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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渡

2024-01-04 04:13:54熊生慶
野草 2024年1期

熊生慶

三叔是新水庫建成那年冬天回來的。

老西陵水庫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中葉,深達一百三十余米。九十年代末,牂牁江暴發洪水,老水庫堤決壩潰,只剩下七八米高的壩基。一晃十年,也就是我爹當上鎮長那年,才在堤壩原址上筑新水庫,最深一百七十余米。

當年水庫潰壩不久,三叔就失蹤了。我爹和大伯四處找他,一度以為已不在人世。失蹤第三年,三叔給家里來信,說他在云南幫人開車,已經成家,過得很好,不用掛念。我爹照著地址去信數次,卻沒有回復。第八年,又收到他的信,說他在邊境做生意,賺了些錢,但離婚了,也許會考慮回鄉發展。我那時才知道,當初三叔失蹤,是因為跟我爹吵架,負氣出走。但他們爭吵的原因,跟西陵渡的許多事情一樣,始終是個謎。我唯一知道的是,那次爭吵一直是我爹的心結。無數次酒醉,我爹一遍遍說,我對不起老三,我欠他的。

三叔回來后買了條大貨船,用來運煤。江水上游一個叫魯嘎的村子盛產無煙煤,西陵渡的石灰廠煤炭需求量大,運來的煤一部分供應石灰廠,一部分散賣給機關食堂、學校和鎮上住戶。新水庫建成前江水淺,大家都用小船運煤,那些小船沒法跟三叔的貨船比,他成了西陵渡的名人。我們上學的路要沿碼頭往上游走一段,常常看到三叔在清晨昂首闊步走上貨船,有時還會朝我們揮手,威風無比。

然而沒多久,三叔就把貨船交給了大伯。此前大伯一直開小船捕魚,和他兒子四清一樣,大伯腦子不大靈光,這我們是知道的。我們不知道的是,三叔回來后,竟悄悄資助大伯,幫他拿到了貨船駕駛證。那個清晨,當大伯換上嶄新的卡其布工作服,滿面紅光走向貨船,人們羨慕不已。可他剛踏上船板,便腳底打滑,摔了一跤。岸邊十幾雙眼睛盯著他。他爬起來,像只肥胖的烏龜,慌忙梭進駕駛艙。

三叔把貨船交給大伯,是因為他有別的事要做。把船交給大伯前,他頻繁來家里找我爹長談。我每次見到三叔都很興奮,已經問過他很多次,三叔,你這些年去哪兒啦,都干了些什么。三叔輕輕一笑,并不回答。我爹說,小孩子家,不要多管閑事。我說,爹,我已經十五歲,不是小孩啦。

三叔要做的事是當老板。把船交給大伯不久,西陵渡唯一一家旅游服務公司成立了,地點在碼頭邊那棟叫“瞭望塔”的白樓。三叔招了十幾個人,有負責開車的,有坐在辦公室敲電腦的,還有啥也不干的。

公司成立兩個月,碼頭上突然冒出來一艘豪華游船。人們的熱情再一次被點燃。我敢打賭,在我們西陵渡,見過這么豪華游船的人,頂多不超過三個。一個是我爹,作為鎮長,他當然見多識廣。另一個是三叔,我爹說,三叔現在是青年企業家、致富帶頭人。最后一位是我們的校長兼歷史老師老楊,盡管他比較啰唆,我們都不怎么喜歡他的課,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他是西陵渡最有文化的人。

與此同時,一個戴眼鏡、絡腮胡的瘦高個走進西陵渡人的視野。三叔逢人便介紹,這是鄒總。私底下他叫財神爺。有一天我爹對我媽說,老三之前在云南就是幫鄒總開車,鄒總也是咱們鶴城人。我發現無論三叔還是我爹,都對鄒總畢恭畢敬,很敬重他的樣子。好在鄒總不常來,來也不會待太久。

每天放學,我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碼頭看游船。想象中,當馬達轟然響起,江水便會如布練一般被船身撕開,高傲的游船挺直胸脯,乘風破浪,暢行無阻。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期待的這一幕并沒發生。游船就那么泊在碼頭邊,一動不動,睡著了似的。

那天,當我們再次來到江邊,看著一動不動的游船,四清突然說,我想當船長。你說什么,我問。我想當船長,他又重復一遍。我們哈哈大笑,笑得快岔了氣。四清疑惑地看著我們說,很好笑嗎。我問他,你想當什么樣的船長。四清指指游船,喏,就這個,游船停了這么久,顯然是缺一名優秀的船長,否則早開到江上去啦。當時,我們誰也沒把四清的話放在心上。因為他剛說完這句話,江面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聲,船翻了,船翻了,裴家的船翻了。

