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朗·佩博斯：消費主義是當代美的一種形式

法國藝術家洛朗·佩博斯（Laurent Perbos）以雕塑為主的作品，創作了一個富想象力與敏感性的世界，以探索藝術與公共空間的互動關系。在第二屆超媒體藝術節（以下簡稱“MMAF藝術節”），佩博斯攜其為巴黎奧運會創作的《美與姿態》（La Beauté et le Geste）再度亮相。

洛朗·佩博斯Laurent Perbos

法國藝術家洛朗· 佩博斯（LaurentPerbos）的藝術創作以雕塑為主，并涉及繪畫、攝影、裝置、表演等多種媒介，他從藝術史和自身經歷中汲取靈感，創造出想象、抒情和敏感的世界，并在其中注入生命。2024 年巴黎奧運會期間，佩博斯在法國國民議會廳前的臺階展出的作品《美與姿態》（La Beauté" et le Geste）引起熱議。這系列以奧運為創作母題的作品，結合籃球、拳擊、標槍、射箭、沖浪和網球這些體育項目，受“米洛的維納斯”啟發，佩博斯為這一藝術史中的經典形象重新賦予當代意涵，并通過藝術與體育的巧妙結合及對流行文化的引申，顛覆傳統敘事中以男性為主導的體育世界。洛朗· 佩博斯的創作擅長在大眾文化與“高級”文化、日常消費品與美術史杰作之間通過互相矛盾的符號轉化打開朝向嶄新的敘事空間。

繼去年以《賽道》（Race car track）在首屆MMAF藝術節為觀眾帶來在公共空間與藝術的意外相遇后，洛朗· 佩博斯今年繼續攜代表作《美與姿態》回歸。前一作品最初想法來自佩博斯對網球場的重新審視，結合以“流動、速度和位移”這三個主題詞，并在保留運動場概念的同時，提出了“賽車跑道”的概念，以賦予場所更多的趣味性與參與感；至于后者，則讓維納斯重新擁有了手臂呈現“美麗的體育姿態”，且每座雕像的色彩與奧林匹克五環的顏色相對應。佩博斯在其作品中頻繁融入體育運動，主要是因為他對大眾活動和流行文化的關注，尤其是通過“解構”邏輯進行創作，而體育恰恰能夠快速引起觀眾的共鳴，佩博斯認為“還有什么比以體育為媒介來創造與觀眾交流的新空間更好的方式呢？這些分散注意力和游戲的時刻在白立方的四壁內引入規則，盡管這些規則眾所周知，但卻與展覽的規則相去甚遠”。

在佩博斯看來，藝術不僅是一種表達形式，更是一種通過游戲化的方式來理解和探索空間的方法，使觀眾重新發現那些短暫存在的過渡性空間，“目標是為公眾帶來視覺上的震撼”。通過改變日常物品的某些特征，如重量、大小或顏色，可以創造出超現實的物體，從而打破觀眾的認知，使其陷入新的視覺體驗和語義層面去理解和體會公共雕塑本身。

洛朗· 佩博斯一直是公共藝術創作持之以恒的實踐者，在此次的專訪中，洛朗·佩博斯回溯了兩次參加MMAF藝術節的經歷，并談及作品《美與姿態》的構思緣起，同時分享了公共藝術的地點與公共性、對流行文化的思索，以及對上海這座“持續閃耀的城市”的觀察。

《美與姿態》的緣起

MMAF：讓我們從你今年在巴黎奧運會期間于法國國民議會廳前臺階展出并引起廣泛討論的公共藝術雕塑《美與姿態》說起，能否談談本次合作的緣起？它是如何產生的？你是如何構思這件作品的？

佩博斯：2022年，法國國民議會邀請我為2024年即將舉辦的巴黎奧運會創作一件作品。我當時就想創作一件既象征巴黎又代表體育運動的創作，于是很快就提出了這一系列雕塑的想法，決定以不同的運動姿態重新詮釋米洛的維納斯。這個項目提議最終得到了委托方非常積極的反饋。

