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學者“觸網”是學者利用網絡技術手段,融入網絡公共空間,趨近公眾文化生活,促進知識社會化傳播的實踐。學者“觸網”的社會現實、本質內涵和制度基礎呈現了其合法性的三重來源:融合數字技術的工作實踐轉型,綜合替代指標的學術評估轉向,網絡文化病癥引起的專業知識危機。這些因素使得學術文化轉向開放性、公共性和文化建設性,技術影響下的學術工作環境變化與學術文化內涵演變構成現實基礎;公共知識生產的網絡化、社會學術的具象化、互聯網內容生產的專業化澄清了學者跨越不同邊界傳播知識的行動向度,構成學理基礎;加強網絡空間治理的戰略指引,促進網絡科普的政策支持,推動網絡文化成果評價的機制創新,強化網絡新媒體傳播的組織行動凸顯出結構性的促進因素,構成制度基礎。高等教育管理者應從培育學者個體的網絡素養,明確大學組織的監管職能,深化學術共同體的價值觀念等方面入手,在行動層面思考客觀存在的風險性和應對的可為空間。
[關鍵詞] 學者“觸網”;知識社會化傳播;知識網絡化;網絡空間文化培育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6.013
[中圖分類號] G40-052; G434; G206" " "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6-0128-12
中國學者“觸網”可追溯至網絡論壇和博客時期。2007年,首個中文綜合性科學網站——科學網采取實名制“構建全球華人科學博客圈”,而此前圍繞特定專業領域進行小圈子交流的微型社區和論壇早已遍地開花。這一階段的學者“觸網”主要體現為傳播技術與渠道的工具轉向,傳播范圍和內容尚局限于圈內學術交流,但博客作為“公開日記”的本質屬性蘊含著使之向網絡多元圈層延伸的潛能。2009年和2012年微博和微信公眾號相繼問世,標志著以文圖為載體的自媒體成為新興信息源。一部分學者攜帶專業知識走出象牙塔、進入大眾視野,參與關鍵意見領袖的自媒體傳播模式和互聯網“泛知識”類內容生產,面向公眾輸出知識和觀點。這一階段的學者“觸網”走向傳播圈層突破的空間轉向,自媒體作為“公共平臺”的開放性為專家學者與普羅大眾搭建起連接通道,傳播范圍擴大和理解門檻降低是該階段的一體兩面。借著移動互聯網和智能便攜設備升級普及的東風,2016年短視頻平臺乘勢而起,而從“用戶生產內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向“專業用戶生產內容”(Professional User Generated Content,PUGC)的轉型也正在發生。植根于新的發布載體和互動形式,這一階段的學者“觸網”與網絡文化的聯系程度加深,并呈現諸多變式。他們以更為新穎活潑的形式、通俗風趣的語言、貼近現實的敘述,將專業化、小眾化的高深知識轉化為通俗化、大眾化的公共表達,在網絡中獲得流量、贏得受眾、吸引資本,并產生更加廣泛的社會影響。如中國政法大學的羅翔教授在B站上開設“羅翔說刑法”賬號,通過案例的幽默解讀,傳播嚴謹的法律知識和法律精神,蟬聯B站2020年度和2021年度最高人氣獎;復旦大學的陳思和教授于2020年在喜馬拉雅領銜推出在線音頻系列“中國文學大師課”,通過深度講解文學經典,探討當下青年議題;華東師范大學的劉擎教授加盟辯論類網絡綜藝“奇葩說”,用哲學思想和平實語言,解釋社會現實問題,引起較大社會反響;同濟大學的吳於人教授退休后在抖音上演示趣味物理實驗、科普物理常識,積累了超過500萬粉絲。
如今,網絡已徹底重塑知識的形態、載體和知識活動的場域、價值依歸。學者利用網絡技術手段、融入網絡公共空間、趨近公眾文化生活、促進知識社會化傳播的“觸網”實踐打破了學者“在大學校園內專注于人才培養和學術研究”的“出世”感和在傳統主流媒體中的嚴肅形象,拉近了學者與社會公眾的距離。學者“觸網”因參與群體不斷擴大、社會影響持續增能而受到關注,成為高等教育管理領域無法忽視的現象。有學者對其發揮的知識普及效果表示肯定1,但更多學者則是質疑這種現象中可能存在簡化知識,甚至歪曲知識的嫌疑2,認為其有悖于學術職業所秉持的生成與傳播復雜知識的學術使命和認知理性的職業文化。學者“觸網”究竟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專業力量延伸至網絡空間文化培育的積極現象,還是會造成學者專業形象的損害抑或對傳統學術倫理的沖擊,是一個有待討論的問題,需要結合社會現實、本質內涵與制度基礎,對其合法性形成整體理解。
