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現代化海外研究的張力語境、話語建構與理論反思

關鍵詞：中國式現代化；海外中國研究；現代化理論

摘 要：現代化理論發端于西方。然而，近百年來西方現代化發展暴露出的諸多不可克服之矛盾，使部分海外學者的研究旨趣轉向對“非西方”現代化模式的關注，中國式現代化因而成為海外對華研究的重要面向。海外學者對中國式現代化的研究，萌發于對中國改革開放之中現代化目標的關注，伴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而不斷深化。從僅僅將現代化作為中國發展的政治口號加以解析，到將“中國現代化”設置為研究議題，再到對所謂“威權現代化”話語的爭論和反思；從以意識形態偏見為基點挖掘中國現代化發展道路的不利因素，到在現代化與自由化之辯中明確“中國式現代化”的特殊性及其歷史必然性，再到對“中國模式”可持續性與可復制性的討論，逐漸形成了對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整體印象。盡管其研究中意識形態的偏見與理論觀點爭辯一直存在，但對于中國式現代化的開放性討論，拓展了現代化的理論范疇，亦激發了人們對于中國發展的暢想。審慎對待海外學者對中國式現代化的研究，注意其研究立場、方法和視角的變化，有利于深化現代化理論研究、建構中國式現代化多元敘事、促進中國話語的國際傳播。

中圖分類號：D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4）05-0001-12

Overseas Research on Chinese Modernization：Tensional Context，Discourse Construction，and Theoretical Reflection

XUE Nianwen，JIAO Yuhang（School of Marxism，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092，China）

Key words：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overseas research on China；the theory of modernization

Abstract：Modernization theory originated in the West. However，the numerous insurmountable contradictions exposed i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modernization over the past century have shifted the research interests of some foreign scholars towards the focus on\"non-Western\"modernization models，making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 an important aspect of overseas research on China. Foreign scholars' research on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 originated from their attention to the modernization goals embedded in China's reform and opening-up. This research has systematically deepened along with the process of China's modernization：from merely analyzing modernization as a political slogan for China's development，to setting\"China's modernization\"as a research topic，and further to the debate and reflection on\"authoritarian modernization\"；from exploring the unfavorable factors of China's modernization development path based on ideological bias，to clarifying the uniqueness and historical inevitability of China in the debate between modernization and liberalization，and finally to discussing the sustainability and reproducibility of the\"China model\". Gradually，an overall impression of\"Chinese modernization\"has been formed. Although ideological biases and theoretical debates have persisted in their research，the open discussion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has broadened the theoretical scope of modernization and inspired people's imagination of China's development. Carefully considering foreign scholars' research on China's modernization，paying attention to changes in their research positions，methods，and perspectives，is conducive to deepening and expanding the theoretical research on modernization，constructing diverse narratives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and promoting the international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voices.

從“四個現代化”到“中國式現代化”，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走出的現代化道路為實現國家富強、人民幸福奠定基礎，也為人類現代化道路探索提供了中國方案。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習近平總書記對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與特征進行了論述：“在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長期探索和實踐基礎上，經過十八大以來在理論與實踐上的創新突破，我們黨成功推進和拓展了中國式現代化。”1作為具有重要地緣影響力的區域大國，中國及其現代化進程一直以來受到海外學者的廣泛關注，海外學者視域下的中國現代化研究構成了中國式現代化研究的重要視角。海外學者夾雜著各自不同的學術目的審視中國式現代化，其立場、觀點和方法對當代中國式現代化理論的進一步深化與完善具有一定的價值。本文梳理海外學者關于中國現代化的研究成果，探究其主要觀點，嘗試在理解、判別的同時與當前國內的相關理論研究形成對照，以多維視角對中國式現代化進行全面審視。

一、中國現代化海外研究的發展歷程

西方對中國現代化的關注萌發于中國近代化進程開始之時，西方傳教士將中國發展的點滴加以記錄、傳播。受限于中國現代化實踐的初步探索、以及當時現代化理論資源的不足等原因，海外學者直接以中國現代化為主題開展的研究并不多見，對中國現代化進行的分析與描摹散見于其中國學研究著述之中。西方中國研究知名學者費正清、列文森、史華慈、施拉姆等對中國歷史發展中現代與傳統等理論議題保持關注。20世紀50—60年代，費正清和傅高義受到帕森斯結構功能主義的影響，指出新中國社會體系本身要素與結構的彼此依存與協調，使得舊社會中的傳統因素失去立足之地，因而造成中國社會中現代對傳統的取代，2其理論構成了海外學者中國研究的重要基礎。

