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將此身長報國

編者按：彭士祿，中國著名核動力專家，中國核動力事業奠基人，主持潛艇核動力裝置及主要設備的論證、設計、試驗及運行的前期開發，以及核動力裝置的擴初和施工設計。后由軍工轉入民用領域，擔任大亞灣核電站總指揮，提出了大亞灣核電站的投資、進度、質量三大控制的重要性及具體措施，為大亞灣核電站的上馬打下了良好基礎。主持建設了我國首座自主研發的商用核電站——秦山二期核電站。2021年3月22日，于北京逝世，享年96歲。2021年4月，中宣部追授其“時代楷模”稱號。

2021年4月23日，人民海軍誕生72周年紀念日，浩淼無垠的南海某軍港晴空萬里，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這里親自授旗，我國自主建造的長征18號艇、大連艦、海南艦集中交接入列南海艦隊。仰望泊于軍港碼頭的中國最新型戰略核潛艇的挺拔英姿——中國“二次海基核打擊力量”的重要象征，很難讓人不追思一個月前（2021年3月22日）剛剛辭世的彭士祿院士。

實干敢擔當，赤心鑄利器

彭士祿：“也許因為我是屬牛的吧，非常敬仰“孺子牛\"的犟勁精神，不做則已，一做到底。我們的成功靠的是什么？除了中央的決心和領導的支持外，靠的就是愛國之心、群體的智慧與合力，靠的是一股“孺子牛”的犟勁。我們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我深深感到知識分子的可愛，群體的可愛。在這個宏偉的工程中，我和他們一樣，努力盡職盡責，做了鋪磚墊瓦的工作。”

導彈核潛艇研制的關鍵是核動力，主要解決三大關鍵技術問題：一是潛艇核反應堆與潛艇環境的適應性；二是反應堆與艇上其他設備的有機銜接及連續長期運行的可靠性；三是不同形式核動力反應堆的應用問題。后來的事實證明，彭士祿對“三大關鍵技術”的認識和把握，的確是“獨具慧眼”和“高瞻遠矚”。

中國核潛艇研制從一開始，就沒有“走彎路\"，但當具體到核動力的技術路線時，專家的主張就相差很大。如對采用什么堆型，兩大派意見相當“對立”，爭論也非常尖銳。讓彭士祿印象最為深刻的場景是1965年核潛艇工程重新上馬討論方案時，在二機部會議室開會，爭論很激烈。焦點集中在核潛艇到底應該采用什么堆型，反應堆艇艙內是采取一體化布置還是分散布置等一些關鍵問題。

彭士祿根據中國的國情和技術，主張采用壓水堆，而有些人主張搞增殖堆和一體化布置，并批評彭士祿的這一套是“爬行主義”，不能趕超世界先進水平。彭士祿有理有據地進行爭論，用實驗數據和事實說話：“增殖堆從理論上講可能比較超前，但有個說法，形容它是一個雞蛋變兩個雞蛋，理論很豐滿。但這玩意兒脾氣不好，不好控制，見著水和空氣就‘發火’，密封不好，漏了一點就容易產生爆炸；依我國目前的技術能力是難以駕馭的。另外一體化布局，全部集中在一起，就是壞了一個小零件，你都得把密封蓋打開修理，太復雜，往往會貽誤戰機。”到了中午吃飯時，錢三強部長經過會議室門口聽見了里面激烈的爭論，他推開門招呼大家先解決肚皮問題。吃午飯時，他開玩笑說彭士祿是“舌戰群儒”。后來，這個方案在提交更高層次專家會上討論時，錢部長最終采用了彭士祿的方案。

數次激烈爭論中的理論與數據交鋒，來自于900多個日日夜夜的艱辛求索。據吳敬熙的《中國近現代技術史》記載，“科技人員在國外對核潛艇技術嚴密封鎖的情況下，僅憑很少的文獻資料，經過大約半年時間，即提出了擬選用的反應堆堆型，確定了方案的主參數，并于1960年上半年提交了《核潛艇動力方案設計（初稿）》。為了驗證方案的可行性，他們在全國范圍內與機械、冶金、電子、材料方面的有關院、所等建立了技術協作網，對反應堆壓力容器、核燃料元件、蒸發器、主泵、汽輪機、有色金屬等關鍵設備、部件、材料等進行研究和試制。”

彭士祿在回憶時說：“我們在設計潛艇核動力裝置選堆的時候，條件較差，令大家最苦惱的是兩件事，一是完全沒有可供參考的技術資料，二是缺少必要的實驗設備和現代化的計算工具。大量的計算工作主要依靠手工或簡單的手持計算器完成，一臺臺式計算機完成的計算量需要好幾個人連續工作一個多月。當時主要參考的是國外報刊上的一些照片及零星的相關報道，如蘇聯‘列寧’號核動力破冰船、德國‘奧托漢’號核動力礦砂船和美國‘希平港’核電站。我們硬是靠自己鉆研，在1965年7月將潛艇核動力裝置選型和陸上模擬堆設計方案上報中央專委，并很快獲得批準。”

