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員、月空：沿海抗倭樹威名

夫今之武藝，天下莫不讓少林焉。明代中期的少林武術經歷了戰火的考驗，聞名天下。江南沿海的抗倭戰爭中，少林武僧威名遠揚。

眾所周知，由于明王朝海禁政策，日本海盜一直在中國沿海從事走私貿易。這些由日本人、其他夷人及中國流民組成的團體被稱為“倭寇”。倭寇除了從事海上非法交易之外，也經常搶掠鄉村，甚至進攻城市，對沿海地區的穩定造成了極大的挑戰。

江南“承平日久，民不習兵。東南文物之地，武備尤弛”，再加上明代的軍制僵化，軍權牢牢地控制在皇帝一人手中，“非奏請不得擅動”，面對倭寇的侵擾，有識之士只能利用民間力量開展自我防衛。

從小喜歡武術和禪宗，曾經到伏牛山參禪的萬表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萬表，字民望，號鹿園居士。正德十四年（1519）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中武舉，次年又考中進士，是一個文武兼備的人才。他從擔任把總開始，歷任指揮僉事、南京錦衣衛僉書、廣東副總兵、左軍都督、漕運總兵、南京中軍都督府僉事等。嘉靖二十五年（1546），萬表因病乞休回到老家寧波。由于萬表信佛懂醫，“時與少林僧人往”，所以在倭寇襲擊寧波的時候，他“以南軍素不習戰，散家財招少林僧二百人，厚結為用”，同時萬表還鼓勵大家“菩薩出世救人，我輩寧愛一死乎”？

第一次戰勝倭寇后，萬表在《赭山戰后作——時用僧兵取勝》中興奮地寫道：

一夜風煙傳警急，曉扶病骨強臨戎。

山中饘粥供兵食，架上詩書易塞弓。

耕鑿于今那識陣，跳梁使尓獨稱雄。

最憐子壻能忠戰，不道緇衣也報功。

萬表告誡少林僧人，對于倭寇絕對不能仁慈，“擒縛自為計，慈悲是小仁”。

少林僧人知恩圖報，他們不僅勇猛殺敵，還幫助萬表報了家仇。

萬表的女婿吳懋宣在抗倭斗爭中英勇戰死，萬表非常傷心，他在《哭婿吳子旬二首》中寫道：

靈幃寂寂誰為守，母哭妻啼病兩床。

每一登堂腸欲絕，可憐處處共悲傷。

人言一死堪酬國，憶爾忠懷志獨真。

大義不眀無定是，相逢誰不斛全身。

萬表的另一個女婿陳善道也被倭寇所殺，少林武僧決定為之報仇：“萬將軍素好施舍，有少陵（林）僧者，自幼行腳江湖諳武藝，手執鐵棍，以故大錢貫鐵條于中，長約八九尺，重約三四十斤。嘗德萬公施，欲為其婿報仇……僧以鐵棍擊殺之，并殺勇戰者十余賊。”

當時，蘇松海濱的倭寇雖然不足二百人，但是他們的刀由優質鋼材精制而成，鋒利無比，“刀迅防，小民畏怯，遇之輙敗而走”。操江都御史蔡克廉招募僧兵與之作戰，多有勝績。這一支僧兵的頭領叫作天員，是一名出身少林寺的僧人。

聽說倭寇攻占了黃陂，杭州知府孫孟積極備戰，但是苦于一時招不來合適的士兵，聽說萬表在昭慶寺供養了200名少林僧人，感到很不理解。其實不理解的不僅僅是孫孟，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三司的長官當面問過萬表，倭寇當前，你不僅養著這些僧人，還對他們非常崇敬，他們難道有什么特殊的能耐嗎？萬表向他們講述了佛法要義以及讓他們抗擊倭寇的計劃，大家并不相信，他們和萬表約定賭酒，讓八位武術教師與少林僧人比試，少林僧人勝利，他們請萬表喝酒，少林僧人輸了，萬表請大家喝酒。