項目獲得法國國民議會批準后，面臨的主要挑戰是如何找到資金來制作這件作品。我必須自己邁出這一步，而這并不容易。很幸運，最終我在比利時得到了收藏家和贊助人斯蒂芬· 烏霍達（Stephan" Uhoda）堅定的支持。項目落成后收獲了許多公眾的正面評價，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但同時也得到了一些來自藝術界保守勢力的批評，他們認為這項創作褻瀆了許多美術史中的經典圖示。例如，米洛的維納斯，以及法國國民議會所在地波旁宮。

在奧運會期間展出這系列作品——這一特殊時機使我萌生了將古代雕塑與體育運動相結合的想法。米洛的維納斯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五件雕塑之一。因此，我很直觀地選擇在這個項目中對其進行重新想象。這座無臂雕像于1821年在希臘被發現，人們對它最初的姿態有許多猜想：它是手持蘋果嗎？還是將手搭在戰神馬爾斯的肩膀上？為了激發人們的想象，我將米洛的維納斯投射到當代世界，并邀請她參加2024 年的巴黎奧運會。就這樣，這座著名的雕像找到了自己的雙臂，開始加入各種運動。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在大眾文化和“高級”文化之間，在日常消費品和美術史杰作之間，這件作品在互相矛盾的符號互相轉化與短路的時刻打開了朝向嶄新的敘事空間。

MMAF：你包括《美與姿態》在內的許多創作都反映出對于神話的興趣。同時，你也對大眾文化中的娛樂活動表示出濃厚興趣，并將它們稱之為“社會神話”。能否進一步談談你對于神話的迷戀，以及關于“社會神話”這一說法的觀點？你對流行文化的態度是怎樣的，你又是如何通過藝術去捕捉、強調和呈現流行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切面？你認為流行文化是當代神話的一種表現形式嗎？

佩博斯：神話是我們社會的基礎。無論我們喜歡與否，它們都與我們同在，并以不同的方式在生活中時隱時現。時至今日，它們不僅存在于高雅文化，也與大眾文化緊密關聯。例如，神話中的英雄——尤利西斯（Ulysses）、伊阿宋（Jason）、阿爾戈英雄（the Argonauts）、卡斯托耳和波呂丟刻斯（Castor and Pollux），它們實際上有點像古代的復仇者聯盟。事實上，許多神話英雄都能在漫威大片中找到身影。在法國的大眾文化中，與其說米達斯（Midas）是古代神話中點石成金的國王，其實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汽車輪胎公司。因此，我所說的“社會神話”是指來自大眾文化的一切，例如，日期、地點、事件、物品，這些都是某種思想、情感、關注的結晶，隨后，它們被當作一種強烈的標志和象征，成為流行文化的代表。這些符號以各自的方式滋養著我們每個人，同時又保持著一種共同的文化（格拉斯· 庫普蘭，《X 世代：加速文化的神話》）。

公共藝術與“公共性”

MMAF：國民議會大樓、商業購物中心、國家圖書館……你的公共雕塑通常是為了在不同的場所展出而設計的場域特定作品，能否談一談你在創作時如何將不同的地點納入考量？

佩博斯：當我被要求在法國國民議會所在地波旁宮展出我的作品時，不得不承認，有無數個問題在困擾著我，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在這樣一個我并非熟練的政治場域展出我的作品？我的初衷是創作一件能夠刺激感官和思維的創作。我一直在思考藝術作品在公共空間中的位置，藝術作品是否應該脫離其所處的空間，或者相反，是否應該成為其所處環境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第一種情況下，它純粹是藝術家創作方法的摹本而不受公眾看法的影響。在第二種情況下，作品是一個形成聚會的場所，將自身融入環境，鼓勵藝術、建筑和公眾之間的對話，將觀眾置于中心位置。我通常贊同第二種選擇，盡管這并非絕對規則。

