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今,科普作品呈現多樣化敘事樣貌,“科普寫作的生活化”以及“生活寫作的科普化”是值得注意的新創作范式。首先,新創作范式可以增強公眾的參與感和對科學的信任,一定程度彌補科技工作者的偏見,促進科學知識的民主化和普及化。其次,新創作范式使抽象的科學知識變得具體、實用。最后,新創作范式能為有相似困境的人提供心理支持,形成互助氛圍。新創作范式有助于提升科普創作的生動性和親和力,有效推動科學知識的普及和應用,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和實踐價值。
[關鍵詞] 科普創作" "經驗" "生活寫作" "新式科普
[中圖分類號]" I04;G315"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DOI ]" 10.19957/j.cnki.kpczpl.2024.03.008
從我國的科技傳播歷史來看,科普作品大多依循由上而下傳播科學知識的原則。特別是在新世紀之前,公眾往往被視為“無知的”,被排除在了實驗室之外?!?990—2001年我國科普圖書出版狀況調研報告》顯示當時的科普創作及編輯理念,“大多仍停留在解惑,即知識技能的傳授上,對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的普及并不重視”[1]。本文引入的“科普創作范式”概念,指科普作品在創作過程中所遵循的系統化模式或規范,包括特定的語言風格、敘事結構、受眾導向、跨學科融合和視覺表現等方式。如果說創作于20世紀60年代,幾經版本更迭,長銷至今的《十萬個為什么》是傳統科普創作范式的代表,出版近20年來暢銷百萬冊的《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是故事化敘事的典范,那么,隨著科學傳播領域不斷拓展和創新,科普寫作生活化以及生活寫作科普化的趨向日益凸顯,意味著新創作范式的出現。
科普寫作生活化是指以科普為目的的創作中,將抽象的科學概念、原理和實驗與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場景、個體經驗相結合,以生動的方式呈現給讀者。這種寫作方式能夠增加讀者與科學之間的親近感,使科學不再顯得遙遠和難以接近,更容易引起讀者的興趣和共鳴。生活寫作則未必以科普為目的,更多是以生活為主體,在生活場景、人物情感的記錄中滲入科學元素。近年來,“生活中的科學”以及“身邊的科學”等相關叢書增多即是這一趨勢的彰顯。相關獲獎圖書如第十六屆文津獎推薦圖書《如何不切實際地解決實際問題》(How to:Absurd Scientific Advice for Common Real-world,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2020年版)、入選2022年度5月“中國好書”榜單的《心中有數:生活中的數學思維》(人民郵電出版社2022年版)、意大利科學傳播國家獎獲獎作品《生活中的化學》(Chimica quotidiana,浙江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版)等。本文將基于上述背景,從科普寫作的生活化、生活寫作的科普化分別切入,從敘事視角、敘事內容、敘事情感等方面闡述該傾向。
一、科普寫作的生活化
傳統觀點認為科普作品與科學論文一樣,應當通過客觀、準確的表達,以理性、簡潔、邏輯性和中立性的美學風格,達到科學傳播的效果。通常來說,這種“冷靜美學”排斥個人經驗。然而,近年來,創作者的聲音,即其對所議話題的經驗、態度、立場、觀點或感受,成為部分科普作品受歡迎的重要因素。越來越多的科技工作者開始“現身說法”,使用第一人稱記錄其科研生活,為讀者展現一種親密而直接的“目擊者敘述”[2],呈現生活化敘事的傾向。
科普寫作的生活化通常通過構建具體的生活情境來實現,常以第一人稱故事化敘事展開,使科學知識更為貼近讀者的日常經驗,增強其可理解性與吸引力。我們不妨以科技工作者的科普創作選材來觀察其與生活的鏈接。一般來說,科學家習慣講述兩類故事。一類是關于其科學研究的內容,例如鳥類是如何進化的,樹木和雜草的生存演化等。第二類則著眼于科學家自身的研究經歷,例如,一位科學家如何對他的研究課題產生興趣甚至癡迷,如何發現隱匿的采石場,并通過該采石場確定成年霸王龍和幼年霸王龍一起狩獵[3]。第二類故事中經常運用生活敘事,尤其是在生物學、地質學和醫學領域,生活敘事有更廣闊的延展空間,其特定的科學研究方法常常既構建又反向檢驗敘事。
