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話語研究理論建構的探索實踐

［摘要］ 田海龍教授于2021年出版的專著《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互動》對話語互動研究的理論基礎、概念體系、應用路徑進行了系統闡發。自該書出版以來，話語互動研究得到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話語互動論作為批評話語研究新階段的產物，不僅對認識社會網絡中社會主體通過話語實踐相互作用和影響的機制提供了新的視角，還對研究社會政治經濟領域新話語的產生過程提供了新方法。為了深入學術探討，特邀請田海龍教授就話語互動論的基本內涵、提出背景、應用拓展以及由此所體現的中國話語研究理論與實踐的發展等問題作進一步闡釋。

［關鍵詞］ 話語互動論；中國特色話語研究；理論與實踐；學術創新

［中圖分類號］ H030"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4）03-0001-10

Exploration in Constructing Theories for Chinese DiscourseStudies：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Tian Hailong

LI Zhiyuan1 TIAN Hailong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Northeast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 Jilin 132012， China;

2. Research Centre for Linguistic Semiotics， Tianjin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Tianjin 300270， China）

Abstract： Professor Tian Hailong in his latest work Discursive Interaction in the Social Network（published in 2021）systematically introduced the theoretical basis， concepts and application methods of his idea of discursive interaction， which has ever since attracted wide attention among scholars. As a new development of 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 his conceptualization of discursive interaction not only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understanding the mutual effects of social agents by using their discourse in the social network， but also offers a new method for analyzing the production of these discourses. For a deeper comprehension of this theory， we are honored to invite Professor Tian Hailong to further elaborate on the connotation， background and applicable areas of the theory of discursive interaction and share with us his suggestions for the future of 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

Key words： the theory of discursive interaction; studies of Chinese discourse; theory and practice; academic innovation

以語言學分析為主要方法的話語研究路徑發凡于20世紀70年代末興起的批評語言學，迄今為止已走過近50年歷程。其間諸多學者聚焦社會問題、以語言使用為切入點，力圖揭示話語在社會問題形成和解決中的表征與形塑作用，并在此過程中形成了多個理論流派（如Fairclough， 1992; Wodak， 2001; Chilton， 2004; van Dijk， 2008）。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學者陸續將這些研究理論和方法介紹到國內，并“批判性”地結合中國社會實際展開了卓有成效的理論與實踐探索（田海龍，2014）。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話語研究專業委員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中國語言學會社會語言學分會名譽會長田海龍教授多年來一直關注國外批評話語研究相關概念和理論的本土化闡釋與應用問題，結合中國社會實際展開研究出版了多部著作。2021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互動》一書是田海龍教授面向21世紀當代中國新話語實踐進行的最新理論探索與實踐嘗試。在該書中，田海龍教授系統闡述了話語互動論的理論模型與應用方法，為學界審視處于社會實踐網絡中的話語主體在新話語生產中的互動行為提供了一個行之有效的研究路徑。該書自出版以來，已有多篇書評及研究圍繞話語互動論進行探討（劉璇，2022；余華，2023；趙秀鳳，田海龍，2023），為該理論及其分析框架的應用、拓展和完善提供了諸多可參考的范例。本訪談有幸邀請到田海龍教授就話語互動基本思想的形成過程和話語互動研究方法的應用視域展開更多維度的探討，并在此基礎上就中國話語研究的理論發展作以展望。

1.從醞釀到形成：話語互動論的探索過程

李志遠（以下簡稱“李”）：田老師您好，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訪。您的《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互動》一書對您提出的話語互動論進行了系統闡釋，并輔以大量研究案例對其應用方法加以說明，可以說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完整勾勒了話語互動論的全貌。該書雖僅出版兩年，但其理論影響日趨凸顯，社會語言學、新聞傳播學、話語研究和翻譯研究等領域的許多學者，尤其是青年學者對這一研究路徑非常感興趣。所以能否首先請您對話語互動論的核心思想做一個簡要的介紹？

田海龍（以下簡稱“田”）：志遠你好，很高興接受你的訪談，就大家關心的一些問題談談我的看法。我提出“話語互動”的概念意在考察不同話語主體通過語言使用實現相互影響的過程。在理論層面上，話語互動研究旨在通過對話語之間以及話語和社會之間關聯性的考察，發現新話語在語言使用層面顯現的特征，以及在社會因素層面所受到的制約或推動；在實踐層面上，我提出的“雙層—五步”分析框架為探究話語互動的機制、認識新話語產生的過程，以及話語主體在這個過程中的能動性，都提供了操作性很強的方法。

