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孤獨

雨滴穿過時光

一直很害怕雨。

閉上眼睛，腦子里都是雨水的濡濕，先是淅淅瀝瀝，滴滴答答泛著小水泡，繼而大雨傾盆，滿地泥漿，最后是一片汪洋，倏忽間霸道地接管了整個世界。很久以來，我沒有聽雨的閑情，只覺得雨聲恐怖。雨水，從遠(yuǎn)古走來，絕不僅僅只是滋潤萬物，更多的是一種考驗，一種磨難，一種讓人品味生存艱辛的自然法則。雨滴晶亮，一滴滴穿透往事，組成巨大的鞭子，抽打著童年的苦澀記憶。

鋪天蓋地的雨水，裹挾著狂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天際氣勢洶洶奔襲而來，撕扯著廣袤的鄉(xiāng)村大地。我家的兩間老房子，在這晦暗粗暴的背景中，宛如大海上搖搖晃晃的一葉扁舟。老屋是土坯房，分到父親手里，已經(jīng)在淠河灣的岸邊頑強地挺立了二十多年。爺爺本來是不想分家的，七個孩子，父親排行老大，他自己常年在外，家里的農(nóng)活重活幾乎全靠父親一人支撐。彼時，我已經(jīng)出世，父親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在十幾口人的大家庭中，父親除了干活，其他權(quán)利完全沒有。隱忍了兩年之后，要強的母親用一場戰(zhàn)斗贏得了分家單獨過日子的權(quán)利——她付出的代價，是整個家族一場狂風(fēng)暴雨般的吵架謾罵，家中唯一的一口鍋被砸得四分五裂。

老屋的堅強，在大自然面前顯得弱不禁風(fēng)。每次下雨，家里都叮叮當(dāng)當(dāng)，調(diào)皮的雨水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演奏交響樂的主場。廚房漏水，稻圈漏水，床鋪漏水，大大小小十幾處漏水的地方，那些雨滴泛著可怕的光澤，傾倒在濕漉漉的房子里。臉盆、腳盆、菜盆、尿盆以及吃飯的全套家伙，那些桶兒碗兒碟兒，全都一起上陣迎接雨水。這些樂器星星點點，分散在老屋的各個角落，而雨水，是唯一的指揮者和演奏者。

父母無心欣賞音樂，雨水的肆無忌憚讓他們手忙腳亂。我和兩個妹妹完全不知所措，只是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這一切。爺爺是不會來幫助我們的，他有六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在貧窮和生存面前，在殘酷的大自然法則面前，他的心已經(jīng)變得冷漠和堅硬，如同河灣那貧瘠的土地。分出的孩子，獨立門頭過生活，死活都得靠自己。

雨水從天而下，首先進攻的是老屋脆弱的屋頂。屋頂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底層是蘆葦、麻秸稈等堅硬之物，外層是麥子秸稈和稻草，透氣保暖，濾水性較好，但是不耐腐蝕。老屋年久，最外層的那些柔軟之物早已漚爛，仿佛戰(zhàn)士銹蝕變黑的鎧甲，只剩下松弛和不堪一擊。雨水大軍來襲，整個屋子一觸即潰，丟盔棄甲滿地狼藉。

很多個夜晚，我在雨水攻擊的號角聲中醒來。風(fēng)聲凄厲，雨水的千軍萬馬蜂擁而至，母親扶著梯子，父親爬上屋頂，在黑暗中摸索著，將那些稻草士兵一捆捆地投入到兵力薄弱的地方，抵擋雨水大軍的瘋狂進攻。父母整夜未眠。雨水肆虐，老屋搖搖晃晃，好似寒風(fēng)中的鳥巢，千瘡百孔的巢里，有三只渾渾噩噩的小鳥。

