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香柬

人性就是如此，強大的時候，

總有人原諒你的弱點，弱小的時候，總有人放大你的缺點。

一

得知兒媳婦香香回村了，德奎和老伴兒把一大捆青草丟在路邊，推著手推車急匆匆趕回家來。看到香香推著輪椅上的兒子有說有笑，老兩口懸著的心撲通一聲落了地，外面的傳言也在這歡聲笑語里煙消云散。

香香抬頭看見公公和婆婆，臉上堆滿了微笑，還有一絲羞澀和靦腆悄悄爬上來。畢竟，從結婚到德子出車禍，香香這個兒媳婦當得名不副實。

想起德子出車禍這件事，老兩口就長吁短嘆睡不著。

德奎和老伴兒勤儉持家，在村里，日子過得數一數二。四間正房、三間廂房，都是新蓋的。老兩口不守舊，會趕時髦，房子是混凝土搗制的，這樣的投入，在十里八村也不多。德奎和老伴兒膝下一兒一女，大閨女嫁出了門，嫁妝也很可觀。老兒子德子的婚事不愁，媒人隔三岔五就登門提親。德奎和老伴兒為人謙遜，但私下里對未來的兒媳婦還是要打聽，姑娘不但要模樣俊俏，人品和家境也得說得過去。門當戶對的老規矩不能差，肩膀頭不一般高不行，不然就是結婚了，過日子也會別別扭扭。

婚期很快就定了下來，德奎這邊也老早就預訂了鼓樂班子，請好了二人轉。“十一”那天結婚，要好好熱鬧熱鬧。香香是風風光光地嫁進了門，老兩口對兒媳婦也很認可。老伴兒以前私下問過兒子，香香的生活作風怎么樣。德子支支吾吾，說拉手擁抱行，親嘴睡覺死活不讓。老伴兒回來跟德奎學說了兒子的原話，德奎嘴里罵一句完蛋玩意兒，心里卻像吃蜜一樣甜。

老兩口也很感慨，他們年輕的時候，男女搞對象別說拉手，就是彼此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如果哪家的閨女未婚先孕，簡直是整個家族的恥辱。現如今，十里八村的民風都變了，人們的思想也開放了。男方不在乎，女孩子家也不管教了。德奎的鄰居老寇家3個閨女，哪個女婿來也不背人，不結婚就明目張膽地住在一起。日頭都八竿子高了，窗簾還不拉，人也懶在被窩里起膩。德奎看不過去，話里話外數落老寇，老寇憋紅了臉，說現在的孩子管不了。

老寇的閨女后來聽說了德奎的奚落，記了仇，把用過的衛生紙扔到德奎家的棗樹杈子上，風一刮，像一樹的小風車撲啦啦地招搖。

德奎對兒媳婦香香滿意，爽快地答應了給8萬元彩禮。香香的爹娘也不是糊涂人，養閨女不圖賺錢，要彩禮是應了當地的風俗，但過后又原封不動打了回來，交給香香和德子過日子。看著真金白銀回到了德子的銀行卡上，德奎心花怒放。不僅如此，德奎還給香香買了“三金一腳踹”，三金包括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結婚的時候叫香香都戴上；一腳踹是摩托車，德奎不圖省錢，叫德子選了一輛八千八的摩托車。

這輛威風凜凜的摩托車真是招人稀罕，結婚當天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叫鄉里鄉親開眼。晚上客人逐漸散去，德子為了顯擺一下摩托車的威風，執意要把鄰村的老姑送回家去。所有人也沒多想，德子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地開出了村子。香香在家里等著鬧洞房，可吃完子孫餃子，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香香急了，趕緊給德子打電話，電話無人接聽，她心里著急起來。德奎的右眼皮總跳，心里慌慌的，心神不安。德奎給德子的老姑家打電話，老姑說德子騎著摩托車沒進院就回去了。

德奎心里一沉，趕緊帶著人沿途去找。在路邊的渠溝里，大家看到了那輛八千八的摩托車正在燃燒。德子在不遠處的艾蒿叢中一動一動地抽搐。

二

德子在病床上昏睡了18天，才艱難地睜開眼睛。接下來，他能夠張嘴說話了，也能夠喝水吃飯了，可下身還是沒有知覺。

香香一直在身邊悉心照料，香香的娘家人也多次前來探望。香香一家表示，只要德子活著，不管是殘疾了還是怎么的，香香都會從一而終照顧德子，德奎老兩口深受感動。不過，德奎一直用眼神提醒老伴兒，不管香香一家如何表態，那張存著8萬元彩禮的銀行卡高低不能還給香香。

