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地域武術文化研究說開

地域武術文化研究已告罄8年了，這個課題是為博士生設計的，我只是在招生學制制度的保障下，做了“引進門”的工作，各地域武術文化的深度發掘是各位博士生學藝精藝的結果，他們才是腳踏實地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的專家。今天應邀釆訪恕我僅能表述一些粗淺的看法，敢以為獻，聊表遵命之意。

【一】

地域武術文化研究之遠景期待。地域武術文化研究的主要對象是中國的傳統武術，它是新中國武術之根。當初設計課題時我就有了要了解各地武術拳種攻防技擊教學訓練傳承現狀的想法，明確提出要求則是在對一位韓國留學生實地考察某地域三大拳種時做出的。其他地域的調研結果，終因未做明確要求，學生們都只按習慣思維比較客觀地反映了當地代表性拳種套路沿革的情況。我注意到張勝利的博士論文描述的隴右殼子棍無套路，以搏棍為主要形式，純系棍法攻防實踐的調研結果。這在傳統武術中雖是極少見的個例，但它值得重視。它與央視紀錄片《藏著的武林》反映的民間武術境況何其相似乃爾。因此，幾年前我提出套路（包括傳統武術）的攻防技擊價值問題，并明確：作為體育運動的武術套路的技擊價值在于“防身自衛”。這個主張在為申國卿博士等人的著作寫序時再度提出：真傳一句話，大道至簡，一陰一陽，能擊善舞。我認為，今日武術的套路習練者只練套不練擊，陰陽脫節，致使練套路者無法適應對搏較技的實踐。傳統武術中有很多拳種都已列為國家、省市級非遺項目，難道它們傳承的只該是套路？新中國武術的開拓者，幾大體院的領軍人物：張文廣、蔡龍云、馬賢達、溫敬銘等先生都是能擊善舞的榜樣，國家選擇他們作為武術領袖不就是希望我們體育的武術運動培養出更多這樣的人才？我由衷地期待地域武術文化的后續研究能發現傳統武術中多一些這樣的翹楚人物，這樣才無愧于續寫武術的“傳承有序”。

【二】

在地域武術文化硏究中，我已發現傳統武術的理論與實踐脫節的問題。各地的武術代表性拳種都有攻防技擊理論的闡述，但鮮有具體練法和攻防方法運用的實踐案例。當代有位知名學者多次呼喚“既得藝，必試敵”，可見他看到了這種脫節的嚴重性。我曾建議傳統武術另辟蹊徑，為傳武搭建散手對搏平臺。近日我看到一個標有“苗家腿功比賽”字樣的對搏視頻，挺給力的，令我眼睛一亮：雙方都只用腿不用拳，且先用了長拳中的側踹腿，動作有力度不變形，互擊數腿，其中黃衣方2次被踹中1次被擊倒，繼之白衣方趁對方再起腿時突然伏地后掃將他掃倒。這個視頻中有兩種腿法的運用，一種是屈伸性踹腿，一種是掃轉性后掃腿。使我不禁腦中閃過一念：這不正是現代版的“李半天之腿”，傳統武術的特色之光就在眼前！使我更加深信，傳武有希望，底氣來自民間接地氣的那批人；傳武者只要夯實基本功，敢于實踐，勇于實踐，何懼人說不能打。

【三】

我的博士生招生大方向是武術歷史與文化，我曾指導過競技武術發展理論研究和中國太極拳健康文化系統研究，還曾設想指導新中國太極拳發展史的研究，最后才確定為中國地域武術文化系列課題研究。

