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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層社會“轉化”的可能

2024-01-01 00:00:00葉麗

摘 要: 通常認為,沙汀小說最成功之處是對戰時大后方鄉村中的土豪劣紳、袍哥大爺及其背后盤根錯節的權力關系的諷刺性書寫。然而綜觀沙汀的小說創作可以看到,他在大力批判袍哥劣紳、鄉鎮當權派和野心家的同時,也刻畫了一群處境尷尬的基層政權邊緣者形象。這些游離在基層政權邊緣,又植根于鄉村社會土壤有著豐富閱歷的“前輩”式人物是鄉村中的特殊群體。他們有著一定的社會文化資源,承載著傳統鄉村的某種內在活力,是重建基層社會的重要因素,蘊含著由“舊”轉“新”、“轉化”并成長為新的鄉村主體的可能。正是經由這一類人,沙汀展現了大后方基層社會當中復雜的情感內景。

關鍵詞: 沙?。换鶎由鐣秽l政邊緣者;鄉村主體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沙汀以其冷峻犀利的諷刺小說而著名。一般認為,對大后方鄉村中的土豪劣紳、袍哥大爺這類反面人物的成功塑造是他文學寫作中最為出彩的部分。而有關其創作的爭議和質疑也多來自于這類形象。批評家們或不滿于他作品中的陰暗氣氛,認為“只把人粘住和局限在現實里。不給一點兒出路的提示”[1];或對作品中的人物刻畫存有異議:“出現在《淘金記》里的地主、士紳、保長和高級流氓之輩都栩栩若生,而一般貧苦農民則顯得愚昧無知,好像是白癡似的善良忠厚”[2],有人甚至追問“除了得到一些關于壞蛋的知識以外,你得到了真實而強烈的對于這些壞蛋的憎惡,和由這而來的對于人生的勇敢和熱愛么?”[3]這類詰問不滿沙汀未能寫出“出路”“勇敢”等,主要是以革命史眼光來評價作家作品,卻忽略了文學書寫中國基層社會的復雜性。如有研究者所言:“雖然國統區作家不一定掌握‘生產斗爭’的具體知識,也沒有太多被高強度的革命政治所調動,但在碰撞、下沉、卷入的過程,他們的寫作和思考也在各自的脈絡上,觸及到‘戰時中國’乃至‘現代中國’必須面對的一些核心議題,如基層社會的認識與治理,國家與地方、團體與個人關系的調適,民主政治及文化的建設,知識分子的身份選擇和文化擔當等,其中不乏獨特、豐厚的現實感知……”[4]

沙汀剖析戰時基層社會,除了袍哥大爺、土豪劣紳等備受關注的人物系列,還或隱或顯地描繪了一個邊緣群體。他們處于鄉村政權的非核心地帶,甚至游離在基層權力體系之外,卻蘊含著由“舊”轉“新”、“轉化”并成長為新的鄉村主體的可能。當現代國家權力伸入鄉村時,他們作為植根鄉土、對鄉村事務有深度參與的“在地”群體,扮演著重要的中介人與助力者角色。在已有研究中,沙汀筆下的這類鄉政邊緣人物很少受到關注,本文聚焦這類人物形象,探究其背后所關涉的基層社會的認識和治理、民主政治的建設等議題,希望透過沙汀筆下的鄉政“邊緣者”人物譜系看到來自傳統鄉村的內在活力,以及在傳統士紳解體后鄉土中國存在的一種重建基層社會的可能性。

一、從“前輩”說起

“前輩”一詞在沙汀筆下不僅僅是一種晚輩對長輩的尊稱,同時還是對那些年長而又閱歷豐富的人的一種認可。在《鐘敖》《訪問》等小說中,沙汀將這些曾長期擔任地方公務,并且在鄉村中有一定社會地位和文化權威的人稱為“前輩”。他們或是開明正派的鄉紳,或是在鄉的地主,是鄉村中有著復雜人際關系的特殊群體,同時也曾是基層社會中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維持社會秩序的核心人物。對長期避難鄉間、又一貫秉持現實主義創作觀念的沙汀而言,基層社會中這類處于新舊交匯時期的“前輩”人物的生存境況是他不得不去關注的話題。

沙汀筆下的1940年代四川基層社會是一個傳統士紳解體、新的基層主體尚在生成的動態變化的時空場域,在這一場域中呈現出來的是與革命文學描繪的“階級斗爭”之下的鄉村不盡相同的另一種生態圖景。在傳統社會結構中,位于“四民”之首的“士紳”是一個連結中央與地方、城市與鄉村、皇權與民間的特殊階層。他們掌握文化和教化的特權,充當著國家政權上下通達的媒介。一方面,他們“以自己積累的財富以及一部分從農民的勞作中獲取的租金來供養自己相對悠閑的生活”,另一方面,其所攜帶的親屬紐帶又使得“士紳有意對農民自身的利益給予地方性的保護”[5]。農民、士紳與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種和諧的文化生態,維持著某種結構性的平衡關系。士紳階層在源源不斷地為中央提供官吏人才的同時也將普通階層和士紳家族成員作為官僚的補充。科舉制廢除后,士紳階層失去了基本的人力補充,從而在很大程度上中斷了一直以來的士紳階層在鄉村社會中的常規繼替。而沙汀在1940年代大后方面對的是一個“四民”結構仍在但在時勢中逐步消解的社會,他看到的鄉村士紳已經與傳統的士紳形象有了很大不同。傳統士紳對社會的普遍的人性關懷已經被個體的私欲所替代,講生意,講刮錢,抽大煙,搞賭博,基層政權逐步走向劣質化和私利化。而在士紳階層劣紳化、權紳化,傳統士紳階層解體之際,那一部分發揮傳統正紳功能的群體逐漸被邊緣化。對于這類基層政權中的邊緣人物,沙汀看到了他們與國家、社會、鄉村之間的聯系。