德奎裝糊涂，心里卻是明鏡一樣。看兒子這情形，一時半會兒很難恢復得和健全人一樣，德奎和老伴兒商量了對策，不能人財兩空。

對于香香來講，本來是一場喜事，卻變成了悲劇。那個身體健碩的小伙子，在變成丈夫身份的同時，卻無法跟她結成夫妻。開始的時候香香也沒多想，一心一意地照顧德子，甚至給德子輸血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伸出胳膊。醫生告訴她，醫院血庫里有血，不用香香獻。香香以前從電影里看到過這樣的情形，所以才會挺身而出。但香香的行為徹底感動了大家，很快，她的事跡就傳遍了村莊，受到人們的稱贊。

后來，娘家媽提醒香香：萬一德子癱瘓一輩子怎么辦？難道就這么守一輩子活寡？香香聽后打了個愣神。她燒了盆熱水給德子擦洗身子，德子那時候說話吐字還費勁，嗚啦嗚啦地話語不清，香香的內心一下子就升騰起一股火氣，變得心浮氣躁起來。

過完年，公公和婆婆也沒提銀行卡的事兒，香香詢問過，德奎說銀行卡是德子放起來的，他們也不知道擱到哪里了。香香知道德奎在騙人，香香也知道公公婆婆有了戒備之心。想問德子，德子開始不能說話，等能說話的時候，德奎又先一步跟德子做了交代，就是裝傻不跟香香說實話。

晚上，香香跟德子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話，大意是那8萬元錢本來就是給他們過日子用的，家里現在出了這樣的情況，是應該拿出來讓香香用的。德子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掉得香香心煩不已。德子也有自己的難處，德子從小就聽爹娘的，德奎交代的事情德子言聽計從，何況現在德子還坐在輪椅上。

香香感覺到了這個名義上丈夫的疏遠，眼淚撲簌簌地往肚子里咽。她關了門窗，拉上窗簾，把德子弄到炕上休息。她肆無忌憚地哼唱著小曲，端一大盆水進屋，扯幾片艾蒿的葉子丟到盆里，然后就在德子的面前肆意地清洗自己，好聞的艾蒿香味兒彌漫開來。

三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德奎老兩口喜出望外。

開春的時候，香香離開了家，說是去大連一家冷凍廠干活兒。香香走了，拽得德奎全家人的心撕心裂肺地疼。香香每周都往回打個電話，電話里大家都很客氣。德子有時候情緒不穩定，大聲質問香香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是不是不要這個家不回來了。

現在不用擔心了，香香回來了！

香香在全家人質疑的目光里說了打工的故事，說城里人開始欺生，后來遇到了好心的帶班大姐，大姐也是老鄉，對香香很是照顧。說著，香香就從包里掏出一沓鈔票來，當著公婆的面攤在炕沿上。香香說，這些錢是打工賺來的，給二老拿著。

德奎和老伴兒對視一下，老伴兒的眼窩子淺，潤潤的。德奎趕緊說：“香香，你是個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德子這段時間恢復得不錯，我看有希望。照這個速度往下進展，估計過年的時候就能離開輪椅走路了。”老伴兒也說：“咱家的耕地多，山上的果木也不少，從夏天就開始忙碌了，把山上的果園給香香經管，收入也歸你們小兩口。”

香香的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掉。德奎兩口子的心軟了，把炕沿上的錢強塞給了香香。香香僵持不下，就把錢裝進了德子的衣兜。

村口山坡上生長著一叢一叢茂盛的艾蒿。再過幾天就是端午節了，村子里管端午節叫五月節，五月節是要采艾蒿、掛香囊的，還要包粽子。香香很能干，騎著電動車馱了一袋子的黏糜子去加工廠，加工好了大黃米。渾身掛著米面白的香香，在院子外老遠就喊：“爸，媽，幫我一把。”

香香的嗓門大，鄰居聽了都隔著墻頭夸贊，說德奎老兩口真是好福氣，白撿了個閨女。兒媳婦叫爸媽這么自然，一點兒都不羞口。德奎老兩口嘴上不說，心里卻是蜜一樣甜。香香手腳勤快，把德子推到大井旁，她氣喘吁吁地搖轆轤，搖上一桶清水，清水里泡上了一輪明晃晃的太陽。身后的墻頭上掛著公婆的兩顆腦袋瓜，都在夸香香這個孩子實在。