故事化敘述是實現生活化的重要路徑??茖W發現的過程和偵探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二者均致力挖掘事情真相,強調追隨線索、提出假設并進行驗證。因此,我們不難在科學家關于科研經驗的講述中找到“擬偵探小說”的敘事。著名物理學家保羅·斯坦哈特(Paul Steinhardt)的《第二種不可能》(The Second Kind of Impossible,浙江科學技術出版社2023年版)講述了自己及所帶領的團隊歷時35年科學冒險發現準晶的故事。保羅獨特嫻熟的手法使得該書讀起來像一個精彩絕倫的科學偵探故事,書中充滿希望的線索和令人不安的反轉,提供了一種難得的酣暢淋漓的閱讀體驗,不僅使讀者了解科學研究過程中可能遇到的障礙和死胡同,還向讀者展示科學家看待和解決問題的方式,讓讀者領悟科學研究的疏漏與嚴謹,懷疑與自我矯正。無獨有偶,劍橋大學行為生態學教授尼克·戴維斯(Nick Davies)在他的《大杜鵑:大自然里的騙子》(Cuckoo:Cheating by Nature,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中記錄了自己在威肯芬觀察、研究杜鵑的經歷。尼克將自己的研究和發現描述為“一個自然偵探故事”——帶著讀者去尋找巢穴并一步步對大杜鵑展開抽絲剝繭式的探索。
我們很容易在近年來的科普作品中找到科技工作者第一視角的見證式敘事。美國的鳥類學家喬納森·斯拉特(Jonathan C. Slaght)在《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Owls of the Eastern Ice,光啟書局2022年版)中以第一人稱記錄了5年對毛腿漁鸮的田野調研之旅,全面展現了遠東冰原上的生靈和自然景觀。當代最知名的蟻學家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O. Wilson)在他的《螞蟻的世界》(Tales from the Ant World,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22年版)中結合自己對螞蟻的觀察,以第一人稱視角記錄了26個與螞蟻相關的故事。威爾遜通過多種方法將科學敘事與日常生活相結合,如采用生活化的比喻和類比,將螞蟻的社會結構和行為與人類社會進行類比,通過具體的生活實例,如庭院中的螞蟻行為和家中的螞蟻入侵,將科學知識與讀者的實際經驗相聯系,增強了科學知識的實用性和關聯性。馬修·卡普奇(Matthew Cappucci)的《追風暴的人》(Looking Up,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版)則結合個人成長與科學探究經歷,帶讀者經歷一場引人入勝的氣象之旅,也領略父母和導師如何引導支持一位嶄露頭角的科學家實現夢想。這種寫法運用第一人稱,凸顯作者在生活中的真實經歷和體驗,通過細膩的描寫和感受的傳遞,全面展現作者的性格特點、心理活動、行為方式,使讀者產生共鳴和認同感。
從創作領域來看,生態實地考察在生命科學領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越來越多的科技工作者樂于將其考察經歷記錄下來,使“見證”成為可能[4]。喬納森·巴爾科姆(Jonathan Balcombe)在《無敵蠅家》(Super Fly,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中的第一章記錄了他在非洲大陸南端科考時被麗蠅科嗜人瘤蠅叮咬的一幕:“蛆被我的體溫喚醒,挖隧道進入了我的皮膚。饑餓的幼蟲一頭鉆進我的肉里,并通過表面的一個小孔呼吸。我身上的四處紅腫并不痛,但是奇癢無比?!盵5]喬納森通過尋找和填補個人經驗的“空白”來闡發其新視角——類似詩歌創作中的頓悟,讀之仿若在眼前。這種個體經驗描述使科學探索過程變得生動有趣,互動式的敘述風格引導讀者主動思考和進行觀察實驗,從而增加科學的參與感。
此外,在醫學領域,以醫生為創作主體的診療手記也彰顯了生活化敘事的脈絡。近年來的相關創作主要聚焦于癌癥、精神類疾病以及ICU重癥監護室,代表作如阿圖·葛文德(Atul Gawande)《最好的告別:關于衰老與死亡,你必須知道的常識》(Being Mortal:Medicine and What Matters in the End,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薄世寧《命懸一線,我不放手》(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年版)、王興《病人家屬,請來一下》(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版)等。醫生通過描述真實病例,詳細講述患者從就診到治療的全過程,使讀者能夠通過具體實例直觀理解疾病的癥狀、診斷和治療方法。該類作品通常采用通俗易懂的日常語言,通過生活化的比喻和類比,將醫學概念與日常現象聯系起來,增強讀者的理解力,使復雜的醫學知識更易于理解。該類作品還結合患者的個人背景、文化和生活習慣,展示疾病在不同背景下的表現和處理方式,使科普內容更具普遍性和包容性。通過這些方式,診療手記類科普作品不僅傳遞醫學知識,還能傳遞深刻的情感共鳴和倫理思考,從而促使公眾更好地理解和支持醫療實踐。