(一)“一段回憶”

1947年11月底,沙汀寫下了“帶點回憶性質”[6]的《一段回憶》(后相繼改名為《懷念》《鐘敖》)原名《一段回憶》,載于《大公晚報·半月文藝》1947-12-25(27);后改為《懷舊》,載于《文訊》1948年第2期;后收入短篇小說集《醫生》中,改名為《鐘敖》。。這是一篇自傳色彩濃厚的短篇小說,與沙汀同一時期保持其一貫暴露諷刺風格的作品,如《選災》《生日》《意外》等不同,這篇小說筆觸溫柔細膩,塑造了鐘敖這樣一位戰時大后方基層社會中獨特的鄉紳形象。

小說中鐘敖是巡防軍出身,曾經煊赫一時,進過西藏,到過印度、北平和東三省,人生閱歷相當豐富,是避居鄉間的“我”的“唯一訪問者”,也是一位“我”十分崇敬的“前輩”[7]。辛亥革命后,他回轉故鄉,從此長期擔任鄉村公事。年老卸任后,他開始努力傳播西方科學技術,種番茄二十年,逢人便宣傳“吃食番茄的妙用”;培育并積極向農民推廣改良的小麥等農作物;用新方法培育家禽等等??梢哉f,巡防軍出身的鐘敖正是通過對鄉村公共事務的長期深度的參與,逐漸擔負起一部分原本經由傳統正紳所承擔的鄉村教化的職能。

而鐘敖所做的種種努力,在“一般士紳們”看來是格格不入的。他不僅遭到士紳們的訕笑和非議,就連“普通人”也常常對他的行為感到不解和排斥。這種無法被人理解和認同的苦悶使其陷入深深的“寂寞”當中,“需要一個對象來傾訴衷腸”[7]。而小說中,避居鄉村多年、意志消沉只能“向杜康乞靈”的“我”,此時也同樣體驗著一種“寂寞”。于是故事便在鐘敖對“我”的一次次來訪中緩緩展開??梢哉f,沙汀在突出鐘敖在鄉村社會中處處碰壁、不被理解的苦悶時,也在有意無意間透露出回憶者“我”與鐘敖之間的心理共鳴。小說結尾寫道:“這是一九四三年的事,隨后我就被逼離開故鄉,至今沒有再見過他?!保?]實際上,1943年不僅是沙汀寫作《困獸記》的關鍵階段,更是他為躲避國民政府追捕不得不遠離場鎮深入山區的時期,這種在輾轉波折中生成的難以紓解的緊張感與孤獨感對他而言是相當深刻的。直到晚年,沙汀在寫回憶錄《雎水十年》時仍保持著這種經由切身體驗而來的對自然環境的敏感,這正如學者所發現,“每當寫到生活環境的轉換,他都會特別花一些筆墨,來描述自己新的寫作空間”[8]。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沙汀在《困獸記》再版題記中回憶起這種“寂寞”:

所有的住屋就綴在山峽兩面的腹部,山腳邊是耕地,頂上一層,大半用來鏟草,以作肥料。當時正是利用農閑,準備鏟草燒灰的時候,鋤面觸著巖石的鏗鏗的聲音,聽了不感覺到寂寞,逢到下雨,這種單調刺耳的聲音,是沒有了,但是野獸的叫卻更難以忍受。特別是黃麂子,常常在雨霧蒙蒙的荒山上跑來跑去號叫;那么執拗,凄厲!使人想起傳說中沉冤莫白的怨鬼。[9]

山腳下傳來鏗鏗的農作聲,遠遠望去,只能見小小的忙碌的身影攢動。雨水稀稀疏疏,打在房檐上、樹葉上,沙沙作響。黃麂子在遠處荒山上號叫,聲音在山間不斷延長……沙汀對“風景”的自覺書寫,與他避難鄉間的心境及其“室中人”關于沙汀1940年代寫作和感知方式等相關問題還有待進一步展開。學者姜濤認為“雎水十年”間,沙汀以“局內人”與“室中人”兩種互相銜接與轉換的生活方式來積累經驗并進行創作。同時,作者也對這種現實主義創作提出了質疑:“所謂‘磨合’,則是指‘生活’不單是一種可供收集、分配的經驗質料,同時還是一種敞開的、包含特定問題的實踐性領域,‘磨合’的過程,也是一種經驗、感知、技巧和觀念之間相互磨礪,作家的認知結構不斷被打開、重構的過程?!眳㈤喗獫蹲鳛椤吧鐓^研究”的戰時現實主義——沙汀“雎水十年”的生活與寫作》,刊于《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4期。的身份是分不開的。或許也正是這種心境,讓“我”與鐘敖之間產生了心心相惜般的情感聯結。透過“我”的回憶之光,小說呈現出了傳統鄉村中復雜交織的情感內景。