說比就比，但是他們還要出其不意。萬表將孤舟從寺院請了出來，孤舟剛剛走到院子中，八位拳師手持木棍從旁門魚貫而出，孤舟還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亂棍已經噼里啪啦打在了身上。孤舟赤手空拳，沒有任何武器可以使用，性急之下，只好用衫袖阻擋，并順勢纏住一根棍子，將棍子奪了過來。長棍在手，孤舟左擊右掃，上下翻滾，“八人應棍而倒”。三位長官擊節贊嘆，以為神人。

等到倭寇侵犯杭州的時候，孫孟命令關閉城門。倭寇只好在鲊山駐扎下來，天真、天池率領僧兵四十人進擊，大獲全勝。擔任頭領的天池也是少林寺的僧人。

倭寇襲擊蘇州，駐守蘇州的蔡克廉找到萬表，以重金禮請少林寺的武僧月空前往御敵。月空推薦了天員，他認為天員“乃將才也”。天員答應出山，從眾多僧人中選拔了84人，準備擔任將領的時候，杭州的僧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既然是保衛蘇州，最好還是讓本地出身的僧人月空當將領，因為他本來“有子民之義”。天員說：“我是真正的少林武僧，你有什么更高超的武藝，準備來領導我呢？”十八位杭州僧人推薦了八人與天員一試身手。

這一比武的場景類似武俠小說或者電影，但看天員獨自站立在瑞光寺的露臺之上，輕松自若，八位杭州僧從臺階下的空地拾級而上，從不同的角度向天員發起進攻。天員左右開弓，揮拳如飛，八人竟然無法前進一步。無奈之下，八人繞到大殿后邊，手拿尖刀，從殿近后遠，橫掃起來，在眾人難以接近天員之時，天員左點右打，橫戳豎夯，八人紛紛倒地。眾人趕緊前往稟報蔡克廉。蔡克廉立即騎馬來到瑞光寺，問天員：“聞汝驍勇，果能以滅倭自任乎？”天員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蔡克廉認為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當面要求天員再一次以寡勝眾，天員的表現讓蔡克廉“大奇之”，當即下令月空帶領杭州僧兵18名，天員帶領蘇州僧兵84名，協力圍剿倭寇。

五月二十六日到達松江后，天員又從軍營中選拔了10人，與月空帶領的僧兵合并，合并之后，天員帶領這120人在普照寺扎營。天員把普照寺封閉起來，一方面“密雇皮工造皮甲，竹工造毛竹甲，皮甲在內竹甲在外，鐵工造鋼叉二十四把，鉤槍二十四把，鐵棍一十二條”，另一方面把僧兵分成十個營“定派兵器而演習之”。

到六月初十準備與倭寇決戰的時候，僧兵都訓練了什么呢？陣法與不同武器的配合。發現有百名倭寇的時候，天員率眾追擊，倭寇丟下五艘毋子船望風而逃。天員派人鉆木取火，燒掉了三艘，剩下的兩艘被風浪焚毀。天員與指揮朱遂兵分兩路，天員追趕倭寇，朱遂留下來巡哨，結果朱遂被殺，受傷的士兵多達40人，天員看到軍士戰斗力孱弱，便安排他們守在營內，自己則守在營外。天員發現倭寇在翁家浜，雖然天色已晚，但天員認為是決戰的好時機，他親自率領25個僧兵騎馬走在前面，月空在后面排兵布陣。月空所列的陣型是無極橫列陣，形成蛇形，韓都司王守備等排在陣后，相離約百余步。“兩人持長槍夾一鉤，槍手于其內稍退，一步鉤槍之傍，長槍之后，槍棍砍刀相間，而列弓弩火器，左右參錯”，陣形排好后，每個人口中均含一丸鎮靜安神的青黛。倭寇把俘虜的人質放出來，又拿著搶劫的財物誘惑僧兵，天員知道這些都是干擾而已，不為所動。天員引騎兵左右閃開，引誘倭寇前進。僧兵中的長槍手奮勇前戮，倭寇舞刀亂砍，鉤槍手緊貼著長槍手不斷前進，從縫隙中找到機會專門去鉤倭寇的腳，弓箭手發射的同時，鐵棍隨鉤槍而進擊，刀手專門砍殺那些被鉤倒的倭寇，倭寇在躲避長槍和箭的時候，根本想不到鉤槍像蛇一樣“循地而至”。為了從氣勢上震懾敵人，“兵臨戰，暗約以靛青涂面，紅布蒙頭”，倭寇看到與自己作戰的僧兵全部是青臉紅頭，認為是天降神兵，十分害怕。這一杖，倭寇大敗。