一、學者“觸網”的社會現實
技術發展與社會文化相互影響、相互建構、相互形塑3,數字技術應用、社交媒體興起、信息體系重構等技術特征加速了知識的網絡化、社會化傳播,構建了學者“觸網”的社會現實。
(一)數字技術應用、工作實踐轉型與學術的開放性
數字技術的發展與應用促進了高等教育機構的全球連接和高等教育環境的民主化,數字化內容的豐富形式和易獲取性極大程度地推動了知識的社會化傳播與全社會共享4,使其能夠支持更加公平、高效、透明的學術實踐,包括開放的研究與開放的教學。一方面,研究機構和研究人員利用網絡交流研究進展和成果,OA期刊和在線數據庫開放了研究工具、研究數據和研究成果的免費訪問和資源共享5,專業期刊向融媒體轉型、建設視聽化內容和學術新媒體的增值服務擴大了學術工作的社會影響6,顯著影響了研究實踐。國外如CNS三大刊、《柳葉刀》,國內如中華醫學會系列雜志、《中國社會科學》等期刊邀請論文作者以視頻形式對刊發論文進行內容延伸、主旨講解和可視化呈現,旨在實現學術論文的增強出版和成果轉化。另一方面,遠程教學、在線討論、視頻講座、音頻錄音等方式已成為大學提升教學質量、增加師生互動、促進自主學習的具體實踐,開放教育資源正以極低的成本向全社會提供高質量的在線課程和學習內容1,慕課進一步為學習者構建支持性的學習環境并促進多對多互動式的學習網絡,深刻影響了教學實踐。
大學開放的研究實踐與教學實踐體現了數字技術對學術工作的滲透與反饋,對學者而言,“參與式的網絡和信息技術將改變他們從事研究、教學和社會服務的方式,塑造了學術工作的開放性、靈活性與透明度”2。學者利用在線社交網絡來表達、分享、評論、改進、驗證和反思自身的學術實踐,促進知識生產和傳播的民主化;通過遠程交流建立全球化的學術聯系,便捷地獲取研究信息與尋找國際合作的機會;在在線學習環境中更新教學方法與技能,接觸多層次、多類型、大規模的學生群體;半公開地建立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學術生活,切實有效地實現具有社會價值的學術目標3。這些融合了數字技術的工作實踐成為學者連接社會群體、提升個人聲譽與地位、獲取社會資源、實現多種學術目標的有效工具,也進一步促進了數字技術在高等教育中的應用。
數字技術拓寬了學術工作的空間和學術交流的模式,使知識的獲取和傳播更加開放與平等。學術成果通過在線出版實現開放獲取,使得學者能夠克服成本障礙、通過網絡檢索獲得更廣泛全面的期刊文獻,并利用網絡新媒體的即時表達來進一步推廣。學術的開放性不僅體現在數據共享和同行評議,其涵義已經擴大至公眾參與和多樣化產出。學者不再困守象牙塔,而是通過網絡接觸更廣泛的潛在受眾,使學術研究融入更廣泛、多層次的社會對話,同時促進不同觀點、經驗和知識參與。數字技術的迅速發展及其在高等教育領域的應用對學術工作的影響是顛覆性的,以至于“純線下的生活變得難以想象”4。學術工作與數字技術在協商中共同演進,是驅動學者“觸網”的現實因素之一,促使學者與網絡的關系變得密不可分,打破組織邊界,實現知識的開放獲取與平等參與。
(二)社交媒體興起、學術評估轉向與學術的公共性
傳播技術與媒介的變革重構了學術傳播秩序。社交媒體是擁有社交屬性的新媒體,具有不同程度的連接性、開放性和強大的影響力5,改變了學者獲取信息、展開研究、傳播成果的方式。ResearchGate、Academia.edu、小木蟲等國際國內科研學術交流平臺已發展為學者在公共領域擴大知識傳播、促進學術交流、建立實踐社群的重要空間6。學者出于擴展專業網絡和增加研究可見性的動機,還利用非學術型社交媒體來促進專業身份和提升知名度、加強學術傳播與交流、尋找潛在合作對象、跟蹤最新研究趨勢7,如在社交網絡(如LinkedIn、微信個人訂閱號)中維護在線名片與積累人脈,在博客平臺(如WordPress、新浪微博)中發表觀點、論述和科普內容,在視頻平臺(如TED、B站)中講解和討論科學與技術1。基于社交媒體的學術參與突破了傳統學術發表的限制,具有非正式性和自由度,促使學者在正式制度之外建構學術身份與民主化的知識體系。