海外學術界正式大規模開展中國研究、并以現代化理論作為研究范式審視中國發展則開始于改革開放后。用《中國季刊》主編、英國利茲大學教授布萊恩·霍克（Brian Hook）的話來說，海外學術界對中國的研究興趣，最初“可能歸因于尼克松和基辛格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努力，但是它能最終實現卻是因為鄧小平在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政策”。3此階段，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概念邊界認識不夠清晰的情況時有出現，時而將之縮小為狹義的中國改革目標與愿景，時而擴大為廣義的中國發展。但也正是在此階段，部分海外學者開始敏銳地把握到改革開放對于中國現代化發展的重大意義，試圖從多角度分析中國現代化發展的目標與方向，注重對中國現代化轉型進行政策分析與評估，從中國的政治體制、經濟政策等切入，把握中國現代化的內涵與特征；從中國傳統文化與傳統社會結構角度著手，把握其中的現代化與非現代化因素并嘗試分析其關聯。盡管學者對中國現代化的評析總體上仍保持謹慎態度，側重于從中國的政治制度設計與社會經濟結構、文化淵源與意識形態等層面討論中國現代化面臨的挑戰與困境，但部分學者逐漸意識到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非西方”性及其內在獨特性。

20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等事件影響著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建設的看法，部分海外學者否認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指導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并基于意識形態偏見做出種種歪曲、不實的分析。隨著中國改革開放成果的初步彰顯，部分學者開始系統性地考察中國現代化?！吨袊默F代化之路——從1800年至今的歷史回顧》（蘭比爾·沃拉，1987）、《90年代中國的經濟困境：改革、現代化和相互依存的問題》（美國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會，1991）、《中國的現代化訴求：從歷史視角考察》（小弗雷德里克·韋克曼和王希，1997）、《中國的戰略現代化：對美國的影響》（馬克·A.斯托克斯，1999）等著作及研究報告出版，試圖以現代化視角串聯中國近代以來的發展歷史?！爸袊F代化”不僅進入研究視野，而且成為可以深入開展的研究議題，學者嘗試從現代化視角切入中國的歷史與現實，進行“中國現代化”的理論研究。由于這些成果常常包含制度比較與意識形態審視的反思性內容，因而相較于上一階段的成果，顯示出一定的深度，盡管并未直接以“中國現代化”為主題，但對于中國發展歷程中現代化的主題的描摹仍然具有啟發性。另外，此階段的研究成果中出現對于現代化與西方、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中國與世界等問題的深入探討，學者不僅關注現代化給中國本身帶來的變化，而且開始關切中國的發展模式對世界影響。在態度上，盡管時代背景導致的意識形態偏見仍然存在，但改革開放后中國的經濟發展成就使得他們對中國引領世界文明的前景，表達了更多的期望。

黨的十八大以來，面對中國崛起的現實，海外學者更多地從總體上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發展進行全面立體的考量，探索中國現代化歷史與現實的關系，從而構建“中國式現代化”的話語體系。此階段部分學者將“現代化的中國模式”作為研究議題，試圖把握中國現代化發展的突出特點、內部結構與運行機制。在此過程中，部分學者將威權與民主之爭作為理解中國現代化當代與未來發展的主線，嘗試建構“威權現代化”的理論話語來描述中國現代化，這體現出其將西方現代化道路普遍化、標準化的理論基點；也有學者將中國與西方自由民主制國家的西式現代化、俄羅斯的威權現代化以及其他二戰后開啟現代化建設的發展中國家現代化模式進行比較，這隱含著對西方自由主義現代化道路的反思。

可見，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的認識不斷深化、理論水平不斷提升、反思亦持續開展。從最初關注中國改革開放提出的政治口號與目標愿景，到將“中國現代化”設置為研究議題開展全面系統研究，再到明確將“現代化的中國模式”作為區別于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新的現代化道路，以及隨后“威權現代化”理論體系的建構及反思，盡管其中不乏意識形態的偏見，但對于中國現代化發展取得重大成就依然給予了充分的討論空間。本文將以此為基礎，分析海外中國式現代化研究的張力語境，話語建構并對其理論予以反思。

二、局部與整體：系統整合前現代要素的現代化探索表征著近現代中國歷史與邏輯的統一

本杰明·史華慈借鑒馬克斯·韋伯的觀點，將現代化定義為：“人類對其身體和社會的理性控制的擴展。”大量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的研究聚焦于對這種“理性控制的擴展”的關注，致力于描述并分析現代化因素在中國政治經濟與社會文化等各個方面擴展的具體表征。因此，海外學者在把握現代化進程中中國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多方面表現，他們聚焦某一具體領域然后展開系統分析，如威廉·A. 約瑟夫（William A.Joseph）1、克里斯托弗·M. 克拉克（Christopher M. Clarke）2等從政治層面入手關注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系統分析中國現代化在政府機構改革、黨的建設等方面的舉措，討論中國政治模式改革過程中可能出現的體制問題；S. H. 周（S. H. Chou）等從經濟層面分析并評估中國市場化改革后的經濟政策與產業政策；1理查德·鮑姆（Richard Baum）2、詹姆斯·T. 邁爾斯（James. T. Myers）3等則從文化層面著手，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系統考察過程中，肯定了改革開放引發的中國文化觀念領域的變革，著力發掘中國傳統之中影響現代化的文化因素；艾倫·P. L. 劉（Alan P. L. Liu）4、貝弗利·胡珀（Beverley Hooper）5等則從社會層面入手，系統把握現代化對中國社會產生的復雜影響。此類研究聚焦于中國現代化的某一層面，具備創新性與啟發性，但缺乏對這一歷史過程的宏觀性、系統性、整體性認識。