具體來說，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互動發生在橫向、縱向和歷時三個維度上，即我在書中描述的“三維—雙向”話語互動分析模型。其中，橫向話語互動發生于相同社會層級不同領域的話語之間；縱向話語互動發生于不同社會層級同一領域的話語之間；而歷時話語互動則發生于不同歷史時期的話語之間。這表明，話語互動不是單一、孤立的現象，而是一個以三維立體形態發生在社會網絡中的復雜交錯的社會過程（田海龍，2021a）。而且，發生在三個維度上的話語互動也不是一個靜態的單向線性過程，而是一個動態的雙向互動過程，如縱向話語互動既有“自下而上”的話語互動，又有“自上而下”的話語互動。然而，從研究的角度考慮，同時發生在社會網絡中的復雜話語互動過程可以在一個具體維度上進行考察。

如要考察一個具體的話語互動過程，就需要依據“雙層—五步”分析框架。該框架在語言使用層面的分析聚焦不同話語之間的個性特征及其經過互動、雜糅后所產生的新話語特征，并以此揭示話語之間的不平等關系。社會層面的分析則關注對新話語產生影響的權力關系等社會因素以及話語主體對于這些因素的社會認知。這一分析框架的可貴之處在于，它可以使研究者認識到話語主體之間的權力關系雖可以導致話語互動在語言使用層面形成新的話語，但是這僅是一種潛勢，它是否可以實現、實現的程度如何，則取決于話語主體對相關社會因素的主觀認識。這也在本質上詮釋了話語互動概念中“互動”的真正內涵。“互動”并非僅是形式上的“你來我往”，而是體現出相互作用過程中人的主觀能動性，以及這種能動性所預設的互動結果的不確定性。

李：您的上述話語互動思想雖是在《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互動》一書中全面闡發，但梳理您的過往研究成果可見，自2017年您以《社會實踐網絡與再情景化的縱橫維度——批評話語分析的新課題及解決方案》（以下簡稱為《社會實踐網絡》）一文開始探索社會實踐網絡中的社會主體通過話語實施互動的過程，至2020年以話語路徑探討中西醫結合治療新冠肺炎的研究首次提出話語互動概念及其分析模型，您一直在進行話語互動論的系統思考。能否請您談一下您進行話語互動研究的背景和初衷呢？

田：正如你所說，“話語互動”正式提出雖只有三四年，但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卻已很久。關于“話語互動”的思考最初始于我對新話語生產及再生產的研究。《社會實踐網絡》一文從縱橫雙向維度考察處于社會實踐網絡中的不同社會實踐之間的相互作用及其關系，可以說為后來的話語互動論闡發奠定了基礎。批評話語研究關注話語運用與社會因素之間的辯證關系，視話語為社會實踐（Fairclough amp; Wodak， 1997），從這方面來看，《社會實踐網絡》這篇文章其實也是在討論社會實踐網絡中各個話語之間的聯系。Fairclough、Wodak等批評話語研究學者雖也通過“互文性”“互語性”等概念闡釋不同話語之間的聯系，但其多聚焦于單一社會實踐內語言使用與相關社會因素之間的聯系。然而，社會政治經濟活動彼此相關，以話語為體現形式的社會實踐并非單獨存在，而是時刻與若干領域的話語發生著復雜的交互關系。因此，對于話語的完整考察就不能不探究話語之間的相互作用。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我借鑒前人關于言語互動、符號互動、社會互動的研究成果，以“再情景化”“語體鏈”“指向秩序”等概念為工具，提出從語言使用與社會因素兩個話語的內在層面觀察話語互動。這些思考直到我看到時任天津中醫藥大學校長張伯禮教授在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才變得清晰起來。他在采訪中力主用中西醫結合的方法治療新冠肺炎，他的談話既有中醫的表述又有西醫的表述，妥妥的一個中西醫結合話語。如果這個混雜著中醫話語和西醫話語的中西醫結合話語被認為是一個新話語，那么它是如何產生的？其生產者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什么作用？對此類問題進行探究，形成了現在大家都在運用的“雙層—五步”分析框架。