社交媒體為學者提供了加速知識轉化、增加外部知名度和影響力的工具,對學術創造類型和傳播方式的顛覆加速了“不發表就出局”的學術評估范式轉型,即從重視數量與質量的內部評估轉向對社會貢獻與影響力的外部評估。學術界興起了以替代指標(altametrics),即基于社交媒體的非傳統學術參與情況作為傳統引用指標的補充,來衡量學術工作的社會影響,以應對其專業價值認可度低、在學術晉升中缺乏制度激勵甚至被排除在傳統學術工作之外等挑戰2。如澳大利亞的社會參與和影響力評估報告特別關注大學科研的社會互動與實際貢獻,包括學術成果的在線瀏覽、下載、轉發、引用的數量等替代指標3。美國的大學聯盟也在積極探索基于社交媒體的學術參與的評估框架和將之納入終身教職與學術晉升制度的共同指南4。這些學術評估轉向為學者在學術期刊以外發表研究成果、促進學術傳播提供了制度支持。
除了正式的學術評估轉向,社交媒體的開放性和“固有的社交性”還隱含著擴大對學術的非正式的社會評議,包括以評論、發帖為代表的顯性評議和以點贊、收藏、轉發數量為代表的隱性評議,將“對科學的公眾理解轉變為公眾參與”變為可能5。社交媒體的知識動員是學者致力于公共學術的表現,也是增進公共話語中長期缺乏的學術影響的重要努力,隱含知識民主化的趨勢。社交媒體融入學術交流系統使學術評估更具綜合性,社會影響成為重要指標,是驅動學者“觸網”的又一重要現實因素,促使學者提升將嚴謹的知識生產轉化為民主化表達的技能與社會資本,進一步在社交媒體中促進“學術的公共參與”和公共知識生產。
(三)信息體系重構、專業知識危機與學術的文化建設性
網絡的能量隨著信息節點增加而不斷擴張,移動互聯網與社交媒體使虛擬與現實的界限愈發模糊。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調查,2023年全球網民規模已超過51.6億(社交媒體用戶為44.8億),人均上網時間為6.5小時/天6。Web 2.0乃至3.0的發展使個人或組織在網絡平臺發布信息的做法愈發普遍,知識生產的去中心化使線上知識及知識活動呈現與傳統形態迥異的新特征。數字化的關系網絡和資源整合環境使個人的傳播能量得以穿透社會層級壁壘,影響著政治組織和傳統媒體的地位。隨即,新的知識倫理解構了學術組織和知識精英的壟斷地位,被動的信息需求者、知識消費者與信息供應者、知識生產者不再涇渭分明,加速了信息結構的扁平化。
信息體系的重構令娛樂性和知識性信息混雜難辨。尼爾·波茲曼曾喟嘆媒介環境變化所導致的社會公共話語逐漸脫離語境、膚淺化、碎片化的危害:“娛樂至死”的可怕之處不在于娛樂本身,而在于人們日漸失去對社會事務進行嚴肅思考和理智判斷的能力,在于被輕佻的文化環境養成了既無知且無畏的理性文盲而不自知1。新的信息體系在提高傳播效率、激發創新活力的同時,也打破了公共與私人的界限并擴大了與之并存的風險,如個性化算法下的內容過濾、旨在獲取廣告收入的虛假信息、出于政治目的的誤導性宣傳等傳播病態被引入公共領域2。社交媒體使公眾模糊了對事實與觀點的區分,削弱了反思和過濾信息的過程,難以避免直覺性、主觀性和謬誤;網絡資本的可兌換性使意見領袖可能為博取關注或利益而混淆視聽;點贊、評論、轉發等功能可能助長工具主義傾向和非理性的蔓延,增加公眾盲從的風險。這三種互有重疊的網絡文化病癥削弱了知識守門人的專業權威,體現為學者與公眾的距離縮小而知識不對稱性尚存,公共領域的規范性期待失效而個人的主觀因素被放大,使學者及其專業知識的客觀性受到質疑3。一方面,“那些最響亮、最受擁護的聲音未必是正確和科學的”4;另一方面,為科學、專業性和客觀性的辯護又在偏見與懷疑中反遭削弱。
專業知識在網絡中遭遇的危機促進了學術的新公共性,尤其在“假新聞”“另類事實”盛行之時,學者在社交媒體分享知識、回應社會問題、貢獻公共話語的行為至關重要5。在信息洪流中,越來越多人已意識到專業知識和理性引導的價值。對大學而言,如今不僅要通過加強教學與研究來生成和創造專業知識,更要鼓勵學者利用網絡與公眾接觸來實現知識增值。這意味著專業知識的準公共特征不斷加強6,對網絡空間治理與網絡文明建設的作用不可替代。信息體系重構所導致的專業知識危機是驅動學者“觸網”的另一重要的現實因素,直接影響學者利用并融入網絡新媒體,成為提供優質知識、呼喚知識理性、重建知識權威的重要力量,使學術生產在網絡空間文化培育中發揮引領力量。