第二天，雨過天晴，大自然換了另一副嘴臉，陽光暖暖地照著，鳥兒飛上枝頭，世界一片青綠，仿佛昨晚的風(fēng)雨戰(zhàn)爭從來不曾有過。

墳堆上的學(xué)校

六歲那年夏天，我和幾個小伙伴正在村口玩耍，突然有人喊道：“學(xué)校的老師來了！”丟下手中的泥巴，我們慌不擇路，一路磕磕絆絆地跑回了家里。對于我們這群還沒上學(xué)的野孩子來說，“老師”這個人類，是極其可怕的，在我們的認(rèn)知中，老師是專門管學(xué)生的，治理頑童有奇效。說“老師來了”，跟說“老虎來了”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有一種天生的精神上的壓制。

如風(fēng)一般，我一頭撞進家門，雙手關(guān)上大門，躲在門后面。透過門縫，我把眼睛瞇成一條線，偷偷打量外面來的老師。老師是進村宣傳招生的，戴著眼鏡，一身中山裝，斯斯文文的，模樣并不兇惡。父親接待了他，一邊說起我上學(xué)的事情，一邊將我從屁股后面拽了出來。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像一只驚慌的小獸。

老師是村里小學(xué)的校長，也是學(xué)校里唯一的公辦教師。他問了我?guī)讉€問題，說是要考考我。我有些拘謹(jǐn)和羞澀，但對他的問題對答如流。他很滿意，讓我準(zhǔn)備好上學(xué)，又與父親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我的內(nèi)心突然間無比輕松，原來老師不是老虎，至少比我父親好多了。他的出現(xiàn)，就像是一縷光，照亮了一顆幽閉懵懂的鄉(xiāng)村兒童的心。

我終于上學(xué)了，背著母親手工縫制的書包，材料是她珍藏多時，一直舍不得用的幾條毛巾。學(xué)校坐落在村部旁邊的坡地上，兩排大瓦房，中間一個正方形的大院子，一棵碩大的雪松遮天蔽日。這是我見過最好的房子了，村里的房屋多是破破爛爛的土屋，橫七豎八地斜躺在慵懶的時光里，沒有一絲生氣。而這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沒有土坯房，全是磚瓦結(jié)構(gòu)，里面還有一些樹木和花草，仿佛故事書里大戶人家的花園。

最意外的是學(xué)校院子里有幾座墳頭。據(jù)說是附近人家的祖墳，建校之前就在那里，也沒有人敢推掉。這些墳頭成了孩子們的樂園，下課了，我們爬上去，騎坐在墳頭上，像是一個個騎在馬上的將軍，耀武揚威地展示自己的風(fēng)采。大家在上面爬上爬下，玩著打仗的游戲，一會兒工夫，手上、臉上、身上，全是灰塵和泥巴。

清明時節(jié)，有人來上墳，鞭炮聲噼噼啪啪。我們坐在教室里，透過窗戶不時向外張望，教室里嘰嘰喳喳，老師也被迫停止了講課。下課鈴聲一響，我們飛奔出來，跑到墳前，用樹枝撥拉燃燒的紙錢，微風(fēng)拂過，紙錢紛紛揚揚，蝴蝶一樣飛過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植樹節(jié)來臨，老師們一起動手，在學(xué)校圍溝旁栽了一些楊樹。我和同學(xué)追逐打鬧，不小心跌倒了，整個身體趴在一棵小樹苗上。無辜的樹苗被攔腰折斷，我也成了罪人。有人第一時間便舉報到校長那里，校長給我兩個選項：賠款五毛錢，或者從家里找來樹苗，自己補種上。

這讓我左右為難。賠錢是不可能的，我根本沒錢，家里也沒有，即便是五毛錢，對于父母來說也意味著一筆巨款，如果用來買鹽，夠全家吃上半年。至于樹苗，我也不可能弄到，誰家有現(xiàn)成的樹苗等著一個頑童拿去賠償學(xué)校呢？

我決定治療那棵受傷的樹苗。找來麻繩，一圈一圈纏繞，給它包扎嚴(yán)實，像是病人的繃帶。為了保持濕潤，我取來水，拋灑在上面，又給它涂上濕漉漉的泥巴。我每天都去看它，懷著愧疚的心情，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終于，一些時日之后，樹苗沒有枯死，有了復(fù)蘇的跡象，顏色也變得有些青綠。