無疑,科學的有效傳播仰賴引人入勝、具有親和力的敘事。公眾迫切希望越來越多會講故事又能密切聯系實際的科學家出現,以打通“兩種文化”隔離的局面,這將會改進科學家在社會話語和大眾媒體中“邊緣化”的現象。C.P.斯諾(C. P. Snow)于1959年的《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演講時指出,我們有兩個社區無法相互交流——一組可以解釋熱力學第二定律,但不能引用莎士比亞;另一組可以引用莎士比亞,但對熱力學第二定律一無所知[6]。生活化的科普創作反映了科學傳播的一個重要趨勢,即將科學知識與日常生活場景和人文情感相結合,以更貼近普通大眾的語言和生活經驗來呈現科學內容。這種融合性的傳播方式使得科學知識更易于被大眾理解和接受,從而促進公民科學素質的提升。
二、生活寫作的科普化
生活寫作是對生活的動態描述,包括但不限于自傳、回憶錄、信件、日記等形式。其以生活故事展開,捕捉個人與社會、地方與國家、過去與現在以及公共與私人經驗之間的關系,具有超學科、超流派的特點[7]。生活寫作不僅傳達了生活本身的品質,具有一定程度的實用性,還涉及自我審視,個體可于其中探索情感、思想、身份、關系、時空等。
我們不妨引入認知科學領域中“涉身認知”(embodied cognition)的概念來理解生活寫作的科普化問題。涉身認知理論強調身體在認知過程中的核心作用,挑戰傳統的心智與身體二元論。該理論認為,認知不僅源于大腦的內部處理,還深受身體狀態和感知體驗的影響。具體而言,個體通過與環境的互動,利用身體的運動與感知來構建對世界的理解[8]。生活寫作的科普化經常通過涉身的科學解釋將科學知識融入日常生活情境,意味著作者“現身”具體場景和事例中,對日常生活中的具體情景和事例進行某種科學闡釋,使其更易理解和應用。
以《土里不土氣:知識農夫的里山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為例,該書以圖文并茂的形式記錄了“80后知識農夫”長角羚和蚊滋滋在北京東北淺山地帶的7年農耕生活。作品結構分為“里山技”“里山客”和“里山食”3部分,展現了個體如何通過身體經驗與自然環境互動,形成對生態系統的深刻理解。書中對自然資源永續利用的探討,諸如取火技藝、生態旱廁的搭建等,凸顯了身體在認知構建中的重要性。個體在實踐中的身體活動,促使其在直接操作中領悟環境法則,從而形成對生態智慧的深層認識。書中提到觀察野生動植物如節肢動物、鳥類、哺乳類的日常行為,則揭示了身體感知在知識形成中的核心角色。作者通過細致的觀察與身體的參與,構建了對生物多樣性及生態關系的深刻認知。這種經驗導向的學習方式,強調了個體如何通過身體的感知與環境進行深度對話,形成更加全面的認知框架。
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Edmund Husserl)認為,近代物理客觀主義的理念外衣遮蔽了生活世界的原初豐富性,使人和主體的意義被遺忘而導致了歐洲文化的危機,因而他最早提出“生活世界”概念(即日常生活),主張通過回歸生活世界而重新回歸先驗主體[9]。環保主義運動在全球的興起,也催生了鄉村自我融合的新式田園審美風格逐漸興起。在《土里不土氣:知識農夫的里山生活》中,我們看到兩位作者通過“自我生活收集和記錄”等涉身行為,回歸生活世界原初豐富性的過程。這種寫作融合了精神美學和實用美學,在公共性和私人性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
生活寫作中,涉身的科學解釋與情感共鳴緊密互補。二者結合能有效提升文章的吸引力和傳播效果。所謂情感共鳴主要通過敘述者的親身經歷和情感體驗,以生動的情感語言和細膩的情感描寫,使讀者產生同理心和共振。相關寫作主題聚焦于自然療愈,和以患者/家屬為主體的生命體驗或是照護記錄等。