融合數字技術的工作實踐轉型、綜合替代指標的學術評估轉向、網絡文化病癥引起的專業知識危機等現實因素使得學術文化向開放性、公共性、文化建設性演變。開放性是促進公共性進一步發展的前提,文化建設性是學術的公共性在網絡信息體系扁平化與專業知識危機下的特定呈現。技術影響下的學術工作環境變化與學術文化內涵演變使學者為適應教學、研究的新變化和學術環境之外的社會互動而不斷調整角色職能,為學者“觸網”的合法性奠定了現實基礎。
二、學者“觸網”的本質內涵
對論文寫作、同行評議、學術出版的固守會限制學者與專業知識在公共空間的影響力提升1。學者“觸網”要打破傳統形式,需從公共知識生產、社會學術、互聯網內容生產的角度澄清其創新知識動員、促進知識傳播、擴大社會影響的本質內涵。
(一) 公共知識生產的網絡化
在知識經濟的外部牽引和高等教育內涵式發展的內部驅動下,大學與社會的關系已初步完成從服務于社會經濟發展到參與更廣泛的公共文化與人民生活的升級重塑2。鼓勵學者走向社會、走近公眾是社會服務職能多樣化發展、拓展至公共文化與人民生活的具體表現,傳統意義上的學者的公共知識生產在歷史上早有端倪。19世紀,以英國化學家漢弗里·戴維和德國數學家高斯為代表的一批學者開始面向公眾展開科普宣講和技術推廣。20世紀,以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在BBC節目中進行通俗哲學演講、接受采訪為代表,一批西方文化學者走出書齋,在報刊和電視上發表社論和演講,傳播思想和文化。20世紀90年代末,我國學界對“走出學術圈、跨越社科界”的呼吁也肯定了學者關心公共事務、積極開啟民智、引導公眾輿論的進步意義3,學者在央視“百家講壇”節目中通過通俗講座傳播中國歷史和傳統文化可謂是典型代表,實現了“讓專家、學者為百姓服務”。
21世紀學者的知識活動已從閑逸好奇心驅使下的學術自覺轉向可以服務于社會生活的知識運用,也體現了身為知識分子的個人追求和社會責任。隨著互聯網連接和移動無線網的接入,以博客、標簽功能和網絡社交等新特征為基礎的信息交流與知識共享為學者超越傳統媒介和主流媒體,利用網絡新媒體加速融入、適應并引領社會發展提供了新機遇4。從官媒社論的單向輸出到網絡論壇、博客的雙向互動再發展到視頻講解、直播問答等類具身交流和即時對話,學者以更為靈活多樣、廣泛擴散、直達公眾的發布形式加入公共知識生產。學者“觸網”以促進知識的社會化傳播、滿足多元化的知識需求、拓展影響力的廣度與深度為目標,所體現的學術追求呈現公共知識生產與網絡化結合的特征。
(二)社會學術的具象化
互聯網打通了學者與社會公眾聯系的多元渠道,為知識活動帶來了更豐富的形式與途徑、更大的擴散性和系統化的更多可能。學術文化更加開放、共享、協作、透明,學者越來越多地使用社交媒體從事和擴大學術參與,是典型的利用技術促進公共利益、承擔社會責任、融入社會發展的活動,被定義為社會學術(social scholarship)5。社會學術是開放科學、公共學術與社交媒體的結合,這一概念框架強調了社交媒體支持、現代公民參與、多元學術觀的發展趨勢6。社會學術與傳統學術既有區別又有聯系。其一,傳統學術仍主導著學者的學術活動,研究工作、帶教指導、論文撰寫等始終是社會學術的專業性基礎。其二,社會學術限制專業術語而使用公眾易于理解的表達,基于社交媒體的學術活動加強了學者與社會的聯系,推動數據共享、替代計量和知識民主化成為傳統學術的補充。其三,社會學術利用社交媒體的功能可見性及其潛在價值來改進學者完成學術的方式,拓寬并深化了學術工作的外延與內涵。
除了正式或非正式的學術交流和傳統學術信息的二次擴散,社會學術還涉及知識普及成果的一次傳播1。一部分具有創新精神的學者積極響應知識民主化的趨勢,在網絡公共空間中將專業知識轉化、翻譯為非學術受眾可理解的知識類內容,通過社交媒體發布學術產出并加入相關話題的在線社區,與公眾建立互動關系,進行批判性的知識交流。從這個角度而言,學者“觸網”可被視為一種具象的社會學術,不僅有助于學者擴大在學術領域之外的社會影響力,還能產生供大眾消費的知識產品。
(三)互聯網內容生產的專業化