德子現在恢復得不錯，腿腳雖然不能靈活走動，但是有了知覺，尤其是看到香香飽滿的身軀。晚上，香香照例給德子擦拭身子，德子的變化叫香香羞紅了臉，嗔怒著去找婆婆告狀。香香的狀告得很含蓄：“媽，你快去看你兒子啊，搗亂。”

德奎老伴兒馬上明白了兒子搗亂的含義，晚上就把這事跟德奎嘀咕了。德奎的心也慢慢扎根，不在半空飄著了。老兩口心照不宣，都希望兒子和兒媳婦早點“搗亂”成功。

香香的手很巧，在娘家沒出嫁的時候就已經會做飯做菜了，包粽子雖然煩瑣些，但對香香來說沒有什么難度。包了一大盆粽子，煮了30多個雞蛋。打開粽子葉，剝了雞蛋皮，端到德子跟前來，粽子蘸紅糖，小兩口吃得那是一個歡聲笑語。

晚上香香的爸媽也來了，拎了點心看望德奎。德奎去鎮上的大超市采購，啤酒白酒飲料，豬蹄燒雞板鴨，都一一采買回來。兩家人合在一起吃頓飯、喝頓酒，都說了掏心窩子的話。德奎老伴兒看德奎沒給自己使眼色，就動了真感情，夸贊親家的家風好，也說了實話，開始也真的害怕香香丟下德子一走了之。

香香的爸媽敬了親家的酒，說到啥時候兩家都是好親戚，自己家閨女也不能壞了規矩。“咱們本分過日子人家，干不出那樣喪良心的事情來。就說那8萬元的彩禮錢，按道理說，那錢本該打在我們家香香卡上，可是我們想都沒想，就轉到德子的銀行卡上了……”

德奎微醉，但香香爸說銀行卡的話他全都聽見了。

四

這孩子的心到底是咋想的呢？敢在外面跑的女孩子，一般心思都不簡單。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親家的家風。娶兒媳婦之前，德奎是經過一番打聽和調研的，親家的人品好，這樣家庭里出來的孩子也差不了太多。

德奎老兩口有時候在一起嘀咕，戒備歸戒備，心里有時候也感覺對不起兒媳婦。可是有啥辦法呢？現在的農村不比過去了。遠的不說，就村子里發生的事情還少嗎？本來風風光光娶進家門的兒媳婦，彩禮把家底都折騰光了，大房子叫兒媳婦和兒子住，老人擠住在小廂房里。這樣還滿足不了兒媳婦的欲望。結婚兩三年，看著家里困難，兒媳婦就丟下孩子跟人跑了。這樣的情況在村子里有四五戶，每次看著那些被丟棄的小孩子，德奎老兩口的心都不好受。

德奎甚至開始記恨手機，遷怒外面的世界。自從山溝溝里有了手機信號，有了能上網的條件，村里很多人的心思就被帶動得活了。那些網看不著摸不到，卻在空氣中長著一根根觸角，纏住了人的身體，鉆進人心里去，叫她們魂不守舍，拋下家和孩子，做出一件件叫人心寒的事情。

德奎想，就是對不住兒媳婦了，也不得不防備，人財不能兩空啊。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叫德奎兩口子的心鎖啪嗒一聲打開了。

香香要帶著婆婆去趕集，婆婆叫香香去廂房的柜子里找條紗巾系上，保暖。在電動車上坐著，風一吹是有些冷。香香嘴上答應著，手腳也麻利，小跑著去廂房，打開柜子找紗巾。柜子是過去的老家具，現在早已經不用了，舍不得扔，就裝了些破爛和閑置的衣物。

香香開始用頭頂著柜子門，發現衣物的上面沒有紗巾，索性拿下柜子門，在衣物堆里翻找起來。紗巾找到了，香香發現一件破衣服里掉出幾張鈔票來。香香把紗巾裝進衣兜里，把那幾張錢票一張張在手里歸攏，大大小小地碼整齊了，一數，正好600元。

婆婆在外面等得久了，朝著院子里喊了一聲香香。香香答應著，手里攥著鈔票走了出來。

婆婆問找條紗巾咋這么久，香香欣喜地把手里的鈔票遞給婆婆，說：“媽，咱發財了，我翻找紗巾的時候，發現舊衣服里的這些錢。這回趕集有錢了。”

婆婆笑了，“那是你發現的，錢歸你了。”

香香連連搖頭，“錢肯定是爸和媽放到衣兜后忘了。這些都是你們的錢，我不能要。”說著，香香就把這些錢塞到了婆婆的衣兜里。

這些錢在婆婆的衣兜里鼓脹著，婆婆的心卻是暖暖的。她把錢再次拿了出來，中間分開一半遞給香香。

“媽，你這是干啥？”