李：我注意到您曾經基于話語研究視角提出解讀跨文化交際過程的再情景化模式（田海龍，2016），后來又依托Fairclough（1992）話語三維分析模式建構作為社會實踐的翻譯研究路徑（田海龍，2017a），并且以van Dijk（2008）的語境模型為基礎提出“譯者模型”的概念（田海龍，2019b），最近您還系統闡釋“話語互動”的概念并提出操作性很強的分析框架。您的這些研究成果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常注重理論建構，所以接下來想請您談談這方面的體會。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等多個重要場合提出“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重要論述。在此背景下，您如何看待理論體系建構對于中國話語研究和話語研究學者的重要意義？

田：批評話語研究自誕生之日起就體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這以前往往被詬病，但是從辯證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這正是我們提出新思想和新理論的基礎。我國改革開放帶來了巨大的社會變革，也對人們言說方式的變化產生巨大影響。對這些發生在中國的、具有中國特點的社會變革進行研究，觀察話語與這些深刻變革的辯證關系，進行細致嚴謹的案例研究，我們就有可能提出對人類智慧有價值和意義的話語理論。縱觀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人文社會科學產生的新思想新理論無一不是與社會發展相關，馬克思對于資本本質的揭露是如此，后現代主義思潮的產生也是如此。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基于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具有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一定會產生。

然而，理論建構是一個艱苦的工作，一方面要建立在實踐的基礎上，另一方面也要符合理論建構的一般規律。對于后者，我認為至少要考慮兩點。首先，提出的新概念和新理論產生于中國的實踐，要具有中國特色，這就需要和現有的（包括西方的）概念和理論有所區別和不同。做到這一點，前提是要了解這些概念和理論。因此，構建中國特色的理論就需要了解國內外的相關理論，在此基礎上或對其加以“批評性的改造”，或使其成為我們新概念和新理論的基礎或注腳。其次，構建新的理論也是一個話語實踐的問題。在這方面，我以Foucault（1972）關于話語形成的論述為框架，討論批評話語分析的話語形成問題（田海龍，2019a），對構建話語理論可以是一個借鑒。例如，對相應理論或話語體系中研究對象的對立分化、其相應陳述特質的形成、陳述與概念形成的中介方式以及陳述與話語規則確立關系等展開探討。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可能較單純地提出理論或學術話語體系建構的對策更具學術和實踐意義。更多這方面的內容大家也可以參考我于2019年發表的相關文章。

李：通過您的解答，我也對理論建構的意義有了更深的認識。理論與實踐是人類認識和行動中兩個不可分割的方面。在上面的討論中您談了很多理論層面的問題，接下來也想請您就話語互動論的提出談談您對話語研究實踐的看法。我注意到您早期有很多基于個案研究的成果，如“抗擊非典的話語實踐”（田海龍，2004）、“教學質量的話語建構”（Tian， 2010）、“征求意見稿中的話語策略”（田海龍、陳潔，2012）等。近年來，您雖關注話語互動的理論建構問題，但“呼格吉勒圖案”（田海龍，2021a）、“低碳治理中的話語互動”（田海龍、宋冰冰，2023）等案例分析一直作為一個重要內容與您的理論探討相輔相成。那么請問您如何看待案例研究與理論建構的關系呢？

田：觀察和研究政治經濟事件等社會生活中的話語問題是批評話語研究的學術傳統。40余年來，國內外學者聚焦真實社會實踐中的話語問題，并對其進行深入分析，產生了許多經典案例研究范本。也是在這些案例分析中，學者們不斷思考用于相應案例分析的概念工具，逐漸形成了自成一派的理論體系。正是這種注重對實際問題進行理論闡釋的研究傳統使批評話語研究在理論建構方面不斷發展，并逐漸形成了自身的特色，即理論面向案例、理論服務案例、理論源于案例。這里我想再強調一下批評話語研究的理論不謀求提供普適性通用理論，而是強調理論適用于特定案例的深入挖掘。我作為一名批評話語研究領域的學者，自然秉承這一研究初衷。你剛才提到的幾個案例就是我眾多案例研究的一部分，近幾年來我所提出的話語互動論自然也不例外。話語互動論致力于探索并解釋當代中國語境下新話語的生成機制，我對這一理論的首次闡發也是伴隨著對新冠肺炎疫情的話語分析，可以說，正是長久以來進行案例研究的積累促成了這一理論從醞釀到成型，因此也應該相信，應用話語互動論進行的案例研究也會推動它的理論模型與分析框架進一步完善和發展。