人類社會變革的“第三次浪潮”不僅是一場數字化的技術革命,更是一場網絡化的社會革命2。網絡技術的飛躍打破了知識傳播的時空界限,Web 2.0的技術賦能和關系優勢解構了傳統媒體的中心地位,從底層邏輯上構建了人與人的網絡化連接,形成了以趣緣關系為紐帶的圈層互動,使得線上分享和獲取信息成為一種普遍現象。“技術+公開真實的個人表達+共同建設”的雙向互動形式、“個人門戶+人際媒介”的傳播模式和“碎片時間+流動空間+場景”的傳播時空構成了知識生產、傳播與消費的新的發生場景3,釋放了全社會的知識需求,呈現出知識與網絡多元結合的發展態勢。基于互聯網的信息空間是能夠“無邊界”接納知識的容器4,網絡化的知識不再固定、確定和令人信賴,卻更加人性、透明、包容和多元。這是由于其合法性源于社交網絡和朋輩群體的內容生產而非任何權威機構或專家5。互聯網內容生產以創造性勞動的價值屬性在流量市場中被商品化,當網絡化的知識擁有了全新的形態與傳播方式并成為一種可在市場中“交易”的資本時,公眾便不再是只能被動接收知識的一方,反而掌握了選擇的主動權。與此同時,內容質量與真實性成為公眾評判其價值的核心標準。
學者“觸網”是學術生產進入網絡、參與互聯網內容生產的縮影,契合了公眾對互聯網知識獲取的核心需求和對優質內容的關注。作為知識精英,學者天然地具備輸出優質內容、成為意見領袖的專業優勢和資本優勢,以及在網絡公共空間中發揮知識權威性和領域導向性的勢能,使專業知識能夠“破圈”加速傳播,引導社會理性與思想風氣,促進知識普惠的社會價值實現。“觸網”并不意味著脫離學術圈的身份轉型,而是學者基于自身的學術積累,借助在網絡公共空間中的“兼職”活動來實現學術生命的橫向延伸和多元發展。公共知識生產的網絡化、社會學術的具象化、互聯網內容生產的專業化分別從不同角度闡釋了學者“觸網”的本質內涵,體現出學者跨越物理環境與虛擬環境的邊界、傳統學術與非傳統學術的邊界、高校圍墻與公共生活的邊界傳播知識的行動向度,為其合法性奠定了學理基礎。
三、學者“觸網”的制度基礎
學術工作具有情境性,當代學者的職業復雜性已遠遠超出其職業描述中概述的角色與職責6。當公眾不斷增長的知識需求成為學者無法回避的活動向度,促進知識的網絡化、社會化傳播已成為學術生活和專業發展的重要部分1,且已在制度中有所體現。
(一)加強網絡空間治理的戰略指引
2014年2月2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上強調:“要從國際國內大勢出發,總體布局,統籌各方,創新發展,努力把我國建設成為網絡強國。”2黨的二十大報告再次強調“加快建設網絡強國”3,這一戰略擘畫是我黨主動適應信息時代潮流,提高社會文明程度,高度重視、大力發展、積極運用、有效治理互聯網的根本指引。2021年9月,《關于加強網絡文明建設的意見》圍繞加強網絡空間思想引領、文化培育、道德建設、行為規范、生態治理、文明創建等方面作出全面部署4,高度重視網絡空間的價值感召、精神凝聚、文化滋養;2023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數字中國建設整體布局規劃》,要求“打造自信繁榮的數字文化,大力發展網絡文化,加強優質網絡文化產品供給,引導各類平臺和廣大網民創作生產積極健康、向上向善的網絡文化產品”5;2023年1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世界互聯網大會烏鎮峰會開幕式致辭中提出構建更加普惠繁榮、更加和平安全、更加平等包容的網絡空間的“三個倡導”,強調了發展優先、安危與共、文明互鑒的網絡空間治理重要原則6。在互聯網、新媒體成為價值觀傳播的主要陣地和主要渠道,網絡文化、數字文化成為極具潛力的文化產業和文化業態的背景下,加強網絡空間治理、守好思想文化陣地、打造清朗生態環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為學者“觸網”將學術生產轉化為優質網絡文化內容傳播,引領網絡空間文化培育,推動網絡文明建設,搭筑網上美好精神家園,提供了必要性。
