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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牌官的女兒

2024-01-04 04:13:54商略
野草 2024年1期

商略

是傍晚時分,下了一場很猛的雷陣雨,老蒲頭率領一幫毛孩子,光溜著身子,只穿了濕內褲,攻進我的閘房,而孟貫坐在店里的舊竹椅上,看著門外大顆大顆雨滴,啪、啪、啪地砸著路面,濺出小朵的塵煙,透過稀疏的雨條,她們站在常太太家的院子門外,在雨中,這個畫面有些抖,是一棵紅樹,一棵藍樹。

女人身體壯實,穿一條鮮亮的玫紅色連衣裙,繃得過于飽滿,小姑娘穿藍色上衣和灰黑色過膝短裙,一只手舉著紫粉色書包,蓋在頭頂上遮雨,她身材細小,像一條帶殼的綠豆芽,書包是綠豆殼,在雨中發著黑光。她們站在院門之側避免擋路,腳下扔著兩只蛇皮線袋。孟貫不知她們是什么時候出現的,起初瞟到過她們幾次,直接忽略掉了。小姑娘書包擋雨的動作蹦入了孟貫的眼睛,他才正式看到她們。一個紫色閃電像鞭子抽在屋子外殼,噗一聲脆響。小姑娘打了個戰。接著一個驚心的炸雷,像一堆鵝卵石廓啰啰倒塌。空氣中飄動著硫黃氣味的威脅。

小姑娘的顫抖,是孟貫眼花,隔馬路看不清的。但他后來對我說過,小姑娘頭頂書包和打戰,這兩事打動了他,他想起了女兒,所以他冒雨穿過馬路,請她們到店里避雨。竹椅讓給了女人坐,小姑娘斜著身子站在媽媽的身側,右手扶著椅子靠背,下嘴唇彎進了嘴里并包住下牙,舌頭微露,臉上就出現了一個厚臉皮的笑。這也讓他想起女兒。雨下大了,風一吹,雨條站不穩似的飄搖。馬路上一道道流水,流動著白沓沓的泡沫。

常太太的院子在馬路斜對面,有一種土不啦嘰的大氣派。兩扇大鐵門關著,右鐵門里面開了一扇小鐵門。插著玻璃片的白色圍墻,圍著狹長院子以及四層五開間的一幢樓房,樓上陽臺包著茶色玻璃。山墻二樓的高度,豎著寫了“二五八棋牌院”六個血紅大字,旁邊“冷氣開放”這四個青色小字,寫在兩朵白云的簡筆畫上。

孟貫坐在方凳上,側著臉看著落在白米堰街上的大雨,覺得滿意,好像為女兒盡了一次心。如果他沒有請她們到店里,她們就會淋成兩股又紅又藍的水藻。她們很安靜,媽媽問一句才答一句。媽媽答一句,小姑娘就短短笑一聲,像是支持媽媽,又像是嘲笑。孟貫說,他問過她們是哪里人,但沒聽清地名,也沒好意思再問名字。

那天下午本是很通透的天氣,陽光燦爛焦辣,照在背上幾乎脫皮。是在太陽西斜時才起的積雨云,云頭從南山頭出現,升得極快,層疊著伸展,侵入碧藍的天頂。云層堆出一頭周身白亮亮的大馬熊,露出立體的猙獰。這時候我已經下了水。十多個少年在游泳,搶奪一個皮球,到貓山閘洗澡的人也已開始聚集。忽然起了森森的冷風,打個寒噤,水面死氣沉沉地泛出暗白的光,波浪聲細密而碎。然后是閃電。在水中遇到閃電,心里發虛,怕電死。我撩水洗了把臉,回閘房換短褲。這時雨滴開始嗒嗒砸下,砸臉上有點兒小痛。大壩上兵荒馬亂起來,洗澡的人們嗬喲嗬喲地笑著叫喚,收拾臉盆和衣物逃回城。那群少年也游向岸邊,爬上大壩。

跑上第一道樓梯時,雨聲就已嘩嘩嘩連成一片,雨水滲入了眼睛,還從鼻尖上掛面似的掛下。身子一淋雨,洗澡也是白洗了。我喘息著走進閘房,抹掉臉上的雨水,剝皮似的脫下濕短褲,赤條條站著,用毛巾擦拭身子。這時砰的一聲大響,我一點也沒防備,驚得經脈震動,門撞開了,一道亮光像睜開了一只眼睛。涌進一群嘻嘻哈哈的少年,光身子,只穿了內褲或游泳褲。有人喊了一聲算是招呼:“借我們躲個雨。”他們的腳下很快流了一攤水。我有些懊惱,也不好發作。最后進來的是老蒲頭,也光著身子,穿藍色游泳褲。

老蒲頭退休十多年了,到貓山閘洗澡的人數他最老。他瘦瘦高高,頭發花白,長了個三角形的螳螂腦袋,全身皮膚打滿了裥,肋部骨頭綻出一排手榴彈,胸膛發黑,兩只大腿是了無生氣的涅白色,繃著長長的蚯蚓似的青筋。孟貫說他穿著總是很考究,上身是黑色短袖衫或銀灰色T恤,輕薄光潔,下身一條灰黑色或天藍色短褲,像是樟腦箱里翻出的,散發著清涼陳舊的老人氣。他的短褲其實很挺括,甚至有棱線,遠看卻皺巴巴。

閘房從沒聚集過這么多光溜溜的人。嘴里嘗到一股泥土味,也許是真的泥土,大雨點激起地上的灰塵飄到了嘴里。我橫了老蒲頭一眼:“你這臭老太公,做人一點樣范也沒有,怎么帶了一幫子赤膊小后生沖進來。”

老蒲頭說:“沒有沒有,我沒有帶,我是跟跟來的,是這些小鬼頭帶我上來的。”

他笑瞇瞇的態度并不誠懇,還賊頭賊腦東張西望,觀察這灰撲撲的丑陋閘房,從四壁看到天花板,看了一間又看一間,一會兒看完了所有房間,回到第一間時,臉上已出現了百內行的神色。少年們自成一個世界,擠在窗口嘰嘰呱呱看雨。我快速換好干凈衣服,跳到辦公桌上坐著。老蒲頭雙手比畫了幾下,滿意地嘆氣說:“可惜沒有照相機,下次你要讓我拍幾張照片。”

“那我賣門票算了。”我說。

“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可以的。”他含混地說,“我有個想法,以后慢慢和你詳談。”

“別詳談,我不談,別找我談。”我哈哈大笑。

天色變得濃黑,烏云幾乎壓到了江面上,率江兩岸堤埂上的蘆竹在大風中傾倒又掀起,一陣綠一陣白地發瘋。這場大雨痛痛快快地下了大半個小時,驀地泄了氣,變成清新柔和的沙沙細雨,馬馬虎虎地飄灑了一會兒,忽然雨止,窗外透進了明黃的光。走到走廊上,看到天地間彌漫詭異的黃亮,浸泡了率江和兩岸。少年們歡呼著奔下樓梯。老蒲頭又說:“可惜沒有照相機。”

老蒲頭糾纏我好幾天了。他說:“啥時候閘房開個門?給我參觀一眼。”第一次聽他這么說話,我吃不準他的鬼意思,相當不快。鄭重其事的“參觀”后面跟了“一眼”兩字,顯然是故意輕忽。我想,如果是荒唐要求,給他個呸,如果是陰險諷刺,請他吃拳頭。

率江是舜江的支流。兩岸堤埂上種滿了碧綠的蘆竹,風吹過就搖曳跳舞,風大就做墨西哥人浪。白米堰街截斷了蘆竹林,留出一個通往貓山閘的口子。蘆竹有兩三米高,人行蘆竹間,像進了甘蔗林。貓山閘大壩是一條光禿禿僵臥著的死蠶,夏秋傍晚大壩東側便是懸空沙城北男人的天體浴場。太陽開始軟弱了,人們就懶洋洋地穿越口子,陸續走上大壩。陽光斜照,他們的影子投下,半截絆在腳下,半截跌下大壩。赤膊的人們坐在水邊埠頭上,光滑的背脊在陽光中熠熠發著油亮,下肢浸在水中,白生生地折彎。

站在閘房外走廊上,涼風吹著臉,身上精力彌漫。俯視大壩,假裝那些赤卵赤膊的男人是我的棋子。棋子偶爾抬頭看到我,也許會這么想:瞧那個人哪,吊在半空了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這是我當時的狗屎處境。

大壩南北走向,攔截了東西向的率江。廢閘之后,閘門始終半開,大壩兩側水位落差不大。大壩截面是個直角梯形:壩西側是直邊,筆直的巨大陡壁,涂了灰泥,長著許多不規則黑塊,陡壁腳下是深潭,潭底有個汪刺魚的窠,躲藏著許多兩三個手指大小的黑背汪刺,釣之不盡。壩東側是斜邊,左右和中間共三條窄梯,分割出兩大塊斜面,是一截斜坡間隔一截水平的埠頭,是大跨度的巨人石梯,一直伸入水底去了。

人們在埠頭脫下長褲、沙灘褲或短褲,穿了黑色灰色土黃色的平腳內褲,或紅色綠色黃色的三角褲,露出圓肚子圓腿,或麻稈腿和瘦肋骨,少數人穿精致的游泳褲,偶爾也有人穿花短褲,晃動肥大的騷屁股。多數人是洗好澡換好短褲,才蹲在水邊搓洗衣服,有幾個中年人是脫了內褲全裸站水中搓洗衣服,洗好了再赤屁股上岸去穿短褲。所有人換短褲不避人,就在空闊的壩上,慢慢脫,慢慢擦干身子,慢慢穿上干凈內褲,套上長褲、沙灘褲或短褲,穿上背心、短袖襯衫或老頭汗衫,趿著拖鞋,抬起頭,瞬間變回了體面而文雅。于是端了臉盆走回城里去。有一次晚霞怒放,我在水中游泳,看到人們在壩頂行走的剪影,非常絢麗斑斕的背景,以及賊形狗勢的人模樣。

我是唯一室內換短褲的。大壩北端連著貓山閘的大閘,大閘之上是一排閘房,需要走上三截樓梯。這是我們以前的辦公室、機房、休息室、會議室、貯藏室,還有兩間值夜班睡的小臥室。我換短褲總是在閘房里。也不是羞于當眾脫光,而是個小習慣,或者說是小傲驕:閘房是吾的更衣室。

總是換好短褲,赤腳光背地下樓到埠頭洗了衣服,回閘房晾曬了,這才正式穿上拖鞋、背心和沙灘褲,悠閑著空雙手,神清氣爽,踱出了閘房,倚著欄桿看壩上洗澡的人們,像檢閱一個裸體之陣。那幾天老蒲頭總在閘房的樓梯下等我,我總是想也不想一口拒絕他的奇怪要求。“參觀個屁。”我說。好在他只提一句,并不多說,倒變成了一種招呼方式,對話也簡化了。

他說:考慮得怎樣了?

我說:考慮個屁。有意思嗎你,不要玩。

他說:看你方便啦,安排個時間,我隨時有空的。

一點不好玩,又無聊,又讓人煩躁。他和我一起走回城,我也尷尬,感覺他的身子紙鳶般吊在了我的耳朵上,并散發出老人氣,針一樣戳我的臉。

我也沒有不想讓他參觀,只是這破爛閘房完全沒有參觀價值,空蕩蕩硬邦邦,只剩了些搬不走的機械,破爛的桌子,幾根桁架和水泥柱。如果是那幫小少年,就算挖洞、鑿墻、揭瓦、破窗而入,我也理解,不奇怪。老蒲頭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家伙,賴著要參觀,這算什么?要么他腦子有毛病,才起了這種執念,要么他開個玩笑開得沒有能力停下。他的螳螂腦袋看上去盛不住任何思想,卻一心參觀閘房,仿佛盛了許多我所不知的思想。懸空沙人都知道,貓山閘未廢之前,并不是戒備森嚴的保密單位,隨時可以參觀,參觀十次百次,看放船進閘,看放船出閘,隨便看,那時候他為什么不來參觀?

我質問過他:“那時你怎么不來參觀?”

他說:“那時我沒想到貓山閘會廢掉啊,那時我腦子里就沒想過貓山閘是座閘,只當是個浴場了。”

既然已經拒絕過,我自然還是繼續拒絕。如果終于放他進來,卻只看到這么一座破爛的房子,他肯定會失望,這樣又傷了我的面子。不過他趁著下雨天帶著一幫小后生攻進閘房之后,似乎也沒失望。他不失望也傷我面子,顯得我以前拒絕他毫無道理,并且粗暴。

當晚,他請我和孟貫喝了頓啤酒,慶祝獲得參觀。

孟貫的錄像帶租賃店在白米堰街的北頭,距堤壩二三十米。一間古舊的平屋,有上百年歷史,窗框窗欞柱子椽子橫梁桁條是年深日久的黑色,屋瓦上擱著三個破了的搪瓷盆,沒有養蔥,長了些青草。老蒲頭是房東,退休后開了個畫像店,曾經有過生意,后來租給了孟貫。畫像店也沒關掉,撤退到墻上,就是在外墻上掛了幾張黑白的碳素畫,畫著阿波羅、荷馬、柏拉圖、阿里阿斯,還有一個滿臉打裥的老太公,不知是誰。店中是一排排架子,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錄像帶,左邊一角開辟了桶裝水配送點,堆了十多個塑料水桶。這是奇異新產品:賣清水。現在生意是不大好,但孟貫說:“單等飲水機普及。飲水機一普及,生意推也推不開。”他攤開雙手說:“等著發財。”他的名片上印了他的BP機號碼,BP機不常響,偶爾滴滴一響,他就跑到隔壁小店打電話,問誰家需要送水。

有時釣到了魚,會到他店里煎一煎,弄一包花生或蘭花豆,小方桌拖到店門口水泥地,喝兩杯啤酒。孟貫沒有煤餅灶,沒有煤氣瓶,但有一個煤油爐。老蒲頭請客也選在這里,拖出小方桌,拽出椅子凳子,赤裸著上身,當街坐著吹涼風,剝花生,撕魚片,喝啤酒。我笑話老蒲頭帶領一幫少年攻打閘房,老蒲頭笑笑。孟貫深思熟慮地問我:“既然閘房里沒藏著什么狗屎寶貝,怎么一直不讓老浦參觀?”

我說:“他每次要求參觀的時間都不對。他總是在我下樓回城的路上提要求,我不可能為了讓他參觀又回樓上去吧?他如果在我上樓時提要求,那不過是順帶,我也不可能趕走他是吧?隨便他參觀不參觀。”

老蒲頭說:“就這樣?”

