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齊未兒,原名李冬梅,七零后,有散文作品刊于《山花》《散文》《清明》《當代人》《散文百家》《四川文學》《黃河》《黃河文學》《北方文學》等雜志。
蒼 耳
蒼耳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從寒帶到暖溫帶到熱帶,處處可見它的身影。這緣于它的果子上密布尖刺,可以借此天南海北旅行?還是種子本來活躍,落地就可以生根,繁殖能力足夠強?
也許恰是所到之處太多,各地的民眾,紛紛給了各自認可的小名,簡直是稱謂眾多。我把目光聚成探照燈,上下左右檢索,試圖在異彩紛呈的名字中,發現熟悉的那個。但很顯然,這些被輯錄在冊的不同稱謂,難免百密一疏,至少遺漏了我常掛在嘴上的一個。
在村子里,我們把它叫空空叉。妙手空空,來無影去無蹤,倒很符合蒼耳的特點。入了秋,果實成熟,綠意像退潮的水,倏忽而去,枯黃漫上來。它的果實要比花生果粒小一些,形狀長圓,尖刺像一支支小矛紛紛挺起。這虛張聲勢的武器,并不能帶來真正的傷害,只是無聲無息地附著到過路的人與動物身上,借此脫枝而去。
春深處,蒼耳新果初萌,尖刺徒具其形,像青澀少女的嬌嗔,怒意不顯,殺傷力幾近于無。順手掐下一顆,摶在指間揉捏,水汽充盈的刺,綠得青翠欲滴。柔嫩有余,勁道不足。待到秋風驟起,蒼耳被不倦不休地日夜敲打,終于讓它生出了鋒芒。尖刺變硬,頂端伸出彎鉤。果子一團團一顆顆,從葉子間擠出來,一副耀武揚威氣勢洶洶的樣子,驕傲、凌厲、蓄勢待發。及至走過去,把蒼耳一個一個掰下來放在手心,才會驀然驚覺,這果實并不像外形看到的那樣難以接近。它有刺,卻不會扎破哪怕是小孩子最稚嫩的指頭。它需要保護自己,只好大張旗鼓亮出絕無僅有的武器。它需要繁衍,卻沒有艷的花甜的粉,只好讓針刺生出彎鉤,以無賴般的姿勢,隨腳步去咫尺或者天涯。設若只能留在枝頭,那就隨遇而安坦然接受。等著寒冷忽至,大雪漫天,枝干終將萎朽,那一刻,果子悄然掉落,躲進泥土。春日漸暖,冰消雪融,適合蠢蠢欲動著萌芽的日子,它在舊年的枯枝敗葉間開啟一段新旅程。
緩緩旋開稚嫩葉片,綠意充沛,生機盎然,枝葉漸次繁茂。接下來,細密的小小花朵舉到枝頭,輕描淡寫的黃綠色,陷落在綠色海洋中,轉瞬不見影蹤。我總是忽略花朵在開放,小蟲和鳥們,也是忽略了的吧。蒼耳的花前,只有風聲和月色疏疏朗朗來了又去。花開只為骨朵已經飽脹,花開只為花要開了,并不艷麗的色澤,不必呼喚蜂纏蝶繞。它向心而行,率性而為。
說起來,蒼耳普通得簡直不值一提。春雨迷離,土地返漿,眾草仿如聽到集結的號角,爭先恐后探身而起。大野上鋪展著的一層茸茸綠意,不分彼此。蒼耳的小苗,僅僅是萬綠叢中不起眼的一株。蒼耳隱于眾草,像個人投身于茫茫人海,像浪花躍動于茫無際涯的海洋。
秋風乍起,果殼里邊的籽粒嘩啦作響,發出低聲歡呼,似乎馬上要跳出來跟誰打個招呼。可左顧右盼,身旁既無鳥叫,也無獸啼,連個昆蟲的影子也沒看到,這個招呼要跟誰打呢?它只好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對于整個世界來說,蒼耳是這樣小小的部分。人呢,動物呢,也不過是這樣小小的部分。