鄭若曾是抗倭名將胡宗憲的幕僚，也是一位軍事家，他認為天員不僅武藝高超，而且智謀過人，紀律嚴明，“有古名將之風”。天員除了武藝高超，還經常講經說法。在天池山，他主講《楞嚴經》，名聲遠播。鄭若曾拜訪天員的時候，天員正在與高僧翻閱藏經，他認為天員能夠稱為抗倭名將，根本原因在于學禪帶來的心閑氣定。

當然，也有人認為天員的戰功微不足道——“或論之曰僧異教也，一戰何足道哉”。鄭若曾反對這種說法，他說：“國家素養武臣在東南者不少矣，倭變暴作連戰敗三十七陣，若非天員游寓天池，蔡公聘而用之，則倭賊渺中國為無人，我兵視倭如雷電鬼神而不敢犯，長驅深入焚戮之慘恐不俟，次年而遍及于內地矣。”鄭若曾還說，天員帶領僧兵殺死倭寇250多人，“自時厥后，我民方知倭為可敵”。他認為天員的功勞很大，僅僅得到一枚銀牌的獎賞很不公道。在鄭若曾看來，天員退歸山剎，不為人知，實在是天地間的一大委屈。（鄭若曾《江南經略》《勒功三書》）

天員之后，響徹沙場的是月空。但是好運并不會一直降臨在少林武僧身上。月空雖然是正宗的少林寺僧人，但他平時駐錫在杭州的虎跑寺。自從寧波一戰成名之后，他成了抗倭的首選先鋒。

嘉靖三十二年（1553），由海氓、黷貨、倭奴組成的倭寇再次禍害浙東和浙西。這一次由于殺人越貨，縱火燒村，驚動了皇帝“天子赫怒，爰命廷臣，討諸不軌”。

嘉靖三十三年（1554），萬表重新擔任了南京都督僉書，他親自率領少林僧兵在蘇州楊涇橋與倭寇大戰。

這一次，萬表也中了一箭。戰后，他心情恬淡，認為負傷是一件極其光榮的事，他給兒子寫信說：“吾家世以戰功勤王事，吾身不任兵革，晚歲添一瘢痕，不亦美乎？”

倭寇攻擊上海，都御史王思質與浙江巡撫朱紈商量對策，他們認為倭寇背對大海，遠道而來，“非破其巢，弗可”。他們派遣浙江參將范克寬燒毀了倭寇的據點后，倭寇只好轉戰太倉，然后攻上海。由于上海人毫無防備，致使倭寇如入無人之境，燒毀街巷，搶劫男女，屠殺平民，“慘烈殊劇”，巡撫彭草亭、操江金都御史蔡克廉相繼抵達上海，組織軍士討伐倭寇，雖然身先士卒，兵威稍震，奈何倭刀實在鋒利，一刀甚至可以斬斷十幾桿長槍。正在二人發愁的時候，聽說了曾經多次大敗倭寇、勇敢無比的少林僧兵。蔡克廉立即修書一封，希望萬表能夠派遣僧兵助戰。

很快，僧官月空統率了一百多名僧人來到了上海。這支僧兵的武器是長七尺的鐵棍，僧兵們均為力大無比的勇士。三十斤重的鐵棍在他們手上，“運轉便捷如竹杖”。這支僧兵并非全部來自少林寺，只有月空、天池、一舟、玉田、太虛、性空、東明、古泉、大用、碧溪等四十人是“皆稱少林僧”。

在上海，月空不負眾望，第一次出擊，便擊敗了一伙倭寇，燒毀了對方三艘大船。

月空的武功高強，在下沙鎮一戰中，他們的表現被記錄下來：“月空次號自然，傍賊結營，一賊舞雙刀而來，月空坐不動。將至，身忽躍起，從賊頭頂過，以鐵棍擊碎賊首。于是諸賊氣阻。”