(二)促進網絡科普的政策支持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6年召開的“科技三會”上強調“科技創新、科學普及是實現創新發展的兩翼,要把科學普及放在與科技創新同等重要的位置”7。自2002年《科學技術普及法》頒布以來,全國已有29個省份制定了科普條例或實施辦法;基于黨的十九大對社會科學工作的戰略部署,至今已有19個省份專門針對社會科學普及出臺工作條例;高校教師考核評價制度改革和地方增設科普類專業職稱,均倡導學者“積極開展科普工作”“主動推進文化傳播”“發揮示范帶動作用”8。覆蓋全面、層次分明的政策法規不僅鼓勵、支持、保障學者結合本職工作和自身專長主動作為、深度參與科普事業,為公眾提供豐富優質的知識產品與知識服務,還將網絡空間和數字化傳播分別視為重要陣地和重要方面。《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規劃綱要(2021—2035年)》《關于新時代進一步加強科學技術普及工作的意見》《“十四五”國家科學技術普及發展規劃》和地方條例中均有“大力發展新媒體科學傳播”1、“大力發展線上科普”2、“鼓勵和支持以短視頻、直播等方式通過新媒體網絡平臺科普”3、“深入網絡開展社會科學普及工作”4等相關表述,明確支持科普活動創新性地利用互聯網,編寫、制作網絡出版物。以2024年新實施的《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普及條例》為例,其中也有“利用互聯網媒體,數字化、智能化技術,普及哲學社會科學”5的相關舉措。這為學者“觸網”利用新技術、新內容、新媒體來開展非傳統學術的知識活動,促進專業知識的通俗化表達和社會化傳播,提供了正當性。
(三)推動網絡文化成果評價的機制創新
早在2013年11月和2015年9月,教育部分兩批在22所高校開展“高校校園網絡文化建設專項試點工作”。其間,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新形勢下高校宣傳思想工作的意見》,明確提出“探索建立優秀網絡文章在科研成果統計、職務職稱評聘方面的認定機制,著力培育一批導向正確、影響力廣的網絡名師”6。在全國高校思想政治工作會議精神和教育部主張推動優秀網絡文化成果納入科研評價體系的導向支持下,吉林大學、浙江大學于2017年率先試水出臺校級認定辦法,將“在報刊、電視、互聯網上刊發或播報的,具有廣泛網絡傳播的優秀原創文章、影音、動漫等作品”納入科研成果統計、職稱評定、職務評聘、評獎評優的認定機制7。西北工業大學將優秀網絡成果納入思政課成果認定,在思政課教師職務評審中專列指標、單獨評審8。上述“將網絡文化成果納入學術評價體系”的先行探索已在各地高校得到效仿實踐,既重視在主流融媒體和重要商業門戶網站上的文字類成果,亦對音頻化、視頻化成果給予特定關注,將其學術性、創新性和社會影響力列為評價的重要指標。“評價應以內容而非載體為標準”的理念轉向和對“具有正面促進、引領作用的”優秀網絡文化成果的價值認定已成為破除“唯論文”僵化取向、創新“科研產品”思維、促進學術評價機制多元化的創新方向9。這為學者“觸網”創作更具專業性和創新性的優質文化產品、傳播正能量的理論成果、參與多樣化的知識活動,在思想觀念和體制機制上掃除了一定障礙,并提供了制度激勵。
(四)強化網絡新媒體傳播的組織行動
頂尖大學與研究機構已注意到新媒體在青年群體中的傳播力和影響力,及其作為網絡育人新載體的重要作用,并率先開展組織行動。清華大學于2016年開設“人文清華”講壇,以“做社會需要的公共文化內容”為立足點,遍邀當代知名學者和人文大家通過公共演講來闡述經典學說、獨特思考和重大發現;在校內設立“人文清華講壇融媒體工作坊”專門負責內容策劃、制作與運營,選擇大眾關心、與社會密切相關的話題,兼顧學術性與大眾性、思想性與社會性,并將演講內容通過網絡進行圖文與視頻直播;2018年借助抖音的媒介支持,以短視頻的形式在互聯網內容領域拓寬社會影響,并于2022年和2023年聯合推出兩季“清華·訪談錄”網絡長節目,打造多元化的人文思想云課堂1。在自然科學領域,中國科學院“格致論道”講壇也有類似實踐,其中最具特色的是針對公眾關注和熱點話題的專家“煮酒論道”辯論節目。上海交通大學在2022年與B站達成融媒體建設上的校企合作,啟動校園視頻創作大賽和創作者培育計劃,創建“線上學術MCN”平臺,鼓勵本校教師通過視頻創作來傳播校園文化與專業知識2。這些面向公眾的社會化傳播項目堅持“嚴肅的文化內容生產”的定位與品控,集聚內部優勢資源、吸納外部市場資源,組織、指導、支持學者在互聯網內容領域的知識傳播實踐。這為學者“觸網”利用新媒體平臺進入網絡公共空間,創作類型豐富、形式活潑、內容優質的大眾知識產品,提供了來自組織的資源支持。
