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徽商與兩淮城市的藝術繁盛和社會風雅

關鍵詞：兩淮城市；徽商；音樂風貌

摘 要：明清時期兩淮城市經濟發達，文化繁榮，音樂風貌多彩多姿，戲曲演劇盛況空前，說唱音樂熱鬧非凡，時調小曲風行不衰，書畫藝術風格多元。明清兩淮城市藝術的繁榮離不開徽商的巨大貢獻，徽商憑借其雄厚的商業資產極大地促進了兩淮城市商業經濟的繁榮，帶動了市民階層的崛起，提高了城市的內生動力，影響了兩淮城市的文化價值取向，強烈地刺激了市俗音樂文化的全面勃興。徽商大賈的園亭賓客、文酒詩會對明清學術的交流與發展影響深遠，使得明清兩淮城市呈現人文薈萃、名伶輩出、風雅盡顯的特殊氣象。

中圖分類號：K2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4）05-0037-08

The Prosperity and Elegance of the Ming and Qing Huizhou Merchants and Urban Art in the the Huainan and Huaibei Areas

ZHAO Min（College of Arts，West Anhui University，Lu'an Anhui 237012，China）

Key words：cities in the Huainan and Huaibei areas；Huizhou merchant；musical style

Abstract：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 cities in the Huainan and Huaibei areas experienced economic prosperity and cultural flourishing. The musical landscape was vibrant and diverse，with unprecedented popularity in opera performances and bustling activity in narrative music. Contemporary tunes and melodies remained fashionable，while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displayed a variety of styles. The prosperity of arts in the Huainan and Huaibei areas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as significantly indebted to the immense contributions of the Huizhou merchants. Leveraging their substantial commercial assets，the Huizhou merchants greatly promoted the economic prosperity of these cities，catalyzing the rise of the urban middle class and enhancing the cities' internal dynamism. They also influenced the cultural values of the these areas，profoundly stimulating the comprehensive flourishing of popular music culture. The garden Pavilion guests，wine and literary gatherings hosted by Huizhou merchants had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the academic exchanges and development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se gatherings created a unique atmosphere in the cities of the Huainan and Huaibei areas，where scholars congregated，renowned talents emerged，and elegance and refinement flourished，contributing significantly to the cultural vibrancy and scholarly advancements of the era.

我國傳統社會的城市藝術可謂歷史悠久、種類豐富，諸如音樂、舞蹈、詩歌、繪畫、書法等藝術在數千年的發展中皆達于博大精深之境。城市藝術風貌往往是特定區域民俗事象、社會思潮、文化風尚、經濟水平等的反映，具有歷史性、地域性、標志性、集聚性、傳播性等特征。明清時期，隨著兩淮城市商業經濟的發展，龐大的市民階層開始崛起，符合市井屠沽審美需求的俗文化蓬勃發展。此期人性解放思潮不斷涌動，強烈地沖擊著禮樂教化傳統，城市藝術也隨之突破傳統的藩籬，時調小曲、戲曲演劇、詩文繪畫、小說話本等在形式和內容上皆出現了新的歷史風貌：明清時調小曲拋卻了傳統民歌清新雋永的美學特征，以其誨淫導欲的新風潮席卷了兩淮城市，且對當時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一大批通俗小說以及據其改編的戲曲劇本的問世更是推動了梨園花部的崛起。在書畫領域，尚新求異，熔詩書畫于一爐、集畫家詩人于一身的揚州八怪成為引領風騷的畫壇奇才。明清兩淮城市藝術的發展繁榮皆與徽商有著密切關系，徽商通過筑園林、藏書畫、蓄家班、養文士、辦文會、刊圖書、建書院等方式極大地繁榮了兩淮城市的藝術文化，成為明清經濟文化史中的重要現象，也因此成為近幾十年來的學術研究熱點之一。