說到這一研究就一定會涉及歷史，尤其需要通曉武術史。對于目前的一些提法、說法，我想從歷史的角度談談個人的思考。

（一）比如戚繼光說的“既得藝，必試敵”。字面理解，此中“藝”，武藝也；“試敵”是到敵人中搏殺檢驗自己武藝的高下優劣。顯然人們很容易把“試敵”的對象理解為你死我活的敵人。就像有人將推手的“推”簡單地理解為用手把人生硬地推出界外，而不計其深層次的文化內涵那樣，望字生義將推手“去太極化”。這種現象很可能導致在武術競技的虛擬場景中，將對手視為必殺之敵，這顯然違背發展體育運動的初衷。引用戚公此言，不能不考慮戚繼光首先是位軍事家，他寫的《紀效新書》是對敵斗爭的兵書，字里行間都是訓導他的將士所言。反復引用此語，恐有誤解者敵我不分（常有人掛在嘴邊的必殺技、殺人術之聲不絕于耳），把追求和諧的一項體育運動視為水火不容的敵我矛盾，大有非試出個鋒芒不可。作為現代體育，“場中較藝”可以繼承，“試敵”極易誤導當代“拳藝”的健康發展，還是慎用為好。

（二）又如對“技擊”的理解。歷史上講的“技擊”是指以勇力擊斬敵者，是使用武器的兵技巧。曾經有人以為技擊就是徒搏，故提出“打練結合”的片面主張，“打”對打拳合適，打器械就不合適，打劍打刀顯得怪怪的。所以我主張用“擊”表述，劍的擊刺，刀的劈擊，還有拳的擊打都可以涵蓋。技擊，擊的技藝，或技巧性擊法。

（三）武術的體育本質包含了拳術和器械的技擊本質。其實它的原始含義是器械的擊殺本質。有人一直很武斷地叫嚷傳統武術不能打，看來他們對傳統武術太缺乏了解，對傳統武術的概念和歷史一知半解，他們只知有其拳而不知其有械，攻擊一點不及其余。戚繼光早就告誡過：拳法此藝不甚預于兵。而器械就不同了，刀術一個劈擊木樁每天練一萬次，三年可小成，誰還敢說傳統武術的刀法無用呢？古有岳家軍用刀砍拐子馬、鐵浮屠的馬足大敗金軍，林沖棒打洪教頭也是用棍掃其腿，一砍一掃就那么簡單，還不是劈頭蓋腦的那種。歷史上傳承的刀、棍等等眾多器械都是傳統武術。規勸那些鄙視、辱罵傳統武術的無知者，相煎何太急？還是改弦更張吧！沉默中的傳統武術是中國武術之源，承載著歷史的分量，請務必多多尊重我們民族的優秀文化遺產！

（四）張口就叫“實戰”也是很不現實的一種表現，在這種語境下以致一些年輕人學得三拳兩腳就去拳館挑戰，結果被打得鼻青臉腫。記得一位軍警格斗教官說過，他的學生中有前線下來進修學習的偵察兵，面對他們，自己僅達到教學的層次，而那些上過前線實戰經驗豐富的戰士才是高層次、高水平的。這不是謙遜之詞，是發自肺腑的真誠自白。當年經過擂臺百戰者都罕見發聲，想必他們深知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山外山，可見之山就在中印邊境，叫囂“實戰”者可去積極報名參軍，一旦號令下，上戰場直面對敵才夠得上叫“實戰”。那可是用石塊、木棒、鐵棍、狼牙棒等冷兵器廝殺的戰斗，赤手空拳的徒搏肯定是要吃大虧的，它不是八角籠里的兩人對搏，而是面臨的情況復雜得多，可能在不同地形地況下面對一群敵人圍毆。那時，歷史會毫不客氣地叩問：朋友，想過沒有，臨陣該怎樣使用你手中的冷兵器？如果不會使用，何不從現在起虛心求教傳統武術？恭恭敬敬拜傳統武術為師，從基本刀法、棍法等學起，到了部隊才能快速轉型，適應特殊情況下的冷兵器實戰。實戰是最高層次的戰斗，部隊作訓再激烈，也僅限于“演習”，不會有大量戰傷，因為降低戰斗力是兵家大忌。但實戰卻會有犧牲，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中就有親歷者的真實描述，朋友請去拜讀一下那場立國立威的實戰吧！讀完了你就會明白什么是實戰，勝利是怎樣得來的。我們只是體育中的武術競技運動，叫較技、對搏、對抗都可以，但不要隨便攀高層次。再說中印邊境冷兵器對決是雙方都不愿擴大事態的暫時性妥協，一旦爆發現代戰爭，我想超視距戰斗的需要顯然要超越近距離格斗，有遠見的朋友不要再斗嘴了，有余力應該盡快成為無人機等智能裝備的操控手，這種人才多多益善，當成千上萬無人機加入實戰，方顯參戰者的真正強大和力量，把氣出在犯我中華的敵人身上才是真英雄。