海外學者盡管認識到了中國式現代化的復雜性，但傳統現代化理論模式的限制使海外學者難以對中國現代化的歷史與現實形成系統性的解釋。他們一度將這種理論上的“未完成”歸結為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存在著的“斷裂”：一方面表現為傳統與現代的斷裂；另一方面表現為市場化下自由主義敘事與革命敘事的斷裂，因而有學者對中國傳統政治、社會、文化結構與現代化關系持有保留態度甚至是悲觀態度。如詹姆斯·T. 邁爾斯（James. T. Myers）認為改革開放以來產生的社會思潮對中國傳統價值與革命敘事造成沖擊，這使得中國的現代化無法形成對于自身的連貫性解釋體系。6印度學者拉文德拉·夏爾馬（Ravindra Sharma）在對1956—2002年的中國歷史的考察中，將所謂的“后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發展描述為從馬克思主義到現代化的轉變過程，認為中國的現代化就是中國的政治經濟體制不斷去除馬克思列寧主義，最終走向全面私有化的過程。7這體現了他將馬克思主義放置于與現代化完全對立的立場，仍然保持著“現代化就是市場化、私有化、自由化”的固有認知，并以之生搬硬套地審視中國現代化發展進程，從而將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中國工業化建設認定為偶然出現的歷史“錯誤”，從而消解了中國現代化的歷史性，體現了強烈的歷史虛無主義傾向。

有部分海外學者以歷史視角審視中國現代化發展總體過程，區別于聚焦某一特定層面的研究，從而得以窺見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各要素之間彼此交融互動，把握了中國現代化的整體性。弗朗西斯·蘇（Francis Soo）對中國現代化歷程進行了系統考察與全景式審視，認為中國的現代化經歷著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這是發生于中國社會所有主要領域的歷史過程。他指出，近代中國的現代化往往是對特定危機做出反應而被動開展的，先后經歷了清朝的軍事現代化與政治現代化、以及中華民國時期開展的“碎片化的現代化”，這種缺乏統一的、全面的現代化愿景與系統性的現代化探索與嘗試，缺乏領導與協調，且常常中斷，因而成就有限，直到一種由有遠見的領導者與規劃者主導的、包含了明確的目標、切實的計劃以及充分的手段的現代化探索開啟，情況才有所改觀。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現代化進程是動態的和多維的，帶來科學、技術、工業化的廣泛發展，乃至于社會制度、法律制度以及文化價值觀的全面變化，結束了中國現代化的碎片化歷史。8

中國現代化是一個廣泛而復雜的過程，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強調中國現代化的高速度和大范圍，并強調對于中國現代化的認識必須思考“中國發展的復雜性和不平衡的狀態”以及中國現代生活中的傳統要素。9弗朗西斯·蘇（Francis Soo）指出，近代以前的中國已發展出一種高度發達的文明，中國具有發展科學技術、實現自給自足、成為現代國家的巨大潛力，近代以來中國現代化自始至終指向這樣的問題：“如何重建這個貧窮而破敗的國家？如何統一和管理這樣一個擁有6億多人口（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廣闊社會？”中國國情的獨特性使得其必然成為一個基于一黨制的社會主義國家，并形成以重工業優先發展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以毛澤東為核心的中國共產黨人不斷地根據中國國情對“蘇聯模式”進行調整，重申了農業對于中國經濟的支柱性作用，奠定了小型勞動密集型農業產業在中國經濟的基礎性地位，從而將最廣大的農民群體納入了現代化發展的體系之中?！皬臍v史的角度看，中國必須實現現代化，即從傳統社會轉變為工業化、信息化的現代國家，能夠為超過10億的龐大人口提供與其他現代發達國家相似的高生活水平。這是中國自己的近代史所證明的必然性?！?

由此可見，悠久的文明史與特殊的近現代史使得中國的現代化呈現出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等復雜要素壓縮、交織的景象，而中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有機契合在現實場域中體現為一種深刻的“歷史必然性”。中國現代化具有非西方的“中國特色”，不能簡單將其融入西方現代化發展的經驗中加以評判?！艾F代化的概念不僅由于其定義的模糊性而缺乏精確的前瞻性，而且其中包含的許多作為其經驗參照的假設也被證明是虛假或誤導?，F代化理論家試圖將本應加以區分的不同的社會變革過程集中在一個單一的概念中，這只會阻礙而不是促進他們的經驗分析?！?馬丁·金·懷特（Martin King Whyte）基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現代化發展歷程，反駁了一些西方學術界對于中國現代化的常見質疑，他指出市場化的過程中，中國政治體制與政府的組織運作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此過程中盡管出現腐敗等問題，但制度性的調整和改革的持續推進使得中國的現代化政治制度不斷與經濟社會結構轉型相適配，由此也打破了“經濟發展必然促進威權制度民主化”的窠臼。3弗朗西斯·蘇（Francis Soo）對現代化與西化、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中國與西方等問題展開探討，指出西方現代化并不應該被認為是在任何國家都能夠普遍正確的，中國的現代化正是根據自身特有的歷史與現實開展的全面、系統、動態且多維的現代化嘗試。4