“見一面，分一半。這些歸你啦！”

香香雖把錢接到了手里，但立馬就反手又塞進婆婆的衣兜，“媽，這錢我不能要，我和德子年輕，有手有腳，能掙錢。雖然德子現在不方便，但是爸媽心善行好事，一定能感動老天爺。德子很快就能恢復健康了。到時候我們還要掙錢讓爸媽享福呢。”

婆婆坐在香香的電動車后座上，一手攬著香香的腰，一手摸了幾次衣兜里的錢。這些錢是她和德奎故意放進柜子里的，叫香香去柜子里找紗巾，也是故意在試探兒媳婦的一顆心。此刻，風吹在婆婆的臉上，有點兒發燒的感覺。

五

現在就差這么一件事，只要發生了，德奎的心就徹底放下了。

趁著香香送她爸媽回家的空當，老伴兒就問了兒子和香香在一起沒。德子憋紅了臉，說他想，可是腿腳使不上勁。還說晚上跟香香提出了同房，但香香生怕對德子的身體不好，還說要問問大夫呢。

香香晚上回來也不著閑，拿了德奎老兩口的臟衣服就往洗衣機里塞。洗衣機是德子結婚時買的，全自動的名牌，只是老伴兒手笨，也不認字，記不住那幾個開關的名字。洗衣機香香會用，回來后，她風風火火地把洗衣機推到了院子里，接上電源就洗了起來。一件汗衫，洗完甩干，德奎穿在身上，胸脯子都跟著清涼。

趁著男人不注意，老伴兒就跟兒媳婦嘀咕，意思是想要早點兒抱孫子。香香羞紅了臉，說：“媽，你兒子這兩天晚上就搗亂，我害怕對他身體不好，也不敢，正想問你呢，還不好意思說出口。”

老伴兒吃吃笑，用眼神慫恿香香。

艾蒿是香香推著德子采來的。香香蹦進后院，折了幾根桃樹枝，在門口插上了艾蒿。幾只大紅的紙葫蘆是德奎從集上買來的。兒子出事以后，家里的氣氛一直很壓抑。這下好了，香香回家了，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老伴兒惦記著兒子的事，晚上偷窺了幾回，總算叫她看到了臉紅心跳的場面。老伴兒很尷尬，回來告舌的話吞吞吐吐，德奎很不高興。“沒叫你說細節，只問你成事了沒？”德奎急吼吼地問，老伴兒心滿意足地點頭。德奎嘆息一聲，伸手摸枕頭，枕頭套用別針別著，扒拉幾下才把別針取下來。德奎邊從枕頭套里摸出一張銀行卡，邊自責地說：“人家親家和香香實實在在地對咱，咱們隔心隔肺的哪是個人啊？咱們總說世風日下，人心變了，是咱自己的心先變了。這個卡，交給香香管吧，密碼是他們結婚的日子。”

過完端午節，香香就在家安心過日子了。老兩口放心地上山侍弄地，活計累，回家往炕上一倒，瞌睡就來了。

這一天，天蒙蒙亮，缸碗溝一片靜寂。偶有一兩只公雞鳴叫幾聲，反倒叫人們酣睡得更為香甜。德子的胳膊被香香枕得酸麻，翻過身去打起了呼嚕。香香輕輕推開院門，盡量不叫大門閂發出聲響。她回身輕掩大門，手里拎著尿桶，徑直走向院墻外的茅廁。

聽身后沒有動靜，香香沒有把尿倒到茅廁后面的糞池子里，而是將尿桶丟在廁所門口，然后快步朝著村口走去。村口停著一輛車，看見香香走來，鳴了下喇叭。

香香緊走幾步，腳下的鞋子有點兒不跟腳。香香索性脫下鞋子，一只手拎著。另一只手摸到了褲兜，那里面有一張薄薄的銀行卡。香香的手還觸碰到了手機，她猛地站住，掏出手機來，熟練地把手機后殼打開，手指摳了一下，就把一枚小小的卡片拈在手里。那是香香的手機卡，里面有德子的手機號碼。香香愣了一會兒后，順手把手機卡丟到了路邊的水渠里。

香香急匆匆地鉆進了等她的小汽車，車門“咔”的一聲脆響，緊緊地關閉了。

水渠的邊上正生長著一簇一簇的艾蒿，艾香幽幽，迎面撲來，像發了一張請柬，招呼著在外打工的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