我說:“就這樣。”

老蒲頭吃了一口啤酒,身子伏低,臉幾乎貼著桌子,吃花生。

孟貫遲疑地說:“你就這么懶惰,寧可讓一個老人家懇求你一夏天?”我說:“屁個懇求,閘房又沒西洋鏡,他真的要參觀嗎?他只是看我笑話。”

“讓你氣氣我就氣氣我,無所謂,反正我參觀過了,哈,哈,哈。”老蒲頭強調過自己絕不生氣之后,氣話還是出了口,“我這輩子從沒后悔過請客,可今天這頓酒,嘿嘿,有些后悔的。”

我不想聊狗屁閘房。我說:“那兩個女人怎么回事?站老半天了,姿勢僵僵的,像兩個新手乞丐。”

孟貫認為她們不是乞丐。她們到店里躲雨時,問了他貴姓,所以她們不是乞丐。他說:“乞丐永遠不會問人貴姓。不需要,也記不住。”

他喝多了,站起來用力揮揮手,“嗨、嗨、嗨”地大喊,引來她們的視線,然后右手使勁地指點桌子,像急速跳動的縫紉機針桿,示意她們過來吃點喝點。那個中年婦女笑著搖了搖頭。她長得壯壯的,圓圓的臉,曬得有些發紅。孟貫滿意地坐下,說:“那個小姑娘,與我女兒差不多大。”小姑娘并沒有朝這邊看。

孟貫就一直說他女兒。醉得眼睛血紅,打著酒嗝。他說話總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一副便秘的憂傷表情,似乎有一個秘密以巨大的決心保守著,因為一千一萬個推不過的情面,透露了這一點點狗屁話。

“一年只見一兩回,”孟貫說,“可我女兒對我可親熱了。一輛鈴木牌摩托車,我結婚時買的。我一推出摩托,女兒就跟出來,問也不問,笑嘻嘻地爬上后座坐好。她很聰明的,知道我要出去逛街,她要一起去。她對我可親熱了。我帶她上街,買一堆花生糕、炸麻葉、牡丹餅。我回老家去,就每天給她過兒童節。”

他努力收斂了臉上的開心,于是說話更含糊,兩腮略鼓,像長了個猴子頰囊。我想他沒掌握表情的技巧。我不愿意聽他聊女兒。老蒲頭也不愿意聽。

“你這輩子,想做什么呢?”他別過頭對我說,“你有沒有一個規劃的?”

老蒲頭以前可能是個理想主義者,一說酒話就開始出格,要求我思考這輩子究竟想做什么。老頭子退休十年,已沒有人生可以規劃,所以來規劃我的人生。他把自己當作了我的老師還是長輩?一股子老邁年高的哈喇味。我這輩子有什么好他娘的規劃的?懸空八只腳的,一分一秒也用不著規劃。

就這樣,吃酒吃得面紅耳熱之后,孟貫嘰咕女兒,老蒲頭沒臉沒皮地闡述人生規劃,我百無聊賴地張望著棋牌院門口的一對母女。

“要是在古代,你是走大運了,一個閘夫,突然變成了閘官。哈哈哈,這是開玩笑,開玩笑的。”老蒲頭說,“我真當有個想法,你要不要聽聽?蠻蠻好、蠻蠻好的想法。你的閘房啊,你那幾間閘房,是很可以派些用場的,這么好的房子,這么好的閘,空落落丟著,你說浪不浪費?太可惜了對不對?”

“你要派什么用場?開賭場?”我說,“弗來事咯,警察兩頭一堵,只好跳水逃跑,做一條喪家的落水狗。”

常太太出現在院子門口,身子嵌在大鐵門里的方便小鐵門中,并遞過一個裝著東西的網兜。那對母女低頭看地,沒有接網兜。常太太彎下腰側過臉悄悄說了幾句話。雙方的姿勢簡直有些謙恭。但常太太的身體始終擋著方便門,堵得很嚴實。

“不管隔多久回去她都認得我。”孟貫說。可能是發覺我們沒在聽他,說得不大起勁,接上了老蒲頭的話題,“老蒲說得對,人生要有規劃。我以前也有過人生規劃,也是有過雄心的。后生怎么會沒有雄心。首先要掙到錢。我聽人說,到本世紀結束,你如果沒有10萬塊錢,你就會被社會淘汰。”

“他奶奶的這什么話,什么叫社會淘汰?淘汰了以后呢,會變成什么?”我問,“變成一攤泥,還是變成一個玩笑?”

老蒲頭說:“我有個很好的想法。是百年大計。比如說,你打個報告上去,用這幾間閘房辦個水閘博物館。到時候,你就是創始人,是第一任館長。”

常太太將網兜放在母女的腳邊,向馬路兩頭張了張,踅進院子。那對母女也動了,將蛇皮線袋挽在手里,慢慢走遠。她們沒有拎走網兜。

我說:“這三個人,是不是鬧了意見。”

“你看看你看看,她們不會要的,我說過她們不會要,”孟貫說著說著忽然生了氣,“你還說她們是什么新手乞丐,你看見她們討飯了?她們根本不會要。”

“網兜裝了什么?你猜猜看。我說不是舊電器,也不是廢金屬疙瘩,是吃食,”我說,“打不打賭?”

孟貫不肯猜,也不打賭。我正是輕率的年紀,吃上兩杯酒會毛躁多事,將杯子在桌上一擱,穿過馬路去。看過之后,回轉馬路這邊,偶爾扭了個頭,正好看到鐵餅兄從院子里出來,收回了網兜。

鐵餅兄姓袁,身高有兩米,至少一米八,稍有些駝背,相貌蠻挺秀,有人說他像《擲鐵餅者》那個希臘后生,于是得到了鐵餅兄的綽號,簡稱鐵餅。他有一輛小雙輪車,他騎在雙輪車上,像一只頎長的螳螂倚著一只五短的知了。不過他不大騎雙輪車出門。鐵餅兄半彎著腰,賊頭賊腦地左右張望了一下,貓似的閃了閃,迅速撿起網兜,縮回了院子。

網兜里是兩個面包、兩包牛肉方便面和兩瓶礦泉水。是大路貨。是從棋牌院一樓東邊間樓梯下的貨架上取的。那是供應牌客的小賣部。那么,常太太確實有可能是把她們當作乞丐打發的,而她們也確實不是乞丐,并不接受施舍。這樣一對帶著行李的母女,遠道而來,無故跑到陌生人家的院子門口瞎圍觀,當然非常奇怪,但孟貫很滿意:“我怎么說的?我說不是就不是。看看她們的氣質,又樸實又自尊不是?常太太這女人,瞎眼。”我說:“打賭的話是我贏。”

中年女人被謀殺掉之后,我們曉得了她的名字,叫作趙采玉,她女兒叫袁小芹。趙采玉的名字很快傳遍了懸空沙,因為上了報紙和電視,只替換掉了一個字,叫她“趙某玉”。她死前天天帶著女兒到棋牌院大門外,經常坐在靠圍墻堆著的五孔預制板上,身邊擺著蛇皮線袋。有時我會在孟貫的店里遇到小姑娘,坐在椅子上瞎聊。她說媽媽割完稻就來了,曬谷托了人,插秧是沒人插了,也就是說,沒有晚稻了。她有些看不上城里的房子。“其實蠻舊的,灰鐵撲落,跟鄉下也差不多。”她說,她還沒去長街看過,聽說長街兩邊排滿五顏六色的百貨商店,還有冷飲店,排得太密,沒有多出的空地做路。這是故意裝傻說呆頭天話,小小年紀搞這一套,我不愿意理睬她。趙采玉總是坐著,不大走動,也就是會跟隨樹的陰影,從預制板挪移到鵝卵石上。我看見過她從蛇皮線袋里拿出粢飯糕吃早餐,拿著一個酒鱉喝水。她就是皮膚黑了點,身子壯了點,其實長得很漂亮,一對發亮的桃花眼有點勾人。我不正眼看她,免得遭誤會不懷好意。我從沒想過她們在哪里宿夜,以及待在院門外做什么。我只曉得她們在那兒。

不知是誰天蒙蒙亮就走堤埂,還鉆到缺口旁邊的蘆竹叢中小便,發現了趙采玉的尸體。孟貫從警察朋友那里打聽到的消息說,這人看到暗暗的玫紅色布料,伸出腳碰觸了一下,軟塌塌的,嚇得蹦起。

堤埂缺口西邊三四米,蘆竹叢淹沒著一條小坡路,通到江邊,到達大壩的陡壁下。發現尸體時,我就在陡壁下釣魚。那是夏天早釣的好地方,上午不會曬到太陽。陡壁下有三段土墩,躺著大大小小的石頭,還長著稀疏的草。有一只夜鷺經常會站在一塊尖角石頭上發呆。雖然陰氣有點重,我有時也會在土墩上釣魚。

那天我下到水邊,是從尸體旁邊經過的,因為天還沒亮,沒看見尸體,只是挨到了蘆竹,淋了一蓬露水。我后來想,經過尸體時,我竟沒有心驚肉跳。又想,如果是我發現尸體,我怎么辦?我想不下去。也許一大早來釣魚,正是給我發現趙采玉尸體的機會,可我沒能把握住。我聽到頭頂上遠遠傳來嘰里呱啦的人聲,收起釣竿插在地上,上去看熱鬧。小路鉆出一個警察,說是發現了一具女尸。他不是嚴峻地拒絕我過,而是說了發現尸體的消息再拒絕我過。我點頭示謝,繞了一點路,攀著蘆竹,一腳高一腳低走上堤埂頂。這時蘆竹葉上的露水已干。擠出蘆竹叢,一眼看見了鐵餅兄。人群東一簇西一簇散布著,鐵餅兄木呆呆的像矗著一座熊山。一排藍色的圍擋擋著,伸長脖子也看不見里面的情形。我閃過一個傻念頭:也許鐵餅兄這樣的巨人,可以看到圍擋中的尸體。

“怎么了怎么了鐵餅兄,”我興奮得聲音變調,“看到了?怎么死的?誰死了?”

手臂一痛,一個四五十歲的胖老太婆拖開了我。是琴阿姨,是棋牌院的麻客,她還會到孟貫的店里給她兒子借錄像帶。我認為兒子是個借口,是她自己看的,因為她夾帶過越劇帶子,《盤夫》《索夫》《碧玉簪》什么的。她可能覺得難為情,這么老還借錄像帶看。

她冒冒失失拖開我,表情鄭重,烏黑著臉,嘴巴歪過半邊,語氣很嚴厲,倒像是我闖了大禍。她急促地說:“儂神氣清清吧,覅弄不靈清。”

琴阿姨挺著肥碩的肚子,力氣蠻大,拖得我倒來拐去。不知她發了什么瘋。中年胖老女人與你說話,或者拖牛糞一樣拖你,是閃耀著媽媽式彪悍的,你甚至不能生她的氣。又有幾個女人圍了上來,壓著喉嚨跟我大聲說話,開心、急切并且誠懇地告訴了我一個道理,或是一個結論:那樣與鐵餅兄說話,是非常不妥的。

這個時候小姑娘袁小芹背著書包,在錄像出租店問孟貫有沒有見到她媽媽。她早上醒來發現媽媽不在,以為去買早餐了,等來等去沒等到,到棋牌院門口也沒找著。她說媽媽可能迷路了。孟貫說懸空沙這種小地方,迷什么路?你在這里等她好了。他們不知道已經等不到了。孟貫給小袁買了個粢飯裹油條和一碗咸豆漿,豆漿擱在小方桌上,小姑娘坐椅子,很安心地吃著粢飯,像啃一個梨頭。她雙腳前后晃蕩著,腳后跟一記一記敲著椅子橫檔,梆,梆,梆,聲音很難聽。孟貫沒有阻止她。孟貫對我們回憶這些時,臉上閃耀著寬宏而慈愛的光芒。

小姑娘說,等媽媽在城里辦好事情,暑假也就過完了,她要回老家上學。孟貫說,你坐著,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他想給小姑娘再買兩個蘋果,并且削蘋果給小姑娘看。削蘋果他有一手,皮不會斷。他在路上遇到了去看熱鬧的人群,還有人邀請他一起去看。后來孟貫告訴我,他一時間暈掉了,忘了買蘋果,一心想著怎么對小姑娘說。設想了幾十上百遍,覺得開不了口。

“我沒法子對一個小姑娘說,你媽媽死掉了。”孟貫說,“我也不能領著她去看她媽媽的尸體。我也不敢去見她。”

孟貫走糊涂了,或者下意識不愿回店,不愿見到小姑娘,他沿著白米堰街穿過整個懸空沙,到了城南才回頭。前一天夜里,趙采玉謀殺案中的一個犯罪嫌疑人也走過這條線路。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漸漸以為這是捉迷藏的日子,大家在躲藏。

“我以為媽媽先幽過,”她后來笑著說,“孟叔叔亦幽過哉。”

小姑娘走到店門口張望。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姑娘路過,驚訝地說:“你怎么還在這里?你媽媽死了。”

并不認識這個城里姑娘,怎么一上來就罵人,估計是看出了她是鄉下人。但她是不好欺負的。別惹我。她指著女學生的背影大聲罵:“你媽媽才死了!你奶奶也死了!你外婆也死了!你祖宗十八代也死了!”