很多年后，我回到學(xué)校，那棵已成為參天大樹的白楊樹干上，還能看見一塊碗口大的環(huán)形傷疤，像一只眼睛，在無盡歲月里，深深凝望著我。

流淚的牛

初春的大地上，綠色從泥土里冒出來，短短幾天時間，野草大軍便占領(lǐng)了一切。父親赤著腳，土地的深處并無寒意，溫?zé)岬哪嗤梁盟菩鲁鰻t的面包，散發(fā)的絲絲暖意親吻著他光光的腳丫。一頭膘肥體壯的耕牛喘著濃重的鼻息，生龍活虎地前進，它肩上背負(fù)的犁鏵，閃耀著迷人的光澤。父親跟在牛的后面，一手扶犁，一手執(zhí)鞭，長長的吆喝聲響徹空寂的曠野。

這幅春耕圖是父親的夢想。自從分家單過之后，他在那張木板床上，便常常營造這樣美麗的夢。而殘酷的事實是，我家根本沒有牛。爺爺分家，身為長子的父親，所得全部家當(dāng)是兩間土坯草房，兩口袋糧食和一張雙人木板床。牛是大物件，也是生產(chǎn)工具，在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屬于農(nóng)業(yè)重器。父親作為這個剛剛啟航的家庭小舟的舵手，還無法承受一頭牛帶來的重量和壓力。

春耕時節(jié)，父親和母親一人一把鐵鍬，在田里翻地。這是最原始的方法。兩個人沒日沒夜地勞作，常常忘了吃飯，直到聽到我的哭聲，才想起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干活，我在田邊玩泥巴，玩著玩著就睡著了。土地是一頭巨獸，人類為了生存，不得不找來幫手，耕牛是最佳伙伴，有它就有飯吃。兩年之后，父親得到母親娘家的資助，加上自己的一點積蓄，終于有了一頭牛。

這是頭黃牛，體型瘦小，好以角頂人，孩子們都不敢靠近它。父親對它視若珍寶，專門在稻場上搭個柵子作為牛屋。為防人把牛偷走，還在夜晚陪它一起睡覺。夏日悶熱，蚊蠅如麻嚶嚶嗡嗡，父親找來干草屑，潑上幾瓢水后點燃，頓時濃煙滾滾。蚊蠅受不了濃煙熏烤，紛紛逃走。黃牛得以靜臥休息，為第二天干活積蓄體力。

有了黃牛，家里種田的效率大為提高，父母的臉上也綻開了久違的笑容。兩個妹妹分到土地之后，耕地的面積開始增加，黃牛力氣小，干活常常顯得力不從心。父親賣掉黃牛，又賣了家中的稻子，從集市上買來一頭黑黝黝的大水牛。它體型高大，身體強壯，耕地又快又多，很快成為全家的主要勞力，得到我們的喜愛。

水牛性格溫和，頗通人性，與孩子們很親近。每次放牛，來到它跟前，只需摸摸它的犄角，它便會低垂腦袋，彎曲前蹄，讓我騎到背上，然后甩一甩尾巴，晃晃悠悠地走向郊外的草地。傍晚時分，牛角掛著一輪夕陽，牛蹄踩著田間小徑，我愜意地躺在牛背上，根本不需要吆喝引領(lǐng)，雖為不會說話的伙伴，老牛認(rèn)得回家的路。

水牛老了，耕地時跪在泥土里，用力的身體筋骨嶙峋，卻始終站不起來。父親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響花，最終停了下來，沒有落到它的身上。這頭牛已經(jīng)步入老年，歷經(jīng)數(shù)個主人，翻過大大小小的土地，一身的力氣都交給了人類，卻無法安享晚年。

牛販子帶走它的時候，它仰天長嘯，碩大的牛頭不停地磨蹭父親的衣角，一滴眼淚從渾濁的眼睛里溢出。那眼淚，透明而滄桑，有珍珠似的晶瑩純潔，也有面對命運的孤獨與無奈。

【作者簡介】

馬從春，80后，安徽壽縣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青年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日報》等千余家報刊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000余件，約二百萬字。出版散文集《相遇少年時》。作品入選多種書系文集，多篇被用于中高考現(xiàn)代文閱讀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