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何述強是自帶場景的。這種場景,呈現在他的文字里,貫串在他的生活當中。場景就像何述強的影子,與生俱來,亦步亦趨,休戚與共,生死相牽。
尤其在他的散文集《時間之野》里,這種場景的糾結更是發揮到極致。每次“我”的出場,都在作家審美構建的特定環境中。有時,是在家鄉的曠野上,他奔跑,跌倒,痛哭,或是呼喊;有時,是在土城的殘壁下,他看殘陽落下,看月亮升起,看土城在炊煙里迷迷離離;也有時,他在一堵青磚旁邊,捧著沉甸甸的思想;也還有時,他在世界的很多角落,在伏波廟前、軒轅廟里,在赫章、在湘江,他和歲月對話,和高山、流水、門前的石獅子、關帝手里的青龍偃月刀擁抱、戀愛,開出七彩的花兒,長出茂密的青草。
這是何述強,一個活在思想里、書本中的現代人,是我的朋友。只是,何述強和很多人的不同,是他內心的浩瀚和波瀾。很多時候,何述強被他內心的狂風駕馭著、漂流著,在無邊的大海上。
《時間之野》這本書,擱在我的案頭上,有一段時間了。偶爾我會打開來看,看述強心里的隱伏世界,看他那些細微物事和人文,看中國文化的源與流,在作家內心的浪花四濺。
我的閱讀很慢,剛好適合《時間之野》的節奏。正如每次去觀景,我都會多花一些時間,在某處風景停留。我愿意看那些光影的變化,看陽光在葉片上、花叢中的掠過,看小蟲在綠草間一點點爬行,看魚兒在淺水里嬉戲迂回,這很有意思。慢觀賞的好處,就是徹底打開,徹底釋放,用干凈而空白的心里,來裝進喜歡的東西。那些有意思的景致畫面,就會像照片一樣,在我的腦海里留存下來,成為可以回味的經歷,散發生活的馨香。
于是,在我的閱讀中,在述強娓娓道來的節奏里,他的文字逐漸化成了一個一個、一幅一幅的場景,旋轉、跳躍,舒展、飛翔、落下、枯萎、消融,像一片片的葉,也像那些即將消逝的情感。
如果把閱讀當作一場電影來觀賞,《時間之野》的視覺沖擊力是強悍的。這是一個人無比浩瀚而紛繁的內心宇宙,是平行時空里的隱藏世界。所有的場景都似曾相識,卻又不大一樣。細思慢品,有幾個略帶魔幻的場景,款款而來。
這是土城,荒涼的田野上,開著蓬勃的野花。鏡頭拉近,逐漸清晰的兩個人,是述強和他珍愛的詩人杜甫。
土城是一個概念,是述強筆下的故鄉,也是他文字中描繪最多的場景。在羅城仫佬族自治縣龍岸鎮的一塊土地上,很早以前,不知道是什么人用石頭做基、用泥巴沖墻,筑起了一條長長的城墻。在城墻里面,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屋舍儼然。先人們用城墻圍出家園,在家園里開荒、種地、繁衍、生息。對他們而言,這條蜿蜒的土城墻,不僅是標志和界線,也是信仰和圖騰。
泥土沖成的墻,旁邊是一條河,河水湯湯,綿延流淌。而風中的故事,就在這座土城里蓬勃、生長、發芽,生生不息。
幾百年過去了,城墻已經破敗,河流也斷成幾截。河水依然流淌,很多鄉親都搬遷了地方,有了新生活。而述強,還是經常回去,看看土城,看老去的河流和土墻,看瘋長的蔓草。在述強眼里,不管歲月如何變遷,房屋如何更迭,生活如何變化,總有一些東西和物件,總有一些景致,是屬于家鄉的,屬于這塊土地執拗的、固有的印記。他探尋和記錄這些印記,尋找心靈深處那些被遮蔽、被埋葬、逐漸遠去的情感。
殘陽西下,土城是金黃色的,萬物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偶爾風過,滿地荒草搖曳。此時的土城,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城墻之下,一條舊船上的兩個身影,是述強和杜甫。
這是一幅凝固的畫面。杜甫很瘦,如搖曳的竹。他的臉,在夕陽下有著青銅般的質感。述強覺得,杜甫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就是詩、歲月和歷史。此時,穿越了時空的兩個人,隔桌相對,濁酒新停。葉稀風更落,山迥日初沉,一只孤獨的白鶴緩緩飛過,黃昏里的烏鴉停宿山林。這個提煉出來的畫面,如千年的詩卷,在土城里鋪展開來,獵獵作響。
在何述強思想成長的過程中,杜甫是一個重要的存在。杜詩里的雄渾壯闊,詩人心中的秋涼和悲壯,對他有著巨大的沖擊。在一次次吟誦、反反復復的抄錄中,杜甫和述強的故鄉、生命相融、成長,成為他感知世界的切口,也構筑了他人文世界的寬闊和滄桑。