大自然應當是“情感”最切近的家園。對于許多作家來說,觀察自然的行為具有治愈作用,梭羅(Henry Thoreau)認為荒野不僅對人類的福祉至關重要,而且是原始力量的源泉。因而也不難理解,“新自然寫作”何以成為新世紀全球最重要的出版浪潮之一:許多作家以自然回憶錄的形式鏈接自身生命情感體驗,療愈創傷[10]。理查德·梅比(Richard Mabey)在《心向自然:自然如何治愈了我》(Nature Cure,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講述了自己從身患重度抑郁到重新發現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直至最終康復的過程?!秾搅珠g:關于蘑菇和悲傷》(The Way Through the Woods:of Mushrooms and Mourning,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講述了龍·利特·伍恩(Long Litt Woon)陪伴30年的伴侶猝然離世后,在獨自尋找蘑菇的過程中重新復原自我、重建生活的故事。全書在“蘑菇”和“哀悼”兩個主題間來回切換,在“外觀”和“內觀”的張力間保持著一種理性的審視?!霸陂_闊的林地里,在長滿青苔的地面上,我偶然發現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盵11]伍恩描繪了她在悲傷時所感受到的凄涼和低落,蘑菇給了她一條走出絕望的道路,她因此開始更深入地研究真菌學,并成為一名挪威認證蘑菇專家。未引進國內的相關代表作還有一些,如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H代表鷹》(H is for Hawk,Grove Press,2016),講述如何收養和飼養一只惡毒猛禽,以此促使自己從父親去世的悲痛中解脫;愛麗絲·文森特(Alice Vincent)的《根縛》(Rootbound,Aamp;U Canongate,2021),講述在陽臺花園的園藝生活如何幫助作者修復破碎的情緒;喬·哈克尼斯(Joe Harkness)的《鳥類療法》(Bird Therapy,Unbound,2019),通過觀鳥達到精神拯救的效果,從而擺脫強迫癥和焦慮癥。此外,還有將個人回憶錄與對失落物種的哀悼結合在一起的作品,如邁克爾·麥卡錫(Michael McCarthy)的《飛蛾暴風雪》(The Moth Snowstorm, New York Review Books,2016)等。
在醫學健康領域,生活寫作有助于發掘并呈現個人在疾病和醫療保健方面的案例,探索從癥狀發作、診斷到治療的相關生活,深入情感、心理、社會和文化層面展開“疾病敘事”。該類寫作多涉癌癥、阿爾茨海默病、抑郁癥、自閉癥、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等病種,這些疾病都有其獨特的影響和挑戰,因此成為醫療和健康類圖書的重要主題,其中尤以癌癥、阿爾茨海默病居多。該類作品通過記錄病患/照護經歷、提供治療建議和分享心理支持,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和應對各種疾病。由患者書寫的疾病記錄代表作如保羅·卡拉尼什(Paul Kalanithi)的《當呼吸化為空氣》(When Breath Becomes Air,浙江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師永剛的《無國界病人:我在美國醫院治療癌癥3000天》(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凌志軍的《重生手記:一個癌癥患者的康復之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的《正午之魔:抑郁是你我共有的秘密》(The Noonday Demon,上海三聯書店2020年版)?;颊咦珜懙目拱⒖挂钟舻茸髌诽峁┝艘环N深入了解疾病影響和應對策略的途徑,可以作為疾病治療和心理健康領域的一種自然實證研究。當患者進行自傳式生活寫作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移情感重量和認知負擔,釋放被壓抑的沉思,從而降低疾病對自己的不良影響。在故事講述的過程中,敘述者和參與者創建了相互對話的機會。在對讀者科普疾病相關知識的同時,亦重新整合了患者因創傷而支離破碎的自我部分。