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學界對徽商的研究持續深入，涌現出的大批成果涉及到徽商的諸多方面，其中也觀照到徽商對明清兩淮城市的藝術貢獻，視角多集中于戲曲、園林等領域，如王世華的《徽商與戲劇的發展》1、王成的《試論明清徽商對戲劇的貢獻》2、劉文峰的《徽商對戲曲的貢獻》3 、王長安的《徽商與徽班》4等學術論文。上述研究成果具有重要的學術啟發性，但存在兩點不足：一是研究視角多關注于徽商對戲曲文化的貢獻，較少涉及兩淮說唱及時調歌謠等領域，且在地理空間上多集中于揚州市，較少關注鹽城、淮安、連云港等兩淮城市，這就使研究的廣度和深度皆有不足。二是關于徽商對明清藝術的貢獻多從經濟支持之維度進行論述，忽略了徽商崛起后對市民階層的成長及其藝術審美價值取向的影響等社會綜合聯動效應。基于上述原因，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就明清徽商與兩淮城市藝術繁盛和社會風雅的關系進行更為立體的探析。

一、朝拈斑管，夕登氍毹：技藝超群的徽商家班

明清時期，兩淮城市戲曲演劇盛況空前，徽商巨賈以其巨大的商業資本蓄養和資助了色藝俱優的戲曲班社，這些受其鼎助的戲班人們往往以“徽班”稱之，徽商與徽班如兩顆璀璨的明珠，在明清經濟文化史中閃爍著璀璨的光芒，二者對中國戲曲的發展影響深遠。徽商家班技藝超群不僅緣于兩淮城市所處的地理位置，還得益于兩淮動關國計的鹽業經濟推助，以及徽商自身極高的綜合藝術修養和鑒賞力。

（一）水陸都會，通衢大邑：兩淮城市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

淮河是中國東部地區的一條南北方分界線，淮河中下游城市群地理區位優越，域內河湖密布，水系發達，大運河、長江、淮河流經于此。明清時期，瀕海通江連河的航運樞紐優勢使得揚州、鹽城、連云港、淮安等兩淮城市群商賈云集，文人麟聚，班社林立，名伶輩出，人文薈萃，呈現出一派繁華耀眼、風雅盡顯的特殊氣象。

《乾隆淮安府志》云：“兩淮當南北之中，幅員千里，水陸都會，舟車輻輳，四方豪商大賈鱗集麋至，僑戶寄居者不下數十萬。其煎鹽之場較多，食鹽之口較重，銷鹽之界較廣，故曰利最夥也。自北宋以后，邊儲孔亟，詔商人入中芻粟于邊，以券至京師，給江淮鹽以償，明代遂為定例，淮鹽八分，浙鹽二分，故曰關于國計最重。”5可見“天下之鹽利，莫大于兩淮”6，當時全國七大鹽場，兩淮鹽場最大，質量最好，產量最多，銷地最廣，自然鹽稅也最高。

揚州、鹽城、淮安等兩淮城市分布于大運河沿岸及其毗鄰地區，由于大運河通達錢塘江、長江、淮河、海河、黃河等水系，南接吳越，北達京都，橫貫南北，兩千多年來一直是我國古代南北交通的大動脈，扼守江淮要道，兩淮城市因得水陸交通樞紐之勢而成為古代漕運重鎮。明清時期，大批鹽商涌入兩淮城市，淮鹽貿易異常繁夥，兩淮鹽業的發展極大地促進了兩淮城市經濟的繁榮和文化的繁盛。而徽商則為鹽商中的翹楚，民國許承堯《歙縣志》載：“兩淮八總商，邑人恒占其四。”1地處大運河與長江下游交匯處的揚州則是徽商的重要聚居地。清人陳去病有言：“揚州之盛，實徽商開之，揚，蓋徽商殖民地也。”2明萬歷《揚州府志》稱此期揚州“聚四方之民，新都最，關以西、山右次之”。新都即新安，徽州的古稱。因業鹽而富甲天下的鹽商，其資本積累規模之巨令人瞠目，清初，僅揚州鹽商資本即達七八千萬兩，幾與清政府當時的庫銀相當。可見，兩淮通衢大邑乃鹽利之淵藪，歲課當天下租庸之半，損益盈虛，動關國計。

