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大姨

我媽是家里的小姨，她的形象很符合當下流行的“小姨文學”中推崇的特質。從小學到大學，她學習都名列前茅，是家族里唯一考上大學的人，又靠著學習離開了故鄉外出闖蕩。后來獲派去北京進修，是中國較早一批接觸計算機的人。20世紀90年代初，互聯網還未在中國普及，我家就早早開設了私人電腦培訓班，媽媽作為教師教C語言（計算機程序設計語言）。充滿傳奇色彩的她，成了小輩仰望的小姨。

與我媽相比，大姨的成長故事則顯平淡。她長大后經歷上山下鄉，回到故鄉后去了鋼鐵廠上班，后來嫁給了外公朋友的兒子。兩人養育了一對子女，過著平淡的日子。

不僅如此，大姨在幾個兄弟姐妹間也顯得并不討喜。她穿著老土，思想保守，管得又很寬，不僅總在弟弟妹妹玩樂時缺席，還常因為過度關注小輩的婚戀和工作，被視作迂腐的代表，完全是“小姨”形象的反面。

就是這么一位大姨，卻在一條隱秘的暗線里影響著全家的生活。

黑旋風

童年里的母親，是沒有憂愁的。我媽家里有6個孩子，她是老幺，小時候是出了名的兒馬婆（方言，形容性格像男孩子的女孩兒），童年時每天只有兩件重要的事：學習和瘋玩。上深山采摘野果，下河抓魚，危險的地方總有我媽的身影。家里的事，她則從不過問，她的吃穿用度也被安排得妥當。所以在她的記憶里，家里條件優渥，不愁吃穿。每逢過年，外婆都會去找裁縫給家里6個孩子一人做一套衣服，她也總能獲得一件由裁縫做的“上海風”小花裙。

然而在我媽的童年里，大姨卻是令兄弟姐妹聞風喪膽的存在。大姨自童年就有一個名號叫“黑旋風”，是四舅起的，意在說明家里大事小情都由她鋪排，誰要是做得不對，就要挨打挨罵。聽大人說，大姨打罵人的樣子兇猛彪悍，像李逵。

大姨年少時暴打我四舅的事，街坊鄰里都知道。那時候四舅還在當兵，一次家里接到醫務室通知，說四舅高血壓嚴重，昏厥過去，搶救不醒，讓家屬過去看看。外公外婆都出了遠門，只有大姨在。大姨著急忙慌地買了3斤蘋果，動用自己的社交能力，跟火車司機爭取了免票坐上火車頭，趕往四舅駐扎的營地去探望他。

火車上，大姨餓著肚子，舍不得吃手里的蘋果。車搖搖晃晃開了一天一夜，大姨見到病榻上的四舅，心疼地坐在床邊。沒想四舅忽然瞪大眼睛問：“你怎么來了？”

“你不是生病了嗎？”大姨反問。

經過大姨仔細盤問才知道，四舅因為不想出勤，對血壓計做了手腳，謊稱自己患有嚴重高血壓，佯裝昏厥。

得知真相的大姨，氣急敗壞地揍了四舅一頓。之后，每每四舅想要證明大姨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便以此為證，“她打我的時候絕對是黑旋風李逵”。

小時候我媽對她大姐的處境不了解，也不關心，只是兄弟姐妹們起哄，對著大姨叫嚷“黑旋風李逵”時，也會跟著叫兩句。

三姨同樣是個喜歡瘋玩的人，她常帶著我媽去一張裝有蚊帳的床上，把蚊帳當幕布，床當舞臺，在上面跳舞。我媽還記得，有一次她和三姨跳得過于用力，床板塌了，轟的一聲，惹來了遠處的大姨?！澳銈円惶炀椭蜡偗偗?！”說罷，大姨抬手就要打。我媽和三姨逃開，嘴里嚷著：“黑旋風李逵又開始了！”

小時候，弟弟妹妹們談不上多么喜歡這位長姐。三姨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媒人給她介紹過一位家境優渥的軍官。到了見面的日子，三姨穿上自己最為時髦的衣服，出現在對方面前。結果回來時，對方拒絕了這門親事，還打電話和大姨說：“你家三妹太時髦了。”