它出現在每個你想到想不到的地方,安之若素,就算是礫石堆放的廢料場地,也從不挑剔。它的個子大,站在那兒,與我肩膀齊平。風掀動葉片,氣勢不凡。每一片葉子都被風的手指慫恿著,去拍打另一片。熱情是來自于對方的回應,于是整棵植株上的葉子一起顫動。它們互相應和著,發出沙沙聲響,好像在為彼此鼓勁兒。
有一段時間,我為鼻炎所苦,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噴嚏,讓呼吸急促,涕淚橫流。有人告訴我一紙偏方,里邊最重要的一味中藥,恰是蒼耳子。自此知道,這個流星錘一樣的果子,并不像我一直以來認定的那樣百無一用。它有回護之心,無傷害之意。它付出著奉獻著,卻總是沉默無言,連形象也普通得沒個令人驚艷的細節。我得給自己在數十年后對它的一知半解找個理由。
早前提到蒼耳,我們各個嗤之以鼻,除了喂給豬吃,能有什么用?在村子里,成熟的蒼耳果子連枝干一起被一把鋒利的鐮刀收割,碼成垛,捂一捂,葉子萎蔫,果實沒了脾氣。再從根部拎起整株,不斷磕碰到木頭或者石頭上,蒼耳果子落滿鋪好的帆布。收集起來,一袋子一袋子扛進堂屋。鐵鍋燒熱,一個大葫蘆瓢探進袋子,一瓢一瓢蒼耳果倒進鍋里,“鑲”熟。村子里,這個字,專門用來形容炒制果子的過程。再把這些炒熟的果實放到碾子上,磨成粉,熬成豬食。
我把心形的葉片掐下來,一股怪異的氣味從斷口處撲鼻而來,是不討喜的。此刻想想,氣味難聞,可能反而成全了它的生長,倘若如麝如蘭,難免被人惦記,早晚得據為己有。想要恣意生長在田間地頭兒,房前屋后,而不必擔心被傷害,渾不吝著惹人厭,是個捷徑,可以置身于相對安全的距離之外。
如果不是擁有這樣看上去頗具攻擊力的果子,它就不會成為有趣的小玩意兒。如果不是擁有這樣頗具攻擊力的果子,我們肯定邁著大步揚長而去,連眼角的余光也不屑于落在它身上。
蒼耳放進紙盒,小心藏進桌底,待到上課,悄悄拿起一顆又一顆,輕輕扎到前邊女孩子甩在后背的麻花辮上。只等被她發現,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接著把目光狠狠地瞪過來。偶爾被老師抓到,責問幾句,草草收場,老師扭頭往講臺走,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光。待到下了課,蒼耳成了武器,隨手抓起,用力砸向對手,扎得滿頭滿身都是。它頃刻成了進攻的利器,也成了笑鬧的玩具。哭過鬧過的淚還沒擦干,轉頭又一起扯著手跑到外邊去了。大約只有那個年紀,才能那樣為著一點值得不值得的事情,毫無顧忌地哭了,又沒心沒肺地笑了。
有人告訴我說,蒼耳全株有毒。有人告訴我說,蒼耳不只是可以治療鼻炎,它的種子可制油,果實的藥用之處,多到扳著手指頭也說不完。
微量的毒,有恰到好處的藥用。這像不像一個悖論的存在?過猶不及,蒼耳昭示著的生存智慧,教我處世的道理。
植物總是顯得靜默,可我越來越愿意接近它們,愿意俯身看葉片上細小的脈絡長成河流的樣子,愿意聆聽杳渺的似有若無的低語。在蒼耳面前,彎下腰,是一個貼近的姿勢,也是一個謙卑的姿勢。向一棵蒼耳致敬,需要這樣俯下身去。
它只是一棵雜草,它只是一棵有刺的雜草,它只是一棵有刺又毒遍根莖葉的雜草。蒼耳有自己的態度。它不需要過分親密,與動物也好,與人類也罷,我想,它是寧可退后幾步的,距離之外,顯得從容。不必擔心,這,一點也不會耽誤生存,該靠近的時候,它不會猶豫。
刺 菜