由患者親人撰寫的照護記錄如凱博文(Arthur Kleinman)的《照護:哈佛醫師和阿爾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The Soul of Care:The Moral Education of a Husband and a Doctor,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版)、岸見一郎(Kishimi Ichiro)的《請你迷失在我身旁》(『先に亡くなる親といい関係を築くためのアドラー心理學』,人民郵電出版社2020年版)、陸曉婭的《給媽媽當媽媽》(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薛舒的“生命兩部曲”(《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生命在臨終醫院:最后的光陰》,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等。這些作品承載了患者/家屬自我表達和知識分享的功能。通過對治療過程、心理挑戰以及康復經驗的描述,作者能夠以獨特的視角呈現對疾病的理解。這些作品對社會醫學和健康傳播也具有重要影響,疾病記錄雖然個性化,卻往往能夠引發讀者的情感共鳴,提升公眾對相關問題的認識和關注。同時,也為家庭歷史和文化保存提供了社會學的觀察視角。
生活寫作在捕捉個人經歷和塑造集體理解上具有不可比擬的優勢,它能更便捷地保留原本轉瞬即逝的情緒、體驗和感受,梳理關于個人成長和家庭環境的歷史。在上述作品中,我們看到外部景觀和內部景觀的相互映射。生活寫作可以成為一種讓他人更好地了解自我行為、思考和感受的有效工具。盡管作者不一定以知識普及為寫作目的,但當作者用科學的眼光去體悟生活時,作品便具有了“泛科普”的意義。與“硬科普作品”相比,通過“日常性”勾連當下的生活經歷更容易使人產生親切感。蘇格蘭女作家凱瑟琳·杰米(Kathleen Jamie)在她的散文集《發現》(Findings)中記錄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與自然的互動,她以新奇而不乏深刻的哲學眼光看待自然世界與人類活動的互生互動,認為人們不需要到遙遠的荒野去體驗大自然,“自然”潛伏于日常生活的時時處處:“在洗衣服和接孩子放學之間有鳥兒進入生活的路徑?!盵12]對于融注了科學視角的生活寫作來說,其保留了主流文學的敘事傳統,同時融合了個體經歷和經驗,從而具備了超越時間限制的活力。其間對自我的省思,嘗試顛覆社會文化規范以及某種刻板印象的努力,使得生活寫作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一種個體反抗形式。
三、余論
無論是科普寫作的生活化,抑或是生活寫作的科普化,均映射了當下敘事樣貌的多樣化取向。生活中的情感因素彌漫在科學中,科學也彌漫在生活中。在某種意義上說,人們的日常生活提供了觀照科學以及自我的一種視角,它部分地構成了科學的發展,而不僅僅是成為科學發展歷程中的衍生物。生活視角為科普創作貢獻了一個有價值、具有挑戰性的切口。當前科普創作的情感書寫更多聚焦在自然、生物、醫學領域,而像科學家的私人信件、日記等或許能提供一種基于科學家的情感論證。
本文試圖通過“科普寫作的生活化”與“生活寫作的科普化”兩大維度,分析探討當前科普創作中的突出傾向。但是,在使用這一分析框架時,需謹慎意識到其內在的局限性。盡管該劃分為理解不同的創作傾向提供了理論基礎,但當我們更為細致地探討科普寫作的復雜性時,需考慮其內在的交織與多重性。譬如,這兩種傾向之間的相互影響、交融與滲透,往往模糊了表面的界閾。因而,若要深刻把握科普創作的豐富性與多樣性,我們應采取更為綜合且動態的視角,以揭示科學傳播中的多元關系與互動機制。
此外,還有一些問題需要進一步思考。如,從反面來看,本文闡述的科普創作的新范式(科普寫作生活化、生活寫作科普化)有無不合理之處?與以往傳統范式相比,新范式有哪些優點?有一些聲音認為,“生活寫作科普化”創作出來的作品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科普作品,不符合科普作品的界定。本文認為這種觀點值得商榷。米切爾(S. D. Mitchell)提出了確定定律的三種進路:規范進路(normative approach),給出定律的規范或定義的主要特征,然后再看具體科學定律是否滿足這些條件;范例進路(paradigmatic approach),首先列舉科學中典型的定律(通常是物理學定律),然后將其與其他科學表述進行比較,找出它們共同的特征;實效進路(pragmatic approach),研究定律在科學中的功能和實效性,并再次審視科學表述是否起到這樣的實效[13]。借用米切爾的觀點,本文認為對“科普作品”的定義也有類似的三種方式。那種批判與生活交融的科普作品不是真正的科普的觀點是“規范進路”的觀點。其實,在研究什么才是真正的定律時,米切爾是支持“實效進路”的。本文認為確定什么是科普作品,以及生活寫作的科普化產生的是否是科普作品的問題應當遵循“實效進路”,其因有如下三點。