彭士祿等人綜合團隊意見，在對國外資料和國內房山重水實驗堆實地考察后，經過認真計算和性價比較，認為應先在陸地上建造模擬堆。但同時另一種觀點認為，將核反應堆直接建在潛艇上既節省資金，又可以一步到位。對此，彭士祿給予了反駁：“中國亙古至今都沒建過核潛艇，核潛艇是何物？只是在美國報刊上見到過發表的照片，而且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如果沒有一個陸上堆來模擬，做實驗摸索，進行科學論證，心里沒底，就是紙上談兵。陸上模擬堆不是簡單的仿真模擬，而是真槍實彈地干，是完完全全的原子反應堆！”

在技術民主的氛圍中，中央專委同意兩種不同意見的方案同時報送。彭士祿起草的報告開宗明義地指出：核動力裝置是研制核潛艇的關鍵，是一項技術復雜、難度很大的系統工程。為了檢驗設計的正確性，確保核動力裝置安全可靠運行，一般在建造核潛艇之前，需要按艇體艙段的實際大小，先在陸地上建造一座模擬堆，以進行各種模擬試驗，同時培訓運行和維修人員。

方案送到了聶榮臻元帥和周恩來總理案前，他們雖然不是技術專家，但對核反應堆一步直接裝在艇內均表示了擔憂。如果沒有陸地上的實驗，產生的風險太大；只有通過陸上模擬實驗才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也只有陸上模擬實驗的成功，才能保證核反應堆一次性裝艇成功。經過聘請多領域專家反復論證后，周總理和聶帥表了態，為確保核動力潛艇一次建成，必須要建陸上模擬堆。“這個堆不是試驗完成就報廢了，而是為國家建立一座核動力裝置全過程驗證實驗室，用來培養核動力研究人員和操作艇員，這個錢是不會白花的，從經濟角度考慮也是合算的。”

經過三年多的建設，彭士祿及其團隊面臨的兩場“歷史性大考”——陸上模擬堆啟動和全壽期運行試驗——進入“倒計時”讀秒。這是關乎中國核潛艇事業命運的第一場大決戰。40年后，當彭士祿回憶這場大決戰時依然激情澎湃：“我們在正式提升功率試驗之前，經過了1：1零功率的試驗，研究對比國際上十幾座模擬堆的運行經驗，大膽修改不合理數據，憑著大家的智慧，綜合過去學到的知識，敢于承擔必要的風險，及時地解決了許多技術難題，確保了陸上模擬堆的試驗運行安全。”

1970年5月1日，陸上模擬堆開始試車，時為909基地副總工程師的彭士祿一直緊盯在運行監控室。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7月20日，反應堆內某一連接測量溫度、壓力的熱工儀表脈沖管突然發生漏水，指揮部決定暫時停止試驗。23日，故障被排除后重新開始升溫升壓。

回顧這段往事，黃士鑒至今記憶猶新。1970年7月30日，反應堆內熱電偶傳出的水溫數據計算上出現問題，反應堆發出的功率始終在90%左右徘徊。這時指揮部的專家們多數都認為已經接近滿功率了，如果再連續穩定運行48小時后即可宣布試驗成功了。但這時的彭士祿卻顯然坐不住了。他帶著幾個助手抵臨現場，在各個設備儀表盤前反復觀察，分析問題，測算數據，最終找出癥結所在：蒸汽發生器盡管已達到設計額定供汽壓力，但由于蒸汽管道阻力太大，致使主機的進汽壓力達不到設計值。怎么辦？在與多名值守的工人師傅們商議后，考慮可否解除蒸汽調壓閥自動調節功能，安排專人值守，手動調整氣量閥門。但這樣做，會不會引起危險性爆炸后果呢？工人師傅們自告奮勇，紛紛表示愿擔當危險性極大的專人值守任務。面對這個場面，彭士祿激動得流下了熱淚。在取得嚴密論證后，他決定每半個小時一班，由三個工人師傅輪流手動調整氣量閥門，用物理方式減少或改變蒸汽管道阻力。很快地，主機功率從95%逐漸增大，而這表明正往高限上沖刺。

8月30日那天，彭士祿在實驗室里工作到下午四點半左右，這時功率提升，一步一步往上提到了99.5%左右，說明主機滿功率已經達到了設計指標。負責計算主機滿功率數值的黃士鑒根據不同時段的采集數據已經計算完第三遍，結果都表明反應堆功率達到100%。他向彭士祿連續三次報告后，彭士祿又接過計算表仔細地看了看，這才向周總理辦公室報告。