刺菜沒什么特別之處,混跡于眾多野草野菜之中,只成了蕓蕓眾草中的一種。綠是闊大的鋪陳,不論是深綠淺綠濃綠淡綠老綠嫩綠,再怎么層次分明也好,駁雜凌亂也罷,離遠了看,起起伏伏,邊邊角角,到處都是綠色在流淌。不論是溝渠邊,田埂上,荒野間,妝點大地的色彩,綠是主色調。單獨的那一個,此刻是被淹沒的,它們是大部隊。春日打個唿哨,眾草浩浩蕩蕩集體踏上了季節的旅程。
但是,誰又能說,那些野草野菜不是獨一無二的呢?春光瀲滟,是合奏的效果。不可忽略的,是形成合奏的每個個體,像畫布上的繽紛,每一筆涂抹,都不可或缺。蹲下去,面對一叢一叢雜草,探手輕輕撫摸細節,沒有哪兩棵是一樣的。就算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也不影響頃刻間從葉片的形貌上,分出了彼此。
刺菜的不同,在于它半長的葉片邊緣有刺?只有觸摸過它的人才知道,那些刺軟軟的,基本沒有進攻的能力。刺菜和蒼耳以及鬼針不同,它們是為了傳播種子,刺菜的刺,是為了什么呢?肯定跟傳播什么無關,倒有點兒像弱者的無可奈何,沒什么傍身的本事,只好試探著長出些短短的貌似堅韌的刺。
沒有誰真的在意這個,估計連它自己也有些懵懂,刺不能成為利器,也不能成為工具,只是徒有其表的裝飾。小蟲照樣在葉片間爬上爬下,青蛙與癩蛤蟆自由自在地鉆進鉆出,還有我們,拿著鏟刀一挖,讓它輕而易舉脫離泥土,一彈一跳,那些兔子耳朵樣的葉片,乖乖地躺在了籃子里。
待到夏日,刺菜不再貼地而生,起了身,細長的莖稈,像是被葉子們攛掇著挺胸抬頭地長了起來。個子高挑,陽光雨水慷慨地關照,過不了多長時候,葉間莖稈頂端探伸出花梃,指肚大的花苞躍然于枝頭,高調亮相。它們有著緊緊皺縮的眉眼,一副絕不透露半點消息的傲然神情。不必急,也許只需一個月光透亮的夜半,紫色的花,便絲縷分明著扯出了絨絨的花球。羽毛般輕盈柔順的花瓣,嬌艷嫵媚又干凈。最底下的葉片上明明還有泥點子壓著匍匐在地,那些花,卻恍然有著鳥兒的靈魂,隨時可以振翅飛去。野蜂、蝴蝶,與花兒耳鬢廝磨,是不是在說著悄悄話?其實也未必悄悄,只是我們不懂罷了。
牛馬和羊,被楔子牢牢約束在方寸之地,只要野草叢生,它們就有了安穩的理由,津津有味地啃吃著。刺菜是它們的口中美食。我們把刺菜剜回家,倒在食槽內,豬哼哧哼哧拱著嚼食,雞鴨鵝也啄得歡實,何曾看到刺把誰嚇倒過?母親說,她小時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刺菜做的玉米團子可以救命。說是玉米團子,菜占了一大半,玉米面少得可憐。僅僅是能夠對付著團成個球形。刺菜,滋養了母親和大地上那么多生命。它的味道如何,我并不了解,此刻想來,忽然覺得有些缺憾,至少應該嘗嘗的。明年春天吧,要拜托母親做些團子,我要體味體味曾經用來果腹的植物味道。
說起來,刺菜也算得上聲名赫赫,它的古稱為“薊”,這個字,杜甫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時提到過。“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薊北,據說早在商朝就有以它為名稱的地方了。薊丘,該是薊密布的地方?聚群而居的雜草們,是不是可以抱團取暖,因而不必感受一棵草風里雨里的落寞孤單?你看,刺菜不只是長在原野上,也長在時間里,長在人們祖祖輩輩源遠流長的文化里。天津有薊縣,那里處處可見薊。早年北京也被稱為“薊城”,這也和盛產“薊”有關。只是,不知道在當時,人們是不是也曾經把薊當作食物?
