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性失業

李佩珊

這是一場新技術迅速取代人力的轉變：大量忙忙碌碌的員工不知從何時起，悄無聲息地從電話機、銀行柜臺前消失了；即使是那些看起來不會被機器取代、靠天賦和創意吃飯的藝術家，也狼狽地聚集在街頭，抗議機器奪走了他們的飯碗。

這兩幅場景看似發生在當下這個AI（人工智能）降臨的時代。智能語音客服和ChatGPT已經能勝任以往需要大量人力支撐的工作崗位。好萊塢的演員和編劇舉起標語，聲勢浩大地罷工，要求限制對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使用。

不過，這些場景實際上發生的時間要往前推大約100年。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那個“機械”作為新技術被大規模運用的時代，自動電話總機取代了成千上萬的操作員；有聲電影取代了黑白默片，讓很多負責現場配樂的音樂家失去了工作，引發了一場反對有聲電影的大規?？棺h活動。

加州大學教授達斯汀·阿伯內特在他的著作《機器人簡史》一書中，用生動而考究的筆觸帶我們重返了那時美國的現場。

不過，那段時期有個讓我們更熟悉的名字——“大蕭條時代”。在那段時期，美國失業率的峰值接近25%，這讓當時的人們在弄不清緣由的驚惶中，將其歸因為新技術的出現。他們呼喊著“技術性失業”，認為這已經成為讓人們失業的幕后黑手。胡佛總統收到一封警告信，信里要求他必須管制工業技術這個“科學怪人”，否則，制造業乃至美國文明都會被吞噬。在繼任總統羅斯福的任期內，政府官僚甚至總統本人，一直將解決失業問題的注意力放在“機器”，這個現代生活中的“危險力量”上。不過，羅斯福新政的焦點最終還是被放在創造了再就業機會的公共工程上。

事實上，人們對“技術性失業”的恐懼有更漫長的歷史。每當躍進性技術在社會中被大規模應用時，擔心被拋下的人們心中就會浮現它的名字。在更遙遠的時代，也就是第一次工業革命時，英國那些被稱為盧德派，同樣擔憂被機器頂掉飯碗的紡織工人成群結隊地搗毀了大量機器，從而被載入教科書。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技術性失業”所引發的時代恐慌已經震蕩過如此多次，但它是一個真命題嗎？

如今，在大部分主流經濟學中，技術進步都被排除在造成“大蕭條”的因素之外。如果更進一步，經濟學家們已經普遍接受了一個基本事實：技術進步永遠不會導致大規模的長期失業。同時，他們創造出“盧德派謬誤”這個術語。技術進步節省了大量勞動力，必然會讓一些工人在短期內失去工作，但其讓整體工作效率變得更高了，工廠所生產的商品和服務的價格就會降低，消費者的購買力則會增強，這推動了更多行業需求的增長——意味著更多的就業機會。反過來說，如果“技術性失業”真的成立的話，在一次次的科技革命之后，人類的就業率早就應該無限趨向于零了。

2023年5月，德意志銀行研究部的一份數據分析報告表明，“失業是根據經濟周期，而不是任何技術浪潮波動的”。1755年是他們研究的起點，那時的許多工作崗位雖然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但失業率的螺旋式不間斷上升并沒有出現。如今G7（七國集團）國家失業率中位數為3.8%，遠低于那時英國5%的失業率，并且要考慮到，和幾百年前相比，人們的工作環境、生活質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善。

“技術總能創造財富和節約時間，可以騰出勞動力，用于替代性的、更具生產力的就業，并創造人們當時尚未意識到他們需要的行業和工作。”這是德意志銀行經濟學家們的報告的最終結論。

歷史似乎也在告訴我們，“技術性失業”這個詞之所以被發明，并不是真的要和“技術進步”針鋒相對，而是在歷史周期中，每當人們感到工作崗位被沖擊的恐懼和迷茫時，就會選擇技術和機器，作為方便理解的具象化歸因的根源。

關于這一點，在《機器人簡史》中，阿伯內特打撈起另一段如今看來頗有深意，卻已經被人們遺忘的歷史。20世紀60年代，當22臺“通用伙計”（通用自動化裝置，可以理解為早期的機器人）被安裝在通用汽車公司在美國俄亥俄州洛茲敦工廠的流水線上時，雖然通用公司將那些被自動化機械臂取代的工人們轉移到其他部門，但公司要求那些被留下來的工人每個小時要生產100輛汽車，而不再是過去的60輛。

洛茲敦的工人們停止了工作，一方面是因為對新工作量的不滿，另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認為和機器人一起工作，意味著“被歸入機器的行列”。工人們提出的減少流水線上機器人的要求，最終得到了滿足。

當然，“技術性失業”也并非純粹是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從長期來看，技術躍進所創造的經濟發展成果和大量新就業機會促進了長期就業。但從短期和個體來看，崗位被撤銷和過往技能無法滿足新崗位的就業懸置，確實會造成短期失業。當“時代的一粒沙”落到一個家庭的頭上，會將好幾口人的命運拖入痛苦的深淵，特別是當家中的適齡勞動力無法迅速地掌握人工智能創造出來的新崗位所需要的技能時。

對于人類無法適應日新月異的人工智能創造的新工作，從而可能迎來失業潮和缺工潮的階段，很多行業評論者認為，只要政策制定者、企業和社會采取了正確的應對措施，比如，通過培訓和教育積極地幫助人們，是可以度過艱難的技能轉型期的。德意志銀行的經濟學家們也在報告中指出，即使在勞動力市場出現痛苦的短期滑落的情況下，我們仍舊應當迫切地推進人工智能這個當下最大的技術躍進，來發掘人類社會生產力的潛力，為社會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和財富。畢竟，從長期來看，人工智能“最終將創造比它所摧毀的更多的就業機會”。

（非 煙摘自《經濟觀察報》2023年10月26日，本刊節選，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