還是琴阿姨將住了她的手。琴阿姨看過熱鬧,從堤埂下來遇到小姑娘在罵人。不知出于怎樣的想法,她領著小姑娘又回到堤埂。并不遠。堤埂上圍觀人群的嘈雜聲,在孟貫的店里也聽得見,只是蘆竹擋住了視線,小姑娘和孟貫起初沒有留意。

一副擔架抬下了堤埂,尸體蒙了白布。圍觀人群退在路邊。小姑娘歪著頭站在圍擋邊上,右手將著琴阿姨的手,左手食指放在嘴里吮吸,像吃棒棒糖。我當時還不知道死的是小姑娘的媽媽,小姑娘也不知道擔架上的是她媽媽。我倆是兩個互不相關的看熱鬧的人。我經過小姑娘身邊,隨口問她:“你怎么一個人,你媽媽呢?”她說:“我也在找她呢,誰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她說話嘎沒教養,我不想理睬她。但琴阿姨指責我說:“跟你說過了的,覅弄不靈清覅弄不靈清,怎么又亂說話。”她向我歪嘴歪眼地打著暗號,并示意她的暗號與小姑娘有關。我懶得猜。

鐵餅兄的背影晃蕩著慢慢下了堤埂,到了白米堰街,兩個警察跟著他,走到警車旁,一個警察打開車門,另一個在鐵餅兄頭頂拍了拍。鐵餅兄低頭躲開,詫異地回頭看。警察又拍一下。拍到第三下,鐵餅兄彎腰擠進了警車。

小姑娘忽然蹲下,立即又直起身子,拋出一聲長叫,尖利并且顫抖,響得天色唰地暗了一層。好幾個人捂住了耳朵。她掙脫琴阿姨的手,跌跌撞撞沖下。沒沖到埂腳,警車就開走了。她剎住腳步,彎著腰叫了幾聲,小狗一樣賴倒在地,打了兩個滾,便仰面躺著,雙腳向空中亂踢。有一腳還踢中了書包。書包飛過她的頭頂。

她在叫爸爸。原來是這樣。我也沒覺得有多意外。她們是偶爾出現的陌生人,在我的眼角余光中活動,像街頭外墻上投影著寡淡的幻燈片。所以意外不起來。只是小姑娘到埂上看了半天熱鬧,怎么這時才看見她爸爸呢?埂這么狹小,鐵餅兄這么魁梧,她怎么直到他坐進警車去才發現?不過一閃念間我心中已有了解釋:圍觀人多,小姑娘個子太小,只能看到大人的腰腹,隨便誰都能擋住她的視線。

“這可憐的小姑娘。死掉的是她媽媽,她還弗曉得呢。”琴阿姨說。可能是因為終于避開了鐵餅兄和小姑娘,可以跟我說出真相了,她臉上泛出輕松和興奮的神情,雙手蕩發蕩發地走下堤埂。我有些發蒙,想著琴阿姨說“死掉的是她媽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的腦子發生理解困難。

堤埂上下已沒有人認識小姑娘了,她躺在地上打滾有什么用?又不可能變出一個奶奶來哄她。常太太站在院門外遠遠望著,一手托著后腰。我走到錄像店門前時,想通了警察為什么抓走鐵餅兄。他老婆被謀殺,自然第一個抓他。

傍晚洗澡時,老蒲頭光著身子從水里一蕩一蕩地湊近,吐出一口粗氣,約我老地方喝啤酒。我問,上次你請客吃啤酒,我還沒有還禮,怎么又請客?他翻了個白眼說,又不是要你請客。那么我就不客氣了。

孟貫在店里削蘋果。很快削好一個,舉起長長的蘋果皮給小姑娘看:“一刀落。”他將蘋果塞到她手中,又說:“我女兒最喜歡看我削蘋果了。我就是有這個本事,不會削斷蘋果皮。”小姑娘說:“你經常給你女兒削蘋果。”孟貫說:“對的,一年吃七八次蘋果的話,至少五次是我回家削給她吃的。”他對我說:“老蒲去斬鵝肉了,你等一下。”

老蒲頭搞大了,不但斬了鵝肉,還讓小飯店端來了一碗醬爆螺螄、一盤大蒜豬肝和一盤鹽水花生。孟貫將白斬鵝裝盤,并分配了筷子。我們圍著小方桌坐下,孟貫又去隔壁小店給小袁買了瓶雪碧。我看出老蒲頭在為難,似乎覺得需要對小姑娘說些什么,又沒話可說。我以為他請客是要討論上午的謀殺案,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憋不住要告訴我們,此時礙著小姑娘不大好說話。但我想錯了。

他咤咤地看了小姑娘幾眼,終于伸出手摸著她的腦袋問:“你上學了嗎?”

“這個暑假過完,就上學了。”

老蒲頭說:“好,好,過完暑假就上學好。”

“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她說。

“沒有了,沒有了。”老蒲頭說。

老蒲頭吃癟,我是高興的,很想笑,但也更討厭小姑娘。我不想與她說任何話。她再無禮你也不能計較是吧,何況她現在已經沒爹沒娘。幸好沒多久她腦袋就垂到桌面。孟貫輕手輕腳抱著她進臥室安置。小姑娘的凳子底下扔著一個削好的蘋果,并沒有啃過。孟貫看見可能氣死。我伸腳撥出蘋果,猛踢一腳,踢到了馬路對面。

“小姑娘蠻可憐的,又嚇又累,哭了一天,到下午三點半才吃了一碗方便面,夾眼淚夾鼻涕的。”孟貫走出來坐下說。

老蒲頭轉頭問我:“我的話你想過沒有。”

他語氣硬邦邦,好像我不能不想。可我不記得他說過什么,以為還是在說參觀閘房,就說,你不是參觀過了嗎?不料老蒲頭是指搞貓山閘博物館,上次他吃醉酒說的,誰想得到他是當真的?參觀閘房能堅持憋好幾天,最后不惜偷襲,現在他開始了第二步搞事。

老蒲頭說,須打個什么報告。他描述閘房怎么改造裝修成博物館之時,孟貫則自顧自絮絮叨叨地說著小姑娘,我用他們中一個人的聲音遮擋另一個人的聲音,就像在水中玩著一根大木頭,這邊爬上那邊滑下。孟貫說警察也找小姑娘問話了,把她嚇得殺豬叫,后來一直哭,兩只眼泡哭腫,身子哭得發軟。

“書包她踢飛了,也不知誰給她撿回的。”我自語道。

“她的書包,說起她的書包,她媽媽是一到了城里就給她買了,沒有找著鐵餅,沒有商量,離家早早早打算好,進了城早早買好。”孟貫說,“所以鐵餅在家里是做不了主的,不用說,他家女人做主。”

“喝酒喝酒。”我說,“老子有些不好的預感。”

“小姑娘說過,她媽媽其實留下了遺言,但她沒有告訴警察。她告訴了我。”孟貫有點兒滿意地笑了笑,“昨天半夜她在橋下醒過來,到邊上蹲著拉了一脬尿,回來躺下,忽然聽到她媽媽說了一句話,‘她也是很可憐的,睡在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身邊。’小姑娘說的,她問媽媽,‘誰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媽媽不響,于是她也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媽媽已經不見。”

我說:“她媽媽這么老派。”

老蒲頭說:“她怎么在小姑娘面前說這種話?”

孟貫見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很高興地說:“也許她是在死之前告訴女兒真相呢……不過這樣的話,她是自殺不是謀殺了,但警察說她后腦上有個洞,榔頭敲的,是謀殺。所以抓了鐵餅。這很有可能,鐵餅想和常太太姘居下去,殺了老婆。”

鐵餅兄土頭土腦的,卻這么有福氣,鄉下一個老婆,城里一個老婆。我說,我挺羨慕他的。老蒲頭大聲說:“鐵餅從鄉下跑到城里,還享齊人之福,也就是長得好看一些,魁梧一些罷了,真他奶奶的沒天理。”他語氣這么激憤,就像鐵餅兄跨了物種似的。老蒲頭匆匆罵過之后說:“好了好了不管它了,我們說我們的。”立即轉回了貓山閘的博物館。我腦子里滿是趙采玉后腦勺的血洞,耳朵里全是貓山閘的博物館。

老蒲頭說,貓山閘是小閘,但歷史久遠,幾百年前就有,那時候不是這模樣,那時候沒有電,沒有這么大的動力,開不了這么大的閘門,也沒有這么大的船,也沒有拖船。那時候船很小,是從壩上爬過去的。怎么爬?

船攏了壩,船上的貨物先卸到岸上,運過壩。船呢,用繩索拖著過壩。明朝烏程人潘季馴說,先是要筑好壩,筑牢了地基,埋下大木頭,再厚厚地蓋上草土,時不時澆澆水,草土就又軟又滑,可以減少摩擦力,又不損壞船底。壩兩邊各打入四根將軍柱,柱上各橫裝兩根天盤木,下面又埋設兩個石窩,用來安置轉軸木。安上絞索,就做成了絞盤。絞索系上纜繩,轉動絞盤,船就拖上壩了。要好幾個人一齊轉,用牛拉的叫牛埭。聽說貓山閘也用過牛,后來牛老了倒了,只好又改回人力。那時候閘夫一齊喊號子,整個懸空沙聽得到。船拖出水,拖上坡,然后拖過壩,這叫作拔船。過了壩是下坡,吱溜一聲,船沖入水中。好了。貨物再裝回船上。

“所以壩上有一條泥路,是給船走的。也有的是石頭路,是另一種省力。”老蒲頭很興奮,酒脖子發紅,“你們不曉得,這個老閘堰埭的遺跡還在的,現在的這座貓山閘的下面,還保留著一些,還沒有挖掉。閘門不知什么時候挖掉了。古早貓山閘也有閘門,不是放船上下的船閘,是攔水灌溉、排澇泄洪的水閘。所以這個博物館很有花頭,又有陳列室,又有遺址,又有陡門,又有古代船埭,又有現代船閘,是交關交關高級的。”

“那么,搞這個東西,我有什么好處?”我問。

“你是貓山閘博物館的第一任館長,就算上面派個館長下來,那你也是博物館的創始人,博物館也是你的事業,這個好處任誰也奪不走的。”老蒲頭說,洋洋得意地用中指的指骨敲了敲桌子。

“給我這個好處,我有什么用呢?”我說。

“你說什么,什么叫你有什么用呢!人活一輩子,總要做一番事業吧。”老蒲頭睜大了眼睛。他可能從沒見過這么不識抬舉的人。但他許諾的什么鬼創始人,蠻戳心的,我立即想到我是貓山閘“毀滅創始人”。

貓山閘在我手里毀滅,是確定不移的歷史。以前,廢閘之前,這座閘不過是一個叫貓山閘的工作單位,閘上員工不過是在貓山閘工作的人,在懸空沙也并不特別的眉清目秀。前輩同事說,好在人際關系簡單。所以廢閘之初,我是一個悶接著一個悶,短短幾天,貓山閘就失血而死,像一幅彩色畫忽然間收走了陽光、色彩、熱鬧,只剩下沮喪的淺灰。我的前輩同事們鬧了個兵荒馬亂,打包了各種私人物品,將用不著的東西,比如裂了縫的肥皂盒、斷了尖角的三角尺、掉了漆的搪瓷杯、焦黑的煙缸以及塑料的字紙簍之類送給我,然后所有人一個個從工位消失掉,從宿舍消失掉,我只來得及抓住財務的手肘問得一句:以后去哪里領工資。我想廢閘總是有計劃的吧,不可能臨時,彈彈腦袋廢一座閘,打個噴嚏再廢一座。那為什么我運氣這么狗屎,無巧不巧在廢閘前夕被分配到閘上工作?是分配時哪個豬頭出了錯,還是因為其他無法知曉的原因?或者是正好需要像我這樣一個人失陷在廢閘里,掩護同事們撤退?回憶起來,分配報到之時,前輩同事表情就有些怪異,總是禮貌地假笑。當時我茫茫然沒感覺,但禁不起回想啊,一回想就能回想出他們心思。他們早知道廢閘的結局,幾十個老員工各有門路,早就找好了后路等待著宣布廢閘的那一刻,迅速調走或內退,旋風般走了個精光,讓我這個新手做了前朝的遺老,獨自留守在這幾間老閘房,看守兩扇大閘,以及一些搬不走的機械。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工作,放山羊,可以到閘上逛一圈記錄一下水文,可以不記。我很自然地陷入了迷惑,鬧幻覺,眩暈,失重并且踩空,團團轉圈子。為什么江還在閘還在我還在,同事沒了單位沒了工作沒了呢。這個變化搞得我魂靈出竅。閘房陰間一樣寂靜,如自古就是無人之地。這樣陌生的人生,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

以前住在貓山閘宿舍的男同事都有一兩副釣魚竿,自制的蘆須竹釣竿是差的,買來的玻璃鋼釣竿較好,進口的碳素竿最高檔,又輕又韌彈性又好。我沒錢,從眾,上山砍了蘆須竹,做了一根毛糙的釣竿,是沒有用火燂過的白竿。這根釣竿幫我活過了廢閘的激變。但我得考慮一下人生。我長時間坐著釣魚,有大把大把時間思考。可是很難。想不下去。我總會陷入“想不下去”的情形中。思考是件難事。如果著意于思考,思考會變得不可能。腦子里的存念特別費勁,不斷繞著腦干轉圈子,好像拿磁鐵的N極去碰觸另一塊磁鐵的N極,它會張開無形的排斥力。釣魚于是變作了思考的借口,仿佛需要給自己一個交代,是一個掙扎的姿勢,以坐以待斃的方式表明我沒有坐以待斃。從早上釣到中午,從下午釣到天黑,思考不了幾秒鐘,幾個小時里腦子放空著。也許其實我沒有腦子。我與我的腦子較勁,其實是與空無較勁。多年后回想,當時我頗有些危險,也許就是放空腦子讓我茍活,沒有鉆牛角尖,沒有過于焦慮、抑郁和絕望。當時我并不明白這一情形。我反而想出各種玄幻故事自娛,比如廢閘是不是共濟會針對我的陰謀?我到率江釣魚是不是水中的短狐誘導了我?老蒲頭處心積慮接近我是不是因為貓山閘某處埋著古代藏寶?懸空沙我認識的人,老蒲頭最可疑,從頭到腳奇奇怪怪。如孟貫所說,老蒲頭調到懸空沙工作二三十年了,已是本地人,與我們并不一伙。

既然思考失敗,只有墮落了。我能想到的墮落方式只有打麻將賭錢。可惜我缺乏天賦,到常太太的棋牌院看了十幾夜,也沒看懂麻將規則。棋牌院氣氛不錯,牌客們多是常客,脾氣超級好,會耐心教我,為什么這時候應該打四餅而不打那七餅,因為“八餅嵌和”比起“五八餅和”錢更多;為什么拆了搭子打,因為可以判斷那張牌打不出去,別人已聽了。這些非常難。雖然陳三爺、趙老師、王伯、琴阿姨和黃錦燕都愿意教我,有疑難讓我隨時問,可我的腦子太滑或沒有腦子,想不出疑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所以學不出山的。于是放棄了打麻將的前程。去舞廳跳舞呢,一對對男女摟在一起走著同樣的步法,忒煞古怪,卡拉OK也不愿去,我唱歌跑調。所以還是到孟貫的店里去蹭免費錄像。除了《英雄本色》《汪洋中的一條船》《歡顏》《月夜斬》《終極戰士》《月光光心慌慌》《斗魚》什么的,還有很多成套的電視劇,如《霍元甲》《陳真》《上海灘》《霹靂游俠》《神探亨特》和《射雕英雄傳》。孟貫還有一些CD碟片,音樂總是放得很響,我進去就關掉。孟貫能放著音樂聊天,耳朵很靈。我耳朵不行,不喜歡吵鬧,音樂的吵鬧也不喜歡。

我是一只偶爾掉落的蜻蜓,給蜘蛛網網在了懸空沙貓山閘,柔韌膩腥的蛛絲黏住了我的手腳翅膀,掙得動,掙不斷。可這老蒲頭又出鬼主意,叫我搞博物館的創始事業,從這個貓山閘的陷坑,跳進另一個貓山閘的陷坑,相當于手腳翅膀纏上第二層蛛絲。他又沒有漂亮女兒可以嫁給我,留我在懸空沙做什么,虧他想得出來。

我問:“那么,你跑來跑去的軋嘎多鬧熱,你有什么好處?”

“我有好處,我有好處的,”老蒲頭很著忙似的說,“我當然要好處的。你以后給我掛個名字,墻上的介紹,館史的資料,寫上我的名字,注上一句話,我是策劃者,襄助者,或創始成員之一,我就想留個名。如果成功,留個名,這要求也不算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一點不過分。”我說,“這又有什么用?”

