān)心高霖的收入問題,她的腦細胞驀地冒出一個和這場相親毫不相干的問題。可話剛到嘴邊,就被高霖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回來吧,遠行的人……”

丁沉一下便聽出鈴聲是民謠歌手堯十三的《鴿子吧》。高霖沒有當著丁沉和姑媽的面接電話,而是快步走向衛(wèi)生間,小心翼翼地半捂著嘴接聽電話。

接完電話,高霖迅速回到卡座,對丁沉和姑媽說:“剛才是我聯(lián)系的老鴉村張書記來電話,說村上的老百姓為爭奪灌溉用水打起來了,我必須得馬上回去調(diào)解。不好意思啊,我只能先走一步了。”

“還沒聊多久呢,就要走了……沒事,你先去忙吧,路上注意安全。”姑媽有些不舍小高的離開,趕忙提到重點,“對了,小高,走之前你和沉沉相互加個微信吧!”

直到高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被低氣壓籠罩的馬路,丁沉才把目光收回茶桌,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面顯示著高霖的微信名字:雨霖鈴。

茶樓繼續(xù)保持著該有的吵鬧,卡座偶有空位,雅間全都亮著燈,全是滿的,有的門窗緊閉,有的半掩著門。隱約之中,丁沉仿佛聽見茶樓音響里正在播放的純音樂,被人為切換成了高霖手機鈴聲的后半句:“快回來講完,還沒結(jié)尾的故事……”

3

下午六點過,厚厚的云層開了個大洞,露出證件照似的藍底照片。靠近太陽的云朵偷喝了被擱置在房頂?shù)臍埦疲沓闪四樇t的晚霞。

丁沉家的長方形白色巖板餐桌上,擺放著蜜汁番茄、雞絲涼面、子姜肉片、魔芋燒鴨四道菜。桌子兩邊,一邊是丁沉的父親,一邊坐著丁沉和姑媽。丁沉的母親還在廚房里切著青翠的小蔥,等待著與砂鍋里沸騰的奶白色鯽魚湯碰撞出馥郁的鮮香。

父親問丁沉:“今天相親相得怎么樣啊?”

“就那樣吧。”丁沉夾起一塊浸味的魔芋放進嘴里,回答得很含糊。

父親放下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像是縣令坐在公堂之上,把驚堂木一拍:“好不容易讓你姑媽帶你去相親,你還給搞砸了!之前叫你見面前先加那個小高的微信聊聊,你打死不愿意。見面伴手禮也不帶,聊天話也不會說,那個小高肯定覺得你沒家教,相親相到一半隨便找個借口就溜了,真是給我們老丁家丟臉!”

“你煩不煩啊?”劈頭蓋臉地挨了父親一頓訓,丁沉的憤怒掀起巨浪,翻江倒海般直沖太陽穴處的青筋,“你怎么知道……你跟蹤我?太過分了,你這是侵犯我的隱私權(quán)!”

父親擺出一家之主的姿態(tài),鼻孔隨著呼呼的粗氣一鼓一張:“我是你老子!要是你稍微成熟懂事點,我們也就用不著操這份閑心!”

“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自由!難道必須在你們的監(jiān)控之下,按照你們的意愿活著,才叫成熟懂事?”丁沉仔細回想幾個小時前在茶樓的情景,莫非父母就躲在某個半掩的雅間門后,偷偷觀察著發(fā)生的一切?下意識身體里的那只豹子跳了出來,呲起牙想要守護她堅持的領(lǐng)地。

眼見越吵越兇,姑媽連忙勸說丁沉的父親:“二哥,別這么著急上火的,對身體不好,消消氣!小高真的是有公事要走,都能理解。他和沉沉已經(jīng)加了微信,等年輕人自己溝通,沒準就成了。退一萬步說,這也是沉沉第一次相親,沒什么經(jīng)驗,如果這個不成,也只能說明緣分不到嘛。”

父親還是不依不饒,想把長久積攢的怨氣趁這個機會全倒出來:“你整天窩在房間里,畫些鬼迷日眼的東西,墻上到處貼的是卡通人物海報,床上亂七八糟堆的各種玩偶,柜子里擺滿了你所謂的手辦,你總不能和這些虛幻的東西過一輩子吧?”