2.從提出至拓展：話語互動論的應用視域

李：我們看到自您2020年首次提出話語互動概念與分析框架以來，話語互動的理論模型和分析框架已被話語研究、翻譯研究、新聞傳播學等不同背景、不同領域的學者采納（如趙秀鳳，2023；陳勇，2022；梁娜，2023；劉立華、童可，2021），用于分析、闡釋各自研究課題中的話語問題。您是如何看待話語互動論在不同學科研究中的應用呢？

田：很高興話語互動思想和分析框架能夠被大家所接受和應用，用于分析不同領域中的研究課題。大家對于這個理論的接受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后現代主義視野下的話語研究理念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學者認可，也說明越來越多的學者將自己的研究落地，關注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實際問題。傳承批評話語研究的話語觀，即話語是作為社會人的話語主體的語言運用，這種語言運用的方式受到社會規約的制約，同時也可以改變這種制約程度（田海龍，2009），話語互動論進一步將話語定義為語言使用和社會因素的統一體（田海龍，趙芃，2021）。將這樣一種關于話語的認識應用在與語言運用相關的社會科學研究領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話語研究自不必說，翻譯和新聞傳播研究更是如此。翻譯作為從原語到目的語的語言轉換行為，本質可謂譯者的話語實踐，在這種話語實踐中，譯者雖可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但卻受到來自原文、原作者、原語文化、翻譯目的、目的語讀者、譯語文化等多重社會因素的制約；新聞傳播則涉及Fairclough（1992）話語實踐概念中的分配（distribution）和消費（consumption）。兩個研究領域里的這些研究問題，從話語互動的視角來看即是涉及不同話語及話語使用者之間角力、競爭、協商的互動過程。因此，話語互動論可以為其提供理論原則和方法路徑方面的支持，深化其話語層面的研究和闡釋。但需要注意的是，在跨學科應用話語互動理論和框架過程中，不同領域的學者也需深入了解話語互動論的學理基礎、概念邏輯和闡發初衷，在此基礎上充分認識話語互動論在相關學科研究中的適用性問題，獲得可信的研究成果。

李：通過您的上述講解，我們也看到了話語互動論多學科應用的理據和注意事項。話語互動的理論和應用框架也可能會在不同學科的研究應用中獲得進一步的完善和發展。通過閱讀您的專著我們也看到，您在建構話語互動論的過程中就秉持著跨學科理念，以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為理論出發點，綜合了哲學、社會語言學、批評話語研究等不同學科研究成果，可以說該理論是不同學科對話的結果，是一個跨學科發展的產物。所以，接下來也想請您再進一步談談您是如何看待這種多學科對話給話語互動論自身帶來的跨學科發展？

田：批評話語研究致力于從話語視角審視社會問題，探討話語與社會因素之間的辯證關系，既為闡釋語言現象提供社會文化層面的理據，又為揭示社會問題中隱含的權力關系、意識形態等提供語言層面的支持。批評話語研究將語言研究與社會研究相結合的傳統本身就決定了其研究視角、理論與方法的跨學科特征。從語言分析層面來看，系統功能語言學、語用學、語料庫語言學等皆可作為分析工具為它服務，而從社會層面來看，社會學、文化學乃至政治學、歷史學等學科的理論也都可以為話語研究提供養分。

話語互動論力圖揭示社會網絡中新話語的生成機制以及新話語產生過程中所蘊含的社會主體之間的復雜關系。因此，自然承襲了批評話語研究的跨學科研究傳統，不論是在理論模型闡釋還是在分析框架建構中都汲取相關學科養分。正是建立在相關學科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話語互動論才得以醞釀成型。而這種跨學科的屬性又使得話語互動論可以應用于不同學科的研究中，解決不同研究領域的研究問題。也是在解決跨學科問題的過程中，話語互動論有了更為豐富的理論及實踐視野。從跨學科中來，又走向跨學科中去，這就是話語互動論的識別性特征之一。這種跨學科特征本身也是話語互動的過程，不同學科理論相互對話，這種話語互動催生了話語互動論話語的產生，而新生成的話語互動論話語又作為話語互動的來源之一在其跨學科應用中與不同學科話語互動。我相信，在這一過程中必定會產生更具理論深度的跨學科新話語，促進話語互動理論的進一步豐富和完善。

