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刮目相看的小鎮

鄉野樂章

電影《鋼的琴》里，東北鋼廠下崗工人為了讓女兒學鋼琴，又無法承受高昂的琴價，開始了手工制造鋼琴的征途。無奈之中，卻也有另一層現實意義。有數據表明，世界上的樂器一半是中國制造。中國生產的鋼琴、管樂器、提琴、打擊樂器、吉他、電聲樂器等均占世界產量的50%—70%，中國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樂器生產國。更令人驚嘆的是，制造這些樂器的，是一個個默默無聞的縣城和村莊。

自1998年《二泉映月》在金色大廳拉響，二胡隨之成為維也納大廳的常客，很多歐洲人還因此把二胡稱為“東方小提琴”。而曾經奏響維也納的二胡，誕生之地卻是一個普通的魯南小鎮。山東省臨沂市郯城縣廟山鎮的樂泉村是著名的“二胡之鄉”，當地二胡產業已覆蓋高、中、低各個層次的市場，占全國二胡銷售份額的一半以上。

今年已經75歲的高振保是樂泉村二胡的“代言人”，也是二胡制造歷史的重要人物。20世紀40年代，高振保的父親流落至江蘇，陰差陽錯拜師音樂大師周靜梅，學會了制作二胡的技藝。新中國成立后，他回老家辦起了高氏樂器坊，后期并入當地集體創辦的樂器廠，二胡制作技藝自此傳播開來，“幾乎家家戶戶都開始做二胡。”

由小鎮撐起一方產業的現象，在我國并不少見。

天津四黨口村在國內默默無聞，卻在全球管樂器采購商耳朵里大名鼎鼎。這個小村子只有不到1萬的人口，卻向全球輸送超過世界產量一半的薩克斯。當地60歲以下勞動力的工作幾乎都與西洋樂器有關。四黨口的管樂器制造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當時開設了合資樂器廠，以生產小號為主；到90年代薩克斯樂曲風靡全球后，樂器廠便抓住了風口，轉而制作起了薩克斯。在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嗅覺靈敏的日本投資者也注資，讓這里的鑄鐵廠變身樂器廠，由此四黨口村在管樂器界占有一席之地。

靠樂器實現從農耕到制造業蝶變的，還有江蘇的黃橋古鎮。

在提琴界，黃橋古鎮有一串驚人的數字：每年生產的提琴，占全國總產量的70%以上，占全球市場的30%以上。也就是說，全球每3把小提琴，就有1把來自黃橋。2009年起，黃橋就一直穩穩占著“中國提琴產業之都”的稱號。原因很簡單，國內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與它抗衡。放眼全世界，黃橋古鎮也是最大的提琴產業生產基地，現在蟬聯世界提琴銷量第一已近30年。

一把小提琴有197道工序，每一步都像做手術一樣，不容出錯。而一群靠烤燒餅謀生的黃橋人，是如何轉型做提琴的呢？

源頭在1968年，幾個曾在上海提琴廠工作的青年來到黃橋，公社資助他們搞起了社辦樂器作坊，幫上海提琴廠加工琴頭、弓桿這些零件。5年后，黃橋才誕生了該鎮有史以來的第一把小提琴。由于技術和資金都得不到支持，當時只能生產最低檔的琴。扭轉局面的是1984年和上海提琴廠簽訂的一份10年聯營協議。十年磨一劍，憑借從上海和國外廠家習得的技術，再加上自己的價格優勢，黃橋終于登上大雅之堂。

綠色銀行

中國的小鎮，不僅供應著西洋樂器，也在琴聲悠揚中華麗轉身。被譽為“中國民族樂器之鄉”的蘭考，2017年依靠民族樂器制造成為河南第一個脫貧的貧困縣。

致富樂章是如何奏響的？50多年前的蘭考，常年風沙肆虐，“冬春風沙狂，夏秋水汪汪，一年勞動半年糠”的諺語在當地口口相傳。1962年，焦裕祿來到蘭考擔任縣委書記，帶領全縣人民種植泡桐，治理風沙、改善環境。很快，風沙問題得到根治。

20世紀70年代初，蘭考的生態環境持續向好，泡桐也漸漸完成了歷史使命，成為支撐蘭考發展的“綠色銀行”——有技能的村民開始以泡桐為原材料從事木材加工，制作風箱等器具出售。木匠代士永便是其中一員。