“不是一個次元的,懶得跟你說。”丁沉噘起嘴,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

母親端出一鍋熱氣騰騰的鯽魚湯,擱在竹纖維桌墊上:“怎么又吵起來了?雷公都不打吃飯人,都別說了,快吃飯。”

母親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整個世界安靜了。

丁沉喝著寡淡似水的鯽魚湯,她猜想母親忘記放鹽了,可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察覺到了,其他人都喝得津津有味。

吃完飯,丁沉去廚房洗碗,讓水流的聲響淹沒長輩們綿綿不絕的話音。以往丁沉覺得洗碗是一件極其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事情,她特別討厭洗碗。今天卻忽然覺得,原來洗碗也可以很溫暖。被太陽煮熱的自來水像沒有硫黃味的天然溫泉,配上洗潔精自帶的淡淡姜花馨香,整個洗碗過程仿若一場身心通透的凈化。

姑媽和父母在客廳喝茶閑聊,小坐了一會兒,姑媽一看時間不早了,便起身回家。臨走前,姑媽特地叮囑丁沉:“沉沉,你沒事的話,可以和小高多聊聊。這個小伙子真的很不錯。”

母親也在一旁強調(diào):“聽見你姑媽說的沒有?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女孩子得主動點,別那么傲。幸福都是自己爭取來的。”

姑媽和母親的話,在丁沉聽起來就像商場里反復播放的活動廣告,越是賣不出去的貨品才越是打折促銷。

4

送走姑媽后,丁沉習慣性地躲進房間,鎖上門,在專屬的小天地里享受一個人的片刻歡愉。打開放在書桌上的藍牙音響,連接手機選擇歌曲隨機播放。低音小鋼炮音響音質(zhì)感人,釋放出一只只隱形的鳥兒,在幻化成斑馬森林的房間里飛來飛去,回環(huán)往復。久違一天的寧靜,回來了。

夜色由淡轉(zhuǎn)濃,丁沉扭開床頭柜上的星空燈,暖黃的光投射到墻壁和天花板上,整個房間頓時變成璀璨的星河。上一首歌的尾聲剛結(jié)束,下一首歌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前奏從音響里出來的那一刻,丁沉的思緒被強行拉回了今天下午:“我關(guān)了燈,鎖上房門。她收起行李,收起了回憶。鴿子鴿子,你什么時候還會回來……”

丁沉第一反應是大數(shù)據(jù)成精了。她拿起手機正要切歌,順手翻了翻微信,沒有新消息。“你已添加了雨霖鈴,現(xiàn)在可以開始聊天了。”她與高霖的聊天記錄仍然停留在加上微信那一刻。高霖一直不發(fā)消息過來,顯然他對丁沉不感興趣,不想再有下文。有時候開始反而意味著結(jié)束。

下午在茶樓相親時,丁沉想問的問題是“你現(xiàn)在還彈吉他嗎”,這句沒來得及問出口的話,看來只能爛在心底了。至于答案是什么,現(xiàn)在也不重要了。雖不曾相過親,沒吃過豬肉,也還是見過豬跑,丁沉自然明白個中套路。改天是哪天,下次是哪次,以后是多久?也許改天是星期八,下次是25點,以后是13月。“下次一定”只不過是一個隨口就來的敷衍承諾,其實下次也不一定。

丁沉疲憊的軀殼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瞧他那個豬頭豬腦的熊樣兒,竟然敢對你愛答不理,明明是你讓他高攀不起好不好?”與此同時,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丁沉的大腦皮層溢了出來:“第一次相親就這么失敗,真是沒用。你所謂的保持獨立,不談戀愛、不結(jié)婚,不過是掩飾沒人要的事實罷了。”這是一種奇怪的分裂感,等丁沉回過神來,才后知后覺這是她可憐而又極具膨脹的自尊心在作祟,她不想也不愿承認自己的失敗。須臾間,丁沉竟有些悵然若失。

丁沉忽而想起,她似乎很長時間沒談過戀愛了。上一次戀愛好像還是在高二,那是丁沉有且唯一擁有過的初戀。記憶是被擱淺在角落的陳年空氣,順著殘缺的軌跡,初戀對象因時間濾鏡而美化的面容,不由分說地向丁沉碾壓而來。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答案已經(jīng)不重要了。興許可能他的小孩都上小學了,說不定某次在游戲里還排位到一起過。

想著想著,丁沉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沒有邏輯的邏輯:念書時,父母想盡各種方法不準談戀愛,談戀愛等上了大學后再說;等上大學后,父母又說必須以學業(yè)為主,大學生的戀愛一畢業(yè)就失戀,等步入社會工作穩(wěn)定了再說;畢業(yè)后,剛找到一份工作,父母就各種催促找對象結(jié)婚生子。問題是,找對象又不是在街上隨隨便便拉一個人,哪兒有那么容易?就算是去菜市場買菜,也總是要逛一逛,選一選,挑一挑,不可能一來就買到最中意的。