李：通過您的上述介紹，我們對話語互動論的基本內涵、提出背景及應用方法有了更為深入和全面的認識，接下來想請您談談話語互動論在理論和實踐層面未來有哪些可拓展的空間？

田：剛才我們談了話語互動論的跨學科建構與應用問題。可以看到，話語互動論及其分析框架來源于不同學科的成果，其應用路徑也不僅限于話語研究領域，說明話語互動論本身就是一個動態包容的理論。因此，未來該理論的進一步發展也一定是走跨學科的發展之路。以理論層面的工具性概念為例，我在《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互動》一書中使用了“元話語”“再情景化”“語體鏈”“互文”“互語”“指向意義”及“指向秩序”等概念（田海龍，2021b：114-135），但上述概念絕非研究話語互動中所能使用的全部工具性概念。相反，話語互動研究中的工具性概念應該是一個開放而非封閉的體系，在解決具體話語問題過程中，任何適用且合適的概念工具皆可服務于我們的研究。在實踐層面，目前話語互動論的應用仍主要集中在以語言為主要研究對象的領域，未來也期待族裔文學、政治學、國際關系學、外交學、社會學、管理學等更多領域的學者可以將這一理論應用于自己的研究中，解決他們遇到的話語問題。此外，在新文科背景下，話語研究領域學人也可以以話語互動研究為切入點，探討其他相關學科的問題，從而打開研究視野，開拓出一條符合新文科發展規律的研究道路。我于2012年出版的《旅游話語研究：理論與實踐》一書，就是從話語研究視角探討旅游網站、服務、景點及營銷中的質量、目的地形象建構等問題，可以說是在這方面進行的一次跨界嘗試。在當前倡導多學科融合發展的背景下，我認為話語研究學人可以做更多這方面的嘗試。

3.從個案看總體：中國話語研究的未來展望

李：話語互動論可以說是您探索中國特色話語理論建構的一次重要嘗試。您所堅持的理念、采用的方法、提出的框架及所分析的案例都可以為學界凸顯批評話語研究的中國特征提供重要參考。我國許多學者近年來都在嘗試建構適用于中國國情的研究理論和路徑。您認為在中國話語研究理論建構的過程中還有哪些問題值得關注？

田：在建構中國話語研究理論的過程中可以重點關注的一個問題是理論基點問題。學者要想在學術上有所貢獻，必須要有自己堅守的學術陣地，久久為功才能逐漸成長。理論建構也是一樣，要從自身的研究傳統出發，推動相關領域向前發展。這里的學術陣地和研究傳統就是我所說的基點。以我對于話語互動論的探討為例，在嘗試建構這一理論體系的過程中，我始終秉持辯證唯物主義思想，認為話語生成于社會實踐，又對社會實踐具有反作用，在承認話語具有建構作用的同時又避免陷入話語決定論的唯心主義泥潭。同時，在多年的研究中聚焦話語與社會的辯證關系也使得話語互動論有了批評話語研究的傳統，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堅守的學術研究陣地。除此之外，我們的學術研究還要關注真問題。作為從事社會語言學和話語研究的學者，我們需要對發生在社會政治經濟生活中的話語問題保持學術的敏感，在將自己的研究融入國家社會需求的同時，以理論建構服務國家的現實關切，助力國家文化發展戰略。我想這樣建構的中國話語理論也將是有情懷的理論。