三、突變與漸進：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實現了中國現代化的漸進調試與穩步推進

“現代化都是一種社會變革，它的影響既是變革性的，又是漸進式的。它通常也被視為范圍廣泛，是一個多方面的過程，它不僅一次或多次觸及幾乎所有社會制度，而且以這樣一種方式進行，即一個制度領域的轉變往往會在其他方面產生互補的轉變。”5一直以來，由西方主導的古典自由主義現代化理論話語假定現代化必然伴隨著自由化，認為自由民主的政治體制以及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是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前提，這要求發展中國家進行休克性的體制改革，這似乎成為眾多前現代國家現代化發展的唯一路徑。然而，當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進程進行審視，他們注意到中國式現代化的漸進性。馬丁·金·懷特（Martin King Whyte）在探討中國改革開放的道路選擇時，認識到1978年中國的現實景象使得中國不可能以休克療法的形式開展全面的市場改革，而只能“摸著石頭過河”，開展部分的、漸進式的市場改革策略。6相對于更受西方學術界認可的休克療法而言，中國改革開放采取了一種漸進主義的方法，這種部分的、漸進的經濟改革在保留原有經濟要素的同時，鼓勵以市場為基礎的經濟因素的拓展。弗朗西斯·蘇（Francis Soo）認為中國現代化的“鄧模式”試圖通過借鑒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方式來振興中國的社會主義經濟，面對其內部存在著的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張力與沖突，中國共產黨保持著對政治局勢的全面把握，不斷地根據發展的實際情況進行自我調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現代化之中包含了中國對人類現代化的創新實踐以及對蘇聯式的社會主義制度的潛在突破。1

事實上，海外學者在研究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常常習慣于使用一種精英主義的研究視角，即更多的從知識分子以及政治人物的角度考察中國，甚至偏狹地認為處理與知識分子的關系是中國現代化的核心問題。然而，盡管受到此認知習慣的影響，仍然有不少學者意識到中國現代化的普惠性特點及其對廣大民眾利益的重視。維克多·倪（Victor NEE）認為，中國的現代化具有團結一致的政治和社會基礎。毛澤東時代的農業政策確保了廣大農民不會被排除在現代化的成果之外，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現代化目標也強調經濟增長的平衡性與社會組織的穩定性，正是因為每一個核心社會群體的利益都在現代化政策中得以保證，所以中國現代化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2波波洛和莉莉婭·謝夫斯托娃（Bobo Lo，Lilia Shevtsova）通過對比中國與俄羅斯的現代化發展，認為盡管中俄均從西方主導的全球化之中受益，但俄羅斯現代化進程中受益者并非廣大民眾，而是那些已經融入了西方社會的精英階層?！爱敹砹_斯精英專注于其既得利益時，中國的領導人能夠更有戰略性地思考并奉行以國家為導向的政策?！?馬丁·金·懷特（Martin King Whyte）指出，中國的現代化改革是一種“沒有失敗者的改革”，即參與市場經濟的部門普遍收益、而依然開展計劃經濟的部門也避免了損失。4克里斯坦·隆尼和梅格·瑞斯美爾（Kristen Looney，Meg Rithmire）指出中國現代化進程由國家驅動，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時常見的政治與社會的動蕩與經濟的不確定性。5這些觀點均體現了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漸進發展、不斷調試的認識。

海外學者認識到，中國現代化得以穩健推進，其原因在于統一政治領導力量的存在，及其具有一貫性且與時俱進的政策調試。在中國共產黨主導推動下，現代化階段性、部分性、計劃性地進行體制與政策調試，這樣推進的現代化進程不僅更加穩健，而且效果更加優良。漸進式的中國現代化進程也由此打破了休克躍進式改革的唯一性假設。正是因為政治力量的統籌主導以及漸進改革的思維方式存在，中國式現代化得以在更大程度上形成利益關系的協調，從而使現代化發展呈現出穩定性、普惠性的特點。馬丁·金·懷特（Martin King Whyte）認為中國共產黨主導了現代化的發展進程，以國家權力直接促進市場化，這與自由主義經濟學的主張恰恰相反。6波波洛和莉莉婭·謝夫斯托娃（Bobo Lo，Lilia Shevtsova）認為現代化的“中國模式”是儒家文化、列寧的民主集中制原則的集合，中國共產黨以高度的靈活性提供了一種實用的、非教條主義的方法論，在改革推進過程堅持了穩定為基、堅持發展的原則。“中國模式的運作前提是沒有穩定就沒有發展”，政府主導而非支配了中國的市場自由化轉型，為社會穩定以及經濟發展提供了必要保障。7針對西方學者關注的中國現代化與中國民主化進程的推進的關系，布蘭特利·沃馬克（Brantly Womack）進一步指出中國的民主改革是對現代化需求的回應，且這場由中國共產黨主導的民主改革更注重民主之實質而非形式，其任務不是開辟一個不可侵犯的私人領域，而是約束政府及其人員有效地為公共利益服務，這極大地適應了現代化進程中經濟社會的復雜性，充分體現出中國現代化的特質，沃馬克將之稱為一種“新的唯物主義”。1

