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榆 丑故事

2012年4月,我在中南大學讀大二。一天上午11點,我和同學背著書包,往食堂的方向走去。食堂門口停著一輛長沙血液中心的獻血車。我就讀的是醫學院,獻血車隔三岔五就會停在食堂門口。
我和同學說:“反正我們也沒啥事,去獻血吧?!鄙狭双I血車,我和同學各獻了400毫升全血。
獻完血,護士問我們,要不要加入中國造血干細胞捐獻者資料庫(中華骨髓庫)?
我正在考慮的時候,我的同學說:“沒問題?!笨吹酵瑢W答應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
護士拿出兩份表,讓我們填寫基本信息。她說,希望我們留在信息表上的電話號碼能長期保留。
填完表,護士又各抽了我們10毫升血。
2013年春天,一天傍晚,我在寢室休息,手機響了。
打來電話的是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她說:“你的入庫血樣HLA(人類白細胞抗原)數據和一名患者初配成功,你是否愿意捐獻,挽救他人的生命?”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回了一句:“可以的?!?/p>
她說:“好的,如果后面有需要,我們會再聯系你的?!?/p>
2014年,我讀大四,正在湖南益陽的一家醫院實習。有一天,我接到電話,工作人員說又有患者的HLA跟我的初配成功了,問我是否愿意捐獻?
我回答:“愿意?!?/p>
接著,我多問了一句:“上一次我接到過這樣的電話,可后來再沒有消息了,這是怎么回事?”
工作人員告訴我,如果沒有消息,說明患者“不需要”了。
電話掛了。過了幾個月,依舊沒消息。我猜想,也許對方沒有等到移植的機會,病情惡化了。
對我來說,只是接了兩個電話,但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很可能兩條生命垂危了。沒幫到他們,我感覺挺遺憾的。
2020年9月,我在杭州蕭山一家醫院的神經外科當住院醫師。
回杭州以后,我一直保留著湖南的手機號碼,想著有一天能再接到配型成功的電話。
2021年11月的一天,我接到紅十字會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有患者的HLA與您的初配成功,您是否愿意捐獻?”
我的回答還是:“愿意。”
幾天后,高分辨率配型通過。2021年12月10日,我在自己單位做體檢。
杭州市蕭山區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來了,陪著我。她叫小倪,是一個“90后”女生。
2021年的最后一天,小倪聯系了我。她說,我的體檢結果有一項指標比標準值低,出于對捐獻者安全的考慮,要我再復查一次。如果指標還是過低,我就沒法捐獻了。
高分辨率配型都通過了,如果因為我身體的原因,最后沒能捐獻,那太可惜了。
為了能順利捐獻,我開始調整作息時間,加強鍛煉。
2022年1月4日,我又做了一次復查。結果那項指標離標準值還是差了0.1。我不希望因為這0.1,讓一個生命活下去的希望被澆滅。
我給小倪發消息:“我是醫生,我的捐獻意愿很強,哪怕前路未知,我也愿意試一試。希望你們能考慮我的想法?!?/p>
小倪說,她很感謝我,會幫我轉達,但捐獻者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在醫學上,不會為了挽救一個人,去損害另一個人的健康。
6天之后,我在單位做了第三次復查。這一次,指標終于正常了。
蕭山區紅十字會通知我:可以捐獻。捐獻時間定在2022年1月24日,我將于1月20日入院。
2022年1月20日上午9點,我來到位于杭州市區的造血干細胞采集醫院。
住進病房后,護士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針“動員劑”。
造血干細胞在外周血液中很少,需要通過注射動員劑,加速骨髓中造血干細胞的生成并釋放到外周血中,才能進行采集。這種動員劑要連續打4天。
打完動員劑,我在房間里休息。房門開著,一位阿姨進來和我打招呼。
阿姨說,她的兒子住隔壁,患有白血病,需要加強營養。她想在中午和晚上借用一下我房間里的電燉鍋,給孩子燉點兒排骨湯。
我說:“你隨時可以來。”
上午11點,阿姨來做飯。我沒什么事,就和她聊天。