(二)“人情的沖突與人和人關系的重造”

小說是以“接生”為契機來進一步展現“我”與鐘敖的情感共鳴的。1947年11月上旬,沙汀得知妻子黃玉頎即將分娩,原本避難鄉間的他深夜摸黑趕回家中,并決定“親自作穩婆”[10]為妻子接生。沙汀之親自接生,或出于個人人身安全的考慮,或為了節省家庭開支,個中緣由如今恐已難以說清,但其中有一點可以確認:這一經歷對沙汀來說是意義深刻的。就在沙汀接下三子剛宜后不久的11月底,這篇“回憶”就誕生了。小說中,最讓鐘敖遭受非議的事便是他對接產的狂熱。他像專業的產科醫生一樣自備橡皮手套,免費甚至自己倒貼費用為孕婦接生,“對于住在他田莊附近一帶的鄉下人生孩子,要不請他,他還會不舒服”[7]。而這種行為在“一般士紳們”看來無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這個人簡直搞得太沒有光景了!……現在就四面八方替人接生,這個叫啥名堂?做醫生我不反對,你啥身份?啥地位?聽說就連媳婦生產他都厚起臉皮要接!”[7]

對于鐘敖遭受的種種誹謗,作為傾聽者的“我”感同身受般吼道:“這就叫狗嘴里長不出象牙!”[7]而從更為深刻的層面來說,兩人的情感共鳴并不僅僅表現在雙方共通的孤獨感上,更表現為兩者基于戰時鄉村現狀產生的對于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焦慮感,換句話說,“我”與鐘敖在某種程度上共享著一種構建現代民族國家的美好想象。于鐘敖而言,他是“在國家民族的前提下”[7]來定義和認知“接生”這件事的。在他看來“接生”是“正事”,是現代民族國家建設的重要一環。他不滿于鄉村現狀,批判國家的無所作為,“現在政府不管,那是政府失職,每一個有教養的人士可不能袖手旁觀”[7]??梢钥吹?,作為一個自認為“有教養”的人,鐘敖是以相當自覺而主動的姿態通過“接生”參與到國家現代化建設當中的。而在其主動姿態的背后,呈現出的是一個失職無為的國家政權以及一個集落后、愚昧與混亂為一體的基層社會。

需要強調的是,雖然“我”與鐘敖在關于民族國家的未來想象上具有某種共通性,但從深層的角度來說,兩人背后所秉持的社會觀念卻并不相同。這一點,在兩人關于“租佃關系”的討論中有直接的呈現。

鐘敖對來自他人的非議雖然并無悔意,認為只是因為人們“積習太深,國家觀念薄弱”,但他同時也控訴著那群反對者的無知,尤其是對于那些拒絕改良農作物品種的“鄉下人”,他“斷言一切莊稼人都頑固、懶惰,不想從貧困里救出自己”。在田租問題上,他則更加犀利:“鄉下人多狡猾?到了收租的時候,他會這樣那樣,——今年雨水少啦!——種都收不夠啦”[7],總要找借口試圖少交租。在這里,鐘敖對“莊稼人”頑固、懶惰和貧困的批判看似是站在一種“怒其不爭”的啟蒙位置上,但其中所透露出來的租佃矛盾卻也使其在某種程度上走向了農民的階級對立面。而這一點也恰恰被“我”敏銳地捕捉到了:“依我看么,他們拒絕改良,只因為收成好對他們并不利!你想,若果你一年忙到頭,結果無非為了別人,這個你高興干嗎?”[7]顯然,在“我”所秉持的階級觀念的觀照下,鐘敖的小農經濟道義性的邏輯并不能遮蔽鄉村社會底層的經濟剝削,他原本堅信的一系列對于農民、鄉村的理解已難以自洽??梢?,雖然“我”與鐘敖在民族國家這一大前提下有著某種共通的情感基礎,但在更為深層的涉及經濟、政治等社會結構層面的本質問題上,鐘敖與“我”之間實際上還存在著很長的距離。

沙汀塑造鐘敖這類逐漸被鄉村政權邊緣化的“前輩”,更為深刻的面向或許在于:大后方基層社會中的種種努力,不論是教化,抑或是啟蒙,最終都指向了國家社會的徹底變革。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雖然是沙汀的“一段回憶”,一種“懷念”,實則也并未脫離他一貫的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批判。而饒有趣味的是,不同于他在小說中慣常使用的土豪劣紳、袍哥大爺等反面人物的視點,《一段回憶》選取了國統區基層社會中的開明紳士為書寫對象,不僅在人物、主題上突破了自身現實主義創作上的界限,而且也在某種程度上凸顯了對戰時大后方基層社會中的人情關系的理解與體悟。