同時，海外學者意識到，中國共產黨得以長久執政的重要原因在于其持續不斷加強政黨自身建設，廣泛吸收社會上的優秀人才，構建有力的中堅力量，這成為保障中國共產黨執政合法和具有活力的密鑰。海外學者注意到，在中國現代化的推進過程中，中國共產黨黨員的篩選標準不斷調整，但始終保持著對政治忠誠度的嚴格考察。“與匈牙利或前蘇聯不同，在中國，受教育水平（學歷）并沒有成為革命后黨員選拔的最重要標準。相反，只有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實行經濟改革后，受高等教育的人才開始受到青睞。這一轉變與政權對人才進行經濟現代化的新要求是一致的。而自1993年以來對文憑的強調并未取代也沒有降低政治標準。相反，文憑重要性的不斷提高與政治忠誠度的持續篩查并存?！?這成為改革中的中國共產黨與中國政府對抗消費主義、享樂主義腐蝕的扎實基礎和有力保障。拉文德拉·夏爾馬（Ravindra Sharma）指出，改革開放以來面對消費主義和腐敗等常常作為現代化副產品出現的社會問題，中國共產黨不斷發出反對這些傾向的強烈聲音，多次開展整頓黨內不良風氣的運動。3正如波波洛和莉莉婭·謝夫斯托娃（Bobo Lo，Lilia Shevtsova）所言：“幾十年來，西方觀察家一直在預測中國經濟成功的‘不可避免’終結。而我們需要關注以下事實：首先，中國的政治威權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并未嚴重抑制國家的經濟和社會轉型；其次，這種結果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領導層的自我約束。”4

四、西方與非西方：獨立自主的現代化中國模式突破了現代化理論的西方中心主義

“現代化”被用來描述人類社會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發展的普遍過程。5作為學術概念，其研究視野起始于英國的工業革命，帶有濃厚的西方中心主義特色，“現代化理論家試圖普遍化源自西方社會的具有歷史意義的特定價值和制度的嘗試，至少可以部分理解為‘欠發達地區’的初出茅廬的學生用以解決他們面臨的認知危機的一種手段”。6可見，產生于西方工業化背景的現代化帶有文化帝國主義的基因，海外學者指出：“無論現代化理論家對美國的海外政策有多少善意或批評，該理論的有限文化視野往往使它陷入一種微妙的‘文化帝國主義’形式，一種疊加美國價值觀或更多價值觀的帝國主義?！?“一些現代化理論家打著客觀科學的幌子，將他們的理論服務于美國國家利益的事實，不容忽視。”8

在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的研究中，部分學者試圖將中國現代化納入西方現代化的所謂普世體系之中，認為中國的現代化不過是西方現代化的“未完成形態”，而當前所體現出的所有問題均是由于其“未完成”。進入21世紀，中國綜合國力急劇提升已引起部分國家的猜忌和打壓，中國勇敢地面對日趨嚴峻的國際競爭，積極解決國內經濟發展結構不合理、配置不匹配等問題，成就是顯著的，但是經濟發展不夠全面、不夠協調、可持續發展能力弱等問題依然招致部分西方學者對中國式現代化的抨擊。榮建（Rong Jian）在探討中國現代化進程與政治體制的關系時，試圖為世界范圍內的現代化設定“共同的客觀標準”，即“在社會技術方面，這將是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過渡；在社會經濟方面，這將是從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的過渡；在社會政治方面，這將是從專制政治向民主政治的過渡；用社會意識形態的術語來說，這將是從單一的意識形態文化向多元的意識形態文化的轉變”，以此為標準，他認為中國的現代化仍然處于“政治威權主義的困境”之中，而中國的現代化目標正是“邁向自由經濟與民主政治的統一”。1喬治·J. 吉爾博伊（George J. Gilboy）則帶著矛盾的態度指出，中國作為貿易強國的迅速崛起，既令人欽佩又引人恐懼，只有結構性的政治與社會改革才能讓中國與其他現代化的民主國家獲得更多共同利益，從而更好參與世界貿易，即中國現代化發展的核心與關鍵在于全方位的繼續自由化。2這種將中國發展出現的問題歸結為沒有執行西方國家的標準的看法，體現了嚴重的意識形態偏見，不利于人們全面客觀理解和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質。這自然會遭到其他學者的反駁。

一些學者通過更廣泛的歷史考察，將中國現代化的特殊性與中國社會深厚的歷史文化進行聯系，指出中國現代化并非西方現代化的“未完成形態”。早在20世紀中期，費正清就注意到中國發展的獨特性。20世紀70年代，他指出：“自從19世紀90年代中國人思考現代革命以來，顯而易見，沒有任何外國的模式適合中國的情況，會有多種外國模式在中國嘗試，但沒有一個是合適的，富有創造力的中國人必須自己找到救國救民之路。中國的過去是特有的，中國的未來也是獨具特色的?！?“如果我們要理解中國，第一項要求就是要避免用歐洲的尺度來判斷?！?費正清認為應該從整體上把握中國，中國的革命運動不僅受到西方的影響，也受到中國自己歷史條件的影響，他認為中國革命是自生的，是共產主義的，也是真正中國的，他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總結為西方影響中國的新階段。5羅伯特·D. 丹尼斯（Robert D. Dennis）認為中國源遠流長的獨特文化具有一種對于宏大敘事、歷史命運與處事方式的獨特認知，這使得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計劃與選擇體現出一種中國特色。6為此，海外學者關注中國現代化發展的獨特性，將中國現代化置于世界現代化浪潮余波蕩漾的世界局勢之中，關注中國與其他現代化模式的互動，關注中國與其他國家、社會、民族、文化的區別，注重將中國現代化發展歷程置于世界發展與地緣政治關系之中，從而理清歷史線索。