（二）色藝俱優，聲震梨園：如日中天的徽商家班

明代中期后，社會經濟繁榮。在思想領域，一方面儒家禮制思想依然在上層階級居于統治地位；另一方面斥宋明理學，倡人性解放之社會思潮開始涌動，李夢陽、李贄、王畿、王艮等思想家提出了“諦其情真”“率性而行，純任自然”等新思想，倡導人性解放，人權復興，社會風尚極為浮華奢靡。在此歷史背景下，兩淮城市的新興市民階層對俗文化的審美取向和需求促進了城市大眾文化的發展和流行。而在音樂文化領域，則表現為兩種審美取向并存：上層文人士大夫對“功深镕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3的昆腔青眼有加；而市民階層則對率真質樸更近人間煙火的說唱、時調小曲等音樂形式情有獨鐘。

明中葉之后，鹽商崛起，謝肇淛云：“新安大賈，魚鹽為業，藏銀有至百萬者，其他二三十萬，則中賈耳。”4富甲天下的徽商巨賈為了援結文人雅士、顯貴宿學，借其蔭庇，彰顯財富與地位，實現自身價值，同時也為了自娛娛人，掀起了大肆蓄養家班之風。于是，處于水運要沖的揚州便出現了“連屋列肆，乘堅策肥，被綺轂，擁趙女，鳴琴踮屣，多新安之人也”的現象，新安大賈之家常以名伶仙姬歌僮承應園中，逢文人雅集、賓客盈門之時，可以“堂上一呼，歌聲響應”。5

明清時期，除了揚州，鹽城、淮安、連云港等兩淮城市群也是當時全國戲曲繁興的重鎮。如當時的淮安府及河下鎮亦是鹽商輻輳之地。河下鎮乃淮安城外第一大鎮，“自明改運道，徑指城西，賈舶連檣，云集湖嘴，繁滋景象，俶落權輿。繼以鹺商紛然投足，而后人文蔚起，甲第相望。志乘標揚冠冕，闔邑稱鼎盛者，垂三百年”。6紛至沓來的鹽商中，大多是徽州人，尤其是新安望族程氏最為豪奢。如，徽商程增“父朝聘，業鹽”。7程鑒“世為鹽商。……踵事鹽策，致巨富，遂為淮北大商”。8程鍾“歙人，業鹽淮北”。9程易“世居歙之岑山渡，后遷淮，治鹽業”。10程固安“字存齋，先世歙人，業鹺于淮”。11除了上述鹽商大賈，還有程巨函和程晉芳等，亦為鹽商翹楚。據《梓里待征錄》載：“國初（清初）時，業禺筴計十三家，皆程姓，皆極豪富。”程氏鹽商在致富后，紛紛建立園林。河下的園林，其主人只要是程姓的，基本上可以斷定是鹽商或鹽商后代，在這里已經數代。除了程氏，尚有汪氏、吳氏、曹氏等大批徽商在此業鹽，創造了淮安府及河下鎮“人文蔚起，甲第相望。……方隅雖隘，屹然巨鎮也”12的繁華景象。同兩淮其他城市一樣，淮安府及河下鎮的徽商也常常邀約文人前來參加園林詩會，在雅集觴詠中，觀戲賞曲自然是少不了的。史載在淮安清江浦經營的徽州典商汪己山家富百萬，雖然其家中沒有蓄養家班，但他乘每年端午節后蘇州名優“歇夏”之機，以重金聘昆曲名優來淮安演出。端午節后幾十天的午后演出，就像盛大節日一樣，“布氍毹于廣廈中，疏簾清簟，茶瓜四列，座皆不速之客，歌聲繞梁，笙簧迭奏，不啻神仙之境也”。1這些昆曲名優常留至八月始歸。

明清徽商促進了兩淮城市商業經濟的發展繁榮，但他們奢靡享樂的浮華之風也影響了整個社會風氣。這種徘優妓樂，恒舞酣歌之風炙烈風靡，從兩淮至江南，從縉紳素封之室，到茶樓酒肆碼頭市井之庶，人人觀戲賞曲若狂，興起了“千家有女先教曲”“三歲孩童識戲文”2的世風。