事實上,四川鄉土社會這一“特殊世界”的大門早在沙汀幼時便已經由舅父鄭慕周向他敞開。沙汀跟隨鄭慕周坐茶館、跑灘、會客交際,往來于地主豪紳、袍哥大爺、流氓光棍之間,體會了鄉鎮社會的復雜,直到十幾歲才開始“知道”認真讀書,結束了游蕩的生活??箲痖_始之后,沙汀又在舅父的悉心安排下避難鄉村近十年,“居?!庇卩l鎮政治舞臺上的各色人物之中,所接觸的也都是些鄉鎮的頭面人物,大至袍哥大爺、鄉鎮當權派,小到地主、保長、保隊副。其中雖不乏被沙汀極力批判的對象,但這些人在當時也都為這位“危險人物”的掩護工作“承擔過一定程度的風險”:“從賣香煙瓜子的小販,到各行各業的老板,他們都知道我是鄭慕周的外甥,袁壽山的顯客,全家又都是讀書人,與世無爭,其中也有不少人主動充當我的耳目。袍哥呢,不管清水、混水,從幺滿十排以至三哥大爺,更加清楚我是來本地避難,或者用他們的行話說,是來‘抹豪避相’的,對于官府的來人當然更注意了。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向我家里人或袁壽山通風報信”[10]。當一切時過境遷,或許也正如沈從文所感悟的:“在戰爭中一個地方的進步的過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沖突與人和人關系的重造”[11]。

二、“前輩”如何做主

近代以來,鄉村士紳階層繼替的中斷,使留在鄉村的土豪劣紳填補了基層社會的權力真空,傳統的官—紳—民的結構性平衡關系和文化生態被打破。士紳階層的逐漸分化,其背后必然伴隨著對紳權的爭奪和重新分配等一系列結構性問題。而沙汀筆下這類在基層管理中發揮一定良性作用的“前輩”形象正好觸及到了士紳分化這一鄉村結構性變動過程中的關鍵點。同時,士紳階層的分化也為我們提供了進一步解讀沙汀筆下這類鄉政“邊緣者”尷尬處境的空間。

隨著抗戰的勝利,“建設統一民主自由之新中國”[12]被國民政府一再提上日程,其中民主政治建設更是重中之重。在1945年9月25日的《中央日報》上,國民政府便直言既有行政體系中收受賄賂、中飽貪污等積弊和危害,強調“今后的建國事業千頭萬緒,而行政的建設最為要務”[13]。在不久之后的10月20日,沙汀寫下了一篇同樣以大后方“民主”問題為主題的短篇小說《訪問》,小說刻畫了一位苦苦掙扎于基層政權邊緣的國統區縣參議員形象。小說中,受民意推舉的縣參議員、開明鄉紳蘇子隅在暑假歸來的幾個青年學生的連函督促下,為了檢舉以鄉公所為首的鄉鎮當權派貪污壯丁費、檢驗費而帶病走訪受害者。但這種為民請命的行為卻并未獲得成功,在當權派的阻撓下蘇子隅只得憤然收場,并決意要立刻辭職。

在被推舉為縣參議員之前,蘇子隅已經有三十年鄉鎮公務的地位和聲望,他做過小學校長,又在防區時代當過幾任區正,性格方正耿直,受到全鄉人的敬重,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老前輩”[14]。嚴格意義上講,沙汀筆下1940年代在基層社會發揮其正向作用的蘇子隅這類人物,已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正紳。自科舉制度廢除以后,科舉功名這一傳統正紳的唯一正途已經蕩然無存,士紳階層構成因素逐漸多元,商紳、紳董、軍紳等具有多重身份的群體急劇增加,這也是近代以來士紳階層構成要素變動的大趨勢。因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在傳統士紳解體、時代新舊交替之際,發揮類似正紳功能的一個群體。但正如研究者在考察近代以來士紳構成要素的變異時所發現的,雖然民國鄉村的政制變遷十分繁雜,但從權力結構的角度來看,鄉村基層權力卻并未發生結構性轉移,而仍然保留在了地方士紳這一“同質的集團”當中?!懊駠l村社會結構迄無根本性變動,不唯‘士農工商’職業分層結構依然存在,即使在官—紳—民社會權力結構模式上也無大的變動”[15]。文化身份仍舊是構成士紳階層身份的主要因素,換句話說,士紳階層仍然是在文化權威的基礎上建構其社會權威和社會地位的?!盁o論是富商還是財主,如果其財富未能轉換為具有身分性的社會地位和文化權威,仍然不能躋身于士紳階層?!保?5]因此,可以說正是由于蘇子隅對鄉村公事的深度參與,即他的“在地性”使其能夠得到全鄉人的敬重,從而獲得文化權威和社會地位。在這樣的社會基礎上,蘇子隅被民意推舉成為了縣參議員。

小說伊始,蘇子隅的“訪問”之舉便已經陷入困局。蘇子隅受到青年學生們的鼓動,決定帶著學生去動員那些被胡亂征收壯丁費、驗送費的當事人,以期他們能一起畫押檢舉當權派,但到頭來卻發現這些苦主已經在鄉公所的“警告”下忍氣吞聲了。更加意味深長的是,面對這位受人敬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苦主們一邊滿懷欣喜地感嘆:“有你老人家做主,我還有什么怕的呢?”一邊卻又不無痛苦地表示:“可惜我一個錢都沒出啦!”[14]都矢口否認了他們被攤派費用這件事。