就中國與西方世界的關系而言，弗朗西斯·蘇（Francis Soo）指出，任何中國現代化史研究不僅不能否認西方的存在，而且特別不能否認，在中西方互動中西方對中國造成的影響。近代以來，中國在被動地遭遇了西方國家帶來的危機之中開啟了現代化的探索，因此擺脫西方帝國主義的侵略構成了中國現代化的出發點，期間生發出復興與富強的現代化整體目標，但是，這種在西方壓力下被動開展的現代化探索均以失敗告終，一方面因為其倉促以及缺乏系統計劃性；另一方面，近代中國社會的持續不穩定也使得對西方技術、制度與文化的借鑒與采用難以具備合適的時機與條件。7由此可見，早期的中國現代化以獨立民主、救亡圖存為主題，其動力來源于西方的沖擊，卻也共振于西方沖擊的對沖，以擺脫西方帝國主義為起點，中國的現代化逐步放棄了依附西方國家謀發展的幻想；在以西為鑒的探索后，確證了尋求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獨立發展道路的必要性與可行性，最終走向一條以中國人民為歷史主體、以社會主義而非自由資本主義為制度選擇的現代化發展道路。

就中國與蘇俄的關系而言，帝國主義鏈條上最為薄弱的環節——俄國，在20世紀初世界資本主義大危機之中，脫離了世界資本主義體系，蘇聯走上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影響中國革命和現代化探索的重大轉向。五四運動后，中國的有識之士大量吸收馬克思主義理論，并堅定地以俄為師，擴大了蘇聯對中國的影響。同時，中國領導人也保持了道路選擇中的獨立性。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加強了與蘇聯在科學技術方面的合作，開啟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正如弗朗西斯·蘇（Francis Soo）所言：“中國拒絕西方列強，又被西方列強拒絕，只有一個朋友，蘇聯?！?而維克多·尼（Victor Nee）指出，20世紀50年代，中蘇關系的變化使得中國不斷確認自力更生、獨立自主的重要意義。2同時，以城市大工業發展為本的蘇聯現代化模式與中國基本國情的現實予盾不斷凸顯，以毛澤東為首的領導人開始采取措施，發展一種新的經濟模式，以小型、勞動密集型的農業企業為基礎，而非以資本密集型的工業項目為基礎。3理查德·鮑姆（Richard Baum）指出，中國的現代化發展非常強調保持自主性，極力避免陷入對其他國家的深度依賴，因此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工業化進程中，中國不滿足于引進外國的工業器械與生產線，更重視學習國外的設計方法及科學技術，并在長期內追求自給自足；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對外貿易中也要求取得具有自主性與獨立性的市場地位，同時力求在國內建設完善的生產與貿易體系。4陳建勛（Chen Chien-Hsun）指出中國在現代化過程中對自力更生的強調，激勵了農民和工人投入生產，從而使得資源受到更有效的動員和組織。5

可以見得，海外學者關注中國式現代化，既意在深刻了解中國的發展，也意在回應西方現代化的諸多弊端。正是在此意義上，海外學者對中國式現代化的關注恰恰具有反思西式現代化、反思西方中心主義的問題意識。概括而言，在世界現代化浪潮沖擊之中開始的中國現代化，其模式選擇也是對外來現代化模式進行借鑒與吸收后不斷探索的結果，深植于中國傳統，對西方現代化的學習經歷了由“西化”到“俄化”，再到中國化的路徑。其模式選擇就本質而言，在于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實際相結合，將農民啟蒙與農村革命作為革命與建設的核心，以土地革命改變農民極度破產的困境，通過革命打破傳統農村保守封閉狀態，通過社會主義改造將生產單位以合作化形式再組織。雖然中國式現代化的過程是曲折的，但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革命和建設的努力，為中國現代化的系統展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正如羅茲曼所言：“不管多么曲折不平，這些政策自始至終體現出對社會控制、資源積累、經濟增長以及通過確立地域之前的平衡來進行民族整合的關注。1949年之前曾經干擾中國現代化的諸多問題沒有被放過，并且大部分被解決了?！?