康乾時期，兩淮鹽商豢養的家班達于鼎盛。黃元德、汪啟源、江廣達等徽商的家班馳名兩淮，徽商在戲箱、行頭、舞臺、教習諸方面給予戲曲演劇之鼎助達于豪奢地步。《揚州畫舫錄》載：“小洪班，燈戲點三層牌樓。二十四燈，戲箱各極其盛。若今之大洪、春臺兩班，則俱眾美而大備矣。”3徽商江春家蓄養了春臺、德音兩家班，且“曲劇三四部，同日分亭館宴客，客至以數百計”成為常態，每歲用于家班之開銷竟至三萬金。根據當時的物價估算，三萬兩白銀可買三萬石白米或者一千二百畝良田，這還僅僅是一年之開銷啊。

鑒賞力極強的徽商還常常延攬梨園名家給予家班伶優以高水平的藝術指導。明代曲論家潘之恒就稱贊徽商吳越石“博雅高流”，《鸞嘯小品》記載吳越石家班排演《牡丹亭》時“先以名士訓其義，繼以詞士合其調，復以通士標其式。珠喉宛轉為串，美度綽約如仙……”4意即在排演時徽商先請“名士”向戲子解釋劇本的內容和戲文的意思，再請“詞士”教他們聲調，最后請“通士”教他們戲劇動作，這樣一遍遍地分別調教訓練，務求嚴謹、精細、華美、精湛。可見，徽商對家班的演出付出了高昂的培養代價。自然，他們也就代表著當時昆曲演出的最高專業水準。

亦儒亦商的徽商有著極高的綜合藝術修養，他們精于音律、雅擅詞曲，在調教家班時，除了征聘延攬梨園名家入班指導外，自己也常常親自參與“招邀引導”。如汪廷訥、汪季云、潘之恒及吳越石等人皆是集度曲、編劇及指導于一身的戲曲家，在家班排演時皆可“自為按拍協調”。再如，徽商程志輅工于曲譜，其“所錄工尺曲譜數十櫥，大半為世上不傳之本。凡名優至揚無不爭欲識，有生曲不諳工尺者，就而問之”。5徽商對家班的躬身藝術指導使優伶們技藝提升的效率和自覺性都得到極大的提高，這也是兩淮徽商家班技藝超群，在梨園世界如日中天的重要原因。

二、花雅兼容，諸腔紛呈：徽商開放包容的藝術態度

明清時期，徽商憑借自己強大的財富和藝術修養把昆曲帶入了一個極高的藝術境界，確立了其統領全國劇壇的正聲（“雅部”）地位，成為當時戲曲的主流藝術品種，并隨著“天下徽商”的腳步不斷地發展和傳播，使之與他域語言和音樂結合，形成了徽昆、湘昆、川昆等昆腔聲腔系統，對諸多地方劇種產生了深遠影響。

幾千年來，中國古代樂舞一直延續著雅、俗之分的傳統，清乾隆年間，再次出現了花、雅爭勝的局面。所謂“花”，即“花部”，指稱昆曲之外的地方戲，又被稱為“亂彈”，因其聲腔花雜不純，不類昆曲，故謂之。“雅”即指“昆曲”，其文辭雅馴，曲調流麗悠遠，“一字數息”，藝術性極高，深為文人士大夫等上流社會所賞，當時被奉為“正聲”。而花部諸戲則繼承了元雜劇的特色，多搬演忠孝節義等百姓所熟知的歷史故事，以及表現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等劇目，其詞質直，通俗易懂，其音慷慨，常使人心情激蕩，精神振奮。質樸爽朗的藝術形式極為符合下層人民的審美傾向，所以一直深受山野鄉村及城鎮百姓喜愛，常在農閑時節于郭外鄉村遞相演唱，“農史漁父，聚以為歡，由來久矣”。6