在傳統鄉村文化禮俗中,像蘇子隅這類有著一定社會地位和文化威望的“前輩”,是解決鄰里糾紛、能夠主持公道維護社會秩序的核心人物,是能夠為民眾“做主”的人。而經由文本,可以看到沙汀在此進一步追問的是,在國家現代化建設背景下這類“前輩”將如何繼續做主?事實上,即使是戰亂不斷的1940年代,國民政府仍舊對自下而上、環環相扣的民意機關予以了“達到議會與行政一元化之理想標準,并可借此建立民主監察制度”[16]的重任。以民意推舉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借助和尊重鄉村內生資源,使得鄉村中的一部分德行兼優的“前輩”能夠以參議員這一民意代表的身份參與到基層社會的治理過程當中為民“做主”,從而自下而上地實現“議會與行政一元化”,推進民族國家現代化建設。這似乎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民主”途徑。但實際上這一構想卻在一定程度上忽視或者說遮蔽了行政,即政權建設這一更內核的問題??梢钥吹?,小說中與強撐病體為民“做主”的參議員相對立的正是派人行“警告”之事的鄉公所本身。諷刺的是,蘇子隅這一類被冠以“民意代表”的參議員卻并不能有效參與到基層管理當中,受民意推舉的參議員卻無法真正代表民意、為民發聲,那么包括議會在內的一系列現代民族國家所需要的民主機構便都形同虛設了。小說以蘇子隅訪問的失敗而告終,而這一失敗在更深層面上也否定了當時的后方社會中實現“民主”和“民主政治”的可能。

小說以頻繁的心理描寫述說了蘇子隅這個基層權力體系的“邊緣者”面對當權派種種黑暗作風時的無可奈何。對于“一個傳統的比較正直的紳士”來說,當“自己已成為這個時代的落伍分子,在政治上又遭受了前所未聞的壓迫”時,潔身引退,“不再過問地方的公務”便是自己最好的選擇了[17]。故事中,蘇子隅回想起他出任參議員一職時的苦楚:“在初,他打算不干的,他很清楚目前是個什么局面。但他轉而一想,‘也好!就占他一個位置吧,至少少擠一個壞人進去’”[14]。“少擠一個壞人進去”這個動機看似十分被動,卻恰恰呈現出蘇子隅深受“禮”“義”“修身”等傳統儒家觀念浸潤的一面。中國知識分子自古以來“入世而重精神修養”,這是他們身上一個顯著的“文化特色”[18]。蘇子隅無奈之下的堅持也在某種程度上吐露了其“兼濟天下”的入世心聲。如此,我們才更能理解蘇子隅行為背后的情感邏輯:當遭到來自當權派的譏諷時,他雖“僅僅在唇邊掠過一閃傲然的笑意”,內心卻難以抑制地對民族精神的現狀感到某種隱憂:

凡是戰爭擴大后他所見聞的種種,一時都齊奔眼前,替他釀造著一種更深更廣的苦趣。他想起了人們的貪婪、無恥,以及各式各樣的欺罔。而更叫他難受的,是很少有人表示憤慨,一般而論,勿寧說是視同正常。[14]

相較于解放區土改小說對干部形象在推動社會改革等方面的功能性作用的書寫,沙汀對生活在國統區基層政權邊緣的參議員這類“一個文明國家必不可少的公仆”[19]也有其自身的考察。20世紀以來,從推動“地方自治”、實現“全民政治”到重拾“保甲”,再到“自治”與“官治”相結合的新縣制改革,國民政府實行的一系列基層政權的整頓在拉近國家與基層社會距離的同時,也促使基層政權極大地掌控鄉村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多重權力,由此也加快了士紳階層的權紳化、劣質化進程。士紳階層在近代以來所呈現出來的這種分化與變動,實際上是與“地方自治”這一國家現代化建設同步進行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訪問》呈現出了大后方基層社會中士紳階層分化和基層政權劣質化這一動態變化過程,而在此過程中像蘇子隅這類長期參與地方事務、維護社會秩序、推動地方自治的受人尊敬的在地鄉紳非但不能阻止這種“損蝕”,反而被逐漸拋出基層政權體系之外。小說結尾蘇子隅的“辭職”讓這一群體的尷尬處境及其出路問題以更加清晰的方式呈現了出來。雖然蘇子隅與茅盾筆下世代簪纓、溫文爾雅卻又無所作為、空談舊學不問世事的傳統士紳陸三爹有著很大不同,但或許也可以將蘇子隅及其遭遇視作陸三爹這一形象序列的前史,由此便可勾勒出近代以來中國傳統士紳階層的部分嬗變軌跡。

三、“前輩”轉化的可能

縱觀沙汀的文學寫作,其對蘇子隅這類“前輩”人物的書寫軌跡如草蛇灰線般時隱時現,卻又有跡可循,直到其晚年的“回歸”之作《紅石灘》[20]中還可見這類人物穿行其間。在這部中篇小說中,沙汀以其在1950年代初川西北解放時期的見聞為依據,重新將目光回轉到了他思之念之的四川鄉鎮社會。在這強烈的創作熱情背后更富有深意的是,該小說不僅在某種程度上延續了沙汀對基層政權邊緣人物的關注,并且也進一步觸及到了這一群體在新舊社會更迭時的“轉化”問題。