“8月30日18時30分，是我們反應堆滿功率不僅達到而且還超過預期值的日子！中國的第一度核電就是這時誕生的！現場沒有鮮花，只有掌聲和歡呼，但是我們在心底里都說，我們這一輩子為了中國核潛艇事業所有的付出真是太值了！”身處現場，后來擔綱中國核潛艇第三任總設計師的張金麟如是說。

回憶那個終身難以忘懷的日子，彭士祿說：“從啟堆到升溫升壓到滿功率之后，原子能發電了。我就下令把外接的總電源撤掉了，用我們自己的核電源了，大家高興得不得了。”當指揮長何謙噙著熱淚、聲音顫抖地宣布“主機達到滿功率轉數，相應的反應堆功率達99%”時，現場沸騰了。“我們成功了！”

家國當先，再戰核電

1970年春節后的第三天，即2月8日，周恩來在聽取了上海市嚴重缺電的匯報后，說出了一句考慮已久的話：“從長遠看，要解決上海和華東用電問題，要靠核電。二機部不能光是‘爆炸部’，還要搞原子能發電。”

1974年3月，秦山30萬千瓦核電站方案被國務院批準，步入開工建設階段。1986年，彭士祿調任中國核工業總公司任總工程師，負責秦山二期的籌建工作。建設一座核電站有許多主參數需要計算，而主參數中又分一級、二級、三級等若干級，秦山二期一級主參數有100多個。面對這些繁重的技術參數計算，彭士祿卻全部攬下并在最短時間內完成了計算。之后，他又陸續列出了設計、設備訂貨制造、土建、安裝、調試等一級工程進度計劃表。全部99個項目均有文字描述，每個項目都列出了詳細的計劃表。在做完這些工作后仍不放心，于是邀請核二院的有關技術專家開展復查，以確定有沒有問題或遺漏。核二院的同志在復查后認為全部99個項目的接口都接上了，沒有任何紕漏。后來，美國西屋公司的專家看到了這個計劃表也認為制定得非常科學、縝密。

國務院領導同志在視察秦山二期核電站時對彭士祿的業績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他為工程的成功建設至少做出了三大貢獻：一是選址，確定在楊柳山建秦山核電站；二是提出股份制改革，建立了董事會制度；三是進行初步設計，親自計算了核電站主參數、編制計劃與投資控制。

繼秦山核電站一期啟動建設后，廣東省也提出了發展核電的構想，并計劃借外方之力合資開發核能源。國務院主要領導在接到報告后，當即給出了肯定與支持。但鑒于這種合資模式從未搞過，沒有經驗也難以把握，于是廣東方面又提出需要找一位核專家來幫助把關指導，國務院主要領導當即便“欽定”了彭士祿。

1983年2月，年近花甲的彭士祿帶領曾經參加過核潛艇工程的10余名技術骨干來到廣東。在對4個候選地點考察權衡之后，他決計把核電站建設地點優先選在大亞灣。望著湛藍的灣口，他開始認真考慮大亞灣核電站的建設規劃——它不僅要在總體設計上體現前瞻性，更要在世界市場經濟大潮的搏擊中嶄露出東方智慧。

在全球化浪潮下的國際環境里，法國愿意向我們出讓核電技術，彭士祿就同法國核電專家進行談判，讓他們做了4臺機組的總圖設計。為了加快與香港中電、法國、英國的談判，他集中了一批精兵強將，組織強有力的談判班子，做了艱苦的工作。經過努力，與香港中電談妥了出資比例、電量分配比例，只剩下電價和輸配電分工與接口；與法國談判確定了參考電站和M310技術，僅僅剩下供貨范圍、選項和價格；與英國的談判，因GEC生產過60萬千瓦和120萬千瓦汽輪發電機組，但未生產過90萬千瓦機組，他要求談判班子還要摸清GEC的技術底細。彭士祿以其敢作敢為的工作魄力，在資金、人手、施工單位和辦公、生活條件等方面，想盡辦法解決諸多困難和處理諸多棘手問題，僅用一年多的時間就高效率超常規地完成了上述核電站建設前期繁雜的“四通一平”。

更值得一提的是，彭士祿首次把招投標制引入核電工程建設。設備定貨實行招投標制，設計由誰來做也全部實行招投標制。這些在今天看來雖不足為觀，但當時的阻力卻很難想像。現如今，全國已建、在建或籌建的核電站前期工程均采用此模式，幾乎標準化。其開山之人，正是彭士祿。由此，可見彭士祿作為革命者、國防科技工作者、領導者加實干家的膽識、勇氣與才干。

從核潛艇到核電站，彭士祿一輩子所從事的工作都是“在處女地上墾荒”，填補了國家核領域的諸多空白。正如彭士祿的愛人馬淑英所說：“他屬牛，他的性格也確實像一頭牛。他非常敬仰‘孺子牛’的犟勁，不做則已，一做到底。他那堅強的毅力和耐力總是使他能夠克服重重難關，直到取得最后的勝利。”中國軍轉民

（作者系原國防科工委發展研究中心黨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