五、本土與世界：可復制的中國式現代化開啟了人類文明新現代性的可能

現代化理論、后現代化理論、依附理論等是海外學者對于現代化及其發展引發的諸多困境的理性思考，但這并沒有解決西方現代化模式的固有問題。作為后發現代化國家，中國現代化在頂層設計和系統展開過程中力圖避免西方現代化陷阱，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現代化理論與實踐，“現代化”因此成為一種把握近代以來中國歷史發展與現實交織的融合范式。隨著世界各國現代化歷史的不斷發展與海外現代化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入，部分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研究的方法與思路進行了反思，指出既往研究盡管認識到中國現代化歷程的獨特性，但其論證過程及觀點立場并未擺脫意識形態偏見。

就研究史觀之，部分學者試圖論證中國現代化存在某種內在缺陷，認為中國當前現代化成就的取得是因為缺陷尚未完全顯露，而缺陷的張力則隨著中國發展而不斷累積，由此認為中國現代化發展成就的取得具有偶然性。對于中國現代化過程中政治與經濟的關系這一問題，他們認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經濟受到政治裹挾、且必然走向政治經濟相分離的結局。榮建（Rong Jian）認為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化最終呈現政治與經濟的完全分離，這體現為所有制上的私有化、商品化的市場經濟、企業的自主性和企業家精神的形成，而相對于這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經濟政治二元結構，當代中國的政治只是一種推動現代化進程和經濟自由化的手段、一種暫時的現象，“在任何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政治威權主義與經濟自由主義之間和諧是相對的，而矛盾是絕對的”，所以中國必須“實現政治與經濟的二元對立”。1就現代化與自由化關系的問題而言，部分學者認為中國仍然在自由化層面有所欠缺，且這正是中國現代化的缺陷。比如，翟一達（Yida Zhai）通過調研以及數據分析研究現代化對于中國公民政治滿意度的影響，面對中國民眾對于政治自由化的渴望并未隨著經濟增長而提高的調研結果，他認為這種現象不符合傳統現代化理論，將其解釋為經濟的滿意度外溢到政治領域的結果，強調“政治自由”的欠缺將阻礙中國的進一步發展。2這顯然是一種不符合實際的理論誤判。

對此，羅伯特·E. 加默（Robert E. Gamer）指出，一味將民主自由與現代化相聯系、且以西式民主為民主標準的思維，“反映了美國人的一種普遍傾向，即從一個極端的解釋轉向其極端的對立面，而不探索中間立場的微妙之處”。3穆拉里·伊揚加（Murali Iyengar）指出：“大量研究中國的學者普遍存在的做法是：將一套經濟工具和政策與特定的意識形態形成嚴格的因果聯系，甚至在某些時間點，當經濟政策出現細微偏差都被認為是意識形態導致的錯誤?！彼J為這種先預設意識形態立場，然后在經濟政策中尋求其細微差別的做法，完全是本末倒置，“在經濟政策與國家目標或意識形態之間形成直接的因果關系是錯誤的”，“事實表明，過去（中國）某些時間點的經濟政策出現偏差，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決策者尋求更有效的經濟工具的結果，而不是意識形態轉變的結果”。4波波洛和莉莉婭·謝夫斯托娃（Bobo Lo，Lilia Shevtsova）認為中國模式是一種當西方提供的與自由化緊密相關的現代化道路，難以提供具有吸引力的現代化愿景時生成的“反模式”，是對西方傲慢的普遍規范和價值觀的反擊。他們指出：“西方自由主義思想中有一個自然的假設，即中國的威權主義本質上是脆弱的，實際上是不可持續的。然而，這種觀點總是讓我覺得是偏見而非分析驅動——威權主義是不道德的，因此它會失敗。我們應該承認，中國比大多數國家要成功得多?！?

由此，有學者對于中國現代化之中所謂的“自由化赤字”進行了新的詮釋，對各種錯誤思想進行了批駁。比如，弗拉基米爾·格爾曼（Vladimir Gel'man）分析威權現代化形成發展后，指出核心問題在于探討社會經濟發展與政治民主化的關系，并承認民主政體對于發展中國家以現代化為目的的經濟改革具有難以避免的負面影響，如競爭性選舉導致的“政治商業周期”、三權分立導致的重大決策阻礙、利益集團與尋租的不可避免等，正是因為各個國家和社會的經歷在初始條件和國際歷史環境等方面各不相同，導致政治自由化與民主化并非有利于現代化。1羅伯特·E. 加默（Robert E. Gamer）在討論中國民主政治的問題時指出，伴隨著經濟的增長，所謂的專制政權內部將實現一種民主政治，這種民主通過政治參與者之間的溝通與協商達成，并不是西式民主教科書中要求的那樣，出現政治上的反對集團。2就現代化進程中政治與經濟的關系而言，部分海外學者指出，中華民族古代的輝煌文明與近代受到壓迫的歷史境遇使得中國現代化本身便蘊含著民族復興的訴求，因而中國現代化就其歷史性而言就包含著國家性，“國家和經濟被認為是不可分割的，國家是國民經濟中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經濟行為體”。3穆拉里·伊揚加（Murali Iyengar）進一步指出，部分海外學者在對中國政治經濟展開研究時傾向于描繪一種“紅”與“?！敝g二元對立的局面，即以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為決策依據的領導人與以科學技術、經濟規律為決策依據的領導人的對立，他認為如此描繪出的中國宏觀經濟圖景是荒謬的，因為中國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具有不可忽視的經濟意義，國家的社會主義目標與其經濟社會發展具有深刻的一致性。4