1947年,沙汀把短篇《訪問》收入了短篇小說集《呼嚎》當中。在當時圍繞茅盾、沙汀等現實主義作家展開的關于“客觀主義”討論的大背景下,批評家們雖然對“這一個薄薄的然而有份量的集子”給予了相當程度的肯定,認為這是“勝利兩年來這里的荒涼文壇上,最富于現實內容的收獲”[21],但卻對其塑造的蘇子隅這類“前一輩人物”提出了批評:“這種向善的人性,并沒有賦予一種階級性的內容,反陷于士大夫潔身自好的舊套,作者也未分出點筆墨來批判這種帶形而上學思想、善底倫理觀,由而建立一種新的準繩”[22]。批評家敏銳地發現了蘇子隅式人物身上“向善的人性”與“士大夫潔身自好的舊套”之間的微妙聯系。對“人性”問題的思考是作家深刻的個體經驗的一種呈現方式,其背后隱藏著作家自身所秉持的道德倫理觀念。而對于當時慣常以階級觀念這一新的倫理標準來看待和評價文藝作品的左翼文學界來說,這種“形而上學思想”和“善底倫理觀”,及其背后體現出來的作家尚未被及時、自覺處理的超階級性倫理觀念,正是需要去重新審視的。這些批評與質疑雖不算過分強硬,但卻向身處國統區的沙汀釋放了新的時代訊息。

(一)從“應變”開始

1950年代初,沙汀曾嘗試以四川華陽縣石板灘爆發的一次叛亂為故事原型來反映新舊交替時期川西北基層政權中“應變”的現象?;蛟S是出于創作上的熱情,沙汀對這次暴亂頗感興趣,當即要求隨同平亂部隊前往。雖然這一請求被組織拒絕,但不久之后他就被調往石板灘參加了這里的土改工作。也正是經過這次石板灘之行,沙汀開始構思《應變》的寫作計劃[23]。然而,不無遺憾的是,這一想法最終不得不因其日益繁忙的行政工作被迫擱置。事實上,隨著時代環境的變化與新的文藝政策、文學觀念影響,沙汀與大部分迎來新生活的作家一樣即將進入一個漫長的文學調整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舊有的事與物于沙汀而言也變成了其創作思想上相當大的障礙:“總認為我們應該歌頌新生事物”[23]。直到1980年代,這部在1950年代初就已經大體結構成型的中篇小說才得以付諸筆端,并改名為《紅石灘》。饒有趣味的是,在這部構思幾乎橫跨“當代”前三十年的中篇小說中,沙汀對基層政權邊緣人物及其命運仍有關注。

小說中,“前輩”式人物唐簡齋有著在野派頭頭、中心小學掛名校長等多重身份,地方當權派胖爺為了緩和、協調彼此間的利益關系,還設法使鄉長焦繼聰成了唐簡齋的女婿。在解放軍入城之前,唐簡齋也曾因為自己干公事以來從“一個窮小子變成糧戶”[24]而憂心不已,也同胖爺、鄉長等人一樣參與著“應變”。不過,頗為有趣的是,解放軍進城后,這位“在紅石灘較有人望、已經多年不沾公事、中心校的掛名校長”卻在“組織的調查研究”[24]后,搖身一變成為新政權努力“爭取”的對象。作者在小說結尾更是相當簡潔地道出了唐簡齋這位前輩的命運:“唐簡齋的結局很好,他病逝于鄉人代會副主任任內,還開了追悼會?!保?4]可以說,在新舊政權的更替中,唐簡齋不僅沒有被拋出反而參入了歷史。

小說聚焦于胖爺、鄉長等基層統治者在四川解放前夕的應變之舉,尤其突出這些反動者與小學教員伍茂卿之間的矛盾沖突,對于解放軍進城后的具體工作內容處理得相對簡單,有關唐簡齋如何被組織爭取進入新政權的問題也未做過多的交代。唐簡齋自從被胖爺和鄉長有意推舉為解委會主任后,他雖是被逼無奈,但實際上也并未過于抵觸這份公事,仿佛之前的“應變”并不是一種內在于他的選擇。而在他對女婿焦繼聰的勸導中,我們或許可以捕捉到唐簡齋由“舊”轉“新”的內在動因及其身上所蘊含的轉化與成長的可能性。

(二)“轉化”之苦

小說中,解放軍進城后相繼開展的肅清土匪、“訪貧問苦,扎根串聯”、征糧等工作,與中共此時實行的“約法八章”等政策是密切相關的。1949年4月25日,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毛澤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朱德頒布《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即著名的“約法八章”,其中就新區的國民政府公職人員的處理問題提出了具體要求:“除怙惡不悛的戰爭罪犯及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外,凡屬國民黨中央、省、市、縣各級政府的大小官員,國大代表,立法監察委員,參議員,警察人員,區鎮鄉保甲人員,凡不持槍抵抗、不陰謀破壞者,人民解放軍及人民政府一律不加俘虜,不加逮捕,不加侮辱。”[25]由于新政權對國民政府治下的基層官員采取合作的態度,因此包括解委會主任唐簡齋、鄉長焦繼聰等在內的大小“官員”便理應“各安職守”,協助解放軍維持社會秩序。而此時,未被撤職的鄉長焦繼聰卻由于自己在舊公事中的斑斑劣跡而對新政權疑慮重重。為了解除鄉長的顧慮,唐簡齋“相當詳盡地談起他對那批不速之客的印象、觀感和他對時局的看法”[24],他懇切地勸說女婿:“我就不敢說我當公事那幾年干凈得很??墒?,他們既然扯旗放炮地喊什么‘既往不咎,立功有賞’,他們一定會兌現的!要悔口么?謹防有一天也跟老蔣一樣,——栽大跟斗!”[24]實際上,讓唐簡齋說出這些話的原因還在于他接觸解放軍之后“憑著哥老會一些傳統,比如爽直、講究信義”[24]所形成的對局勢的判斷。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基層政權邊緣人物,唐簡齋對新政權及其政策的推崇并非完全出于時勢的選擇,而是有自身一定的考量。