清中葉，花雅諸腔匯集兩淮城市，尤以揚州為勝。據《揚州畫舫錄》卷五可知，揚州當時除了本地亂彈，尚有梆子腔、羅羅腔、京腔、秦腔、弋陽腔、二簧調等。此期，徽商不僅推動了雅部昆曲的繁盛，對于花部的勃興同樣功不可沒。比如歙縣大鹽商江春就是亂彈發展的重要領導者，為了提高外江班“春臺班”的藝術水平，使其能在揚州自立門戶，江春不惜重金征聘四方名旦加入，對秦腔名角魏長生更是“演戲一出，贈以千金”，所以時人有“千金一唱在揚州”1之說。《揚州畫舫錄》亦載：“郡城自江鶴亭（江春）征本地亂彈名春臺班，為外江班，不能自立門戶。乃征聘四方名旦，如蘇州楊八官、安慶郝天秀之類。而楊、郝復采長生之秦腔，并京、秦之尤者……于是春臺合京、秦二腔矣。”2在江春等眾徽商的大力扶持下，終使徽班藝冠眾腔。嘉慶以還，遂現“梨園弟子多皖人，吳兒漸少，蜀伶無知名者”的現象。透過這些感嘆，今人依然可以想見徽班當時取得的輝煌成就。

徽商大賈對花雅的兼容審美態度，不僅促進了徽班等處于非正聲地位的花部的發展壯大，而且也推動了花雅藝術的融合創新。清中期，徽班在與昆曲的爭勝中出現了“戲聚”的開放包容之風，其表現有三：其一，眾徽商常通過延攬梨園名流入班的方法來提高徽班的藝術競爭力，不同聲腔的演員聚于一班勢必會促進聲腔間的融合，從而產生新的聲腔，“春臺合京、秦二腔”即是一例；其二，演員個體為了提高自身技藝，也常會積極吸納其它聲腔流派的藝術養分，出現眾戲聚于一身、“昆亂文武不擋”的優伶精英；其三，由于明清時期兩淮城市經濟繁榮、文化繁盛，吸引了大批戲班的涌入，各種班社聚于一地定會加大劇種之間的交流互漸，《廣陵古竹枝詞》“弦管紛紛鬧水鄉，北腔未了又南腔。多情亦是知音者，醉拍郎肩按板忙”，就是此期揚州劇壇的生動寫照。

徽商花雅兼容、開放包容的藝術態度在中國戲曲發展史中意義非凡，不僅極大地推動了戲曲藝術的融合發展，同時，徽商作為花部勃興的重要助推力量，也為四大徽班進京，國粹京劇的誕生準備了重要的前期條件，進而成就了中國戲曲史上的非凡氣象。

三、刊布成帙，舉世傳誦：徽商對明清時調小曲的影響

明清時期，由于兩淮城市諸如淮安、連云港、鹽城、揚州等成為鹽利之淵藪，以徽商為主體的鹽商及其伴生群體鱗次輻輳于此，兩淮城市群的繁華興盛一時無兩，經商負販、士女車馬蜂擁蟻聚，填街塞市，熱鬧非凡。除了通衢大邑，明清徽商還廣泛深入到長三角地區的諸多鄉村，他們推動了諸如典當、建筑、中介、飲食、運輸、娛樂等行業的全面興起，從而使原本冷清凋敝的鄉村充滿了發展活力，催生了大批市鎮，加速了長三角城市化進程，“無徽不成鎮”成為一時佳話。

伴隨著通衢大邑繁榮和新晉市鎮筍生現象一起出現的，是市民階層的崛起及市俗文化的勃興。手工業、商業等有閑階層隊伍逐漸擴大，娛樂消費之風盛行，符合市民階層審美選擇的通俗小說、花部小戲、時調小曲、民間歌舞雜耍百戲等蓬勃發展。尤其是時調小曲誨淫導欲，毫不掩飾對情與欲的渴求，突破了儒家理教的藩籬，在張揚主體個性的過程中，完成了對舊傳統的顛覆，不僅深受市民階層的歡迎，也因其真實自然的風格深得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如，明代文人卓珂月說：“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之一絕耳。”3李開先有“故風出謠口，真詩只在民間”4之評價。袁宏道稱當時風行的時調“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5馮夢龍亦贊民間歌謠“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文人不僅對民間歌謠持肯定和欣賞態度，而且視填詞度曲為風雅之事，當其時，時調小曲風靡了商賈園林、青樓勾欄、茶坊酒肆、碼頭漕船。《萬歷野獲編》對其盛狀作了詳細記述：“嘉隆間，乃興《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干荷葉》《粉紅蓮》《桐城歌》《銀絞絲》之屬，自兩淮以至江南，漸與詞曲相遠，不過寫淫媟情態，略具抑揚而已。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其腔調約略相似，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刋布成帙，舉世傳誦，沁入心腑。”1明清時調小曲形式多樣、品類繁多、流播廣泛、遺存豐富，今尚有《新編四季五更駐云飛》《掛枝兒》《山歌》《詞林一枝》《摘錦奇音》《白雪遺音》《霓裳續譜》等刊本流傳，為長三角地區音樂藝術、民俗事象、民間文學、歷史文化等研究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明清時調在兩淮城市的極大風行繁盛正是有賴于以徽商為主體的商人的崛起，促進了商業經濟的極大發展和繁榮，從而進一步帶動市民階層的崛起，提高了城市的內生動力和市民的消費能力，最終帶來市俗文化的全面勃興，展現了藝術與經濟相伴相生的辯證關系。