刺菜,是小薊,也叫貓薊,貓,野性十足,這是不是預示著這種草,也是一種野性十足的植物呢?刺菜適應能力足夠強,廣泛分布于平原、丘陵和山地,扎根于山坡、河岸或荒野、田間。再說說地域吧,除開西藏、云南、廣東、廣西,全國各地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它貼近各個地方生活的人,安安靜靜地接受了各種各樣帶著不同口音的小名。它跟人們的關系如此密切,近于血脈相連。
有人說,想當年,魯班是因為被這種叫薊的草給割到指頭,因而仿照它的樣子造了鋸,這實在令我存疑,畢竟那么長時間,那么多年,我挖了一籃又一籃刺菜,手指頭從來沒有被劃破過。同去的小伴兒也各個完好的連個小刺也沒扎到。這一刻忽然想,就算真的劃破手指,一定能想到發明鋸子嗎?就像曾經被蘋果砸到頭的我,跟發現萬有引力定律關系也不大。
拿著鏟刀到處剜菜,難免有個一腳高一腳低,誤傷自己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鏟刀不經意動一動,能在手腳任何位置割出傷口,血頃刻間流出來。疼倒在其次,想辦法止血才是關鍵。扯幾片刺菜葉子,揉碎,汁液滲出,結結實實按在傷口上,過不了多久,血止住,手指頭被染成綠色,可是,誰在意呢?鄉野間跑大的孩子,隨手抓把土涂在傷口上的時候也有,我從來沒有想過,刺菜是一味止血良藥。
普通如我,常被稱作草根的,刺菜這樣的雜草,反而沒有誰這般稱呼。不論稱謂如何,很多時候,我會想,與草相比,人的生命又有何不同?萬物彼此扶持,彼此擔待和包容,才成就了五彩斑斕的世界。人總以為是自己照顧了植物,卻很少想到,我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大多與植物有關,是它們默然無聲地支撐著人類在這個藍色的大星球上繁衍生息。那不是千絲萬縷的關聯,而是唇齒相依的親密,是血濃于水的無分彼此。
兒子跟在我身后,我們腳步遲疑著走在生著各種雜草的田埂上。到了略微寬綽些的地方,我指著近處叫得上名字的雜草,為他一一介紹,告訴他,草們曾經怎樣參與過我的成長。他在城市,與泡泡水、蹦床、充氣城堡、碰碰車,是親密的朋友。雜草一直生長在他的視野之外,彼此之間隔著的,何止一段幾十公里的車程?還有無足輕重的可有可無。陌生,產生于疏離與不必需。
我在刺菜旁邊蹲下來,捏起葉子按倒在手上,讓他仔細打量,告訴獨特之處。他未必記得住那么多習性特點,可是沒什么,我想,多多見識,一定會慢慢熟識。我要給他講一講,草莖里有我的記憶,也有鄉愁。我要讓他知道,草莖里有他隱秘的血脈在汨汨流淌。
鬼 針
同樣長了刺,鬼針草比蒼耳強硬得多。我們背著稻捆從田埂上走過去,用不了多久,腿上一陣陣針刺般的癢。低頭一看,整條褲腿內外兩側,密密麻麻仿如刺猬,棘刺乖張。鬼針,它果然沒有愧對這個名頭。被它纏上,絕對不可能像對蒼耳子一樣,用笤帚一掃,紛紛落地。它,順著掃去的方向倒伏,只等笤帚拿開,堅挺如初。這執拗的能屈能伸的脾氣,讓人不由想長嘆一聲,真是鬼魂氣的。更主要的是,鬼,只是個傳說,鬼針,實打實刺得皮膚不爽。偏偏,在我們村里,它有另一個趣味十足的名字,我們叫它“見人親”。
鬼針,這個名字,除了投合它的脾氣,也迎合了果子的外形。黑色,細長條形,頂端兩邊各有一對帶著倒鉤子的細針。就是這倒鉤,讓它不費吹灰之力牢牢地抓住附著物。
春日,土地解凍,它的芽子偷偷掀開一道縫隙,窺視,打量,猶豫要不要探頭而出。陽光已經耀了眼,風的每一根線條都賦了暖,燕子正在低飛,青蛙“咕呱咕呱”叫著,空氣里漾著雜草絲絲縷縷的稚嫩氣息,也氤氳野花似有若無的香。
春雨飛著,霧氣從遠處升起來。人們扛著鍬拿著木頭做的刮板,站在田間,又要做畦下稻種了。蘆節草一節一節乳白色的根從泥土中拽出來,土栗子黑色的莖塊圓圓的,被從中切開,露出潤白的茬兒,左一顆右一顆拍在田埂上,黑白分明。這個時候,鬼針草還只能東一株西一株地擠在土與泥的邊角,顫顫巍巍著把細長的葉子鋪展開,在綠草綠葉鋪天蓋地波翻浪涌的風景中,它只能混跡其中,轉眼不見影跡。