阿姨說,她是單親媽媽,好不容易供兒子上了大學,沒想到孩子得了白血病。
說到這里,她有些哽咽。緩了緩,她繼續說,她的兒子生病以后,心態挺消極的。病區里年輕人很少,我和她的兒子年齡差不多,她希望我能找他聊一聊。
下午,我見到了她的兒子。他叫小吳,臉黑黑的,有點兒浮腫,精神狀態很不好。
我看到他的手機上播放的是游戲視頻,就先和他聊游戲。他來勁了,和我討論起打游戲的事,臉上的表情也放松了許多。
小吳說,他是學校樂隊的成員,吉他彈得不錯。
我鼓勵他,要他彈一段。他回到病房,拿出吉他,彈了一首周杰倫的歌曲。
那幾天,我每天都會去找小吳聊天,還加了彼此的微信。我和他約定,等他出院了,我再去看望他。
2022年1月24日上午8點,開始采集造血干細胞。
我平躺在床上,左右手臂上各扎著一根針。血液從一只手臂出來,經過血液分離機,提取出造血干細胞,剩下的血再從另一只手臂流回體內。
采集過程持續了4個小時,共采集了近270毫升造血干細胞混懸液。
我成為浙江省第752例、蕭山區第15例造血干細胞捐獻者。
接下來,志愿者會把這袋“生命的種子”送到患者所在的醫院。
捐獻完,我感覺有些疲憊,回家休息了四五天,才恢復如初。
在這之后,我和小吳一直保持著聯系。2022年4月初,我去看他。去他家之前,我買了一套樂高玩具。
見到小吳,我拿出給他買的禮物。他嘆了一口氣,說:“這輩子可能拼不完嘍?!?/p>
我說:“你還年輕,別這么悲觀,又不是沒有希望了。我們醫院有很多患者,情況比你的嚴重多了,他們都在積極治療。你肯定會好起來的。”
他點了點頭。
5月中旬,小吳跟我說,他很幸運,在中華骨髓庫找到了合適配型的志愿者,馬上要移植造血干細胞了。
2022年8月,小吳給我發了一條消息,說他恢復得不錯,已經出院回家了。他還跟我說:“這種病都治好了,以后還有什么困難能阻礙我呢?”
他能這么想,我由衷地為他感到開心。
就在小吳出院后不久,我再次接到蕭山區紅十字會的電話,詢問我是否愿意“二次捐獻”。
這不是我希望聽到的消息。出現這種情況,說明接收了我捐獻的造血干細胞的那位患者,移植效果不太好。
不過,只要還有機會,我就愿意嘗試。特別是小吳能回歸正常生活,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相信遠方的那個“他”,一定會好起來。
這次捐獻的是淋巴細胞,不用提前打動員劑。我于2022年11月22日住院,準備第二天捐獻。
11月23日上午,經過3個多小時的采集,我捐獻了將近100毫升的淋巴細胞混懸液。
采集結束后,我除了有點疲憊,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醫生和我說,愿意二次捐獻的人很少,因為短期內身體會損失少量細胞,但不會有太大影響,一般一周左右便會恢復到正常水平。
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給了我一封患者寫的感謝信。
我的捐獻對象是一個孩子,信是他媽媽寫的,字很漂亮。信上寫道:
感謝給予我孩子二次生命的恩人。我是一位單親媽媽,第一次移植那天,剛好是我孩子的生日。
現在,孩子的血型也變了,變得跟您一樣,性格也比以前更成熟了。
孩子經常跟我聊生病后的感受,他說:“媽媽,等我病好了,我想見大哥哥,好好報答他。”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人,讓我們碰到了。每次聊起這些,我和孩子都會流眼淚。
讀完這封信,我非常感動。我意識到,當年入庫的決定,不是簡簡單單填了一張表、抽了一管血,而是一份對生命的承諾。
我對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說:“如果有人需要幫助,即使需要第三次捐獻,我也愿意?!?/p>
醫生的使命,本來就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是一種方式,捐獻造血干細胞是另一種方式。
但他們告訴我,每位志愿者只能給一位患者捐獻,并且最多只能捐獻兩次。
我捐獻完,休息了5天,就回醫院上班了。
當我遇到小吳的母親,看到她如此堅強地撐起家庭,照顧生病的孩子;看到捐獻對象的母親給我寫的那封信,了解到她也是一個人照顧孩子時,我都會想起我的母親。
媽媽不會放棄孩子,我們又怎能輕易放棄自己呢?
(海底飛花摘自微信公眾號“丑故事”,本刊節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