長在黃河古道沙土中的蘭考泡桐，制作成板材后紋路清晰，適合做樂器的面板。70年代末，上海民族樂器一廠的師傅到此考察泡桐的材質，代士永抓住機會，帶著他們參觀了自己的泡桐木材加工廠，成功達成合作協議。從那以后，泡桐原料源源不斷從蘭考運往上海，成為制作音板的原料。

合作時間久了，代士永有了新想法：“為何我們不直接將泡桐加工制成音板銷往上海？”“想法是好，但咱村的手藝人沒技術。”不少村民質疑。“不試怎么知道不行？”代士永風塵仆仆跑到上海，叩開上海民族樂器一廠的大門。被他帶領鄉親脫貧致富的真誠所打動，老師傅張連根來到蘭考，向村民教授利用泡桐原木制作專業音板的技巧。在張連根手把手的教導下，不足半個月時間，村民就掌握了制作音板的技法。自此，從蘭考產出的音板源源不斷運往上海，村民的腰包也漸漸鼓了起來。

伴隨音板銷量的不斷增加，代士永又萌生生產樂器的想法：“樂器附加值高，利潤回報大，村民的收入還能提高。”代士永又一次來到上海。這一次，他把上海民族樂器一廠的徐庭東與張連根一起邀請回來。在他們的傳授下，村民開始學習制作琵琶、古箏等樂器。

1988年，代士永創辦了河南蘭考堌陽鎮福利樂器廠。短短幾年，他們制作的古箏、琵琶便得到了市場認可。越來越多的堌陽鎮范場村村民開始學習用泡桐制作民族樂器，一個個制作坊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經過40多年的發展，堌陽鎮已成為名副其實的音樂小鎮。截至2023年底，全鎮共有民族樂器生產企業187家，年產各類民族樂器70萬件，產值18億元。

協奏曲

小鎮制造的樂器依靠價格優勢和龐大產能早已名震全球。然而不容忽視的是，這些小鎮也面臨大部分“中國制造”同樣面臨的問題：中國樂器不僅需要品質，還需要產能。

四黨口村從事樂器生產已經超過30年，有近3500名村民從事相關的制作工作，但是幾十年下來，全村會吹薩克斯的成年人卻不足10個。專門造小提琴的黃橋鎮，率先打起了樂器文化和教育培訓的主意，樂器藝術的普及教育同時在黃橋鎮5所小學全面展開……小鎮努力尋找著方向，希望從人上下功夫，完成從量到質的蝶變。

“樂器產業集群的品牌打得響亮，今天特意來考察產品。”來自天津的樂器商不僅表明了此行的目的，也道出了蘭考蝶變的“法寶”。

單一的銷路難以消化產量的增長，但集群效應卻不同，它可以讓蘭考的樂器生產企業逐步走上專業化、精細化、產業化的道路。“政府搭臺，企業唱戲，才真的好看。”2019年，蘭考縣投資20億元，建蘭考縣民族樂器產業園區，壯大民族樂器產業集群。16座標準化廠房錯落有致，10余家企業入駐廠區，涵蓋樂器制作、電商、物流、配件加工等功能。

“在門面簽訂的訂單可以馬上在園區轉入生產。”2021年，蘭考焦桐樂器股份有限公司將自己的生產車間搬到產業園內。廠房距離音樂小鎮商業街只有5分鐘的路程，公司負責人馮磊直言，“前店后廠”模式極大提高了生產銷售銜接的效率。

步入焦桐樂器的生產車間，機器轟鳴，工人正在緊張趕一批古箏訂單。工人周金偉將古箏的側板與面板仔細粘黏，將其放入高頻壓膜機中，不到一分鐘，古箏的模坯便做好下線，進入下一個工藝環節。從小跟隨父親學做琴的周金偉2018年來到廠里工作，“工作就在家門口，一個月能掙6000多元”。周金偉直言，產業集群為當地年輕人帶來了更多的就業機會。在堌陽鎮，民族樂器產業直接帶動近1萬人就業，從業人員達1.8萬余人。

從制作樂器到愛上音樂，從單打獨斗到產業集群，中國的樂器小鎮正在嘗試與音樂溝通的新方式。而這流水線上的樂章，除了奏響鄉村振興，如今也有了新的使命和更高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