大姨聽了火冒三丈，劈頭蓋臉訓了三姨：“你一天天妖精古怪的，你以為人家稀罕你那個鬼樣子。”三姨回懟她：“你管天管地什么都要管。他看不看上，我都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我寧愿死了，也不要變成你這樣土眉土眼的人?！?/p>

我媽還記得，那天三姨走后，她撞見了正在床邊哭泣的大姨。我媽天性貪玩，閑來無事就會在家晃悠，經常撞見在角落掩面哭泣的大姨。面對此種情景，她會裝作沒看見走開。我媽從沒詢問過大姨為什么哭泣，她只覺得，大姨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進入不了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好像也不關我的事。”她總結。

后來我媽上了高中，考上大學，大姨則去鋼鐵廠當了文員，她們的生命軌跡自此斷了交集。之后，我媽就成了家族里的傳奇人物。

靠得上

在大姨的記憶里，當時家里的幾個孩子，只有她一人靠得上。我媽和幺舅，他們太小了。二姨很小的時候跟6個小伙伴去山里采野果，吃到了有毒的果子，中毒休克，后來勉強被救活，落下手腳不協調的病根兒，端不住東西，時不時會打爛家里的東西。三姨出生時家里沒有糧食吃，餓得患上軟骨病，到了4歲都無法正常走路。四舅是男孩兒，外公心頭的寶貝，重活兒累活兒都不讓他干。因此家庭事務都落到了大姨一個人頭上。

我這幾次回家，跟大姨熟絡起來，經常跟她聊天。在這個過程中才得知，我媽的記憶有嚴重偏差，或者說她對自己的成長經歷有很大一片盲區，而在這片盲區里修修補補的，正是她的長姐、我的大姨。

作為家里的大女兒，大姨那時候的生活和承擔的責任，都和我媽這個小女兒不同。

外公外婆年輕的時候頻繁去鄉下，小半年才回來一次，每個月只往家寄10元錢。孩子們由家中長輩照管，長輩忙不過來，就會找年幼的大姨幫忙。

在大姨的記憶里，當時家里的幾個孩子，只有她一人靠得上。喂雞、做飯、洗碗、打掃和給廚房添柴火，打從大姨記事起，生活就被種種家務占滿。學習上，大姨只能等家里人都睡著后才有時間寫作業，往往已經是后半夜一兩點。學習用的燈泡只有30瓦，光線本就昏暗，為了防止各家換燈泡偷電，燈泡上還包著厚厚的封條，光線更暗了。從小在昏暗的燈光下學習，大姨落下了眼疾，長大后病痛也時常復發。在生長發育的關鍵階段睡得太晚，大姨成年后個子也沒長起來，成了全家最矮的人。

除了日常的家務，大姨每個季節還背負不同的事務。秋末蘿卜豐收，霜降過后的蘿卜清脆香甜，價格又比其他蔬菜便宜。外公每月從遠方寄回的錢，大姨會早早存下一些，在這個時候去買一大筐蘿卜制成酸蘿卜，再買一筐蘿卜葉子制成鹽菜。有了大姨置辦的這些腌制品，一家人在沒錢買菜的日子，也能勉強度日。

冬天家里陰冷潮濕，6個孩子的手腳耳朵都會長起凍瘡。大姨心疼弟妹，開始學習做襪子。她找一雙完好的襪子作參照，試著用紗線像打毛衣一樣，把紗線織成一雙襪子。做好了發現不對，又拆掉重做，不斷重復，直至成功做出襪子。用這種逆向工程的方法，大姨還學會了做衣服、褲子、裙子，每到過年，她就去買布給弟妹做新裝。后來我媽才知道，記憶里那些裁縫做的“上海風”小花裙，其實是出自她的大姐之手。

在大姨的童年，家里幾乎沒有替她分憂的人，她除了背上生活重擔之外，還要飽受不理解之苦。

長姐的習慣

時過境遷，如今被問到是否有叫苦和委屈的經歷，大姨總會說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長輩說的話：“你是老大，你要帶好頭兒。”這句話成了她一輩子做事的基本原則。