丁沉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人造銀河發(fā)呆,假裝這個世界與自己無關(guān)。她瘦削的身體套著一條寬松的白色吊帶睡裙,像是失去夢想的沖浪板,只能變成熨衣板。

成年人能享有的安寧總是轉(zhuǎn)瞬即逝。丁沉被手機鈴聲吵醒,電話是姑媽打來的,丁沉一看時間,都快晚上十點半了。

“唉,沉沉,就是今天下午和你相親的那個小高,在回他們清廬鄉(xiāng)的路上出車禍了……”

“什么!”丁沉感到強烈地震驚,原來有些人不是不想發(fā)消息,而是發(fā)不了消息。丁沉的心中溢出一線微弱但真實存在的負罪感。

姑媽的語氣讓丁沉深感不妙:“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看現(xiàn)場照片挺慘烈的。聽我們學校同事說人在中心醫(yī)院搶救。沉沉,你明天上午有空嗎?我想買點水果去醫(yī)院看看小高,你陪我一起去吧。”

“好的,姑媽。”掛斷電話,丁沉點開姑媽從微信上發(fā)來的車禍現(xiàn)場照片。一輛白色家用SUV汽車斜擺在公路中央,車頭引擎蓋嚴重變形翻起,路中間數(shù)節(jié)隔離護欄被撞得支離破碎,部分護欄殘片插在車頭,現(xiàn)場一片狼藉。

丁沉不禁為高霖的安危捏了把汗。盡管站在法律的角度上來說,高霖的車禍與丁沉并無直接關(guān)系。可丁沉總感覺有些自責,如果不是高霖專程趕來參加今天的相親,他就不會在回去的路上出車禍。

丁沉徹底沒了睡意。她能明顯觸摸到心里的愧疚在不斷變大。投射在天花板上的點點繁星,跟丁沉的心情一樣,變得復雜。

5

第二天上午,市中心醫(yī)院人滿為患,熱鬧得像個生意興隆的菜市場。

隔著一道裝著透明玻璃的藍色病區(qū)門,拎著一大口袋水果的姑媽和丁沉沒能見到高霖,被擋在了住院部8樓D區(qū)外二病區(qū)門禁外。醫(yī)院規(guī)定,每一名住院病人只能有一名家屬陪護,不允許除規(guī)定家屬陪護之外的親友到醫(yī)院探視。

姑媽給高霖的父親高老師打了電話。不一會兒,藍色的病區(qū)門通過遠程控制打開了,走出一個年近花甲的男人,瘦高的個子,眼窩些微下陷,和高霖有幾分掛相。

姑媽忙上前問詢:“高老師,情況怎么樣,小高他還好吧?”

“謝謝丁老師關(guān)心。打了CT,拍了X光片,沒啥大問題,就是右手給整骨折了,還有點皮外傷。霖兒這倒霉孩子也是,最近都在清廬鄉(xiāng)忙著抗旱救災,好久都沒放過周末了,車子空調(diào)壞了也沒時間回市里修。昨天霖兒進城和你們見面后,開車回鄉(xiāng)的路上突然中暑暈厥,車子直接撞到護欄上,還好安全氣囊及時彈出來了。”高老師的話讓姑媽和丁沉心里懸吊吊的長豇豆摘了下來,特別是丁沉,之前的負罪感大大減輕。

“沒什么大問題就好,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還是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啊。”姑媽從格紋斜挎包里掏出一個印著“早日康復”的紅包,和水果袋一起塞到高老師手里,“高老師,一點小小的心意,希望小高盡快痊愈。”

高老師不停道謝,卻又急忙把紅包和水果退還給姑媽。一來二去地推搡,高老師還是拒收紅包。姑媽只得把紅包放回包里,把水果硬塞過去:“高老師,這口袋水果總得收下嘛。”

丁沉從背著的丙烯手繪帆布包里,拿出一張260mm×260mm的正方形水彩畫,雙手遞給高老師:“高叔叔,麻煩您把這幅畫交給高霖,祝他早日康復。”

“你就是丁老師的侄女丁沉吧?之前經(jīng)常聽丁老師提起你,今天總算見著真人了。”高老師接過畫,嘴角浮起綿長的笑意,“謝謝小丁老師,我一定轉(zhuǎn)交給霖兒。”