我想,當杜甫先生翻看《時間之野》的時候,一定有一種心有戚戚的知己感。在時間的鞭影里,在故鄉的松竹月下,在石龜行走的記憶的洪荒曠野中,在隱伏的村莊之上,我看見他們蹣跚走過的身影,我聽見他們和彼此、和世界的對話。我始終認為,在何述強的心里,住著一個杜甫。述強說,拉住你的手,這樣的夜晚才不會迷路。
杜詩也好,述強的散文也罷,語言都沉郁頓挫,而境界卻是雄渾壯闊,風高浪急,有著濃重的歷史感和縱深感。在《時間之野》里,我們能在具體細致的景物描繪中,感受到作家內心情感的細微波動。龍江河北岸老屋邊寂寞的墳碑豎起的時候,可以俯視大千世界,蕓蕓眾生。而倒下的時候,就只有面對悠悠蒼天了。豎起和倒下,是石碑的命運,而在作家的情感浸潤下,石碑又何嘗不是人生呢?作家對一塊石碑的情感歷程,層層推進之后,這塊普通的石碑,讓我們的心和生死、和世界有了關聯,有了互動和共鳴。這是文字的魅力,也是作家人格、審美和世界觀,通過表達實現的共振。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子美先生已經遠去,但詩文長留,在寂寞的夜里震顫和溫暖我們的心靈。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一千多年過去了,在時間的曠野上,在何述強的文學世界里,我們能讀到的,不僅僅是故園情深,鄉愁親情,更有著人間疾苦和普世胸懷。好的作品,除了有著文字的幽香,更具社會和時代的重量。
這里描繪的場景,不是《時間之野》里的固有呈現,而是對文章思想的感受、提煉和延展。我總覺得,述強的文章,是他和歷史、和社會、和時空、和自己的對話。每一段對話,都有思想的閃光。
來寶是一條狗,一條潛藏在故鄉土地上、消失在老屋中的土狗。但來寶也是一個人,是曾祖父家庭里的重要成員,是述強和祖輩、和故人的情感紐帶。
夫子是孔夫子,是圣人,是中國人的文化魂魄。
此時,百年香火的安寧寺里,鐘聲悠揚,青煙裊裊。老和尚在寺廟門口,打掃一地落葉。陽光揮灑在落葉上,滿地繽紛,像水珠子滾落到了地面上,很是好看。在寺廟側房茶室里,坐著三個人:孔子、述強和來寶。
夫子老了,夫子一直都老。夫子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如阡陌般深刻。夫子溫和地坐著,袖子上落著幾縷閃光,有幾分靈動。述強坐在夫子下方,端著碗,沏著茶。在述強的腳下盤腿坐著、瞪著眼睛的,是土狗來寶。
龍岸土地上種植的茶葉,有著淡雅的茶香。新沏的明前茶溫暖柔和,抿一小口,滿嘴都是綠葉的香。述強拱手行禮,目光望著夫子:請問老師,何為時間,何為生死?
夫子揮揮衣袖,揮落幾許燦爛,微微笑了,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若無悔,若有仁,何來惑也?
夫子的聲音渾厚,如鐘鼓輕鳴,回蕩在偌大的寺廟里。來寶站起來,跑到門外,銜起吃飯的木瓢,往河邊奔去。述強品味夫子的話,陷入沉思。安寧寺外,陽光如野花灼灼盛開。
《時間之野》里的文章,大多描寫細微的事物,以及由這些事物聯系的人物、事件、過去和未來,豐滿多姿,循序推進,娓娓道來。這些事物并不奇特,都是平常看到的。但是述強的不凡就在于,他能將最尋常的事物組合在一起,和身邊的人物發生關聯和故事,讓人不知不覺走進他預設的奇幻時空,在共同的情感里休戚與共。這是很大的能力。而鑄就這種能力的,是無處不在的人文。
關于人文,中華文化很早就有體現。公元前685年,齊桓公有了九和諸侯、一匡天下的想法。管仲對齊桓公說:“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這是人文思想最早的出現。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一個核心的理念,就是“仁”。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生動描述了德行的社會意義;在政治上,孔子堅持主張德治;在教育上,主張有教無類、因材施教,這都是以人為本的體現。也可以說,重視人文,以人為本,是中華文化的一個核心教義。
浸潤在厚重傳統文化里的《時間之野》,一個很大的特點,在于“以人為本”的創作理念貫串始終,無處不在。來寶是一條狗,是作家都沒見過的一條狗。但對于述強來說,來寶背后站著的,是未曾謀面而且永遠見不了面的曾祖父。老和尚、曾祖父、祖父、戲水的孩童,這些構成鄉愁和念想的人,因為一條狗而有了關聯,而生動有趣。安寧寺也好,曾祖父的煙斗也罷,還有來寶吃飯的木瓢,這些普通的、司空見慣的微小物件,因為人的存在而栩栩如生,而令人憐惜,而耐人尋味,這是多么生動的技法!