加強網絡空間治理的戰略指引,促進網絡科普的政策支持,推動網絡文化成果評價的機制創新,強化網絡新媒體傳播的組織行動,分別從不同層面和不同角度凸顯出結構性的促進因素,構成了學者“觸網”合法性的制度基礎。
四、學者“觸網”的行動建議
學者“觸網”的社會現實、本質內涵和制度基礎呈現了其合法性的三重來源。但在合法性的背后,高等教育管理者仍需要辯證地看待、審慎地對待學者“觸網”這一新事物的兩面性,在行動層面思考客觀存在的風險性和應對的可為空間。
(一)培育學者個體的網絡素養
當學者跳出傳統學術知識生產的制度化框架、身處互聯網內容生產的網絡公共空間時,知識分子的“身份光環”除了是爭奪公眾注意力的天然優勢,還是一把使學者在公眾審視下警惕潛在風險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約束學者不超出自身的專業范疇、極力避免脫離專業的公共言論。相比于學術論文寫作的得心應手,“觸網”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話題度和趣味性是提升網絡傳播效果的重要影響因素,對學者而言卻存在著模糊專業界限、弱化專業立場、消解專業身份的風險。作為“整體中的少數人”,一旦因不慎造成網絡輿論事件而“翻車”,不僅會面臨個人的被“污名化”,甚至還會影響整個學者群體的社會形象。
學者“觸網”所追求的是學術知識經由翻譯、轉化進入社會化傳播的效果,而不能淪為消費主義和網絡流量的附庸。這是由學術職業特性中的認知理性和學者群體共同遵守的價值規范所決定的。故而學者“觸網”離不開與之匹配的能力素養,包括發掘所屬學科的知識下沉與社會關切的敏感度,拒絕知識娛樂化的專業立場,運用網言網語進行表達的“網感”,在新媒體傳播的有限體量中濃縮內容與調整深度的適應力等。從學科特性的角度而言,人文社科學者更易捕捉社會現象和追蹤社會熱點,這使他們在內容選擇上贏得優勢,卻也為他們在“接地氣”“直言不諱”和“愛惜羽毛”“謹言慎行”之間把握平衡設置了更高門檻。相較之下,自然科學學者解讀客觀世界的科普紀實則需要在形式呈現上付出更多努力。如何將晦澀難懂的尖端科學和前沿技術以通俗易懂而又不失趣味的內容設計和敘事模式轉化為大眾喜聞樂見的網絡文化產品,是他們更需注重的必修能力。高等教育體系應當重視學者“觸網”的正面效應,重視學者群體內部的能力建設,在網絡素養培育中兼顧普適性和學科特性,推動學者在網絡空間文化培育中發揮引領作用。
(二)明確大學組織的監管職能
知識民主消解了大學的知識圍墻,使之從知識生產的支配中心轉變為知識網絡化的一個節點1。大學通過融媒體建設向“互聯網+”內涵式發展的轉型正在發生,但仍停留在工具理性的層面。組織層面的“觸網”尚未全面、深入鋪行,使學者“觸網”仍被視為一種缺乏組織支持,甚至游離于組織的個人行為。大學是學者的母體機構,也是學者“觸網”的成效受益者和風險共擔者。學者的個體行為與大學的社會形象緊密相關。學者“觸網”符合現代大學解決社會問題、融入社會發展、促進社會進步的核心使命,能夠提升組織的整體形象。但當學者“暴露”于扁平化的網絡公共空間中時,潛藏的風險也會對其個人聲譽和所在大學的組織聲譽構成一定挑戰。大學“不反對、不干涉”的“默許”亦可被解讀為“不關心、不作為”的“漠視”,既無益于發揮制度設計的優勢,又弱化了機制創新的實效性,甚至還可能使學者被視為組織成員中的“另類”“獨狼”,對其長遠發展形成一定的結構性約束。
在頂尖大學促進知識社會化傳播的行動實踐中,所體現的組織支持的意義有三:其一在于利用自身的社會影響力和資源優勢,既為學者提供平臺、技術、服務上的便利,又能在流程管理上把控以社會效益與受眾評價為導向的網絡文化內容輸出;其二在于將學者納入保護與監督,通過在內部設置鏈條式、系統化的統籌管理,規避外部市場侵損學者個體和組織聲譽的風險;其三在于尊重不同學者對個人學術世界和價值實現選擇的個性化建構,為自上而下地接納和認可“少數派”與非傳統學術活動做出組織承諾,維護學者探索數字向善的學術實踐、促進知識普惠的社會公益的初心。簡而言之,高等教育管理者應審慎對待學者“觸網”的挑戰與契機,與學者共同承擔知識社會化傳播的責任,明確大學組織在內容把控、風險規避、人文關懷上的三重監管職能,促進學者個體發展與大學組織發展的互惠共贏。