“賊隊有巨人穿紅衣舞刀而來，領兵僧月空和尚遍視諸僧，皆失色。獨一僧名智囊，神色不動，即遣拒之。兵始交，智囊僧提鐵棍一筑躍過紅衣倭左，隨一棍，落其一刀，賊復滾轉。又躍過紅衣倭右，又落其一刀，倭應手斃矣。”

然而出家人的慈悲往往會成為弱點和短板。倭寇眼看不是月空等人的對手，他們決定避其鋒芒，從人質入手，畢竟初到上海，地形不熟。農夫被倭寇綁架了妻女，不得不受其指使，欺騙僧人——“訛指他路”。

在白沙灣一戰中，月空遭遇了滑鐵盧——先是有四名僧兵被倭寇追殺，然后全軍覆沒。

戰場上，月空展現出良好的指揮才能，他鼓勵大家，如果不能殺死倭寇，自己也難以存活，然后身先士卒，躍身上馬，走在隊伍的最前端。“眾奮擊戈穿賊喉，刀剸賊骼側者十余人”，倭寇不甘心失敗，他們把綠眼睛的巨人趙大王拉了出來，想從聲勢上鎮住僧兵。殺紅了的僧兵奮勇直前，連著向趙大王身上砍了十幾刀，趙大王摔倒后壓倒了幾個倭寇。這一仗，倭寇死了一百多人，他們只好潰走。

在乘勝追擊的路上，僧人低估了倭寇的狡詐。有一部分倭寇佯裝逃跑，一部分埋伏在后面，等待僧人進入他們的包圍圈。了心沖在前，徹堂、一峰、真元作為后援。剛開始與倭寇作戰，村民高喊，和尚快跑，四人躲閃不及，全部被倭寇斬殺。徹堂、一峰都是蘇州人，真元是楚人，了心是杭州人，這四個僧人都是月空的弟子，他們本來沒有保衛上海的責任，但“是生為禪丈，死為國殤”。官員們有感于他們的事跡，在余山之北為他們建設了四座石塔。

一代巨富、曾任南京御史的馮恩敬佩之余，提筆撰寫了《四義僧舍利碑銘記》。銘曰：四僧異端，明我常道，舍身弗迷，圓寂覺妙，海上清風，輪回大造，死者奚愧，生者則效，余山塔碑，永世立教。

多年之后，馮恩的兒子、位列晚明文學“中興五子”、時任云南布政司右參議的馮時可來到少林寺，不僅寫了傳世散文《嵩游記》，還借宿在少林住持正道的禪房內，留下了諸多詩篇。馮時可認為，禪宗不僅對佛教徒大有裨益，對于儒士也是精神食糧：“自摩公東來，單題直指，匪但學佛者得其說以振沉溺，即學儒者亦借其旨以破支離。天所縱乎！”馮時可沒有宣揚少林武術，但是他專門記述了守衛少林寺“神僧緊那羅”，并參訪緊那羅王殿。

在上述四位少林僧人壯烈犧牲后，在馬家浜，僧兵沖鋒在前，“頗多斬獲”，但是因為“援軍不繼，且不識地理”，大有、西堂、天移、古峰等21名少林武僧戰死沙場。

不上戰場的日子里，月空住在佛寺內，不問世事，靜心參禪。南太仆寺丞區大相在報國寺見到了他，寫下了《自城南過報國寺逢月空上人云與少林寺主道公同學》

朝參行腳偈，言義不酬心。

念欲聞清梵，何曾憚遠尋。

入門孤磬發，登閣五云深。

老衲長松下，相逢說少林。

嘉靖三十四年十月，“提督諸公合集浙直諸路兵進剿陶宅倭”，僧兵再次沖在最前面，鐵棍落處，倭寇倒下一片。由于后面的軍士未能及時跟上，多名倭寇“詭將先一日所敗我兵服色、器械，扮作我兵，忽繞其后，鼓噪混殺”。月空渾然不知，還以為是自己人，他高聲呼喊后面的士兵跟進時，腹背已經被倭刀所傷，可憐數十名武僧全部橫死田間。

禮部右侍郎張鼐認為這次失敗的關鍵是“將帥不知用兵，而驅猛士為賊所乘”。

（作者單位/登封市第一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