6

半個月后。大雨下了整整一周,絲毫沒有細雨耳語般的悱惻。縱使降低了幾分秋老虎的威懾力,還是令人感到焦慮。

“到底該畫什么好啊?”丁沉盯著電腦屏幕上顯示的《2023年全國插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大賽征稿啟事》,感覺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在不斷放大和旋轉(zhuǎn),越看越陌生。眼看截稿日期在一天天逼近,可丁沉完全沒有一丁點兒靈感,連草稿都無從打起。有一種即將奔赴刑場接受槍決的瀕死感,縈繞在丁沉左右,叫她坐立難安。

丁沉極其看重這個比賽是有原因的。全國插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大賽是國內(nèi)最有權(quán)威、最具含金量的專業(yè)插畫官方賽事,要是能在這個比賽中拿到名次,不僅能得到一筆可觀的獎金,還能提高知名度在整個插畫圈出人頭地,以后每幅畫的價格也能跟著水漲船高。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每個孩子傾其一生都在向父母證明自己,丁沉也不例外,她想通過這次比賽告訴父母,她沒有走上父母所期望的道路,并不等于她就是一個失敗者。她不是一塊廢材,更不是一灘爛泥。她是一只一飛沖天的云雀,沖破世俗偏見堆積的烏云,用剪刀般的喙撕開一道口子,天幕露出一角湛藍,灑下一片溫柔的陽光,如同一場金色的雨。

可瓦倫達效應并沒有打算放過丁沉,越想得到什么就越不容易得到。丁沉沒有任何辦法趕走腦袋里那只擾亂思緒的蚊子,直到房間里書桌上的藍牙音響隨機播放,堯十三的聲音輕柔地滑落出來:“媽媽,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在紅色的天空飛翔。可是媽媽,我知道我沒有翅膀……”

高霖。或許是一首歌代表一個人,丁沉洶涌澎湃的腦海,驀地浮起了這個名字。

這個很久沒聯(lián)系過的名字,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丁沉拿起手機,點開她和高霖的聊天窗口,他們上一次的對話還停留在高霖出車禍她去探望的那一天。這期間他們沒有任何往來,甚至連朋友圈的點贊之交都算不上。夾雜著一絲負罪感和好奇心,丁沉本想問問高霖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可想了想還是放棄了,畢竟算不上熟悉,這樣主動的關(guān)心會顯得自己很廉價,好像真的嫁不出去了似的。還好翻看對方的朋友圈是不會留下任何記錄的,丁沉打開高霖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兩天前他才發(fā)了九張清廬鄉(xiāng)玫瑰花海照片。猶如亞歐板塊和太平洋板塊的激烈碰撞,令丁沉的眼睛經(jīng)歷了一場7級大地震。

一大片大馬士革玫瑰平鋪在兩座高山之間,粉紅色浪潮綿延至天邊的山麓,如同一瓶巨型蘭蔻粉水打翻在地。花事正盛,絲毫不被雨水打擾興致,嬌嫩的花瓣上沾著綿密的雨珠,宛若少女含情脈脈的眼神,溫潤而清雅,如一疊午夜時分聽見月光所寫下的旋律。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像等待破殼而出的珍珠,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和浪漫,注定要踏上一條披荊斬棘的路,開出無限接近夢想的形狀。九宮格照片上方,還附有一段文字:“來清廬,赴一場玫瑰之約!玫瑰之鄉(xiāng),生態(tài)清廬。”

恍如行走在黑夜里,前方突然亮起一盞路燈,驅(qū)走了躲在黑暗里的恐懼和不安,照亮了回家的路。久違的靈感來了!丁沉喜歡這種把靈感牢牢攥在手里的感覺。大馬士革玫瑰花海帶給她視覺上的強烈震撼,使得她決定以此為主題,親自去一趟清廬鄉(xiāng)采風。

丁沉從來沒去過清廬鄉(xiāng),不了解那邊的具體情況,如果要在那邊寫生,得找個熟悉的人帶路。丁沉自感有點社交恐懼癥,向來不喜歡主動和別人打交道,她習慣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可是為了能去清廬畫玫瑰花海,她不得不為了夢想向現(xiàn)實低下驕傲的頭顱。

成年人往往會在表達真實意圖之前拐彎抹角、迂回鋪墊,似乎簡單明了是小孩子的專利。丁沉是個被迫長大的孩子,她給高霖發(fā)去一條微信消息:“最近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消息發(fā)過去后,丁沉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丁沉希望這是種錯覺。

秒回消息是給對方最大的尊重,可高霖并沒有給丁沉這個面子。就像寄給雜志社的投稿郵件,丁沉發(fā)去的消息如一顆石子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海。丁沉心想:“他既然都能發(fā)朋友圈了,肯定好得差不多了吧。如果非要說他忙,可是今天是周六,總該放假了啊。再忙也不可能連回條消息所需的幾秒鐘時間也沒有吧?莫非他又遇到了什么意外?”想到這里,丁沉突然害怕了起來,她搞不懂為什么她會擔心一個毫無聯(lián)系的前相親對象。