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制度變革與傳統鄉紳的應對之間”[15]所存在的張力和運作空間,提供了新、舊政權等諸多力量角力與互動的真實圖景。在唐簡齋對其女婿的勸誡過程中,基層政權這一宏大的政治話語開始被人情倫理所吸納,進而逐漸形成了權力與情感相互交織的復雜局面。而類似于唐簡齋這類雖然早已遠離公事卻又在某種程度上與基層管理體系密切相關的人物,成為串聯起鄉村權力網絡的重要力量。小說中,唐簡齋對女婿語重心長的勸導并非是套用改過自新、“既往不咎,立功有賞”的政治話語,也沒有從傳統倫理等級秩序的層面以長輩身份進行道德施壓,而是試圖以真實的情感話語、以一種說心里話和講道理的方式,用自身的經歷和真實處境引起聽者的共情,從而實現審時度勢式的引導。這與40年代解放區土改運動中常見的“反省”“訴苦”“坦白”等工作方式有著相似的情感訴求中共在解放區開展的如秧歌運動、勞模大會、“翻身”等實踐本身并不僅僅是政治規勸和教化民眾的手段,更是一種能夠作用于民眾深層心理的“微觀情感機制”。見裴宜理《重訪中國革命:以情感的模式》,刊于《中國學術》2001年第4期;李放春《苦、革命教化與思想權力——北方土改期間的“翻心”實踐》,刊于《開放時代》2010年第10期;路楊《“表情”以“達意”——論新秧歌運動的形式機制》,刊于《文藝研究》2018年第11期。。“訴苦會使人們產生同病相憐的心理。因為當人們互相傾訴自己的苦難時,他們認識到彼此在生活中有著共同的悲慘遭遇。這會使人們團結得更加緊密,產生共同的感情,獲得力量和希望?!保?6]可以說,相對于新來的山西籍唐區長通過敘述黨的政策來暗示“鄉保人員不可能沒有對不住人民的地方”[24]這一工作方式,唐簡齋這種特殊身份和特殊形式的“訴苦”正是作用于舊有的基層統治者內部肌理的。就身份地位來說,“共同的悲慘遭遇”一詞似乎與他們過去的生活毫不相干,但在新政權逐步鞏固的背景下,兩人卻因共同的利害關系面臨著同樣的“轉化”之苦,唐簡齋也正因自身原有的基層經驗才能從情感的層面對鄉長的“應變”進行勸阻。可以說,唐簡齋能夠擺脫“精神上的階下囚”[24]意識,進而以開明紳士的形象被新政權所容納和爭取,其主要原因或許并不在于他在看清政治局勢之后的“順”,而在于其政治選擇背后包括自覺反省與坦白等在內的情感態度的轉變。

(三)“善性”與“現身說法”

這里所涉及的態度與情感轉變的問題,在沙汀筆下無疑是與唐簡齋自身舊有的“善性”有關。唐簡齋擔任團正時,“盡管也干過坐地分肥的勾當,但在正常的交易上,他總銀錢清白,沒有抓拿騙吃的流氓作風”[24];對于胖爺、鄉長舅甥二人攤派子彈費的虛假行為,他也“早就有意見了”[24];他憑借掛名校長的身份對主人公伍茂卿的偏愛和庇護,更是讓幾位“應變”而不能的當權派頭疼不已。通過圍繞唐簡齋建構起來的社會關系網絡,我們看到了這類人物在傳統鄉村社會中關鍵而又復雜的結構性位置。

小說曾寫到這樣一個情節:當唐簡齋與新來的唐區長一同前去召開群眾大會時,他“一路都挨近那位尚未正式宣布的本區區長”,因為他“太了解本場的風氣,一不對勁就鋌而走險”,而區長“只帶了七八名解放軍”[24]。在這里,我們似乎很難將唐簡齋這種以個人肉身保護新區長的行為簡單回收到“善性”的概念當中,而不得不去進一步思考其行為背后的邏輯合理性:其所具有“善性”并非僅僅是一種寬泛的倫理范疇,而是一種生成于復雜多方的社會關系中的鄉村內在活力。在唐簡齋“敢于”保護的背后,調動的正是其在鄉村中積累下來的社會資源??梢哉f,像唐簡齋這類游走于不同社會關系網絡中的“中間人”如何轉型為基層社會的主體——“人民”,是新舊更迭時期相當普遍的問題。在新的鄉村政治主體的建構過程中,這類人物身上存在的新舊轉化的可能性,不能僅在“人性”這一相對抽象的倫理范疇中來尋找,而應將其放置在現實的維度中來加以討論。