（五）外行譏諷當今的武術為“舞術”那也罷了，因為他們不了解武術的前世今生；遺憾的是行內也有人自嘲為“舞術”。我想內行應該知道數千年前華夏就有“干戚舞”，刑天舞干戚，大禹乃教三年干戚舞，夏后氏大東之野舞九伐，武王勇銳之師歌舞以凌殷人，這些都是當時的戰舞、武舞。我們不妨寬容一點，就叫“武舞”行嗎？歷史的武舞出處很明白，它就是戰斗之舞，現代武術應該能接受這個稱呼，但不能叫“舞術”。唐代公孫氏的劍器舞，其中就有一曲裴將軍滿堂勢，是盛唐三絕之一，有詩人贊曰：今日當場舞，應知是戰人。當代之武術不乏公孫氏、裴將軍式的演練者，他們的業績在萬千套路中應得到首肯，至于套路演進中的缺點則應予高度重視，盡快加以改進。尤其要提高套路創編者的武術認知、傳承意識和專業素養。

（六）尚力貴用，先下手為強，一開打決不容情。這在武術歷史上確實是主流認知，“一力降十會”就是其中的強勢說詞。至今以弱勝強、以柔克剛、借力打力、順勢四兩撥千斤幾乎屢屢遭懟，噓聲一片。我也贊成無力不武，尚武需尚力，武術講“精神氣力功”，但不贊成搞絕對化。視頻評論區里經常看到“去擂臺試試”的言論和斗牛式的“推手”。我想具有壓倒一切敵人的氣勢是極好的，那就請做個表率帶頭奔赴戰場，將力氣使在對敵斗爭上。除了西部戰場，東南海域也是千帆競發的地方，海疆歸來也許會有新的感悟，那里可是需要浪里白條的身手，魯智深倒拔楊柳的力不好使。武術是體育，能不能有多種形式呢？我們都說武術博大精深，為什么不從武術豐富的資源寶庫中尋找答案？歷史是很會教育人的。看看力拔山氣蓋勢的項羽，縱有十蕩十決之力，最后敗走烏江無顏見江東父老而自刎；呂布號稱三國之雄無人能敵，劉關張虎牢關三英戰呂布都奈何不了他，結局卻是被綁白門樓死于曹孟德刀下。歷史往往嘲弄那些自以為強大的人，殊不知唯物辯證法有個條件轉化律。當年弱小的紅軍戰勝了武裝到牙齒的幾百萬國軍，志愿軍將號稱世界霸主的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趕回了“三八線”再也無法越雷池一步，這都證明力量對比是可以轉化的。況且武術不是打仗，尚力或尚巧都是可以嘗試的，不能搞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不同拳種有不同的技術特點，應允許其自主選擇，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仰望星空，天空中的衛星都擠在一條道上行嗎？

（七）現在傳統武術中有不少人重視起對抗實踐，比以前有了進步，但和經歷了四十多年磨礪的搏擊項目相比，頭面部仍然是受攻擊最薄弱環節。依我的經驗和觀察，傳武各拳種普遍存在抱架過低，基本的格斗姿勢習慣性地保持了套路的動作，這就造成門戶大開，“手是兩扇門”的理論指導性拳諺成了空話，兩手保護不了頭面部，被對手一拳打倒，或被連續刺拳陷入被動挨打。因此，我認為傳武要改變這種窘境，首先要老老實實實踐“手是兩扇門”的理論，這是前人用血汗留給后人的叮囑，忽視它勢必難以突破此瓶頸。上述有個腿功比賽的視頻例子，不用拳只用腿對抗就很有看頭，因為不能用拳攻擊頭面部，眼睛就能看清對手的動作。可見傳武經常挨打，而且是經常被人1–2拳KO，問題就出在被那些老練的搏擊者看透了致命弱點。