“我已七十五了耶,古來稀了耶,”他伸出一只手給我看五個手指頭,好像五這數字比七十還重要,“我還能咋的,我一輩子要完掉了,一輩子大水氽去哉,留個名字,也是死前掙扎一把。”

“別理睬他。”我悄悄對孟貫說。

孟貫請我幫忙看店,并看好小姑娘,他去打聽鐵餅兄的消息,留下了他的BP機。如果有人需要桶裝水,會打BP機。以前我也經常幫他看店,反正不過是坐著看看錄像,不幫他看店,也是這樣坐著看看錄像。但以前他從來不叫我幫他送桶裝水,這次是沒有辦法,他幫小姑娘去打聽,不知要出去多久,只能請我也管一下BP機。他千萬分抱歉,很難為情。我曉得他內心的等級觀念,認為不能讓我送水,因為我是大學畢業的。

“考上大學,分配了工作,辦公室坐個坐,兩只腳蹺個蹺,茶喝喝報看看,每個月工資領領,過兩年房子分分,這他娘的是頂級理想的人生。”孟貫說。這句話既是羨慕,又是馬屁,還透著親近,聽起來略有點爽,但不能仔細嘖味道。我說:“頂級理想就這么點破事嗎,不開眼啊孟貫。”他便忸怩地笑。

孟貫還很重視自己的外地人身份,認為任何本地人都不便得罪。這誰都知道,地頭蛇惹不得。懸空沙外地人不多,我認識的不過幾十個,在城北這只角,這條白米堰街的尖端,是鐵餅兄、孟貫和我三個明顯的外地人。孟貫喜歡貼標簽歸類,并陷入為難。比如錄像帶分類,分作港片臺片美片,還是分作愛情片戰爭片警匪片武打片,還是分作暢銷片爛片高級且難看片呢,傷腦筋;按演員分比較好些,只是太難做到。他更喜歡給人群分類,并將自己歸入某一部分。我算作了半個外地人,因為我有單位,不是純外地人;但單位廢掉了,那么他把我定為四分之三個外地人。總之他認為,他、我、鐵餅兄可以算一伙,是外地人。

懸空沙麻將盛行,麻將館比舞廳還多,所以如果真要貼標簽,不打麻將才是我們三個的特色標簽,而不是什么外地人。孟貫離開老家之后戒了麻將,他發過誓要發財,時間精力不能浪費在麻將上。不過他愛貼什么標簽我無所謂。他糾結于如此這般的人群標簽,是有一種生存緊張感,搞得滿腦子身份焦慮,需要不斷確認。孟貫對我沒有競爭心,對鐵餅兄有競爭心。孟貫是農民戶口,卻不是農民工,鐵餅兄是農村戶口,又是農民工;孟貫在城里開店,也算是個老板,但也不是城里人,鐵餅兄在城里有自己的女人,可以算半個城里人。所以鐵餅兄可能是孟貫自我定位的起點,又是某個高點。

得知老蒲頭的博物館計劃之后不久,孟貫又搞出個新標簽,認為我、他、老蒲頭也算一伙,是“氣球派”,意思是上升中人。這個古怪分類,可能是示好或攀附,故意裝作忽略我和老蒲頭的城市非農戶口。孟貫是氣球派,將來會發大財,開一個大店或開很多個店,這很好,沒問題。我一個廢閘余孽,配不上氣球派,老蒲頭也不配,一個快死的老頭。不過也無所謂。孟貫和老蒲頭都有一顆芝麻綠豆大的野心,那么他們兩人一伙“氣球派”也行的。我想,孟貫搞出這個新標簽,可能是從心理上將鐵餅兄排除在外了。

“我們在外地。我們外地人。”孟貫雖然是氣球派了,作為外地人卻還是主張夾著尾巴,“一定要茍著點,要茍著。”

他很少大聲嚷嚷,我只見過一次。當時我走到店門口,聽到了他高聲說:“我做了什么壞事。你怎么這個樣子的。別跟我哦哦哦哦的,我沒做壞事。我把家里的所有東西,包括房子,田地,家具,甚至鐵扎、鋤頭、糞箕全部留給了她。我光身出來。做人要講道理,說過就要做到,做不到就挨踢。我三年到期,沒有讓她娘倆過上好日子,當然只能消失。我并不是無情無義,我過年還是回家看女兒去了。”

孟貫的臉轟轟地紅著,脖子也幾乎紅得透明,額頭上青筋露露,眉頭的兩粒小瘡尖發了白。他對老蒲頭叫嚷,聽得出是在替自己辯白,并不是發火吵架。老蒲頭坐在竹椅上,穩篤定地捧著個茶杯。

是兩人聊天聊過了頭,聊出了孟貫以前的人生規劃。上次他向我炫耀過一句,但沒有細說。孟貫從小跟爸爸長大的,后來在一伙小流氓混子中排行第九,叫九哥。他脾氣差,總不服氣,遠近二十里打架打出了名氣。是真的打架,打得血出糊拉的那種。“血在拳頭上熱乎乎,很快就涼。”他曾陰狠兮兮地說過,“血涼得很快的。”結婚之后不打架了,但心里還是不服氣,不愿這么老婆孩子地平庸到死,至少有十倍名氣,遠近兩百里有名,至少要試試。他說女兒五歲那年,不小心沸了熱血,下決心出遠門掙錢,臨走與老婆定了個約:以三年為期,三年發了財,就給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三年沒能發財,他沒臉回家,老婆去嫁別人,不用收留他,只有一個要求,請老婆和她的后老公,替他給他爹爹養老送終。

以前我絕不相信世上有如此毒的人生規劃。我猜孟貫臨行并不想定這么個約,只是他的單邊大腦覺得需要說些什么壯行,擺個姿勢,于是給自己斷掉了后路。幸好夫妻之間,悔個約也不算什么。估計老蒲頭也是這么猜想,所以問了一句:“你出來有三年了嗎?”

“出來五年了,”孟貫說,“所以兩年前離掉了。”

老蒲頭說:“就是說,你自己獨自出來,讓你的前妻替你贍養你的爸爸,就是說,讓你的前妻帶著她的公公,去嫁人了?”

孟貫說:“她還沒嫁。至少我過年回去她還沒嫁。她說還沒看中人。”

老蒲頭說:“哦哦,我知道了。”

就是這“哦哦”兩聲讓孟貫很戳心。孟貫向我敘述了經過,評道理說,老蒲頭與他辯駁是交流觀點,“哦哦”則是態度,是裁判。裁判別人的人生規劃是不道德的,因此他辯護了幾句。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孟貫在第六年上發了財,又如果他前妻還沒嫁人,他是回去復婚還是另娶?又如果他前妻已經嫁人,他讓前妻和女兒過好日子的話還算不算數?我只是心里想了想。他的事我不哦哦。他也不是聽了哦哦戳心,他是趁機戳心。

通常人一老,比如活到三十歲,就會愛好指點別人的人生,并成為終身愛好,不再改變。糟糕的人二十四五歲就會指點別人的人生。老蒲頭和孟貫也是老了,選擇日漸減少,因此更加喜歡談論指點狗屁的人生規劃。老蒲頭比孟貫更老,所以覺得有資格哦哦孟貫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只剩個兔尾巴,顯然規劃得很糟糕,擔心人死燈滅,才挖掘最后一把,爭取留名貓山閘。慫恿我一起搞什么博物館,是他的最優選擇。但我才二十掛零,青春正在張牙舞爪,人生還有無數種可能,可以圓可以方可以扁可以尖,自然不愿意早早地將人生像釘釘子一樣釘在懸空沙這座小城的一個沒有影蹤的破博物館上固定。

孟貫的人生規劃我沒興趣,我喜歡觀賞他說話時的神情:面孔像熔化的金屬汁,緊繃地漾動著,閃爍飽滿的光澤;全身是努力低調的張揚,以及欲蓋彌彰的謙抑,始終保持故作猶豫的矜持。簡單說就是,他非常想讓你知道他的事情,但總是盡力掩藏地透露給你,并引為驕傲。我暗想,他的單邊腦袋就是這樣,任誰都能一眼看穿,但他以為并沒有人看穿他。

小姑娘整個早上很安靜,還沒回過神來,鼻子一抽一抽。她騎在小板凳上,和我一起看了兩部錄像,快中午時才有些活泛了,鉆到孟貫的臥室翻找出一包方便面,干咬著吃,朝我看了兩眼,說:“你喜歡白吃白喝,還喜歡白看錄像。”我說:“對啊。關你娘的屁事呀。”

孟貫認識兩個警察朋友,他的店需要掛靠的單位,就是他們幫忙給找的。他去找了他們,磨蹭到中午才回來,順便給小姑娘帶了一塊錢一個的碎桔罐頭。小姑娘委屈兮兮地說:“我餓了,吃了你一包快速面,不要緊吧?”孟貫說:“且管吃且管吃,什么要緊的。”小姑娘便展顏嬉笑,跳下凳子跑到孟貫身邊,踮起腳嘴巴對著他的耳朵,用我聽得見的聲音說:“我主要是怕有人告狀。”她并不看我一眼。孟貫喔一聲,卷著嘴笑,還用力拍了兩下大腿。

“鐵餅兄那狗子,這下子吃小苦了吧。”我說。

孟貫用力眨眨眼睛,低聲說:“小苦總要吃吃,具體怎樣還不知道呢。”

我大笑兩聲。小姑娘身子一旋一旋,無聊地出了門,在店門口蹲下,兩手亂摸泥沙。我出店從她身邊經過,覺得兩條腿熱血奔騰很有彈性,但沒有踢她。

我想起了我的破釣竿。昨天釣魚時候上埂看熱鬧,釣竿插在江邊沒拿回來,釣鉤上的蚯蚓估計已曬干,變成一小坨臭泥。堤埂上還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在游蕩。懸空沙是個小城,殺人事件不多,閑人不少,發現一個殺人現場或拋尸現場,即使已經沒有殺人案的氣息,還是有十多個人圍觀昨天的熱鬧。

我看了看毛估估是發現尸體的地方,亂糟糟的一片。下到水邊,拔出了釣竿,將釣鉤甩入水中浸了浸,清理掉昨天留下的蚯蚓渣渣。

“我就曉得的啦。”一個得意的聲音,嚇了我一頭。

是老蒲頭。他在土墩上踱步,身子筆直,低著腦袋看著腳下,像在尋找掉下的硬幣,并沒有看我。這地方安靜得像深山冷岙,平時沒有人跡。太陽已照到了土墩邊緣,老蒲頭像一篷水草似的飄搖,晃動的右肩給陽光照到,一閃一閃地亮,反而增添了閘下的陰森氣息。他又說:“我就曉得你會來的。”

“你怎么在這里?”我說。

他說:“你是來看這幾個土壩的,是不是?這就是我昨夜說的老閘遺跡,你是來看這個遺跡的是不是?這就是古代船閘。”

他難道沒有看見我的釣竿?沒有看見我拔釣竿?如果我是個女孩,他簡直就是單相思的少年。我不愿他繼續一廂情愿的誤解,大聲說:“我來釣魚。我常常到這里釣魚。”他娘的我其實很不愿意說這種話。

“你的船閘是電力船閘,電力是現代才有的,古代只有人力船閘、畜力船閘。”他說,“這些土壩很漂亮是不是?保留下來太難得了。貓山閘博物館如果開辦,高級就高級在這幾個土壩上。天下那么江河那么多閘,沒有幾個土壩能留下的,這絕對是稀缺資源。所以開博物館,是貓山閘的歷史使命。用迷信的話講,是天注定的。你,我,以及新舊貓山閘,天注定的。”老蒲頭說。

他螳螂形狀的臉在發光。他會準備一些材料,他會拍幾張照片,他一個畫家朋友有一臺半新舊的海鷗135相機,會借來用用。他還會花些時間來畫幾幅素描。他這么瘋瘋癲癲地念叨著,螳螂頭上長出了兩只犄角。

“你多畫幾幅留著給自己看吧,以后會更加頹圮直至消失。”我偷偷說。

“現代化的電力船閘之下,就是古代的人力船閘遺存,”這悖時老頭說,“這是多么奇特,多么滄桑,多么厚重的歷史畫面。”

聽說瘋子笑的時候你不能笑,否則會傳染瘋病。我不記得他昨夜說過什么土壩,但似乎傳染了他的瘋病,看土墩的眼光不同了。果然隱隱約約看出它曾經是一道土壩,還看見了以前的小木船越過土壩的淡淡影子。其實那是跑到眼睫毛上的眼屎影子,冒充了一段影片。老蒲頭走過來站在我的身邊,手搭在我的肩上,靜靜地陪著我看眼屎,仿佛那個土墩是準備傳給我的一塊領地。我沒有掙開他的手,沒有驚破他的夢幻,沒有說我沒有半點興趣。做美夢的時候把人叫醒不太道德。我微笑著聽他瞎吹到了一個段落,才動手收拾釣竿和蚯蚓盒。

但我也不愿意他的誤解留過夜,所以上了堤埂就告訴了他,什么博物館展覽館的,我真當沒興趣。說完我就快步逃走,還仰起頭放聲朗誦了幾句詩,以免聽到他說話:“我如今隨遇而安,善于混日子,盡管這種種從未使我喜歡,哦呵呵呵啊啊啊從未使我喜歡。”

鐵餅兄拱著腦袋進了棋牌院,拎著一個裝了紅紅綠綠毛巾衣褲的網兜,一瘸一拐的。他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腿,笑著說:“老傷發作,老傷發作哉。”他是用這句話向大家打招呼。院子里有二十多人在打麻將和閑聊,沒有人接茬,沒有人看見他。

常太太棋牌院的麻將桌主要在室內,有時打牌的人多,搭著帆布篷的西半個院子,也會拉開麻將桌,最多能拉開四桌。天氣太熱,四角就擺上電風扇,對著腳下呼呼吹。鐵餅兄進來時,我剛從室內蕩出來,蕩到院子里看露天麻將。他的樣子有點呆,在空地上逡巡張望著,又說:“嗬唷,肚皮也有些餓了。”接著他的身體無趣地塞進樓。

鐵餅兄的背影一消失,按下暫停鍵的錄像又播放了,院子里的牌客們突然活泛,一個個神情松快,發表了許多真知灼見。他怎么會放回來呢,估計他沒殺老婆。當然不是他殺的,他不可能有膽子殺人。不過他老婆確實死在他手里,不是他絕不會這么死掉。老婆路遠迢迢找上門,他賴在屋里不管,老婆陌里陌生在城里瞎轉到死,這個呆賊,良心狗吃掉哉。

在常太太這個二五八棋牌院,我與鐵餅兄他奶奶的齊名過。我肯定不愿意與他齊名。之所以齊名,只是因為我和他一樣是麻將旁觀者,只看不打。所以我曾說過,我和孟貫、旗牌官三人可以貼個“不打麻將”的標簽。我是沒學會,聽說他是膽小怕輸。我得了個綽號叫“相公”,只看不打,他的綽號是“旗牌官”,可能是諧音,因為他還做倒茶掃地跑腿買煙之類的雜事,算是棋牌院里笑容謙卑的管理員。也可能是因為自從他管理棋牌院之后,代表了常太太,所以不是諧音,而是評書上的旗牌官。那時候收音機里總是在播《說唐》,常常出現旗牌官的名號。我與鐵餅兄旁觀麻將的模樣不同,我身材削薄,坐在邊上不影響牌客打麻將,他坐著像一頭威猛的金剛,需要霸占整個桌角的兩個方位。