MMAF：能否進一步談談更大的展出環境對你作品的影響——你的作品與展出城市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比如，去年在上海為首屆MMAF 藝術節創作的《賽道》（Race Car Track），你如何理解上海這座城市的城市精神？

佩博斯：2018年，受法蘭西學院邀請，我來到上海高樓林立的陸家嘴區域，為這里的綠地公園公共空間帶來作品《運動幻想曲》（l’effort moderne）。這座城市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其堅定的前瞻性。同年，我也陸續前往許多世界其他的主要城市：巴黎、紐約、首爾、東京等。巴黎以這里的建筑、文化遺產與浪漫的懷舊情懷充斥著19世紀的氣息，而紐約則更多地與20世紀聯系在一起。首爾、東京，尤其是上海，無疑是21 世紀的城市。而從巴黎到上海，乘坐飛機只需大約十小時，這是一種神奇的體驗。如果說紐約是一座不夜城，那么，上海就是一座持續閃耀的城市。

公共空間的藝術作品，尤其是短時性的作品，都建立在相遇的基礎上——與地點的相遇、與人的相遇：邀請你展出作品的人、生活在此地的人……或是與某個時刻、某個時間性的相遇等。所有這些因素都有助于藝術創作理念的形成，進而影響其形式。即便是基于我已有的創作方法，我依然相信在一定的情景下催生的靈感的迸發，它們在我的創作中至關重要。

這些項目還關乎新穎性和實驗性，關乎不要被已知呈現結果的材料、形式和實驗所束縛。今年在“MMAF 藝術節”呈現的作品并非場域特定，而是一件我已經完成的作品，但它同樣向對這片城市空間敏感的公眾開放。

MMAF：你的作品經常在不同的場景之間轉換，比如《賽道》，它將賽車場轉換到購物中心的臺階上。還有《Aire》這件作品，它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版本呈現在多個環境中。你如何處理這些空間之間的重疊和轉換？在這些轉換中你希望激發怎樣的對話？

佩博斯：就像我經常提到的，我的目標是為公眾帶來視覺上的震撼。在我看來，藝術是一種以游戲的方式理解空間的方法，它能夠使我們重新發現那些短暫存在的過渡性空間。藝術家的眼睛是一種讓日常生活充滿魅力的工具，我希望能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MMAF：你如何看待為公共空間創作雕塑與為博物館和美術館等白盒子空間創作雕塑之間的區別？你認為在為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空間工作時需要考慮哪些因素？

佩博斯：當我在為公共空間創作時，我傾向于希望與觀眾產生強烈的互動，創作出公眾可以漫步或至少在身體和精神上都可以體驗的作品。事實上，公共空間作品的特點之一就是將自己強加給觀眾，因此，我認為必須考慮如何創造交流空間的可能性，因為這不是必然的。畫廊空間與某種規范相呼應，而公共空間則不盡相同。在一個專門的藝術空間里，人們有一種事先的期待，一種面對藝術作品的渴望，而我們接受作品的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這種期待的影響。

MMAF：公共藝術在社會變革的潛力方面往往比白盒子里展示的作品更有野心。與此同時，由于它存在于博物館的庇護環境之外，有時需要考慮到更多層面的受眾群體的接受度以及倫理上的考量。你在過去的公共藝術項目中是否觸碰過這樣的概念與理解的邊界？在創作公共藝術時，你是如何探索、駕馭與考慮這些邊界的？

佩博斯：我不知道公共藝術是否更具野心，但它肯定對不同的問題作出了不同的回應。作為一名藝術家，無論是在工作室還是在公共空間創作，我都會不斷面對各種限制。我的工作之一就是讓這些限制成為一種建設性的約束，而不是障礙。你必須知道如何保持靈活性，同時堅持自己的藝術方法。