整整一個晚上,丁沉都沒有等到高霖的回復,她有一種臉皮被高霖硬生生剝下來踩在腳下的恥辱和憤怒。丁沉多么希望能夠撤回她發(fā)給高霖的消息,可微信規(guī)定消息發(fā)出去一旦超過兩分鐘就無法撤回,她真是恨死了這個設定。聊天框里她發(fā)出的那句話像一個自說自話的小丑,那種火燒火辣的尷尬讓她趕緊刪除了聊天記錄。

當天晚上,丁沉做了一個夢。夢里,她穿著一襲閃耀著鉆石光彩的晚禮裙,站在金碧輝煌的領(lǐng)獎臺上,雙手捧起2023年全國插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大賽金獎的獎杯。神筆造型的獎杯似乎是用純黃金打造的,散發(fā)出夢幻般的光澤。一滴眼淚沿著臉頰翻滾到嘴角,丁沉嘗了嘗,是甜的。這座沉甸甸的獎杯使得丁沉如同坐在懸崖邊蕩秋千,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主持人要她發(fā)表一段獲獎感言,她用顫抖的喉頭說道:“在觸摸到繁星前,必定要熬過無數(shù)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黑夜如同無法逃離的深淵,碾磨著脆弱的靈魂。不要輕易放棄,咬牙堅持到底,踏過泥濘的沼澤,穿過逆風的沙漠,那是你從未見過的地方,一個等待了你很久的天堂。”臺下響起轟轟烈烈的掌聲,她轉(zhuǎn)過身瞥見大屏幕上顯示著獲獎作品《玫瑰與少年》與獲獎人丁沉。她的瞳孔極速放大,驚恐地長大嘴巴。丁沉百分百肯定,這并不是她的作品,她畫的明明是玫瑰與少女,完全不是畫中的少年。

7

昨晚沒有睡好,丁沉睡意惺忪地拿起枕頭邊的手機,一看時間都快上午十點了。還有一條未讀微信消息,是高霖今天凌晨3:28發(fā)來的:“不好意思哈,今天晚上一直在轉(zhuǎn)移地質(zhì)災害隱患點的群眾,忙到現(xiàn)在才有時間看手機。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已經(jīng)徹底痊愈,都上了好幾天班了。”

高霖的態(tài)度不像是在說謊,丁沉昨晚生的悶氣也瞬間變得稀薄。既然高霖說他已經(jīng)上了幾天班了,那應該就沒什么大礙了,丁沉便也不掖著藏著的了,直接問道:“聽說清廬鄉(xiāng)有一大片玫瑰花海,我能來采風嗎?我想創(chuàng)作一幅跟玫瑰有關(guān)的水彩作品去參賽。”

“熱烈歡迎啊!”這一次高霖是秒回信息,“正好天氣預報說明天是晴天,我來接你吧。”

第二天果然是晴天,天空藍得像倒過來的海,薄薄的云絮掛在天邊,仿佛沖到岸邊的泡沫。清早的陽光灑在窗臺上,給爬山虎葉片鑲了一層金。

高霖的車還在修理廠維修,他借了同事的車來接丁沉,后備箱里滿滿當當?shù)厝漠嬒洹嫾堋嫲濉嫾垺⑺啊⒄{(diào)色盤,丁沉懷里則抱著一臺單反相機。40多公里的路程不算太遠,一路上高霖開得小心翼翼,生怕把丁沉畫畫的工具給顛簸壞了。

“你是第一次來清廬吧?”

“是啊。上次聽你父親說你們經(jīng)常不放假,是嗎?”

“唉,清明節(jié)我在鄉(xiāng)上搞森林防滅火,五一勞動節(jié)我也在鄉(xiāng)上值班寫報告,端午節(jié)我還在鄉(xiāng)上加班統(tǒng)計報表。清廬明明那么小,卻是我一生都走不出來的城堡。”

“那你今天怎么有空?”

“謝天謝地,今天是晴天,不用轉(zhuǎn)移地質(zhì)災害隱患點的群眾。我去向領(lǐng)導請假,說有個畫家想來采風,宣傳清廬。領(lǐng)導問我是男畫家還是女畫家,我說女畫家,他說看在我還是單身的份上,可以給我批一天假。”

丁沉白了一眼高霖:“你嘴可真貧。”

高霖嘿嘿一笑:“開個玩笑嘛。干基層工作,要是嘴巴不會說,怎么和群眾打交道,怎么做群眾工作嘛。”

“既然基層這么苦,那你怎么不想辦法調(diào)回市里呢?”

