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終點站的乘客

司玉笙，男，河南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1956年生，在新疆長大。當過農場知青、小學教師，服過兵役。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出版個人專集九部。

刷卡器上蹦出一句甜美的女音：“退役軍人優待卡。”

有了這一聲，女司機小王便關注起那位女乘客。她上車之后不落座，卻很在意到站提示。每到一站，她就顯得有點興奮，招呼上下車的人注意安全，時不時地還攙扶行動不便的乘客。其實，那些乘客大都比她年輕。待車門關好后，她兩手依舊端握著胸前的挎包，包里似乎有什么貴重的物品。

車窗外，花壇綠樹閃現后移，幻變出的色彩光影在她眉梢間晃動。

車到終點站停穩后，乘客魚貫而下，頃刻間空蕩蕩的車廂里唯有這位女乘客。她似乎還沉浸在興奮中，依靠在一根立柱上朝外望。

小王遇到過不少乘車的老人，她們三兩個結伴，坐在車上談論的都是哪個門市有免費雞蛋可領，哪個菜市場果蔬價格低廉。而這位乘客不像是“撿便宜者”，也不像是去探親訪友。

“阿姨，您怎么不下車？”小王起身問。

“到站了嗎？”

“這是終點站，阿姨。您不會是坐過了站？”

“嗷，這是終點站？”阿姨說，“我還得坐回去……”

此刻，小王才認真地打量面前這位乘客。她約摸七十開外，衣著得體，滿頭白發梳理得很整齊。

“阿姨，您這是去哪兒？”

“不去哪兒，就是看看沿路風景——這條線路共有二十三個站。”阿姨說。

小王略為吃驚地看著她，心想自己從未數過這一路有多少站，都是設計好的電腦語音和滾動字幕自動報站。

“阿姨，我看您有座位也不坐，光站著，不累嗎？”

“不累，站著看得遠，看得真切。”阿姨說，“那會兒咱這市區公交路線才十幾條，而今有一百多條了，我還沒看完……”

“以前的事我還真不知道。”

“閨女，你現在開的是好車，跑的是鋪金大道，多帶勁兒……”

小王眉頭聳了聳，喉嚨里憋了許久的一句話終于出口：“帶勁兒是帶勁兒，就是月薪少……”

“閨女，有些工作不能用金錢來比算。你坐在那個位置上，就是一道風景，就是自豪和快樂，多少人想坐還坐不上哩，比如我在你這個年齡段……”

“哈哈哈，阿姨，您真會說笑……”

“真的，追求快樂的人一生都沒有終點站……”

阿姨洪亮的聲音在車廂里回響，似扯出許多錦花玉帶。在這斑斕里，小王不由地再次仔細打量眼前這位長者，喉嚨好像清爽多了。她面帶笑容地對這長者點點頭，說：“阿姨，還有十多分鐘發車，您歇歇，我保養保養車。”

小王拿起拖把和水桶下車，揮臂擦洗駕座前寬大明亮的車窗。透過車窗，她又看到一幕：車廂里，阿姨正手持掃帚俯首清掃車廂里的雜物。

“阿姨，您是尊貴的乘客，咋能讓您動手呢？”小王轉到車門口勸道。

“我習慣了，看不得腳底下臟。”

“謝謝您，阿姨。”

“我們同行在一條路上，不言謝。”

小王笑了：“阿姨，您也當過兵？”

“當過，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的口紅……”

與阿姨聊著，小王似乎渾身輕松。返程途中，從后視鏡里，她看到阿姨依舊站立著，還是那樣笑著招呼上下車的乘客。

“多好的乘客呀！”小王心里涌出一聲感慨。

車開進公交車總站，小王說：“阿姨，我去登記交班，您也下來休息休息，喝口水。”

這時，小王的后腰被輕碰了一下。回頭一看，阿姨已打開了那挎包。挎包里是老式票夾，面值五分、一角貳角的車票紅紅綠綠的，像是歷經歲月的花瓣……

“我離不開它們，伴我幾十年了。”阿姨說，“真好……”

可走進調度室，卻不見了阿姨的蹤影。再一回望，見阿姨在一排排停放整齊的公交車間邊走邊看，好像魚兒在蓮花池里游弋，跳街舞似地蹦了幾下。

“那人是你的親戚？”已近退休的老調度好奇地問。

“不是的……噢，是熟人。你認識她嗎？”

這一問，老調度直搖頭。

“這阿姨當過兵，像是咱公交公司的老人。”小王說。

“噢，聽說過這個人。她當兵復員后到咱公司當了一名跟車售票員，年年上光榮榜……”

小王聽著，慌忙拿起一次性口杯接了水，端著去尋阿姨。滿地方找，卻不見阿姨的蹤影，只有公交車在身邊穿梭來往。突然，她看見一輛駛向大門外的另一路車上，有個人在向她頻頻揮手。

噢，那是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