明清徽商對于藝術的貢獻還在于他們對大量劇本、樂譜、戲曲理論等珍貴資料的刊刻保存。徽商對明清刻書業的發展貢獻巨大，“時人有刻，必請歙工”。汪道昆的大雅堂、汪廷訥的環翠堂書坊、汪云鵬的玩虎軒等皆以刻書精良蜚聲于世，他們所刊刻的《大雅堂雜劇》四種、《環翠堂精訂五種曲》、《琵琶記》等皆成為傳世稀品。正是得益于刻書業的繁榮，刻書技術的進步，才使得大量明清音樂文化資料和名畫法帖等曠世瑰寶得以保存和傳播，延續了我國的珍貴文脈。

文化藝術的繁盛與優秀人才的培育緊密相關。除了以經濟鼎助、文人雅集等方式促進戲曲和文學的發展。以“揚州二馬”、江春等為代表的徽商大賈還常常通過捐建兩淮書院，培養能文通藝之士的方式，為兩淮城市藝術繁盛和學術發展提供了大量的人才支撐。江春救急濟貧，加意于書院、養老院、育嬰堂諸事，在鹽商中享有極高的威望，“每發一言定一計，群商張目拱手畫諾而已”。2馬曰琯亦曾獨資在崇雅書院舊址建起梅花書院。徽商捐建的兩淮書院經費充足，待遇優渥，諸如姚鼐、厲鶚、杭世駿、蔣士銓等名士紛至沓來執教杏壇，為社會培養出任陳晉、顧九苞、汪中、焦循等學界巨擘，使得兩淮城市人文薈萃，文化藝術獲得極大發展，李斗述安定、梅花兩書院“四方來肄業者甚多，故能文通藝之士萃于兩院者極盛”。3可見，明清徽商以其強大的財力和自身深厚廣博的藝術修養，賈名而儒行，儒賈相通，以“士人”的風骨和氣魄，為豐富和延續古代文脈肩負起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不愧是有擔當、有情懷，光耀歷史的大商幫。

四、園亭賓客，文酒詩會：徽商推動的壇坫風雅

除了使花雅諸劇、時調小曲等音樂文化獲得極大的發展繁榮，明清徽商對兩淮城市藝術的巨大貢獻，還呈現于他們在兩淮城市群建造的大批精美非凡的園林，以及園林中的書畫收藏、文酒詩會、戲曲演劇、壇坫之盛等。

據《山陽河下園亭記》，清代淮安府園林眾多，單徽州大鹽商程氏所建的二十余座園林中就有菰蒲曲、柳衣園、荻莊、寓園等名園，皆為精巧奇異、清幽雅致之處。《淮安河下志》載：“河下繁盛，舊媲維揚：園亭池沼，相望林立，先哲名流，提倡風雅，他鄉賢士，翕然景從，詩社文壇蓋極一時之盛。”4除了淮安，揚州更是名園薈萃之地。據統計，明清時期揚州園林達到鼎盛，共有91座，其中鹽商建了71座，因“揚州為鹺商所萃，類皆風雅好客”5，所以，揚州園林向以文酒詩會、征歌演劇、壇坫之勝而聞名。《水窗春囈》載：“揚州園林之盛，甲于天下。乾隆六次南巡，各鹽商窮極物力以供宸賞，計自北門直抵平山，兩岸數十里樓臺相接，無一處是重復。”1這里所說的接駕鹽商其實主要就是徽商，《揚州畫舫錄》有言：“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亭園勝。三者鼎峙，不可軒輊。”明清時期，蘇州市肆的繁興、揚州園林的鼎盛，皆與腰纏萬貫的徽商關系密切。