“誰不想回市里啊,誰愿意天天待在鄉(xiāng)鎮(zhèn)啊,這不是被基層工作年限給限制住了嘛。不過如果有機會現(xiàn)在可以回城,我還真不舍得走。畢竟大馬士革玫瑰產(chǎn)業(yè)是我們耗盡心血培育的村集體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產(chǎn)業(yè)才剛剛起步,跟自家的孩子一樣,得等養(yǎng)大成人,可以自食其力了,才能放心離開。不然怎么對得起那些相信你的群眾啊……”

丁沉依稀看到一塊翠玉被不識貨的人拿去做抵門石,她不忍心高霖的才華被這片黃土地淹沒,從第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那個問題一直縈繞著她,情緒上來了,忍不住沖口而出:“所以,這就是你現(xiàn)在的夢想?你就甘心一輩子窩在這個山溝溝里?你的夢想不該是成為堯十三那樣的民謠歌手,站在舞臺中央彈吉他唱歌嗎?”

面對丁沉的靈魂三問,高霖片刻沉默后,努力擠出一個笑臉,緩緩開口:“呃……這個嘛,我曾經(jīng)也這樣問過自己,可是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夢想從來都不是矛盾的。待會兒等你到了清廬,見到那一大片大馬士革玫瑰花海,你也會愛上這里的。”

丁沉沒有再說話,把頭側(cè)向窗戶,看著不斷后退的行道樹,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8

等高霖停好車,丁沉一踏上這片土地,清晨的藹藹薄霧里,黛青的峻嶺倚靠著湛藍的天幕,一大片浪漫至死的粉色如夢似幻,橫沖直撞地暴擊視網(wǎng)膜。如一只龐然大物般的水晶粉蝶,從遠方飛來,停在這里歇息。繁蕪的葉子層疊交錯,擁吻著柔情似水的大馬士革玫瑰,濃烈的愛意讓空氣一時間忘記了流動,只剩清甜純粹的花香占據(jù)了整個鼻腔,仿佛靈魂所有雜念和污垢都被瞬間凈化。迎著晨曦,在清風的撩撥下,大馬士革玫瑰花海中的安然與幽靜滌蕩開來,整個人只想和這里融為一體。這一刻只聞花香,不問世事,一切的紛擾都與自己無關(guān)。

“天吶,這也太美了吧,簡直就是我的夢中情花!有種塔德瑪《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即視感,我的玫瑰主題有實景參照了。怪不得你不想離開這兒,換我也舍不得走。”丁沉不由得驚嘆道。

高霖在一旁偷笑:“我說什么來著,看來世間萬物都逃脫不了‘真香定律’。”

“好吧,算我自己光速打臉。”丁沉用眼神殺瞪了高霖一眼,不斷調(diào)整角度和焦距,“咔咔”拍下許多玫瑰花海的照片,突然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么美的花能開多久啊?”

高霖撇了撇嘴:“就像絕大部人的初戀那樣,大馬士革玫瑰的花期只有短暫的18天,美好卻短暫。”

“唉,看來我想待在這里寫生是來不及了,只能多拍點照片帶回去了。”丁沉長長地嘆了口氣,吐出來的全是遺憾。

果然人世間從來就沒有完美無缺的事物,誰也逃不開這樣的設定。

就在這時,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手提竹籃,步履蹣跚地路過高霖和丁沉身旁,用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向他們打招呼:“小高,這是你媳婦嗎?你眼水真好!”

丁沉豎起耳朵,基本上聽懂了老奶奶的話,忙擺手否認:“奶奶,您誤會了,我才不是他媳婦呢。”

“黃奶奶,我哪兒有這么好的福氣啊!這是來咱們清廬采風的畫家,我?guī)齺砜椿ê!!备吡亟o老奶奶解釋道。

老奶奶抿嘴一笑,嘴唇周圍的皺紋暴露出為數(shù)不多的牙齒,跟二人道別:“那你們慢慢看,我去趕場賣糖了。”

待老奶奶走后,丁沉和高霖一路上又遇見好幾個村民。他們都熱情地和高霖打招呼、閑聊,仿佛高霖就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似的。丁沉驟然想起,她至今也不知道家對面住的鄰居姓甚名誰,只曉得偶爾在電梯里遇到的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彼此間連微笑都不曾互贈,只有匆忙的背影消失在暗淡的樓道。丁沉心里悄然升騰起一絲暖意,那是城市冰冷的高樓大廈里不曾感受到的人與人之間的溫度。

晚上八點過,天還沒有徹底黑,城市的晚霞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仿若丁沉把那片大馬士革玫瑰花海從清廬帶了回來。

丁沉在家里房間的工作臺上,小心擺弄著玫瑰花干花朵,一旁放著滴膠、水鉆、剪刀等原料和工具,耳邊回響起她和高霖在回來路上的對話。

“你知道永生玫瑰嗎?”