(三)深化學術共同體的價值觀念
學者“觸網”是對傳統學術工作的突破,但在倚重同行評價的學術共同體中,外部的贊譽與追捧并不能轉化為內部的認可,在網絡中受歡迎并不能等同于學術的影響力。這是否適合學者參與?是否可被定義為學術工作?是否可作為學術評價的依據或維度?這些爭議反映出學術共同體對學者“觸網”的定位尚未達成共識,社會學術的價值認可與傳統學術的專業承諾之間存在張力。一方面,大學行政和學術評價對學者“觸網”成果的價值仍有較大疑問2,對新媒體的使用缺乏透明、公開的支持或指導。另一方面,相當一部分學者在意識形態上深受傳統范式約束,認為把時間精力浪費在為公眾寫作上是一種自損行為,學術工作應當深耕書齋且與大眾傳媒保持距離,并對新技術和新形式持保守態度,將“觸網”視為“拋頭露面”“不務正業”,甚至“非學術”“背離學術道路”的存在。
這些程度不一的價值沖突為學者參與非制度化的知識活動設立了無形的枷鎖,提高了從學術共同體層面獲取制度或情感支持的難度,但并未限制其自由發展的空間。在當下的政策話語體系中,學者群體是加強網絡文明建設和優質網絡文化產品供給的重要群體,學者利用網絡參與公共知識生產是國家科普立法與地方科普條例所共同支持的知識活動,優秀網絡文化成果也在黨委政府的導向引領下被各高校納入分類評價體系與評價標準的機制探索。但在政策實施過程中,仍然存在難以識別判斷不同形式的學術輸出,缺乏專門針對網絡文化成果的同行評議,缺乏對成果質量和原創價值的科學檢驗與評估標準等問題。學術共同體在價值觀念上的保守性與滯后性是制約學術評價技術手段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學術共同體的觀念更新和價值體現能夠作用于實踐層面,彌合當下政策實施與政策話語的脫節。因此,高等教育管理者應當深入思考和發掘學者“觸網”的潛力與活力,重新審視學者在新的社會現實下的角色、關系和邊界,理解并區分多元學術及其知識貢獻,深化學術共同體的價值實現,形成多元學術兼容并包的共同體環境。
五、結語
厄內斯特·博耶在《反思學術》一書中提出學術不應局限于基礎研究層面的探究發現,于此基礎上形成的多元學術觀沖擊了學術界崇尚晦澀難懂、不屑于社會影響力和受眾的排外文化。如今,學術生產的開放獲取和數字傳播、全民共享和公眾參與、功能拓展和評價多元化是網絡社會的趨勢使然,亦是網絡公共空間和公眾文化生活呼喚公共知識分子回歸的多重表征,更是學術傳播跨越學術圈、增強可見性、下沉社會關切的主動為之。學者“觸網”的意義與價值便在于此。以網絡為根基的社會化傳播打破了專家學者與普羅大眾的區隔,為知識活動增添了更多相互連接、圈層競合、共同參與、合作建構的色彩;網絡化的知識由用戶生成內容、用戶分享推廣,使學術生產必須經由非正式的大眾評議和社會檢驗而積累社會影響力;優質網絡文化產品供給必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導向,要求學術傳播在順應知識民主化趨勢的同時維系權威知識的價值引領。
學者“觸網”作為一種突破傳統學術的工作狀態、重塑新的學術秩序的有益探索,在中國已出現多年,并隨著移動互聯網和數字化傳播的發展而衍生出諸多變式,但其誘人前景下卻潛藏著一連串的棘手問題。其中關要在于新興學術實踐與傳統價值規范的張力。學術工作的數字化轉型正在發生,但對大眾傳媒、社交媒體的警惕與排斥仍是一種無形的、不言自明的職業規范;學術評價的多元化轉向受到制度設計的導向支持,但尚未在整個學術共同體中完成價值認同和深化價值實現;面臨網絡中的專業知識危機,大多數學者卻并不具備、也無意提升參與其中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在提倡“學術走向人民”的當下,學者“觸網”的合法性確證關系到學術群體的社會參與和社會文化事業的整體發展。學術共同體理應與學者共同努力,探索學術資源與社交媒介資源整合,以及信息內容、技術應用、平臺終端、管理手段的共融互通,形成對學者個體、學術組織、社會文化、人民群眾均有益的多贏局面,攜手從知識傳播的實踐走向知識創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