他當上旗牌官的故事已是都市傳說,零零碎碎聽過很多次。閘上的老同事講過,孟貫講過,牌客講過,其他熟人以及街頭小店老板講過,連當事人郵電局的黃錦燕也和我講過一些。大多不過是講八卦,細節各有不同,主要情節倒沒出入。總之,鐵餅兄做了小偷。

以前鐵餅兄在國道快速路的工地上做生活,有個工友發酒瘋表演李小龍的飛腿,踢斷了他的小腿骨,瘸了好幾個月,沒有評上工傷,就撤到懸空沙打零工。他有一輛小三輪。他個子高,小三輪小,就像一只長頭蚱蜢擒住了一只短腰蚱蜢,古怪兮兮的騎在馬路上,懸空沙北只角的人大多認得了他。晚上他喜歡在棋牌院看麻將消磨時間。一天晚上,他偷了一件連衣裙,偷偷塞在肚子里。那是黃錦燕放在椅子背后的,下午才買到手。黃錦燕打麻將時,感覺屁股上有窸窣窸窣的動靜,轉過頭正好看見鐵餅兄在塞連衣裙,就尖叫了。鐵餅兄嚇得挨了火燙,把連衣裙扔下地。黃錦燕讓人找來麻繩,一邊罵萬斬萬剁的下流坯子和臭變態分子毀掉了她一件剛買的簇新裙子,一邊反綁了臭變態。臭變態臉色發白,動也不敢動。情形就是這樣,一個小個子女人,輕輕易易捆綁了一個巨人,沒遭到反抗,像一個小孩牽著一頭大牯牛,從屋里牽到院子。大牯牛巨人中了魔法似的,很服帖。

“我可不知道怎么辦了。”黃錦燕后來每次回憶總要笑倒,難道押送到派出所去?還是打報警電話?偷一件連衣裙,并且偷了個半忽拉子沒偷成功,還能拿這個臭變態怎么辦。

這時所有麻將桌停止了麻將,所有牌客圍攏,給她和鐵餅兄空出一塊地。小偷臉皮賊厚心腸賊壞,也不反抗也不逃跑,仿佛成心看她出洋相。黃錦燕無法不繼續采取措施,又無法繼續采取措施。是常太太給了她一個臺階。常太太從樓上下來,了解了情況,虎著一張威嚴的馬臉,翕動著鼻翼,向鐵餅兄警告恐嚇一通,并征求了黃錦燕的意見,與仁慈大度的黃錦燕一起提出了放過臭小偷的主張。反正連衣裙裝在塑料袋里,臭變態的臟手并沒有實質碰到過。黃錦燕拿著連衣裙臉上發著光離開。常太太又問鐵餅兄是不是臭變態,為什么偷女人的連衣裙。鐵餅兄說,想寄給老婆穿。

“偷一條裙子給老婆去穿?”常太太哈哈大笑,“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個大男人,巨型男,偷一條小裙子要給老婆穿。”

那么辛辣的話,當著這么多的人,鞭子般呼呼抽打巨人,巨人的臉皮怎么沒有破裂出血呢。我想。我并不知道巨人已經被摧毀了。后來聽到老蒲頭的評價,又覺得巨人的臉皮其實已經血肉模糊。

“鐵餅老兄就這么被常潑婦掇落哉。”老蒲頭說。他還解釋說,“掇落”一詞是他老家方言,意思是拿下,收服。這個詞看上去確實兇惡且無情。

聽說常太太從樓上的五斗柜里,找出了一件自己的連衣裙送給了鐵餅兄,讓他寄給老婆穿。這個情節沒有更多細節可以補充,每個人講這段故事只有這么一句,但它奇怪地透亮,似乎當晚所有事的發生只是為了這一句。

孟貫后來向小姑娘打聽過,證實鐵餅兄將連衣裙寄到了趙采玉手里。小姑娘說,媽媽收到連衣裙很開心,很驕傲,尾巴翹得老高,說話聲音高了七八度。夏天傍晚收工回家,洗過澡,就換上連衣裙,搽上雪花膏,變作噴噴香煞煞亮的老仙女。小姑娘說,寄連衣裙是爸爸的最后消息,他過年也沒回家,第二年過年也沒回家,信沒一封,電報沒一個,電話也沒一個,錢也沒匯一分。今年雙夏后,媽媽就帶著她坐車出門,依照寄連衣裙包裝上的地址,找到了懸空沙。媽媽說:“死了也打聽到葬在哪里,揀兩根骨頭回去。”原以為在城里找一個外地人像在山上找一片葉子,很難,不料一問就問著了,都知道城北有一個長子,是常太太棋牌院里的瘸腳旗牌官。

“巫婆把我爸爸關進了魔鬼城堡。”小姑娘對孟貫說,“我和媽媽來救他。”

后來我也問起過,常太太送給鐵餅兄的連衣裙,是不是趙采玉一直穿的那條玫紅色連衣裙?她來到懸空沙,天天穿這條裙子,死了還穿著它,幸虧她不知道這條裙子其實是常太太送的。

孟貫說:“不曉得啊,鐵餅偷連衣裙、常太太送連衣裙,我也是聽別人說說的,我并不在場,我怎么可能在場,我不去棋牌院,我不打麻將,也不賭博,我是個端貌正經的人,是個做事業的人,你怎么會覺得我去了常太太的賭場?”他不知怎么的懊惱了起來,放出許多牢騷,“鐵餅膽子小,可是他的身軀大啊,所以常太太收服他做野男人,也是很有用的,至少有些人就不再朝常太太臥室的玻璃窗扔石頭了,老蒲頭也不扔了。”

“老蒲頭也這么無聊?我真當不曉得呢,”我說,“想不到他這么老也會耍流氓,向寡婦的玻璃窗扔石頭。”

孟貫后悔失言,只好追加一句:“我親眼看見的,騙你是豬。”他又說:“你和我,哈,外地人,所以才跟你說,這事不能跟本地人說,你當然不會說出去。”但我的腦子里不可抗拒地出現了一個畫面:黃昏,孟貫坐在店門口乘涼,看見賊頭賊腦的老蒲頭在常太太院子圍墻外轉圈,并撿起一顆石子瞄準二樓窗子,石子飛出去,老蒲頭已轉身躲到墻角后,常太太從窗口探出腦袋罵娘。我想,七十多歲的老太公,吃得蠻開心。

鐵餅兄領了女兒回到棋牌院,我就走了。我不喜歡看到小姑娘。馬路的對面,孟貫當門坐在椅子上出神,雙目無光。我說,有必要難過嗎。孟貫說,不是小姑娘走了難過,而是鐵餅問他可不可以帶走女兒。

“這句話什么意思你懂嗎?他當我是拐子,當我人販子。”孟貫說,“媽的,還都是外地人呢。”

我說:“屁,你想多了。”

“我也沒要他感謝什么的,可他問我,可不可以帶走他女兒。媽的。”

“不是客客氣氣的嗎這話說得。”

“就是客客氣氣不對啊,誰帶走自己的女兒,需要他娘的跟人客客氣氣的?”

警察朋友那里還是打聽到了不少事情的,鐵餅兄的嫌疑算是洗脫了。孟貫說警察證實了趙采玉被謀殺的那夜鐵餅的不在場證明,鐵餅一直在棋牌院,前半夜給牌客倒茶及跑腿買煙買小吃,牌客們給他做了證的;后半夜從棋牌院打烊直到天亮,他和常太太在一起睡覺,常太太也替他做了證。

“常太太這女人真當是有情有義,對鐵餅交關不錯,情愿承認非法同居。”孟貫哧哧笑著說,“小姑娘的嘴巴啊真當毒,鐵餅過來領她,她問:‘我們是去你姘頭家住嗎?’問得鐵餅變棒冰,僵住了,全身石化。哈哈哈。將來誰娶了她,小苦有得吃吃。”

常太太做證,孟貫受了點刺激,明里說看不上軟男,實際上也妒羨。他想起了鐵餅兄的罪惡,對我說,鐵餅原來在快速路工地上做生活,而快速路是貓山閘廢棄的直接原因,因為大卡車運貨效率遠遠比船高。孟貫用這種心理暗示術塞給我一個古怪的觀點:鐵餅兄對貓山閘的廢棄負有責任,我應該恨他。這一招似有魔法,真的有點用的,無聲無息地在我心里種下了疙瘩,看鐵餅兄不順眼起來。夜里躺在床上想,惹鬼哉,快速路與船運的興衰這種宏大敘事,插進我和鐵餅兄并不存在的恩怨,像不像兩只花腳蚊子為了巨鯨的偉大事業而搏殺。

所以我難免認為,孟貫對待小姑娘也未必是好心腸。他說過,他是老家遠近聞名的打架好手,作為外地人則要茍著點。他又說,看到小姑娘會想起自己的女兒。但小姑娘越來越皮,說話越來越欠揍,孟貫卻總是微笑,幾乎是鼓勵她刻毒,與茍著點全然相反。有時候夜里一起坐在店門口乘涼,涼風吹在臉上,燈光在街頭流動,孟貫津津有味地吮著鵝頭頸,能看到他的小心思隱隱閃爍:他陰晦地縱容小姑娘,是出于讓鐵餅兄搞砸的心理期待。同是外地人,同混懸空沙,他的事業是他的店,鐵餅兄的事業是常太太。鐵餅兄與城里女人同居吃軟飯,孟貫也許極戳心,但心理優勢依然巨大。不料同居的城里女人竟還肯舍出體面去為鐵餅兄做不在場證明,旁人簡直殺了頭也得不到如此待遇,總之,比下去了。

“常太太交關講義氣。”孟貫又說。

小姑娘再來店里時,已換過了衣服,沒背書包,手臂上套了一塊黑袖紗,一進門就伏倒在椅子上,格格格格地狂笑半個小時,雙臂劇烈抽動。我踱出店門外,看老蒲頭在門口忙碌。他脖子上掛了一條紅白相間的毛巾,額頭、鼻子和上唇汗珠亮晶晶地閃爍,青灰色短袖衫也汗濕了大半。他在掛一張碳素畫,畫的就是貓山閘和閘下的土墩,還有灰色的天空。他的畫板斜靠在門口,掛著一頂細草卷檐草帽。我稱贊他畫得好,很逼真。他說照片也已拍過,膠卷送到照相館去洗了。

“你們知道嗎,我爸爸的臭女人是個特別傻的傻婆。”小姑娘大聲說。她在店里沒人理睬,又走出了店門,并做出生生地憋住了笑的樣子,右手撐在肚子上又笑了一陣,說:“傻婆騙我說,我媽媽出差去了。我說,我媽媽一個農民,出什么鬼差?你連農民沒有出差也不知道?傻婆又說,對對對,不是出差,是走親戚去了。我說,難怪你做了我爸的姘頭,你說話不過腦子就算了,你連騙人也不過腦子,你聽說過到陰間走親戚嗎?”她狂笑著說完,大咳起來,咳出眼淚鼻涕,還漲紅了臉。孟貫聽到咳嗽聲出來,輕輕拍著她的背,批評她說,不要這樣說常太太。

“我為什么不能這樣說?我為什么不能這樣說?我怎么說也有規定嗎?”小姑娘笑著喘著說,“她奪走了我媽媽的老公,又謀殺了我媽媽。”

我驚得心里抖了抖。

孟貫也急忙說:“她謀殺你媽?常太太謀殺你媽?你看見了嗎?怎么不告訴警察?”

小姑娘說:“我一沒看見二沒證據,我怎么告訴警察?但這用得著破案嗎,毛想想就曉得了,我媽是她的情敵。如果不是她殺的,那更不可能是別人,我們不認識誰,沒有仇人。”

一張小女孩的臉,露出了老女人的鄙薄神情。她說常太太是兇手也有點道理。那天后半夜鐵餅兄的不在場,是常太太做證;如果常太太和鐵餅兄兩人合謀殺人,就可以互做不在場證明。但孟貫認為他倆清白。

“我打聽到了一個新的動向,有的地方,對著街頭,也在裝閉路電視監控系統攝像頭。”孟貫說,“白米堰街上,從城北率江起步,穿過城區直到城南八角亭,至少有五個閉路電視監控,拍錄像一樣拍下街上行人,保存,誰也逃不過。五個攝像頭有三個是銀行營業部,一個是百貨商店,一個是大院子。”

“百貨商店也裝了你聽見了嗎百貨商店。電影里一樣。他們走在了時代前列。”孟貫攤攤手說,“裝了閉路電視監控,小偷就不敢偷了。有朝一日我店里也要裝一個。”

“是啊這不稀奇……”我說。

“所以,所以,案子也有了一點小眉目。”孟貫搶著說,“五個監控攝像頭拍到了一個男人。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他。”

大致在趙采玉死亡的時間段,這個男人出現在了城北,與趙采玉相先后,但沒拍到他們相遇。半夜白米堰街上沒什么人影,趙采玉獨自慢慢走出攝像頭范圍,孟貫說她是夢游。大概十分鐘之后,那個男人出現在了同一個攝像鏡頭里。

“剃了個平頭,穿得也蠻正規,白襯衫黑長褲,袖子卷過了手腕。當然看得不是很清楚。監控攝像不是很清楚的。”孟貫說,“他走路不緊不慢,雙手擺動幅度不大,性格可能有些拘謹。”

整夜也沒有看到鐵餅兄和常太太出現在監控錄像里。警察推測,趙采玉到懸空沙找到了老公,卻沒想到老公不肯見她,也不肯見女兒,她不知怎么結煞,等了幾天,帶來的錢用光了,于是只好半夜出來賣淫。

“我是激烈反對的,”孟貫說,“趙采玉是個很保守的女人,很保守的,她說常太太睡在不是老公的男人身邊非常可憐,所以她不可能賣淫,她餓死也做不出來,對不對?我就是這樣告訴警察的。”他這么威風凜凜地說完,忽然氣餒:“不過我說了也沒用。我的朋友并不是辦這個案子的刑警。”

警察從攝像頭上拼出的結果是,這個男人半夜時分從城北率江邊的堤埂進入懸空沙,沿著白米堰街一直步行到城中心,花了近一個小時,比尋常步行慢了四五十分鐘。城南白米堰街有很長一段路沒有攝像頭,只能推測他出了城不知去向。

孟貫說:“據我的警察朋友判斷,這人是第一號犯罪嫌疑人。”