“這個我真不知道呢,用塑料做的玫瑰嗎?”

“什么塑料玫瑰,走遠了。永生玫瑰是新鮮玫瑰花經(jīng)過加工制成的,也被稱為‘永不凋謝的玫瑰’。新鮮玫瑰花經(jīng)過脫水、脫色、烘干、染色等程序,在加工后形態(tài)不會發(fā)生改變,能夠保留玫瑰鮮花的特點,顏色也會更加鮮艷,保存的時間能夠大大延長,至少可以保存3年。”

“這么神奇!照你這么說,我們清廬的大馬士革玫瑰不就可以延長花期了嗎?”

“理論上是這樣,不過得試一試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

時間在丁沉蔥白的指尖下悄悄溜走,不一會兒,一個手工永生玫瑰發(fā)夾就做好了。滴膠玫瑰花瓣上還粘著幾顆水鉆,靈動而精致,似清晨的露珠,又如精靈的眼淚。

丁沉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高霖:“怎么樣?”

“好厲害,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永生玫瑰。看來延長大馬士革玫瑰的生命,拓展我們清廬特色玫瑰產(chǎn)業(yè)的商業(yè)版圖有希望了!”句尾處,高霖一連發(fā)了好幾個比贊的表情。

“這個發(fā)夾只是永生玫瑰里一種簡單的衍生品,永生玫瑰還可以做很多東西。”丁沉本想吐槽高霖什么都不懂,不過再一想,直男不懂這些也很正常,畢竟他們的大腦里堆滿了工作,住不下浪漫兩個字。

高霖發(fā)過來一段話,很快又撤回了,修改了好幾遍才發(fā)出來:“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拜托你把永生玫瑰的理念和技術(shù)帶到清廬嗎?要是留在村里的婦女和老人們學會了怎么做永生玫瑰,他們就能在農(nóng)閑時期靠做手工貼補家用,增加收入。”

“大哥,你別道德綁架啊,我很忙的。”丁沉的回答冷冰冰的。

被一盆冷水澆滅熱情的高霖只好說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太忙了。”

“不過等忙完參賽作品,我可以考慮考慮。”丁沉回復道。

9

高霖有所不知,有一種被需要的小滿足,正在不斷敲打丁沉的心門。

成年人有四大深沉感情需求:被保護、被在乎、被需要、被肯定。生而為人,除了自我肯定,更需要通過被人需要來體現(xiàn)自身價值的被認可和欣賞。通過去清廬鄉(xiāng)采風,以及和高霖的進一步接觸,丁沉忽然明白,被人需要是一件足以讓人快樂起來的事。這也是為什么高霖不愿意離開清廬鄉(xiāng)的真正原因:那里的鄉(xiāng)親需要他,他也需要為鄉(xiāng)親們做更多事情,來體現(xiàn)他的人生價值。一個人踽踽獨行太久,丁沉也想被需要,也想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大馬士革玫瑰從此不再是一種花的名字,而是血液里不能缺少的紅細胞。花了接近半個月時間畫完參賽作品《玫瑰與少年》,有了閑暇時間,丁沉把永生玫瑰做成了《小王子》里的透明玻璃罩玫瑰禮盒、浪漫可愛的告白小熊、帶著婚紗頭飾的獨角獸、搭配珍珠的巴洛克風格耳環(huán)和項鏈、哥特式暗夜玫瑰戒指、小清新感的立體手機殼等等。

高霖請示領(lǐng)導同意后,在清廬鄉(xiāng)辦起了農(nóng)民夜校,特地邀請丁沉來講課。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丁沉耐心地教鄉(xiāng)親們怎么制作永生玫瑰飾品,剛開始大家做出來的飾品有許多瑕疵,經(jīng)過不斷的打磨和各種技巧的強化,品質(zhì)上終于達到了令人滿意的效果。