每天的量力而行,每天的竭盡全力,放肆也好謙卑也罷,它也僅只是,長成了一棵平凡的被風吹日曬,被雨淋腳踏的雜草。
三場風兩場雨過去,鬼針的植株躥高了,本來才及腳踝,一不留神,沒了小腿,再接著,又迅速抵著腰了。花苞從綠色的梃上舉起,同樣是深濃的綠色,圓圓的,像個包邊兒鈕扣,也像是藏了秘密的士兵,長槍短劍已經蓄勢待發,卻不露一絲端倪。打開的白色細長花瓣分為五片,瓣不大,每一瓣間都有些距離,并不過分親昵。蕊卻與之截然相反,黃色的一點一點,緊緊簇擁。再仔細一看,可以發現,這些蕊,似乎正在等待秋風漸起。當花瓣片片凋落,蕊中藏著的暗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朝著各個方向,舉起小小矛刺。此刻,花開正艷,蜜蜂在此間流連,黑亮背脊的甲蟲像顆豆子,呆呆地停在葉片中央。農人從田埂上走過去,近旁的鬼針花們,殷勤地輕輕巧巧蹭上來,仿如一位乖巧的小姑娘,怯生生,喜盈盈,等著人贊一聲“好顏色”。
擎著一朵盛放的小花,仔細打量。一根一根黃色細蕊,多像酷暑時節太陽的金色光芒,觸感柔和。再看素凈的白色花瓣,一定是汲取了近旁溝渠里日日夜夜流動的水的清透冷冽,才如此冰肌玉骨,不聲不響地亮出纖塵不染的華彩。它們在泥里土里抽枝展葉,在風雨里開花結實,擁抱四季,擁抱晝夜,安然接受這世間所有的賜予。一朵花里,原本就構建著一座天堂。你贊嘆也好,不屑也罷,它的生長,只遵循自己的節奏,落地生根,就要長高,就要開花,有刺就要亮出來,鮮衣怒馬,恣意而行。風來就起舞,雨來就歡唱,自己就是自己的信仰,這是自在,也是自洽與自足。
偌大繁華的世界,各種野花爭奇斗艷,處處流光溢彩,繽紛著,絢爛著,你擠我碰,除了牲口低頭啃吃掉一部分,孩子們偶爾抓上一朵,大人們忙著耕種、除草、施肥、驅病蟲害,有誰,能在勞碌后,念一聲花香呢。
總是有的。
北院嫂子踩著田埂走過來,花最繁密的地方,她停下了腳步。伸手,掐一大把,綠葉白花黃蕊,插在柜子上的空酒瓶里,潔凈的墻壁做了背景。一束小花,勾住風的身影,我看到墻上的日歷,輕輕掀動著邊角。陽光探過窗臺,爬上炕席,又踱到堂屋地上,再攀上柜子,一定是為了把那些花香照亮。成哥從海邊回來,飯菜端上桌,花影躲到笑語之后。
眼見著水稻扎根,拔節,揚花,灌漿,定漿,最下邊的葉片由綠轉黃,稻穗沉甸甸地垂下頭。我總是跟在父親身后,以汗水澆灌水稻的同時,也不經意地發現了周遭所有變化。風,過了一夜陡然涼下來,暑熱就此退潮,秋意濃濃,鋪天蓋地。鬼針草的花早謝了,灰黑色的針刺無遮無擋露出來,出其不意等在你經過的每一個地點。對于鬼針來說,藝高人膽大,冷寂無聲地附身而行。它明明毫不隱晦,卻又總是讓所有人對它的存在視而不見。只待你走過了,低下頭,才不由地驚呼出聲。鬼針遍布,視覺上的沖擊力,擾動了目光。它們團團簇簇,咋咋呼呼。
一邊笑著一邊捏住一小把,拽出來隨手丟在地上。沒有想過這些鬼針會不會落地扎根,到了來年春天再次破土發芽。誰會想那些呢?沒有人埋怨它的如影隨形,沒有人說討厭的話。在村子里,一切生長,都不需要理由,所有生命,都有存在的廣闊天地。
再回家,遇到北院嫂子手里提著籃子,里邊赫然裝著鬼針草,花朵仍然燦亮。打個招呼,問她,還喜歡這些花呀!她指指自己微胖的身體,煮水喝,治病。鬼針草能治病?簡直超乎想象。立刻查了它的功效,果然,不只是可以治病,功效還不少。清熱解毒、祛風除濕,降血壓。
唐代醫學家、藥物學家陳藏器說到鬼針,生池畔,方莖,葉有丫,子作釵腳,著人衣如針。北人謂之鬼針,南人謂之鬼釵。原來鬼針在那么早的時候,已經遍生我國南北各地。再者,能夠被藥學家提起,可見早在唐代,人們已經了解到它的藥用價值。
我看到傅菲老師有一篇文章的標題是《每一種植物都有神的面孔》,我想,對于我們來說,大約很多植物都擁有神的靈魂,或者說,就是神本身。它們有的寬厚仁慈,謙和柔婉,有的金剛怒目大動干戈,卻又殊途同歸。植物給予我們守護,擔待,托舉,人類仰賴著它們生存,這話,沒毛病!
鬼針,只是雜草,并無特殊之處。這樣說,又似乎不對。獨自生長的它,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