作為家里的老小，我媽備受寵愛。她最熱衷提起的一個段子是，自己衣柜里的衣服多數叫得出姓名，這件是三姨送的，那件是大姨送的。我媽今年60歲了，她從沒買過毛衣，但衣柜里的毛衣卻堆得滿滿當當，多是大姨相送。

我們的家庭對話里從未出現過大姨，但細數起來，我家從鍋碗瓢盆到食材，再到衣服，多數來自大姨。從小到大，每當我家遇見什么事，大姨總會像哆啦A夢一樣出現，但轉眼我們又會忘記她的存在，好像救急是她的職責。

我媽和大姨的生命軌跡，似乎在我媽考上大學的那一刻，有了不同走向。我媽是恢復高考后第一批大學生，而大姨則因為年紀較長，錯過了恢復高考的年代。

那時候通信不發達，我媽考上大學的事兒還是一個親戚寫信告訴大姨的。在鋼鐵廠的日子里，她每天都記掛著弟妹，尤其是我媽。怕打擾我媽學習，她就給家里其他親戚寫信，通過他們來了解我媽的情況。

得知我媽要去上大學，大姨很高興。我媽到學校報到的時候，還是大姨找了一輛車，親自把自己疼愛的妹妹送到學校去。

剛到學校，我媽就展露她生活不能自理的一面。她把剛辦好的學生證和一個學期的菜票全弄丟了。當時糧食供應緊張，菜票丟了不是小事，我媽一下慌了神，坐在床上直哭。大姨見狀趕緊聯系上一位在學校工作的親戚，給我媽寫申請，把學生證和飯票辦妥。又在學校陪了半個月，教會我媽基本生活技能后，看著我媽逐漸能夠獨立生活，大姨才放心離開。

離開后，大姨仍堅持給親戚寫信了解我媽的動向，這些我媽并不知曉。所以對我媽而言，大姨似乎在那時就完成了她的使命，逐漸從自己的生活中淡去。

在大姨漫長的余生里，她仍舊保持著當好長姐、照顧弟妹的習慣。每次外出看到好看的衣服，她都會首先想到弟妹，然后不由分說地買回來，送到弟妹的手里。大姨好像在大腦里植入了一個程序，只有疼愛弟妹，才是長姐正確的行動。

這些年大姨明顯老了，皺紋利落地鋪在她的臉上，因為眼瞼塌陷，她的眼睛瞇得只剩下一條細縫可以看見。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我幾次回老家去，她不是剛做完手術，就是在準備去做手術的階段。大姨育有一對子女，兒子忙于工作，女兒跟著丈夫在海外生活，常年照顧不到她，只有大姨夫陪著大姨，應付她那逐漸失控的身體。

把弟弟妹妹和孩子都帶大后，大姨終于自由了，接踵而至的是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她曾經圍繞著家庭旋轉的那部分精力突然沒了出口。

親人不在身邊的日子，大姨養了一條西藏獵犬，叫阿布。早些年阿布很活躍，吃飯時，會跑到桌邊作揖乞食，逗得大伙兒哄堂大笑。后來它太老了，對三餐之外的食物失去了興趣，只是趴在沙發一角，垂頭喪氣的，怎么逗它也提不起精神。

大姨很喜歡阿布，阿布則像大姨的影子。大姨曾是個健談的人，喜愛社交，忽然有一天，像阿布對零食失去興趣一樣，大姨對社交也失去了興趣。家里人去飯館聚餐，大姨會跳過寒暄環節，帶著阿布去飯館周邊遛彎。打麻將，大姨也不再參與，只是坐在一旁，抱著阿布，呆呆地望向電視。

雖然大姨的生活是繁重而沉默的，但也有讓她至今想來仍興致勃勃的事情。大姨喜歡說起童年夏天去游泳以及冬天跟大家圍爐夜話的故事。只有在這兩個片段里，她才能確證自己也是個喜歡玩樂的孩子。她說著說著，會突然感慨：“我也是個娃娃嘞！”

最近，互聯網泛起“小姨文學”的風潮。小姨們從物資匱乏又充滿規訓的年代走來，活得恣意、獨立、有主見，被視作敢愛敢恨的形象。而在一個多子女家庭里，大姨作為長姐，在家里忍辱負重、扶持弟妹，是“小姨文學”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