小姑娘捂著耳朵說,兇手絕對是傻婆常太太,那個閉路照相機拍到的男人,就是傻婆假扮的。

老蒲頭已經掛好了三張畫。黃錦燕也在。她說:“畫得真當好啊,很有意境。蒲老師老本事還在呢,嘖嘖,畫得好。”老蒲頭說:“好多年沒動筆,手法生疏了,生疏了。”我說:“喏喏喏喏喏,大師手筆,絕對是大師手筆。”

小姑娘歪著頭看了看畫,說:“這個是誰畫的啊?畫了個什么亂葬崗,爛泥茅草,烏七八糟。”她裝作與我是一伙的,轉到我身邊踮起腳悄悄說,聲音恰好讓老蒲頭聽到:“是那個老頭子畫的嗎?什么狗屁水平。”我大笑著說:“你說什么?哈哈,什么那個老頭子?什么狗屁水平?那個老頭子是你孟貫叔叔上級領導你知道嗎?”老蒲頭裝作沒有聽見,表情也沒有變化。黃錦燕橫了她一眼,一巴掌呼出一股風:“這是誰下的臭鴨蛋子?賤骨頭發癢了?真當無爹娘教養。”小姑娘說:“跟你一樣。”這次她很小聲,不敢讓黃錦燕聽見。

晚上七點鐘,閑人們照例在孟貫店里蹭錄像,忽然聽到擾攘聲。從棋牌院大門走出了好多人,電影散場似的。黃錦燕穿著白襯衣水綠裙子,在馬路對面慢慢旋著,像跳慢舞。我喊了一句,問她麻將怎么早早就散了。她打了個哈哈:“啊喲笑死人了。”琴阿姨也大聲說:“笑死人,快死的兩只老頭子,小孩子一樣吵架,真當數到啦。弄得兵荒馬亂,都沒心思打牌哉。”琴阿姨是舍不得丟下一副好牌的神情,走兩步停一停,走兩步停一停。

以前沒見過常太太的棋牌院吵架,鐵餅兄偷黃錦燕連衣裙被捉時,我還沒到懸空沙,沒看見,而且那是一次毫無波瀾的捉賊,賊很配合,不算吵架。我好奇心起,穿過馬路,問吵架的是誰。

“陳三爺和王伯。”黃錦燕說,捂著嘴笑。

“這兩個老東西,”琴阿姨也說,“好起來么頭也肯割,惡起來一支香煙不肯,兩個老鬼從屋里打到院子里,桌子都抬翻哉。”

“惡起來一支香煙不肯”并不是個比喻句,而是兩個老頭子吵架的起因:王伯一包煙已抽完,順手摸陳三爺的煙抽,被陳三爺阻止,于是吵架并升級到肉搏。我來遲了,肉搏已停止,拳打腳踢推搡抓衣領的時刻已過去,互相數落一輩子壞事丟臉事的過程也已結束,兩人恢復了宣示各自主張的狀態,用不同姿勢背對著背在罵人。王伯朝北站著,看著圍墻上兩盆蔥,陳三爺朝南蹲著,盯著地下一攤爛雞屎。燈光白亮亮地照著空曠的院子。兩人各自重復著一句廢話。

王伯說:“鐵餅家的小東西小做小,說得一點也不錯,你就是天生的靳,連一支香煙都不肯的小氣鬼。一點不錯老不死的小氣鬼。”

陳三爺說:“有的人就是又好笑又壞,麻將桌上,哪個還分香煙?誰不知道分香煙會分掉手氣?有的人壞出了膿,當別人呆比賊。”

兩人說著長句子,像背誦課文,王伯背一句,陳三爺背一句,吵架已吵得這么疲軟無力毫無火氣,卻誰也不肯先罷休,保持著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的無聊對峙。難怪牌客走得一個不剩,估計聽得索然無味。看上去他們敵意已消,可能到了后悔階段,需要有人勸和以捐棄前嫌,重新拉開桌子打麻將。我看戲不著,不愿做和事佬,所以盡量不驚動,悄悄繞過他們走進樓里。

樓門開在一樓東邊間,不開在正中那間,本來蠻奇怪,但中間三間是突出的,抵消了奇怪。樓門間一半是走道,一半是樓梯。樓梯下幽暗中一排貨柜,賣香煙、飲料、泡面、罐頭和餅干、薩其瑪、魚片等零食。一樓另外的四個開間,都是棋牌室。一條走廊從東貫穿到西,兩邊共六個房間,每間四張麻將桌;走廊末端是西邊間,很大,擺了十二張麻將桌。這個布局我熟悉。

每個房間的所有麻將桌都推撞歪了,麻將牌大半掉下,撒了一地。走到西邊大房間,看到常太太坐在麻將桌上,一只腳蕩著,一只腳踩著黃色靠背椅,正大聲說話,聲音在空房間里嗡嗡響,聽不清楚。我冒冒失失闖入大房間,她就閉上了嘴,霎時滿耳空蕩蕩。她緊閉的嘴唇形狀像個荷包,頦唇溝的皮肉牽扯出細細一條蠕動的筋。是暫時收斂了滿腔憤怒。鐵餅兄蹲在地上撿麻將牌。一張麻將牌沒找到,一副牌就廢了,但撿起麻將牌,重新一副一副配置完整,恐怕要一長夜。鐵餅兄是很有耐心的。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臉突然漲紅,半張開嘴巴,抓向一張麻將牌的手也暫停了,像遭了定身法。這一瞬間我想到了老蒲頭說過的話,“鐵餅老兄就這么被常潑婦掇落哉”,我感覺誤入了禁區,涼著背脊退出。

這個戰場遺跡很讓我困惑。兩個老頭子,打個架為什么要抹布似的抹遍每個麻將室?如果他們從大房間打起,打出走廊,打到院子,這過程為什么要打進兩邊六個麻將室?又不是玩通關游戲。也許一開始他們不想打出院子去,而是在室內追追逃逃?但兩人是老牌客,知道破壞別人牌局是麻將界大忌,怎么會推翻所有牌桌?也許他們是豁出去的自殺式打架,拋棄聲譽也要破壞每張麻將桌,所以別人只好退開。鐵餅兄身為旗牌官,為什么沒去阻止?他是個巨人,一只手可以拎起他們兩個人的。恐怕只有一種解釋:兩個老頭吵架的目的就是破壞別人的牌局,從而破壞棋牌院的麻將秩序。他們兩人吵架的背后有深刻原因。他們的怒氣并非針對對方,而是針對不方便針對的人。所謂明哲保身,就是因為不敢傷害不敢傷害的人而去傷害敢傷害的人。

院子里,兩個老頭陷入莫比烏斯環,還是掙脫不出,他們的聲音已更輕更慢,沒有對抗性。需要喝杯茶潤潤喉嚨,以便繼續罵人。但喝水會打斷罵人,打斷莫比烏斯環,將他們釋放,我并不愿意。他們教過我打麻將,沒有教會,看不出水平高低,這場罵或許可以決出強弱。我輕手輕腳繞過他們,走到院子外,呵呵呵狂笑。

小姑娘在孟貫的店門口,一身玫紅色的連衣裙,對著小方桌上的一只雞大笑跳舞。雞在夜晚該睡覺的時刻,被弄到陌生地方,腦袋上包了一塊黑布,看不見小姑娘的魔舞,耳朵里各種嘈雜聲,陷入了不可知的深淵,不敢伸腳走動。小姑娘雙手在雞面前揮舞,腦袋倏進倏退,不斷沖到雞嘴前挑釁,雙腳亂跳配合手與頭。連衣裙太長,在腰部折疊了好幾層,用腰帶緊緊系住,有點像穿和服。她跳得汗津津氣喘吁吁,身上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酸胖熱氣。我認得這只雞,是常太太養的清遠雞,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曾聽到常太太驚奇地說,這只雞生出了怪念頭,吃掉了自己剛生的蛋。常太太擔心雞從此吃雞蛋為生。

幾個閑人還在看錄像。孟貫看見我進來,朝小姑娘方向翹起下巴向我示意,搖搖頭笑著說:“臭小娘太瘋了,死了娘還窮開心,沒見過這么不懂事的。”

小姑娘出陣似的跳了好久,忽然停下,走進來嚴肅地對孟貫說:“常太太說要收養我,我可以在懸空沙讀書,上小學。”

孟貫的臉呈現漸變色,迷茫地看看我,又看看我,似乎需要確認小姑娘的話他并沒有聽錯。我也不曉得常太太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或者是小姑娘說謊。收養一個農村戶口小姑娘,讓她在城里上學,聽上去似乎無法想象,可仔細想想也順理成章,不算很奇怪。

小姑娘又說:“如果常太太收養我,她是不是要嫁給我爸?我也要叫她媽媽嗎?”

孟貫別過臉看著門外說:“你不是說,這個常太太是謀殺你媽媽的兇手嗎?”

“呵呵,借個光兄弟,呵呵。”我說著在閑人堆里坐下看錄像。

“在懸空沙上學?”孟貫急忙補充說,“那就太好了,你可以住在城里,可以常常到我的店里來。”

“我又沒有答應她。”小姑娘冷笑說。她情緒受到了打擊。錄像映出的光線和色彩,在她和孟貫的臉上變幻,忽綠忽紅。

老蒲頭拿了一個活頁夾給我看。活頁紙上用鋼筆寫了許多條目,字跡很清秀,確實是瘦老頭寫的。

貓山閘在古代怎么運作,上次聊天時說過,他也寫了下來。他見我看了幾行字就轉開頭去看錄像,只好口述說,古代貓山閘是拖船過壩的舊式小閘,靠人力畜力,現代貓山閘是另外一種,有可以開關的閘門,靠電力。現在曉得的最早的可以開關的閘,是北宋江蘇西河閘,千年以后這種閘成了全世界主流閘。另外還有蓄水、排澇以及擋潮的閘,紹興的三江閘是這三合一的閘。

老蒲頭介紹到古代閘上的人力編制,我又感到了戳心,拿起遙控器,將錄像的聲音放大。他一時剎不住車,轉頭向孟貫介紹。我聽到他說閘上有閘官一員,并說了我的名字。另外還有閘夫、修壩夫和撈淺夫若干,不同規模的閘,編制數量不同。大多數閘或河道,撈淺夫不常設,也有的撈淺夫修壩夫合并。大運河太容易淤積,撈淺夫必須常設,“淺有鋪,鋪有夫”,所以又叫撈淺鋪夫。一條大運河,不知道有多少個閘,更不知道有多少人閘夫和撈淺夫。

孟貫問撈淺夫是不是打撈沉船的,老蒲頭說不是,是疏浚河道淤塞的,讓航道保持五尺深、一丈寬以上。他說:這個行當的稱呼很特別,四個字叫“撈淺鋪夫”,三個字叫“撈淺夫”,兩個字叫“淺夫”,一個字叫“淺”。

我也被吸引過去,咭的笑出聲。

“都是力氣活。”孟貫說,“我可以做,工錢高不高?”

“他們有個優待是可以免除勞役。”老蒲頭說,“閘夫和撈淺夫,一年有七八兩銀子的‘工食銀’,遇到閏年領十三個月薪水。”

“貓山閘有幾個閘夫、幾個修壩夫、幾個撈淺夫呢?”我問。

“古代貓山閘,沒有固定編制人員,”老蒲頭說,“一百年前吧,懸空沙還是個小鎮,貓山閘也是個小閘,閘夫可能是附近農民兼職的,船來了喊一聲,大家趕過來拖船,船家給幾個銅板。”

“所以貓山閘并沒有資格搞什么閘博物館。”我決斷說,“它也許是世界上最小的小閘,它也是世界上最沒有特色的閘,它也是世界上最沒有名氣的閘。”

“孩子話,孩子話。”老蒲頭搖頭說。

孟貫認為閘夫和撈淺夫是僅次于坐辦公室之外第二理想的行當。他扳著手指頭說:“有穩定收入,不欠薪,平時管過閘上,還能管過家里的田地,還能免勞役,不用繳稅。這工作很不錯。需要一身力氣罷了,我有力氣,但沒有撈淺夫的位置給我。這叫作懷才不遇。”

我說:“你的目標是三年內發財,撈淺夫一年不過幾兩銀子,永遠發不了財的。”

過得幾天,老蒲頭站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在店的后壁釘了釘子,掛起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拍的是貓山閘和土墩,裝在30寸相框里。黑白照片在滿墻電影海報中顯得老氣古舊,是花花綠綠中露出的一方塊泥墻。店里排著錄像帶的貨架,所以人無法在適當的距離正面欣賞照片。這是可以容忍的。老蒲頭又送了我同樣一幅放大裝相框的照片,讓我掛到閘房的墻上。

“閘房那么大,可以從不同距離舒舒服服地欣賞。神仙一樣舒服。”他說,“將來博物館,這張照片還要放大三四倍,占半面墻,效果加倍好。”

這老太公在用錢逼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搜集抄錄資料,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將那張黑白照片放大裝相框,幾十還是上百,至少是我半個月工資吧,也可能是一個月工資。我起初很想不通,怎么會有這種人,費這么多精力和金錢做這種事,目的只是要在博物館的墻上掛個名字。我猜他以后還會要求墻上掛他的照片,并且也裝相框,但就算要爭取這些待遇,也不必投入這么多吧。他將自己留名墻壁看得這么重,無非是怕死,不論這是否得不償失,但給我造成了大困擾:他因此而自然獲得道義力量,逼迫我參與進去,否則責任在我,是我在放他人炮仗、敗他人家。我是從沒答應過他,但他既然付出這么多,人們當然是默認我答應過。

立秋那天,老蒲頭又給我看了《懸空沙貓山閘博物館立項申請書》。抬頭是寫給水利局的,內容密密麻麻的有好幾條,開頭是一篇發蒙小文章。博物館的起源、意義和分類,專業博物館的正當性、可行性、特殊性和優越性,貓山閘的唯一性和獨特性,貓山閘博物館的千秋功業,以及博物館選址、規模、資金來源、工程時間和運營方式。一共十頁紙,用打印機打印,又用訂書機訂上,最后一頁底下“申請人”三字后的下橫線上空著,是讓我簽上大名的。我的價值就是一個名義。相當于否定我的價值。我想,也許是很有趣很普遍的情形,我們肯定對方價值的方法是否定對方的價值。

看到題目中的“立項”兩個字,我其實已經暗瘋。本來說搞個博物館,猶如裝修一個咖啡店或面條店,已經很煩人,倒還是可以忍耐的煩。可是什么“申請立項”“望批復”,這預示著來來回回的折騰,是一個永無盡頭的苦役的開端,還會有無數“立項”“望批復”出現。估計在老蒲頭有生之年,這事看不到眉目。也就是說,還沒等博物館開建,老蒲頭恐怕早已嗚呼了。所以這就是他說的事業心,裝入我的胸腔,做出一番他的事業。