述強用最簡單明了的手法,用環環相扣、縝密嚴謹的文化邏輯層層推進,在時間的曠野上立起了他文學世界的各種人物。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以及人物背后的人生指向和哲學意義,是《時間之野》人文價值的最大體現。
在述強描述的眾多人物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三伯父。三伯父不僅是父親的哥哥,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文化大革命”時期,父親被無端拘禁,生命垂危。三伯父在漆黑的夜里沿河搜索,智過關卡,搬來救兵,才把父親救出,因而和父親、和“我”感情深厚。有一次和三伯父共居一室,半夜“我”醒來,發現蚊帳里到處都是蚊子。我央求三伯父起來打蚊子,三伯父丟下一句“蚊子也要生活”,之后繼續沉沉睡去。這場景的描述讓人忍俊不禁,濃濃的生活氣息噴薄而出,令人難忘。而處在手術后半昏迷狀態的三伯父,留給我金聲玉振的那五個字——“別做發財夢”,更是振聾發聵、字字千鈞,質樸中包含哲理,平凡里充滿厚望,讓三伯父的形象一下站立起來,超越生死,鮮活生動。
還有丟了兩百塊錢的舅公,執著于起亮堂堂房子的母親,愛酗酒的弟弟,尋找水碾的舅舅,連續失去親人的謝思卿,守護閱讀的關圣帝,等等。每一個物件的背后,都站著一個鮮活的靈魂。感受這些人的命運,觸摸這些靈魂的深處,我們很鮮明地看到,一個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超越了生死、源于生活而又超脫于生活的作家思想里的世界,踏著祥云,向著我們而來。
作家落筆創作的時候,其實是有態度的,這種態度,和作家的成長歷程、文化形成和生活環境息息相關,是遮蓋不了的思想和情感,是人的普世觀。閱讀《時間之野》,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樣的場景:心靈與世界的對話。
沒有特定環境,也沒有物件陳設,只有一束光,照亮生命的光,從上空斜照而來。光圈里的兩個人,一個是述強,一個是弘一。
弘一法師靜靜坐著,像打坐的佛。述強也端坐著,迎著光來的方向。述強問大師:大師,愛是什么,人是什么,我是什么?
弘一法師沉吟一會,雙手合十,說出兩個字:慈悲。
一切都很安靜,沒有風雨落下,沒有日月輝映,沒有貪嗔癡念,只有停滯的時空,沉默的空氣。愛是慈悲,生死是慈悲,故鄉是慈悲,世界是慈悲。
在《時間之野》里,生死是貫串的主題。細細品味,你會發覺,在眾多的死亡故事里,都有著普世的光芒。
“一次次坐上例行公事的汽車返回故里,大都是去經歷親人的故去。”在作家筆下,在客觀的生活中,死亡是和故鄉最多的聯系。直面死亡,經歷死亡,重復死亡,是每個人生活的日常。
和死亡息息關聯的,是身邊平凡的親人們。做木匠的小叔,因為想再做一條撈沙子的竹排,跌落路邊的水溝里,從此沒有起來。小叔死得并不光彩,甚至有些窩囊,但小叔送給“我”家里的長沙發,依然溫暖而鮮亮。小叔“慢工出細活”“十快九馬虎”的嘮叨,長久以來在耳邊回響。在外做官的謝思卿,因為謝覃兩家的械斗,一夜之間失去了妻子和三個兒子,禍從天降,痛不欲生,即便如此,晚年的謝思卿,還是有了一個美麗的女兒寬鳳,“寬鳳像一株修竹在山谷中靜靜生長,她給謝思卿的凄涼老境帶來莫大的慰藉”。在《時間之野》里,所有經歷的死亡,黑暗的夜空中,總有一束光芒,破空而來,或是油然而生,照亮最底層的人生。
黑暗夜空的那束光芒,或許渺小,但卻溫暖、堅定、踏實。死亡不是毀滅,是世界的周而復始。生活不僅有艱難,也有歸家的一壺暖酒。這些散碎的、不經意間的人性光輝,珍珠一般閃耀在《時間之野》的各個篇章里、故事中。沿著閱讀的指引,我們踏光而行,即便傷痕累累,亦不放棄。
慈悲是一個簡單的詞,卻有著不凡的意義。在佛家的教義里,慈悲包含兩個方面的意思:慈是指給予眾生安樂,而悲則是指拔除眾生的痛苦。慈悲是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限制的,站在更高、更遠角度,來衡量、對待世人的心態和行為。
用慈悲的心記錄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尋找溫暖,隱伏在《時間之野》里的心靈暗線,是這本書豎起的一桿帆。風高浪急,揚帆遠航,頂風冒雨,是這段閱讀旅程的真實寫照。
不能否認,這本書是記錄苦難的。苦難生活是作家創作靈感的觸發點,無論個人的困境還是整個社會的苦難。在《時間之野》里,通過表現和探索苦難,作家深入人性的內核,揭示人類的真實情感和內心痛苦,讓文學作品有了更為厚重的社會意義和穿透力。這也是這部作品的使命、責任和價值所在。
沒有人不愛故鄉,沒有人不愛親人,沒有人不愛身邊的世界。述強用自己半生的經歷和坎坷,用干凈的、單純的、文化的心穿透苦難,感悟人生,用思想里的驚濤駭浪,澆灌出這朵曠野之花。花開艷麗,光芒萬丈,堅定執著。
此時,一束光照在《時間之野》的封面上,熠熠生輝。淡淡墨香中,我們干杯、歡笑、暢談,迎接新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