由此，在對西方現代化道路的全面質疑之中，海外學者也開啟了對于“中國式現代化”可持續性與可復制性的關注，并進行了開放性的討論。事實上，西方現代化不能為“欠發達國家”發展提供解決問題的答案，西方中心主義視角的現代化模式顯然無法成為追逐西方道路的“欠發達”國家的福音，他們需要新的模式、新的視角、新的實踐指導。這打破了現代化只有西方一條道路的狹隘觀念，中國現代化道路的成功經驗，也將為世界上其他發展中國家探索自身現代化道路提供相應借鑒。波波洛和莉莉婭·謝夫斯托娃（Bobo Lo，Lilia Shevtsova）認為，由于現代化道路以西方為模板的一元設置，道路選擇與國情的不匹配導致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產生了各種難以克服的矛盾和問題，而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為其他國家提供了新的選擇，形成了突破關于現代化的普遍性規范與價值的趨勢。5馬丁·金·懷特（Martin King Whyte）指出，盡管中國取得的經濟成就有賴于其自身的稟賦以及時代契機，而使得其發展模式不可直接照搬，但貧窮國家卻可從中國的發展之中受到鼓舞，并找到自己的道路。6學者指出，中國式現代化不僅僅意味著一條有特色的現代化發展道路，而且體現了一種人類文明的新的可能性，開啟了一種新的現代性。波波洛和莉莉婭·謝夫斯托娃（Bobo Lo，Lilia Shevtsova）認為，對中國模式關注既是由于西方現代化體系危機的出現，也是世界各地普遍對西方政府政策感到失望的結果，“我們可以考慮在什么情況下‘中國模式’可以替代自由民主?！?郭德煥（???）指出，中國的現代化不僅僅指向中國一個國家的復興，更承擔著為人類開辟一條和平與繁榮的新道路的歷史使命。8就此而言，中國的現代化道路體現出鮮明的超越性：一方面集中表現為對資本主義制度邏輯的超越性，另一方面也集中表現為強烈的未來歸旨。中國式現代化不僅最大限度地推動全球化，與純粹的資本擴張拉開了距離，而且利用全球化啟動的文明轉換機制，發掘中華文明蘊藏的現代性因素，為中國現代化提供了最為豐富的思想文化資源。9若持一種未來性的眼光，中國發展現代化的世界歷史意義，不僅限于其正在成為一個現代化強國，也在于對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的超越，從而開啟了新文明類型的可能性。

六、結 語

縱觀海外中國式現代化研究，部分學者在探討中國經濟改革的發展趨勢時，仍然堅持在某種程度上為中國的發展設置了潛在的目標與方向，或可說是對于中國乃至發展中國家現代化發展設置了一種前定的、經驗的假設——即現代化必然導向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的自由化，而正因為中國的自由化似乎一直不夠“徹底”，因而中國的現代化必然有“崩潰的隱患”。而與之相對的是，也有學者意識到中國的自身稟賦與歷史發展均具有特殊性，因此其現代化發展的方向也可能表現出不同于西方的特殊性，也就是說，所謂的“不夠自由化”并不足以論證中國必然崩潰。盡管中國的經濟改革在取得成就的同時也面臨種種現實挑戰，但這是要在發展之中不斷調整、根據具體國情進行解決的。在對中國現代化的探討之中，西方現代化的非普適性也逐漸顯現。隨著中國現代化的不斷發展以及對于“中國模式”、中國現代化的討論不斷深入，學者們意識到中國的現代化似乎并非必然導向自由民主制的政治形態、全面開放的市場經濟體制以及所謂自由主義的社會意識形態，西方學者視域下的中國現代化探索逐漸被作為區別于傳統西方現代化的一種現代化新模式——中國的現代化探索不僅僅是中國這一主體經歷了普遍意義上的現代化發展，更使中國以一種獨特的現實性進行了具有其自身特點的現代化發展，從而揭示了一種“中國式現代化”。盡管海外學者對其路徑爭議不斷、對其未來仍有質疑，卻不得不承認其作為一種頗為成功的特殊發展模式的存在。這種特殊道路的存在則不僅僅關乎中國發展，更在于為海外學者進入現代化理論研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理論反思與理論建構視角。

總而言之，在中國現代化建設不斷取得重大成就的背景下，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的認識不斷加深，逐漸形成了對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整體印象。盡管意識形態的偏見與理論觀點的爭辯一直存在，但對于中國式現代化的開放性討論與肯定性評價得到整體提升，其研究方法與視角的變化也有利于我們形成對西方中國研究的整體性認識。對待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化的研究，既要客觀審視其理論成果，也要警惕研究中的一些主觀偏向，注意辨別部分西方學者在研究中國現代化時隱含的前置性觀點，即預設實現西式民主為所有政權的最高目標，并以此評價中國政治現代化的“底層矛盾”，注意辨別由此暴露的西方中心主義潛意識。在此基礎上，對海外學者視域中的中國式現代化進行系統審視和全面考察，進而嘗試在理論上回應現代化與自由化、民主化的關系之辯；審慎地認識、評價海外學者界定的“威權現代化”的概念；努力實現國內現代化理論研究與海外研究的深層對話，加強中國特色現代化理論體系的建構，為中國式現代化研究進一步深入打開空間。

責任編輯：榮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