我常想，要使傳武快點彌合這個缺陷，有一條捷徑可走，那就是師夷長技向拳擊學習。百年拳擊經驗老到，抱架嚴密，閃躲靈活，何不借用它山之石以攻玉？別的項目可以跨界打“假”，傳武就更該解放思想，跨界向別家優秀的技術學習。倘若傳武的若干拳種能首先選派人員向拳擊學習一年半載，再回到本拳種中融合自己的特色技藝，那就有可能開創新局面，至少今后的對搏場面要體面得多。為什么要向拳擊學習？拳擊就那3種最常用的拳法：直、擺、勾，但它們的組合多樣，靈活多變，完全應了傳統文化講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拳擊基本拳法少、簡練，傳武拳法多反而被直拳或擺拳重擊，拳法再多在對搏中壓根無用武之地。傳武的各拳種確實每種都含有眾多拳法和其他擊法，那是老祖宗把自己最寶貴的都藏在了套路里，是留給后人的遺產。但選擇則應由后人根據實際搏擊需要來確定，或拆招或再組合。中國式摔跤基本功基本動作串起來也可練成套路，但對搏時就是個人擅長的那幾招絕活，而決不會按套路出牌。傳武應向拳擊、中國跤學習，學會在融合中精簡，選擇特別能體現本門特色的實用之術標定為該拳種的搏擊術，并在實際運用中改進、完善、定型、成熟。現在的中國式拳擊、散打都是經歷過“捂眼青”、被打得慘不忍睹走過來的。套路可幾十、成百個動作練，但對抗必須簡化。

（八）傳武學練搏擊的本質是以傳承“防身自衛”的技擊價值為目的，不能被人宣稱為“殺人技”，以法律不允許為由絕了傳武的正當訴求，傳武人也不能以“上掐咽喉，下撩陰”等技術是擂臺禁擊為由而躺平無所作為。當今開展的搏擊項目中有的動作很危險，傷害性極大，但裁判嚴格按規則執法保證了賽事正常進行。我想說句鼓勵的話：傳武人敢上擂臺要比娘炮文化強百倍（提倡本門內嘗試）。目前傳武中有的拳種的搏擊實踐還僅限于民間自發的活動，水平很低，不能與經過幾十年積淀，有著一大批優秀運動員、優秀教練員、裁判員和成熟的教學訓練競賽體系及賽事組織經驗的搏擊項目去比較，這不公平。傳武的搏擊實踐如果搞起來搞得好將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彌補時代的一些缺憾。明代俞大猷將軍為少林寺棍法失傳做了補救，戚繼光將軍在已經使用火器的年代還擇其拳之善者留給武門后學，當代人能為傳武做出怎樣的時代貢獻，不應盡是批評、指責和嘲弄，而是若干年后拿出評判標準和標志性成果。這需要給傳武多一些寬容和時間。

傳統武術是地域武術文化研究的核心，就像C盤的主頁即根目錄，存儲著各地傳統武術的子目錄。研究傳統武術就是研究其本體技術文化及其相關的文化。要講好中國武術故事需要深入研究傳統武術文化，舍棄研究就可能丟失許多價值連城的百年老品牌。比如幾百年老字號的太極拳，最近有人在視頻中公開打出字幕：“我們正在改寫推手定義”，其中舍棄“太極”二字特別刺眼，簡直是丟了推手的靈魂。我懷疑照此下去，今后中國的太極拳故事還有多少文化可講，自顧自玩的做派究竟要將太極拳引向何方？這種推手難道就能完成所謂“打”的使命？多聽聽視頻評論區的非議，還是及時止損吧！我們關注太極拳，也始終關注包羅各拳種的傳統武術的未來。傳統武術是新中國武術的重要內容，屬于新中國“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體育，我們講“不忘初心”就必須保持其體育屬性，包括體育的技擊性（武術特有的標識）及其體育文化都必須是顯性的，而其冷兵器時代擊殺性的軍事屬性則要鎖定為隱性，它可以為軍事斗爭服務，但不能主賓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