如果不愿做永無盡頭的苦役,就不要開這個端。我忽然感覺到了老蒲頭的內心推動力。他花錢花精力,在我當時看來很多,其實比起我將耗上的并不算多。他的工作看得到頭,只要開了頭就行了。他是開端,我既是他開端的合法性所在,又是無盡頭苦役的承受者。除非將來我半途而廢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所以他的計劃中,我是背木梢的,大頭在后面,全部歸我。

我畢業沒多久,正是眼高手低不愿做瑣碎工作的年紀,所以不愿踩坑。我說:“我是貓山閘的新員工,兩手空空的沒有半點

山,就算辦起了博物館,輪到我的也只是看門職位,我這是替誰跑腿呢。不。”

老蒲頭認為我泡在店里看錄像、與孟貫及一幫閑人交朋友,消磨光了雄心壯志。他以為我有過雄心壯志。他背著孟貫跟我說,孟貫是初中也沒畢業的二流子出身的,到他店里看錄像的也大多只有中學文化,只會跳舞打臺球看錄像,你一個大學生混跡其間,多少可惜。

“比如那種活頁夾里的資料整理,你是隨手做做,毫不費力,你湊隊的那幫子人,誰做得出來?”老蒲頭說,“一個大學生混在一堆中學生之中,叫作鶴立雞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鶴立鶴群的鶴才是真的鶴,鶴立雞群的鶴是沒出息的鶴。”

老蒲頭喜歡說“鶴立鶴群”理論,我不喜歡。鶴立雞群也好,雞立鶴群也好,鶴立鶴群也好,雞立雞群也好,有什么區別嗎。廢閘之時,前輩同事們迅速撤走一眨眼杳如黃鶴,此事已經深深植入了我的腦干,我還有鬼的鶴模樣?如果這個博物館會變成一個好單位,那么任何一個好位置自然會被迅速占滿,比當初我的前輩同事迅速撤走還快,我再投七次胎也不可能輪到;它也可能是個壞單位,那么我究竟有什么想不開,去拼死拼活地參與創辦并且陷在壞單位里?算是鶴立雞群還是雞立鶴群?不管怎么樣,我不是鶴,我是過年要殺的那只雞。

“你真當就這么放棄了?萬一脫穎而出了呢?萬一呢?”孟貫說,一個大學生絕不可能看門,肯定坐辦公室。他認為老蒲頭創辦博物館的主意是個很好的機會,因此很困惑,為什么我這人,寧可無所事事也不愿意嘗試上升。“那個很有名氣的誰說過,人生的重要選擇往往就一兩次。”他說。

他以為我沒有為選擇做牛還是做馬煩惱過?我天天煩惱的。“我已煩了個半死。我很羞恥。”我說,“可我也不想我的棺材板早早就釘上。”可能“棺材板”這三個字過于陰森,孟貫不再追究我的人生規劃,只是說:“你就是太滑頭。”這句話頗有些寵溺感。我笑了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老蒲頭的B計劃,我是從黃錦燕那里得知的。“你們有個貓山閘博物館是吧,縣里蠻感興趣,聽方秘書說方案寫得好。”她說,“這博物館如果造起來,你年紀輕輕的,啊喲,不好說!你就是個頭牌老員工,煞煞威風哉。”

我驚奇且不信。我沒簽過字,老蒲頭也沒說過他會單獨去遞交申請。我對孟貫說:“原來老蒲頭的博物館立項申請書,已經遞交到縣里了。我一點不曉得呢。”

孟貫沒有出聲,眼睛一瞥一瞥,濕濕的嘴唇抖動著,想說話又不說。原來他也知道的。我忖了忖說:“你也沒說起過。”

他倆背著我在做事,偏偏我又沒法說什么。我想。我坐在椅子上看腳尖。孟貫在我身邊踅了幾圈才說:“是的,我很早就知道了他的B計劃。”

“好的好的,B計劃,B計劃。像破案片似的。”我大笑著說。我頭腦發木,臉上火燙,胸腔豎著切割成了桂林山水,虛的虛實的實。這事給我的沖擊力與貓山閘廢閘相當。老蒲頭并沒有背叛誰。所有事都是他在做,我嫌棄他的請求,連點個頭也不肯。他只是有點鬼鬼祟祟,沒有告訴我有個B計劃罷了,說到底他是可以鬼鬼祟祟的,并沒義務告訴我B計劃。可是我仿佛被拋棄了。可是被拋棄的并不是我。孟貫說我“半點興趣也沒有”,所以這是他們的看法,其實不是的,我并非沒興趣,我只是不知道該不該有興趣,一直委決不下而已。現在已不用委決。我想起了《當代英雄》里寫的一件破事,貝拉哭著跳起來摟住了畢巧林脖子。我沒機會跳起來。有機會也是不跳的。我不是后悔,我不知道我什么感覺。

孟貫說:“你是貓山閘唯一的員工,老蒲頭想借你的身份和名義,叫做師出有名。可你半點興趣沒有。老蒲頭說他老了,剩下時間有限,等不住,就開出了B計劃,用一個退休老人的名義打了申請。我知道他有了B計劃,就一直在勸你加入。你記得吧,我說是個很好的機會。但他沒有告訴你B計劃,我也不好直說,只能暗示暗示。”

我要去釣魚。我想。我要去釣魚。

因為我想去釣魚,沒有及時回復孟貫的話,氣氛就有些僵了。短時間似乎不適合出聲。我坐在椅子上,斜對著電視機,電視里并沒有放錄像,屏幕上一細條光熒熒亮。此時去打開電視放錄像,做出任何小動靜也不大合適。有雙眼睛發射出毒辣的光,照得我心虛。我必須認為我遭到了背叛,并為之難受想哭,必須是丟臉、屈辱、氣憤、悲傷、懊悔的感覺一齊涌現,才符合事態。但如果覺得遭到了背叛,那又是無端指控,老蒲頭一向在拉我一起干,是我在拒絕。實際上我也沒有遭沒遭背叛這種爛糊感覺,可我必須努力謹慎地沉默才能說服別人相信我沒有那些爛糊感覺,不能冒險動彈,如果稍稍動彈,別人就會自以為是地認為窺見了我的心虛丟臉屈辱氣憤悲傷和懊悔。另一方面我也無法真正確定我沒有那些爛糊感覺,也許其實是有的呢只是我沒發現或在潛意識里否定。情況就是這樣尷尬。沒有那些爛糊感覺不行。有那些爛糊感覺也不行。有而承認不行,沒有而否認也不行。

我在這僵硬氣氛里大概困了一個小時,最少也有半個小時。是琴阿姨打破了這小小的僵局。她一進店就嘆了兩口氣:“唉唉,真當太沒意思,打個牌也打不爽快。”孟貫請她坐,她不坐。她說:“你生意,比平常好吧,這兩天。”孟貫說:“馬馬虎虎啦。”

“我你不用騙,我什么不曉得,我親眼!連我也他娘的變得沒地方去。”她說,她是抱怨常太太棋牌院不大安穩。一些家境比較好的牌客,被迫改變了愛好。這事已持續好久,城北人都知道。小姑娘說,棋牌院冷冷清清,夜場坐不夠一半,白天場比夜場還要減半。琴阿姨認為,主要原因是陳三爺和王伯兩個老太公鬧過之后,棋牌院氣氛變得雜亂,動不動有人吵架,動不動亂掉牌局,人們難免氣惱上頭,如此便流失了不少牌客。

“是風水倒了呀。那兩個老潑尸打架,推倒了所有麻將桌,風水還能不倒嗎?那些老爺太太,個個嘴巴賊臭,黃河北流。”琴阿姨痛惜地拍拍手,“這是因為什么?只有我知道,這與吊死鬼討替一個樣,是趙采玉,鐵餅兄的老婆,她做鬼也不服氣,暗中來調排了。”

琴阿姨估計平時棋牌院有上百人打麻將,現在只剩下二三十人。她看到人日漸變少,心里陰森森起來,不大敢去棋牌院。

那天夜里兩個老太公并沒有推倒所有麻將桌,只是推亂了而已,這是我親見的。人變壞容易且好玩,可能那場吵架點著了火藥,炸出了牌客的吵架欲望,尤其輸急了想罵人,不客氣別憋著。聽說有幾次,鐵餅兄被罵得臉色變幻,遭到小姑娘嘲笑:“爹呀,你臉色怎么一陣紅一陣黃一陣青一陣綠。”

琴阿姨說,常太太很不高興,笑著半真半假罵顧客,也挨顧客半真半假罵,免不了越罵越真,棋牌院里充滿了不痛快的氣氛。她說:“雞越斗越熟,人越斗越生,相罵無好話,打個麻將結個仇,你說這算什么事。”

因此在懸空沙北只角,不少人暫時失去了麻將娛樂。換到別的棋牌室玩是容易的,本來也有一些牌客是流動的,并不認死一家棋牌室,不過大多數牌客相對固定,連搭子也差不多穩定在幾個人之間,所以換去別的棋牌室,往往有許多人脫空做相公。麻將癮頭不大的人,暫時轉換興趣,去看電影、唱卡拉OK、跳舞,又有一部分人到孟貫的店里來借錄像帶。孟貫估計店里每天多了二三十個客人,也算是發了點小財。

說這些客人的家境較好,是因為他們家里不但有彩色電視機,還有很派頭的錄像機。琴阿姨的家境也算是好的,她替兒子來借新電影《縱橫四海》的盜版錄像帶。孟貫抓著錄像帶盒子不肯放手:“好,好看,好看,很很好看,偷、偷的一幅畫,名畫,很好看。”

琴阿姨這么鬧了一下,將我從僵硬的氣氛中解脫。

被困于某種氣氛,我有過幾次經驗。可孟貫不信,他認為受困于氣氛這種事太荒唐,不可能發生。所以我很疑惑,我受困的約半個小時中,他在做什么?他沒任何感覺嗎?我實際受困時長又是多久?也許它只存在于我洶涌的意識里,時間變形拉長,化作漫長的瞬間,讓我失去現實感。

竟釣上了一條八兩重的河鰻,差點以為釣竿要被它折斷,在水里拖了老半天才拖上,那種滯重的手感,以及手臂的融化感,三天之后還兀兀存在。河鰻喜歡在平穩的清澈深水底出沒,夜里才出來覓食,可是這條鰻下午就出門,在閘門下急流中沖浪。它完全瘋了。我本來只想釣在上層水體斗水的鯉魚、魚或翹嘴,想不出河鰻怎么送上了門。這恐怕是前生的宿孽。我將它夾在中指和食指無名指之間,向四周無形的觀眾展示,然后用三條串魚草串起,拎到店里。我說:“今天的釣位,今后一百五十八年也釣不到第二條鰻。”

連老蒲頭也激動得手抖,說率江中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手臂粗的野生河鰻。他到隔壁借了桿秤。他說:“八兩,八兩差點打不住,這條鰻,非常非常補,營養可能相當于四五兩人參,補到皮肉冒血也派不來。”

孟貫奪過鰻魚,用塑料臉盆接了半盆水養著,揮手驅趕說:“讓我來讓我來,你們,先不要管了。我會殺鰻,我會剖好,一半清蒸一半紅燒,營養保證不流失。你們天暗花花時候再過來,我們吃啤酒燒酒。”

他這么興奮決斷,很讓我懷疑與小姑娘亂說話有關。上次我在場,聽到小姑娘說他:“你也喜歡蹭別人的酒吃。”小姑娘也這樣嘲笑過我,但我臉皮賊厚,罵了她一句就算了,孟貫臉皮弱薄,僵笑半天,有點下不來臺。其實我和孟貫平時常在一起吃酒,老蒲頭才是擠進來的人。近段時間他懷著險惡用心多請了幾次客,小姑娘便看在眼里,瞎下結論,連孟貫的情面也不留。其實孟貫對她是再慷慨不過,給她買了各種水果吃食,就差沒買玩具。這也是因為孟貫認為吃食有意義,玩具沒意義而已。總之,可能是小姑娘那天的一句喪良心話,引出一頓豐盛的酒。事情就這樣轉化。

孟貫準備了一箱啤酒,一瓶珍藏兩年的楊梅燒酒,讓小飯店送來了七個菜:白斬鵝肉、上湯螺螄、曬花生、蘑菇炒青菜、大蒜炒豬肝、肥腸煮凍豆腐。他自己做一鰻二吃,一盤清蒸鰻,一碗紅燒鰻。

老蒲頭在倒酒時,用很隨意的語氣說:“用一個退休老人的名義也好,用貓山閘員工的名義也好,其實都不影響。你是貓山閘唯一合法的在職員工,貓山閘是你的地盤,沒有人奪得走。”

我說:“以前傍晚洗過澡,站在閘房走廊上,看到壩上一大片裸體之陣,是天體國際象棋,聽你說了古代的什么閘夫淺夫,我在閘房走廊再看,眼光全然不同了,我看到的是一群群古代勞工,舉著雙手,將一艘艘無形之船托過大壩。”

我們哈哈大笑著歡呼起立碰杯。孟貫提出了一個古怪主張,吃這條大鰻魚必須吃得非常緩慢,吃下一小段鰻肉,隔十分鐘再吃另一小段,給肚子一個消化的時間,否則營養過剩,夜里睡覺時可能流出鼻頭紅血。他說得謹慎而猶豫,似乎對自己的觀點并不確信,遇到反對隨時準備放棄。但我和老蒲頭既不反對也不支持,裝作沒聽見。

老蒲頭穿著藍格子短袖衫,孟貫穿白背心,我穿紫紅色T恤。天氣有些轉涼,坐在店門口吃夜酒本來是桌底生涼風、背脊颯颯響,擊打蚊子的聲音也啪啪響,蠻有情調的。可是出事了。棋牌院傳出一陣嘩嘩的罵人聲,嗓子似粗似尖,是常太太的聲音。馬路對面有五六個路人伸長了脖子向院子大門張望。我上次錯過了兩個老頭之戰,后來棋牌院吵架,也沒去觀戰,孟貫從來不屑于談論這種烈度的吵架打架,所以我們只望了兩眼,接著吃酒。

罵聲往半空飛濺,仿佛從院墻內冒出了火光。忽然轟的一聲,大門口的人群分開,黃錦燕快步走出,邊哭邊走,忽然停下彎腰,用力擤了擤鼻涕。她的哭聲凄厲八辣寒毛伶仃的。琴阿姨追出來陪她走,又有幾個閑人跟上。她索性不走了,蹲在路邊哭。閑人們圍著她嚶嚶嗡嗡。

“我去看看。”我說。黃錦燕和我交情不錯,教我麻將耐心,是我的大姐。酒吃得醉醺醺,我行動力就增加了好幾倍,嗵地起身,擠倒了凳子,大踏步走進店去,從臉盆架上扯下孟貫的毛巾,在水龍頭下洗了兩把擰干,又大踏步穿過馬路,神采飛揚地將毛巾遞給了黃錦燕。黃錦燕接過毛巾擦了擦臉。

琴阿姨說:“棋牌院風水倒掉生意沒了,所以常太太火氣才越來越大。”她像是在替常太太開脫,又像在替黃錦燕原諒常太太。我邀請黃錦燕到孟貫的店里去坐坐,吃杯茶或吃杯啤酒。

“錦燕姐,今天我釣了一條大鰻,”我說,“八兩的大鰻,很補的。”

她將毛巾還給我,站起身,猛地抽噎了一下。我以為她要跟著我去吃酒,但她低著頭走了,沒有說話。她的高跟鞋發出叮鈴叮鈴的金屬聲。人們也沒有再跟她走,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在路燈下晃動。

常太太的罵聲還在不斷地傳出棋牌院,聽不清在罵什么,空氣里飄滿火藥的危險氣味。我想找琴阿姨打聽出了什么事,但她也已不見。幾個人晃晃悠悠地走散,有的散入弄堂,有的回到棋牌院門口。

“真當是蹺打蹊打蹺蹊了,”我說,“她這是哭什么?”