作為開明士紳,唐簡齋這一人物身上有沙汀舅父鄭慕周的影子,透過鄭慕周的相關經歷,我們或許能夠對小說中唐簡齋如何被爭取進入新政權的問題有一定的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鄭慕周作為四川安縣的開明士紳被新政權吸收,并相繼當選安縣人代會副主席、安縣土改工作團副團長等職[27]。1953年安縣選舉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時,鄭慕周雖時任安縣縣常委會副主席,但仍然是被重點考察的對象以下所涉及的1953年安縣第一屆人大代表考察材料見于四川省綿陽市檔案館。。在關于“政治態度”和“工作表現”考核項中,可以看到新政權與鄭慕周這類人物之間互相試探的關系:“想靠攏我黨,但又怕土改脫不倒手,后來我們聘為代表,又吸收參加各項中心工作,從49年公糧、剿匪、四大任務、鎮反、土改都親自參加了”,不僅“代頭完清押金五萬斤”,還“積極催勸其他地主,現身說法”。這段相當簡潔的考核文字,既強調了鄭慕周身為舊政權“偽官員”的顧慮——“想靠攏我黨,但又怕土改脫不倒手”,也點明了新政權主動“吸收”地方開明人士的舉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新政權所認可的并不在于吸收其“親自參加”各項工作,如剿匪、鎮反、土改等,而是在于其能夠“現身說法”起到帶動作用。這種訴諸舊有基層政權體系內部的情感實踐,與《紅石灘》中唐簡齋之于女婿焦繼聰的勸導,在內在經驗和感知方式上是高度一致的?;蛟S是出于對這種情感實踐的重視,這份簡短的考核文字最后還不惜筆墨記錄了鄭慕周當時所說的一句話:“押金是我們(地主)冷手接過人家(農民)的熱饃,應該退還”。在“我們”“地主”與“人家”“農民”的某種對立關系中,“冷手”與“熱饃”其實已經嵌入了鄭慕周情感轉化的內在經驗,而這種“退還”則預示著鄉村舊有權力關系的松動。當國家力量進入基層社會時,這些植根于鄉村土壤當中,并對鄉村事務有深度參與的特殊群體將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其借助的對象。

于此,《紅石灘》尾聲對唐簡齋這一人物的命運走向所做的“宣告”式的總結便有了某種現實依據。在一定程度上而言,這也是沙汀對基層社會中“前輩”們的轉化問題給出的一種跨時代回應,即隨著新舊時代的更替,這些攜帶著某些傳統精神的時代主體如何實現了自身的轉化走進歷史的長河并參與到基層社會的重建當中。沙汀對這類非典型人物的關注與書寫,并不僅僅在于這一群體是鄉村現實生活本身的呈現,還在于他們見證甚至呼吁著鄉村自身的變動和歷史的更迭。

四、結語

沙汀慣于并擅長以整體的社會視角來認知包括社會關系在內的鄉村世界,可以說,社會視野并不是一種外來的工具性手段,而是一種內化于他的感知方式和思維能力。鄉村社會的人與物影響著沙汀現實觀念的生成,也建構了其作品中難以被左翼階級觀念所觀照的隱秘面向??梢哉f,沙汀是在接受階級觀念的基礎上,激活自己深入四川基層社會的生活經驗,拓展了左翼現實主義空間。

沙汀晚年曾感慨舅父鄭慕周及其背后的鄉鎮社會給自己的價值觀上的深刻影響:

母親之外,舅父應算是你最近的親人了吧?不錯。說他向我展露了一個特殊的世界,一點不過分。不過我和他的關系時間很長,有各種變化,你不要寫簡單了。叫我說他與他的世界是丑還是美,我會一下子絆住舌頭。丑即美的感覺,是不是他的世界賦予我的?[20]

當沙汀努力透過那些“底面不符”的事物表面去抓住“悲喜劇”的本質時,我們看到的是“美”與“丑”、“新”與“舊”的關系被重新定義。在這里,它們不僅是一種創作觀念,更是一種復雜多方的道德標準和認知方式,導向的是“因描寫的對象而異的,因人而異”[28]的不同現實。而立足于現實的創作觀念,使得那些某種意義上的非典型人物在沙汀慣常的階級書寫中也悄然登場。從這個角度而言,沙汀的確“很少用道德的眼光將人物分出等級,他們都是他的創造物,他盡量使他們每一個都豐滿可信”[29],畢竟對他而言一個人的思想感情是“遠不單純”[30]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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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ssibility of “Transformation” :On the “Marginal Figures” of Rural Regime in Sha Tings Works

YE" Li

Abstract: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 the most successful aspect of Sha Tings novels is his satirical writing about the evil gentry and the Gowned Brothers in the villages of the Rear Area during the war,and the complex network of power relations behind them.However,from a comprehensive perspective of Sha Tings novels, it can be seen that while he vigorously criticizes the local tyrants and evil gentry, the township authoritarians, and the ambitious, he also portrays a group of people on the margins of the grassroots regime who are in an awkward situation.These “seniors” who wander on the edge of grassroots political power and are rooted in the soil of rural society with rich experience are special groups in rural areas.They have certain social and cultural resources, carry some inherent vitality of traditional villages, are an important factor in rebuilding grassroots society, and contain the possibility of “transformation” and growth into new rural subjects.It is through this type of person that Sha Ting presents the complex emotional context in grassroots society in the Rear Area.

Key words: Sha Ting; grassroots society;marginal figures in the rural regime;rural subjects

(責任編輯:陳艷艷)

基金項目: 2022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左翼文學與中國近現代的士紳變局”(22BZW145);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自主科研項目“基層社會的反思及改造:國統區文學書寫的一種面向”(BZKY2023107)

作者簡介: 葉麗,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革命文學研究,E-mail:857821648@qq.com。

引用格式: 葉麗.基層社會“轉化”的可能——論沙汀筆下的鄉政“邊緣者”[J].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3):97-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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