李：您認為建構中國特色話語理論還有哪些亟待解決的問題呢？

田：建構中國特色話語理論是一個大工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問題。可喜的是，來自不同學科的學者對中國特色話語理論貢獻了各自富有價值的成果。就我所從事的社會語言學和話語研究而言，我覺得在考慮自己的研究理論對中國特色話語理論建構的貢獻時，不僅要關注宏觀層面的概念及理論闡釋，還要盡可能提供分析相應話語事件的具體步驟。社會語言學和話語研究都非常注重對語言事實的詳細描述和深刻分析，受這一研究傳統的訓練，我在思考話語互動論的時候，特別提醒自己要思考謹慎、表述嚴謹、論證充分，在理論闡釋上避免膚淺，在方法應用上避免復雜。這樣更有利于促進理論與實踐研究相輔相成，也更能保證理論體系的完整性。除此之外，我們還要考慮所建構的理論在國際學術界的傳播問題。其實不僅是社會語言學和話語研究領域，其他研究領域也是一樣，我們的學者在研究中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思想和理論，但是在與國際學界交流時，還沒有在整體上實現有效的學術影響力。這就需要我們的學者思考如何通過外語，把自己的理念講清楚，術語概念解釋明白，操作框架演示得當。在此基礎上，通過國際主流學術期刊發文、組織專題研究等方法擴大中國特色話語理論在國際學術界的影響力。我現在每年都為香港特別行政區研究資助局評審科研項目、為國外大學評審博士論文，為國際學術期刊審稿，這也是因為自己的研究成果被國際學術界同行了解和認可的結果。

李：通過您的回答我們知道，建構中國話語研究理論不能缺少對國外相關理論的全面了解，從而洋為我用、西為中用，為具有我國特色的話語研究理論建構服務。但是盲目遵從西方學界提出的理論范式及研究視角，往往也會陷入一直追隨西方步伐、難以引領學術方向、研究特色缺失的窠臼。那么中國話語研究理論建構過程中如何在整合利用國外經典理論的同時凸顯中國特色？

田：你這個問題提的很好。我也聽到過一些聲音，批評外語學界的語言學研究總是離不開國外的理論。2014年10月我應邀在波蘭的華沙大學做演講，還遇到類似的提問。演講結束后的互動環節一位西方人站起來問我，為什么我用西方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和方法分析一個發生在中國的事件，難道中國沒有理論可以分析這個事件嗎？我當時回答道，我在中國的外國語學院學習，后來讀的學術著作大多也是英文的，但是我關心中國的事情，研究課題也與中國相關。假如我是在中國的中文系學習，讀的學術著作是中文的，也就自然會用中國的理論分析我所感興趣的中國課題。他對我的回答很滿意。我想，這也體現了一個哲學問題，即作為個體的研究者，我們進入哪個研究領域、接觸到什么理論、甚至研究什么課題，在很大程度上都具有偶然性。從這個角度看你提出的問題，我們會感到，利用國外經典理論和凸顯中國特色并不矛盾。從事話語研究實際上也體現我們走自己理論建構的特色路徑，扎根中國大地、面向中國話語實踐。中國經過四十多年的改革開放，經濟社會出現巨大變化，新話語層出不窮。我們以此為研究課題本身就體現出中國特色，而對中國實踐進行研究，不論采用哪種理論和方法，其產生的成果都在本質上具有中國特色。作為個體的學者誰也沒有能力發展一個全面的理論，但是，我們的每一項研究成果都是對這個“全面”理論的一點貢獻。

李：建構中國特色話語研究理論可以說是一個道路漫長的過程，需要所有學人共同努力。從學界成果與學會會議規模上我們欣喜地看到，現在有越來越多的青年學者加入話語研究的隊伍之中，在不同學科領域進行話語研究。對于青年學者來說，需要面對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需在扎實個案研究的基礎上進行一定程度的理論創新，然而理論創新對于青年學者來說仍具有較大的難度。所以，在訪談的最后想請田老師談一談青年學者在研究中如何平衡個案研究與理論創新？青年學者在學術創新上還需做哪些方面的努力？

田：作為從事話語研究多年的學者，我也很想跟青年學者和學生分享一下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我覺得學術研究不能急于求成，要深入細致地閱讀中外經典著作和前沿文獻。學術閱讀可以培養我們發現研究問題的敏感度，也可以提升我們分析問題的能力。在閱讀的過程中要做筆記，要寫學術綜述，要做案例研究。研究要從小問題做起，文章要從概念辨析寫起，切忌本末倒置。這樣扎扎實實地做研究，認認真真地讀書寫作，持之以恒就會形成自己學術研究的特點，理論創新也是遲早的事。我在《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互動》一書的后記部分提到學術創新的“三個原則”（田海龍，2021b：340），這里就不再贅述了，更多詳細的內容還是請大家看書吧。最后也感謝你的采訪。

李：非常感謝田老師對于話語互動論內涵外延的進一步解讀，以及通過話語互動論對未來中國話語研究提供的一些建議和意見。相信在您的點撥下，從事話語互動及批評話語研究的學者尤其是青年學者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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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葛云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