丁沉在網(wǎng)上開了一家專門販售手作永生玫瑰飾品的店,除了有自己的手作,還大量收購清廬群眾的手工。有了價廉物美的品質(zhì)基礎(chǔ),再加之高霖等鄉(xiāng)干部在各種平臺不遺余力地推廣宣傳,網(wǎng)店的生意還不錯。除去每個月給村民們按件計費付款,還能有個七八千的純利潤。鄉(xiāng)親們多做多得,做得多的一個月能掙兩千來塊錢,大家的積極性也很高,只要一有空閑就做上幾個,既打發(fā)時間還能掙錢。丁沉又當?shù)曛饔之斂头€做手工,高霖則負責給鄉(xiāng)親們分配訂單和打包發(fā)貨。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合作伙伴,如同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在戰(zhàn)場上相互配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闖了禍一起扛。

父母看到忙碌的丁沉很是欣喜。特別是父親,難得一見地對丁沉正面評價:“你總算在做正事了。這才是真正的‘贈人玫瑰,手留余香’。”

10

三個月后,2023年全國插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大賽獲獎名單在全網(wǎng)公示,遺憾的是丁沉并沒有獲獎,連個安慰獎都沒得到。

夢想之所以誘人就在于不確定性。要想在未知的迷茫中找到一雙翅膀,本身就是一種冒險。丁沉大受打擊,本想嚎啕大哭一次,卻發(fā)現(xiàn)擠不出一滴眼淚。或許欲哭無淚才是最高強度的心酸。

丁沉正打算把這個噩耗告訴高霖,讓他幫自己一起分擔這份悲傷,沒想到,高霖此時卻從微信上發(fā)來一條鏈接。丁沉打開一看,是市婦聯(lián)評選的“鄉(xiāng)村振興巾幗奮斗者”名單,自己竟然名列其中。

“這是什么情況?”丁沉一臉疑惑,忙問高霖。

高霖認真回復道:“之前鄉(xiāng)上喊報這個,我想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了。自從你教大伙兒做永生玫瑰飾品后,大家閑著沒事也不去搞賭了,都在家做手工。不但人均純收入提高了,鄉(xiāng)風、民風、家風也更好了。你說我不報你報誰?”

丁沉心里一喜,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否極泰來?當一個人倒霉到極點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好運要來了。她還來不及開始悲傷,事情就來了個兩極反轉(zhuǎn)。物極必反的道理始終貫穿著人類發(fā)展史。

片刻,高霖又發(fā)來一條消息:“下周五上午9點,市婦聯(lián)要在文體中心開表揚大會,到時候你可是要去領(lǐng)獎的,記得準備一段獲獎感言噢。”

丁沉猛地想起那個曾做過的夢,夢里她站在領(lǐng)獎臺上,滿含熱淚地說道:“在觸摸到繁星前,必定要熬過無數(shù)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黑夜如同無法逃離的深淵,碾磨著脆弱的靈魂。不要輕易放棄,咬牙堅持到底,踏過泥濘的沼澤,穿過逆風的沙漠,那是你從未見過的地方,一個等待了你很久的天堂。”

丁沉把這段話打出來,發(fā)給高霖。不明真相的高霖有些吃驚:“原來你早就準備好了!看來我的保密工作還是做得不夠好啊。”

短時間內(nèi)經(jīng)歷大悲大喜,丁沉的情緒有些激動:“那是我之前準備比賽得獎的獲獎發(fā)言,結(jié)果比賽沒得獎用不上了,沒想到這段話居然還能另有他用。”

“今年比賽沒得獎只能說明你運氣還不夠,累積到明年肯定就沒問題了。況且上天拿走了你一個饅頭,就會給你一個包子。”話末,高霖還配上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丁沉則回復了一個加油的表情。

高霖繼續(xù)給丁沉寬心:“對了,下個月我們清廬要辦鄉(xiāng)村音樂節(jié),領(lǐng)導安排我到時候去臺上彈唱一首歌,你空了幫我想一下唱什么吧。你看,我都要重新拿起吉他了,那你更不應該放下畫筆,明年的比賽再去試試看,反正報名又不花錢。”

就在這時,一道粉色的光從天而降,晃了下丁沉的眼睛。恍惚間,她似乎看見了當初那個清瘦的少年,抱著一把民謠吉他,坐在亮著一束聚光燈的舞臺上,眼神清澈而堅定。他的歌聲穿過高山,飛過峽谷,在清廬鄉(xiāng)上方的星空回蕩,給勤勞善良的鄉(xiāng)親們下了一場浪漫的“玫瑰花瓣雨”。一股滾燙的血液,從丁沉的心臟出發(fā),順著毛細血管傳輸?shù)阶旖牵拥絻深a,開出一朵八月的“大馬士革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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