值得指出的是，徽州鹽商在揚州所建的園林，絕不僅僅是供人們游玩的地方，更是精英文化生產的搖籃。一是詩酒雅集，觴詠酬唱。其時，很多徽州鹽商滿腹詩書，常與文士名流在園林舉行詩文之會。乾隆時期揚州的著名園林有馬氏小玲瓏山館、江氏康山草堂、程氏筱園、鄭氏休園等，徽商大賈喜招名士于園亭舉行文酒詩會，四方之士輻輳于邗。《揚州畫舫錄》載：“揚州詩文之會，以馬氏小玲瓏山館、程氏筱園及鄭氏休園為最盛。……詩成即發刻，三日內尚可改易重刻，出日遍送城中矣。”2《韓（邗）江雅集》就是當時鹽商與文人酬唱的一本詩文集，收錄了自乾隆八年至乾隆十三年間，揚州四十一位文人詠唱的詩作。這也為中國傳統文化增添了新的內容。

二是聽曲觀劇，盡享風雅。徽商的園林文會往往集賦詩唱酬、宴飲、聽曲觀劇于一體，聽曲觀劇是文人雅集中的重要內容。為了達到最大的聽曲效果，鹽商可謂煞費苦心，故意通過營造環境和曲人年齡相貌的反差，給客人們帶來強烈的感官刺激。據《揚州畫舫錄》：“一日共詩成矣，請聽曲。邀至一廳甚舊，有綠琉璃四，又選老樂工四人至，均沒齒禿發，約八九十歲矣，各奏一曲而退。”正當大家覺得索然無味之時，“倏忽間命啟屏門，門啟則后二進皆樓，紅燈千盞，男女樂各一部，俱十五六歲妙年也”。3剎那間，風景流轉，氣象萬千，此時此刻，文人們才真正聆聽到妙年美曲。一場聽畢，心蕩神怡，勝享玉粒金波，無不心滿意足，連呼過癮。可見聽曲觀劇已成為園林文會的重要風雅樂事，是當時的一大時尚。

三是豐藏書畫，延攬文士。徽商大賈的兩淮園林里皆有豐厚的藏書，左手儒右手賈的徽商喜招海內文士入園，任其潛研閱讀，以示風雅。馬曰琯、馬曰璐兄弟（時人稱之“揚州二馬”）的小玲瓏山館就是一個典型。這里藏書甚富，《揚州畫舫錄》載：“玲瓏山館后叢書前后二樓，藏書百櫥。”4許多名流賢士來此研讀，馬氏兄弟還為諸賢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使他們衣食無憂，心無掛礙，許多士人學者在此成就了學術巨著。如馬氏兄弟將科舉失利的厲鶚“延為上客”，厲鶚在此潛心研讀數年，完成了煌煌巨著《宋詩紀事》一百卷以及《遼史拾遺》《東城雜記》等著作，馬氏昆仲成就了一位大儒，也為我國傳統文化寶庫增添了新的瑰寶。寒士姚世鈺也在此讀書勘校，獲益頗豐，終成學界名士。江氏康山草堂也是奇才名流高朋滿座，《揚州畫舫錄》載：“江氏世族繁衍，名流代出，壇坫無虛日。奇才之士，座中常滿。”5清袁枚詩句“橫陳圖史常千架，供養文人過一生”6，即是對徽商筑園、藏書、養士等行為的記述。