“覅亂問覅亂問,人家女人的私事,怎么好亂問亂說的啦。你去問鐵餅兄旗牌官,哈哈哈的女兒,哈哈哈當著大家,要錦燕嫁給她爸,做她的后媽,”琴阿姨壓低了聲音,“她還說常太太的馬臉太丑了,她不想要這種后媽。哈哈,哈哈,這臭小娘,也想得出來,哈。常太太怎么能忍?出來就一個老大耳光。問都不問。錦燕被她打得轉了兩個圈圈。”

她飛快走掉了,好像走得快能抹去她泄露過的秘密。我仿佛被人遺棄在路邊,愣愣地認了認路,過馬路回店,掛好毛巾,扶起凳子坐下吃啤酒。孟貫和老蒲頭都不響,可能沒看見我跑過馬路去找黃錦燕。我說:“女人脾氣猛起來比猛張飛還猛。”他們也不接口。

院子外聚起了幾十個人,大多穿著短袖、背心、沙灘褲或裙子,在路燈下閃著灰白油亮的流光。罵聲忽然高亮,狂怒地連續追問。人群一陣亂,后退幾步,大門口出現一個巨人,是旗牌官鐵餅兄。他也穿著短褲背心,慢慢走到路邊,轉動著腦袋四處瞎張望。

我說:“這什么,還要追著去打黃錦燕嗎?”

孟貫說:“借他兩個膽子。”

老蒲頭自顧自說著他小時候如何抓魚。一群鯉魚在溪中斗水。鯉魚喜歡在水急處斗水。你拿起魚叉,射進急流,往往能射中一條鯉魚,戳碎掉了半條,血淋淋的,樣子很難看。“那時候魚多。”他說,“一條條鯉魚在急水里黑乎乎地竄,看著很結棍。”

我說:“到我小時候魚很少了。我老家溪中,小魚是有的,大魚基本上看不到,有幾條鯉魚會在深潭里,翻著白,吃石頭上的淤泥,也不多的,雷管炸一炸就炸沒了,有時下了螞蟥粉,毒死一條溪的魚,所有人跑去撈魚,摘掉魚頭煎煎吃。那樣的話,要等打過一場洪水,魚才會再多起來。”

“可惜鰻魚已經冷掉了,要不要去熱一下?就怕熱一下味道差了。”孟貫說。

我指著他的鼻子說:“哈哈,哈哈,你還說要慢慢吃鰻魚呢,怎么想不到冷掉了味道會變差?你真是一點生活經驗都沒有。”

孟貫想了想,決定還是加熱,端了一碗紅燒鰻魚去放在爐上,熱了兩分鐘端回桌上,又端起了另一盤清蒸鰻魚。這時他的動作忽停。他站直了身子,我感覺得他在遠望,鼻子翕翕響。我看見他眉尖上挑,翹成一對八字眉,他詫異的神色上蒙了一層灰暗的路燈光。

是鐵餅兄走了過來。身后跟著一大幫子人,走路緩慢而堅決,威懾力漸漸膨脹開。是帶頭大哥帶著一群兄弟,走來打群架。罵聲已聽不見。也許常太太的罵,其實是一場動員報告,最后下達了指令,給鐵餅兄灌注了鐵的意志,他就此開始執行。

此時我卻想到了鐵餅兄洗澡事跡。孟貫說,鐵餅兄到貓山閘大壩洗澡,他的裸體總會引來澡友的驚嘆呼叫和口哨,因為他穿短褲的屁股那一截,白生生地發亮,晃瞎了人眼。他的上身和雙腿曬得烏黑。一個人的身子便斬成了兩截黑,或者說分成黑白黑三截。遇到過幾次驚呼后,鐵餅兄害了羞,不肯再到貓山閘洗澡。這是他偷竊黃錦燕連衣裙之前的事,我還沒分配到貓山閘,沒能看見鐵餅兄的身體奇觀。我見過曬黑成三段的裸體,但鑒于鐵餅兄體積龐大,他的三段身子聲勢必然特別夸張。不過在野外,視角上這種聲勢會縮小。

鐵餅兄勇猛地走在頭里,跟隨的人群約莫落后一米遠,銅墻鐵壁般截斷了他后路。路燈照著他們一個個腦袋,頭發油油發亮,腦門也發亮,臉色陰沉沉。我似乎沒聽到腳步聲。腳步聲是有的,可能還很雜亂,我過于緊張,沒有留下聽到腳步聲的記憶。

“老話說,窮人是不能高興的。”孟貫說,沮喪地將清蒸鰻魚緩緩放回桌上,“我千年閑班的請個客吃瓶啤酒,偏偏煞風景。”

孟貫從桌子邊一步一步退開,是橫著退,從店門的左側退到了右側。后來他分析說,他是先看準了退路,往左退被桌子擋住,如果繞過桌子,就會有幾秒鐘的一段時間施展不開。往右退呢,好在靠近堤埂。他們人太多,打不過就逃上堤埂,撒開奶奶的腿丫子跑到野地里去,相信他們追不上,也不會被大批人堵在城市的馬路上、弄堂里。

“我想好了的,寧可拋棄店面,我是不能落到鐵餅手里的。”孟貫說,“他把我當拐子,差點拐賣了他女兒,下手一定非常毒。”

鐵餅兄和那幫人沉默著,沒有人說話,等著鐵餅兄訴說孟貫的罪狀,調解已不可能,宣布打拐子行動開始。孟貫認為鐵餅兄是來打拐子,我以為鐵餅兄認定孟貫是殺人兇手,殺了他老婆。我醉腦子轉得快,剎那間替鐵餅兄想出了孟貫三大疑點。

為什么你老婆死了,你女兒不在棋牌院,反而在孟貫店里?這是他的狐貍尾巴,一早就露出來了。

為什么你老婆尸體發現的那天,孟貫會在白米堰街一直走到城南,與前一夜殺人兇手走一模一樣的路?偵破電影里有一條規律,兇手會重返現場,這條街就是他行兇的現場。

為什么孟貫老是去警察那里打聽案情?案件與他有什么關系?偵破電影里還有一條規律,兇手才會特別關心案情,老是打聽來打聽去。

如果有人這樣解析給鐵餅兄聽,他必然要來找孟貫,痛打一頓,再扭送派出所。但我曉得孟貫把小姑娘當作女兒管待,是移情不是拐賣。這個必須說清楚。我就跳出來阻攔。老蒲頭后來說,別人眼里我是醉漢撒酒瘋。我飛快竄到鐵餅兄和孟貫之間,兩手撐開,臉上熱騰騰冒氣,還打了好幾個酒嗝,卻沒說出完整句子。鐵餅兄繞過我,人群停下了,變成一排看熱鬧的杉樹。

“你對我女兒說了啥?誰是兇手?你說誰殺了她?你憑什么說她是兇手?你才是兇手。”鐵餅兄說,“誰對黃錦燕有意思了?你嚼什么舌頭?你才對黃錦燕有意思。”

他并不是來打拐子的,也不是來抓兇手的。他來找孟貫對質。他認定這些古怪的流言出于孟貫。他爭論的套路我熟,就是反推別人的言辭:“你才是!”如果智力不及,使用這個套路便無往而不利。

鐵餅兄伸手推孟貫。他過于高大,手臂斜向下。孟貫蹭蹭蹭退了幾步,坐倒在地上。人群發出了驚呵聲。孟貫忽然豹子似的著地彈起,拳頭打在鐵餅兄的胸口。他個子矮,手臂斜著向上,像打了個沖天炮。鐵餅兄也退后幾步,伸出雙手向后撐住桌子,坐倒在凳上。就一眨眼,兩個人就都坐倒過了。巨人的頭頂心暴露在我的眼前,給我一種禁忌感。我雙手不知所云地亂舞,手肘打在一個人軟軟的身體上。是老蒲頭。擊中了胸膛。我手肘向后擺動之時,老蒲頭正好在走到了我手肘所及的范圍,我可能曉得,也可能不曉得,我不承認也不否認。他也是來拆勸的。他拐倒時老額角磕到了什么,流了點血,他的老皮老骨頭估計要破相。他是這個夜間肉體受傷最重的人。我酒有點多,腦子遲鈍,連老頭子出意外也忘了害怕。

孟貫后來也解釋過這一戰。他說:“鐵餅老兄真當是一頭大熊,力氣很大,但他不會打架,他出手很慢,沒有殺傷力的,我很快就能回擊……”

“是的是的,我看見了,你屁股上生了彈簧,彈起來了。”我安慰說。孟貫坐地,鐵餅兄坐凳,自然是孟貫吃虧了。

“其實我開始也反應不過來,還擊出拳時太快了些。但我在打中他之前已經收了力。否則他肋骨可能沒打斷。”孟貫瞇起眼睛吹牛說,“他不會打架,我不能打他,所以我拳頭也放慢了速度,相當于推了他一把。我沒有打他。”

我扶起老蒲頭坐好,沖他咯咯咯咯地笑。老蒲頭噘著嘴,沉著一張螳螂臉,很不高興,好像我惹犯了他。忽然聽到一記大響,不知是什么聲音,像敲巨鑼,像大刀劈破了空氣。

常太太站在棋牌院門口,提著一個旅行袋,向后蕩了半個圈,又向前蕩,順勢飛出,噗一聲軟軟地掉下地。人群漫漫散散走回去看熱鬧,在馬路上雜亂的竊竊私語聲,但沒有人大聲說話。鐵餅兄坐在我身邊,路燈光照著他半邊臉,呈現出夢游神色。常太太回進院子,很快又出來,扔了個網兜。第三次出來扔了個蛇皮線袋。最后她堵在大門口,黑臉叉腰,似乎要發表演講,但什么也沒說,轉身回進去,大鐵門“吱昂——砰”一聲關上了。

孟貫拿著酒瓶子,將楊梅燒酒倒在手心,往老頭子額角傷口抹。老蒲頭嘴里咝咝響,像一條警惕的蘄蛇。我咯咯咯地笑。大鐵門又“吱昂”打開,跌出一個小小人影,立即又關了。小小人影滾倒在馬路上,慢慢坐起,將旅行袋、網線袋和蛇皮線袋拽到身邊。

鐵餅兄似乎醒過了神,蒙頭蒙腦跑去。他一跑瘸拐就很明顯了,上半身像天平指針搖晃。搖到大鐵門前,舉起手,忽然停住了。他的手在半空中暫停。這姿勢有些窒息,能聽見路燈滋滋響。他收回手,慢慢提起旅行袋套在脖子上,蛇皮線袋一個掛右肩,一個掛左肩。人們耐心地看著他,一點不著急。他右手拎起網線袋,左手將了小姑娘的小手,一身掛得丁零當啷。他們沒有往城里走,而是朝北,慢慢走向堤埂。

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們了。小姑娘背了一個深色書包。是一個長方形的布袋子。下半年上小學了。她到城里買了個新書包。這是小姑娘的懸空沙之行。

“奶奶的,這老小子回村里,牛皮可以吹破天了。”孟貫說,“他在城里有過情人。”

話說得這么突兀,我硬忍才忍住了沒有大笑。后來我又多次回想起他這句怪話。他可能興奮與失落混雜,對鐵餅兄被逐走還有點幸災樂禍的暗爽,想到鐵餅兄回鄉后將受到崇敬又有點妒忌。他自己已無法回頭,是傳說中潦落外地沒臉回家見老婆女兒的敗家子。但這一瞬間他想了這么多吧,恐怕也不見得。誰知道呢。

老蒲頭呻吟了一聲,目光追隨著鐵餅兄和小姑娘,喃喃說:“他就這樣走了嗎?”

孟貫也說:“他就這樣走了嗎?”

小姑娘從馬路對面走過,沒有朝這邊看上一眼,沒有向孟貫告一聲別或揮個手。我猜孟貫此時在想,真當沒有半點良心。我頭腦眩暈。鐵餅兄的表情看不清,小姑娘卻在笑。是出了幻覺。小姑娘的笑比路燈還亮。她跟在爸爸身后,矮矮身子的頂上亮著一盞笑的電燈。

我說:“他的小三輪呢,也不要了?”

他們上了堤埂,我以為會越過埂上缺口,下到貓山閘的壩上去,但是沒有,他們向左一拐,折彎了我的目光。就連走過趙采玉尸體發現的地方也沒停頓。月光下蘆竹的葉片發著銀白的光亮,他們的身子變得稀薄,消失在光亮中,小姑娘的電燈熄滅了,月光也暗了暗,有些肅穆。我們安靜地看著微茫的堤上月色,沒有人說話。夜色里出現了一個狹長空缺。忽然鐵餅兄又出現在了缺口。我以為眼花,用食指背擦了擦眼睛,發現他真的回了缺口。他的高大黑影剖開亮光,嵌進了一大片銀白發亮的蘆竹。

他大叫道:“再——見。”

像蕭山麻鴨的叫聲。我從不知道鐵餅兄也會大叫。平常只見他不言不笑地做事情,倒茶掃地抹桌,跑腿買點東西,坐在桌角看別人打麻將,老實頭菩薩一個。鐵餅兄消失在銀白光亮中,蘆竹像一扇幽邃的綠門,深深地緊閉著。就這么消失在夜里。趙采玉獨自留在懸空沙,不再回去老家。不知鐵餅兄有沒有帶走她的骨灰。她與鐵餅兄交換了人質。趙采玉是外地鬼,孟貫也是外地鬼,兩個外地鬼可以一起玩。

那一夜還在我腦子里殘留了一個慌夜夢似的片段:小姑娘的細脖子伸長又伸長,如蛇,她白生生的厚皮臉吱溜溜飛來又飛回。他們沒帶手電筒,小姑娘兩條細腿恐怕要走十幾里夜路。老蒲頭鼻孔哼了哼。孟貫到底加熱了清蒸鰻魚,可紅燒鰻魚又涼掉了,所以老蒲頭捏著筷子專注于清蒸鰻魚。孟貫認為不必擔心小姑娘,如果她吃不消走路,鐵餅就會讓她騎在他的脖子上。孟貫說,他的女兒就特別喜歡騎爸爸的脖子,叫作“騎馬郎郎”。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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