對流行文化的思索

MMAF：通過顛覆原有規則和功能的再創造，體育運動時常是你作品中的主題。體育運動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為什么你會如此頻繁地將它們融入你的創作中？

佩博斯：一般來說，我的作品主要涉及大眾活動和流行文化中的娛樂活動（例如游戲、體育、DIY 等），所有這些都是以一種“解構”的邏輯在進行。在我的第一批雕塑中，我選擇圍繞體育用品展開創作，因為它們為人們所熟悉，與公眾有著不可否認的聯系。作家與藝術評論人吉恩· 馬爾克·懷特瑞爾（Jean-Marc Huitorel）曾斷言：“體育和藝術有著共同的歷史，那就是現代性的歷史，它們互相汲取表現的手段，后者從前者那里借用形式、圖像，并在其提供的海量現實中摩擦自身，也迷失自身。”

將與體育世界相關的物品進行改造和置換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它與原創藝術作品不同，日常物品為人熟知的形式節省了觀眾對其進行解讀的感知時間。當我們改變物體的某個特征，如重量、大小或顏色時，我們就會得到一個不同尋常的物體，將觀眾帶入一個超現實的情境。這種視覺和語義上的碰撞擾亂了觀眾的視線，使其陷入一種新的類型學之中。

MMAF：你的作品通常具有高飽和度的色彩和對塑料材質的迷戀。這是否隱喻了你對當代流行文化的看法？這是不是你在刻意制造一種當代奇觀？

佩博斯：我的目標之一是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我使用對比鮮明的聯想和矛盾的材料，并以連鎖超市典型的主色調為基調。在創作過程中，我試圖改變日常生活中一系列物品的內涵和價值，因此，也改變了人們對其的想象。不管是古董雕像、鍍金積木或是大型水晶雕塑，它們都通過在形式、象征意義和材料上做文章，強調一種狀態的同時又反對自身。我想表達的是一個人造的世界，或者說，我們在渴望實現一種真實的同時，又面臨著對消費主義和過度生產的迷戀。這兩者之間存在著真正的矛盾，而消費主義和過度生產實際上又導致了膚淺、虛榮和矯揉造作。這是一種希臘式悲劇，這種戲劇性的情節并不喚醒真實……在我看來，這是當代美的一種新形式。我們不應該惋惜，而應該學會欣賞。

MMAF：除了雕塑，你還從事繪畫、攝影甚至表演工作。能否談談這些不同媒介之間的內在聯系，以及它們如何在你的作品中相互轉化？你對創作公共雕塑的熱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佩博斯：我的藝術確實涉及多種媒介，但雕塑顯然是我的最愛。當我在藝術學校學習時，我最初主要從事繪畫工作。后來我開始接觸雕塑，以此來消弭繪畫作為媒介時出現的一些問題。我的意圖是創造一種新的形式語匯，它介于繪畫和雕塑之間，誕生于形式、材料和理念之間的關聯。

MMAF：你曾在采訪中表示，“我是20世紀90年代生的藝術家群體中的一員，我們不再相信60 年代藝術的激進主義，也不再相信僅靠藝術就能帶來重要的社會變革”。能否進一步談一談，你的創作方式與60年代的激進主義具體上有何不同？你如何看待你的作品中的政治性？

佩博斯：我的雕塑作品是新現實主義者發起的“集合藝術”（assemblage）實踐的一部分。這是一種“不回避快樂”的藝術方式，完全接受其美學的一面，并且不局限于此。我認為，藝術既可以嚴肅認真地對待，也可以保持某種形式上的輕松。游戲和幽默使之成為可能！因此，幾乎在我所有作品中，我都對社會互動產生了明顯的興趣，這種興趣帶有某種諷刺意味，但不帶有意識形態色彩。它們可以被用于政治解釋，這取決于你如何看待它們。我不喜歡過于刻板和強制性的定義，我更喜歡轉移視線與眨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