兩淮鹽商結交的文士中亦包括馳名當世的畫家。在書畫領域，揚州八怪聞名于世，他們不僅是畫壇名士，也是兼擅詩文與書法的文人群體。明清徽州不僅為兩淮城市貢獻了兩怪（汪士慎、羅聘），也曾為八怪中的一些人雪中送炭。徽商不僅將一些生活潦倒的畫家供養在私家園林，讓他們“食有魚”“出有車”，不為生計所迫，得以心無旁騖地提高畫藝，還常以重金求購其字畫，設法增加畫士的收入，揚州八怪中的陳撰、金農、高翔、鄭燮、汪士慎等就曾得大鹽商江春和“揚州二馬”之助。除了為畫士解生計之憂困，徽商大賈收藏的名帖字畫、金石文物等也向文人畫士慷慨開放。據阮元《廣陵詩事》記載，“揚州二馬”的小玲瓏山館“每逢午日，堂齋軒室皆懸鐘馗，無一同者，其書手亦皆明以前人，無本朝手筆，可謂鉅觀”。7對名帖字畫的觀摩研究無疑開闊了畫家的藝術視野，提高了畫家的鑒賞能力和技藝水平。此外，為了擴大揚州八怪的藝術影響力，徽商還為其刊刻推廣佳作，例如馬氏兄弟就為汪士慎刻印了《巢林集》，江春也將金農的《畫竹題記》鏤版行世。明清徽商對書畫文士的救貧濟困不僅促使了書畫藝術家的進步，為兩淮城市文化藝術人才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也提升了兩淮城市的商業文化品位，“市井屠沽，每藉聯匾新異，足以致千金”。同時，催生了揚州“堂前無字畫，不是舊人家”的風雅世風。

四是讎校古籍，延續文脈。出于對傳統文化的熱愛，徽商讎校了不少優秀古籍。如馬氏兄弟憑借雄厚的財力，將自已藏書中的孤本、精本刊刻出來，以供更多的學者使用。更為難能可貴的是，為了確保書籍質量，他們本著高度負責的精神，還專門聘請文人學者前來認真校勘。據全祖望記載：“聚書之難，莫如讎校。嶰谷（曰琯）于樓上兩頭各置一案，以丹鉛為商榷，中宵風雨，互相引申，真如邢子才思誤書為適者。珠簾十里，簫鼓不至，夜分不息，而雙燈炯炯，時聞雒誦，樓下過者多笑之。以故其書精核，更無偽本。而架閣之沉沉者，遂盡收之腹中矣。”1馬氏昆仲這種對傳統文化高度負責的精神著實感人，所以他們刊刻的書由于版本優、校讎精、刊刻質量高，被人稱為“馬版”。

說到刻書，不能不提鮑廷博。廷博字以文，號淥（菉）飲，徽州歙縣人。由于其父嗜愛古籍，大購海內善本以為歡。久之，家中藏書甚豐。廷博亦勤學好古，喜購藏秘籍，且與江浙一帶藏書家交往頻繁，互相借抄良書善稿，年八十余猶往來于蘇浙間，其所抄之書難以計數。為了讓更多的士子讀到這些書，他決定擇善刊刻，“經始于乾隆丙申（1776）至道光癸未（1823）而后成，其書凡三十集，士林爭購，以為巨觀”，祖孫三代花了四十七年時間。著名學者王鳴盛評價該人該書：“其為人淹雅多通，而精于鑒別，所藏書皆珍抄舊刻，手自校對，實事求是，正定可傳。”2徽商的這一系列行為，客觀上促進了文化交流，繁榮了文藝創作，推動了學術進步，擴大了文化傳播，提升強化了兩淮城市的文化品位和文化氛圍。揚州之所以成為一個歷史文化名城，確實是與鹽商尤其是徽州鹽商息息相關的。

綜上，明清時期，兩淮地區憑借其貫通南北、通江達海連河的水運樞紐地位，以及鹽利最夥的經濟地位成為新安商賈鱗集僑居的主要區域。徽商憑借其雄厚的商業資產極大地促進了兩淮城市商業經濟的繁榮，帶動了市民階層的崛起，提高了城市的內生動力，影響了兩淮城市的文化價值取向，強烈地刺激了市俗音樂文化的全面勃興，雖引導了奢靡頹廢之消費音樂文化的畸變，但徽商大賈的園亭賓客、文酒詩會也客觀地促進了明清音樂、詩學與書畫的發展，其壇坫之盛對明清學術的交流與發展影響深遠，為整個長三角地區的文化繁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其展現的藝術與經濟相伴相生的辯證關系，對處于新時代的我們依然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責任編輯：劉詩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