第一,本文提出的這種新范式及相關科普作品告訴我們,科學并不只是科學家的事情,這不僅不是科學的缺點,反而是其優點。個體經驗賦予普通人話語權,增強了公眾的參與感和對科學的信任,彌補某些科學工作者的“偏見”,促進了科學知識的民主化和普及化。
第二,新范式科普作品注重個體經驗,提供了具體的、實踐性的科普范式,使抽象的科學知識變得具體、實用,能幫助讀者理解科學原理及其應用。
第三,由于與個體經驗有關,一些新范式科普作品能為有相似困境的人提供心理支持,形成互助氛圍,并通過社區建設促進社會聯系。
由上,科普創作的生活化與生活寫作的科普化將科學知識與日常生活相聯系,有助于提高公眾科學素養,有效推動科學文化的傳播。這種融合或許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個人主觀經驗可能不符合客觀科學事實,過度迎合讀者的情感需求可能導致科普內容的膚淺化和娛樂化,科學的嚴謹性和深度亦會因此打折扣。因此,需要作者在創作中平衡好生活化與科學化的關系,避免夸大誤導讀者,確??破兆髌芳扔腥の缎裕志哂袑I性和可靠性。提出科普寫作的生活化、生活寫作的科普化,并非對以往的寫作方式加以否定,在某種程度上,本文主張科普創作的“多元主義”,以使公眾更好地受到“科學”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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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鄒" 貞" "齊" 鈺)
Innovations in Science Writing Paradigms:
Navigating Between“Popularization”and“Everyday Life”
Yao Lifen
(China Research Institute for Science Popularization,Beijing 100081)
Abstract:Contemporary popular science works exhibit diverse narrative forms,marked by the emergence of new paradigms such as“popularizing scientific writing”and“infusing everyday life with scientific concepts”. Firstly,these new approaches enhance public participation and trust in science,mitigating prejudices within the scientific community and promoting the democratization and popularization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Secondly,they render abstract scientific concepts concrete and practical. Finally,they provide psychological support to those facing similar challenges and cultivate a sense of mutual aid. By enhancing the vividness and approachability of popular science writing,these new paradigms effectively promote the dissemination and utilization of scientific knowledge,thereby holding significant social and practical value.
Keywords:science writing;experience;lifestyle writing;new-style popularization
CLC Numbers:I04;G315" " "Document Code:A" " "DOI:10.19957/j.cnki.kpczpl.2024.03.008
*通信作者:姚利芬,中國科普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科幻文學、非虛構寫作。18510282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