那是第一次翻船。大伯躺在黎家兄弟船里,面色如漆,猙獰可怖。蘇醒后,他驚叫,水怪,有水怪。我爹罵他,別胡說,光天化日,哪里來的水怪。大伯喊,水怪,有水怪。

起初人們將信將疑,有人甚至笑出了聲。大伯一遍遍喊著,人群漸漸安靜,大家都不說話,看看大伯,又看看江面,莫名的涼意襲來,讓人不寒而栗。

我爹讓衛生院護士把大伯拖走,站到船上說,都回家吧,這里沒事了。幾個打算下水撈船的漢子穿上衣服,看樣子是不敢去了。我爹拿起喇叭,大聲說,我哥腦子不太好使,大家都知道的,我可以負責地告訴大家,西陵渡沒有水怪,全中國、全世界都沒有水怪。

消防隊趕到現場才驅散圍觀群眾。這時,我發現一直跟在身后的四清不見了。我徑直往家走,他們家門鎖著,四清不在。我準備去衛生院看看。要是我爹發現四清不見就壞了。很小的時候,我爹就告誡我,不準欺負四清,他是你哥,跟他爹是我哥一個樣。長大些,我反駁他,四清的爹是你親哥,但四清不是我親哥,我不要這樣的傻子當哥。爹怒了,他說,裴四明我告訴你,堂哥也是哥,你不光不能欺負他,還得保護他,否則老子揍死你。

我爹和三叔都在大伯病房里。大伯睡著了,臉色已經好些。我爹問,四清呢。我不答。三叔說,剛才還在這兒,大概回家了。

直到深夜大伯才醒來。我爹讓三叔反鎖門,把看熱鬧的人擋在門外,壓低聲音說,大哥,水怪這種事,可不能瞎說,到底怎么回事。大伯嘴唇翕動,顫抖著說,我開著船,勻速行駛在江上,平靜的水面忽然泛起波濤,一條黑龍一樣的東西突然從水里躥出來,眨眼之間就把船掀翻了。然后呢,我爹問。大伯說,然后我就掉進水里,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爹接著問,你不是會游泳嗎,你為什么不游起來。大伯拍拍腦門,說,是啊,我會游泳的啊,可是我為什么沒游起來。

我爹沒好氣地罵了一聲,轉過頭,對三叔說,要是江里有水怪的消息傳出去,誰還敢來西陵渡?到那時,別說你的旅游公司搞不下去,就是我這個鎮長,只怕也不好當。三叔緊咬嘴唇,連忙點頭。

我爹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一根接一根抽煙。地上扔滿煙屁股。大伯的話讓我陷入了恐懼。在碼頭邊時,我將信將疑,就像我爹說的,大伯腦子不好使,牂牁江怎么會有水怪呢,一定是他看錯了。聽了剛才的話,我感覺也許真有水怪。大伯可不像四清,他從不說胡話的。電視里關于水怪的場景在我腦海中一幕幕閃過,我希望這不是真的。可好奇心讓我無端亢奮起來,隱隱又希望是真的。水怪,想想都刺激啊。

我爹湊到床邊,問大伯,那水怪長什么樣,你說仔細點。

大伯想了想,說,很長,像條黑龍。

我爹罵,狗屁,你見過黑龍。

三叔說,大哥,你的意思是,水怪是黑色的,很長,對吧。

大伯點頭,對對,就是。

據你估計,有幾米長。

六七米,也可能更長,大伯說。他邊說邊打冷擺子。那水怪腦袋長什么樣、尾巴長什么樣、有沒有鱗、鰭等,大伯說不上來,他說沒看清。

我爹讓人連夜把黎家兄弟帶來病房。大伯翻船時,他們正在不遠處的江面上撒網捕魚,是他們發現及時,把大伯救上來的。我爹左問右問,問得黎家兄弟都發火了,還是沒有收獲。他們堅稱,根本沒看見水怪。我爹哈哈笑道,這就對啦,沒看見就對啦。他派車把黎家兄弟送回家里,每人給了兩條煙。

我回家時,四清家燈亮著,推開門,四清背對著我,端起水瓢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水。我問他,你去哪兒啦。四清喘著粗氣說,找水怪。我心里一緊,說,不能亂跑,水怪會吃掉你的。四清握緊拳頭,恨恨道,我會抓住水怪。

四清比我大一歲,我五歲那年,一個炎熱的傍晚,我們正在碼頭邊的空地上滾鐵環,我媽急匆匆跑來,叫我和四清回家。隨后聽到大人們說,伯母跑了。我問我媽,跑了是什么意思。我媽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四清,出神地望著晚霞映照的江面,輕聲說,被江里的水怪帶走了,你們不能去江邊玩,否則水怪會吃掉你們的。我朝四清努嘴,說,喂,你媽被水怪拖走啦,你沒有媽啦。四清看看我,又轉身看向金光燦燦的江面,哇的一聲哭出來,直哭到天黑。那以后,四清逮住機會就往江邊跑。他記住了我媽的話,不敢靠近江水,只是遠遠站在岸邊,呆呆望著涌動的江水出神。有時一站就是幾個鐘頭。

長大些我才聽人說,伯母是跟一條逐水船跑掉的。那時候江上常常漂來陌生的小船,售賣布匹、毛線、雪花膏等各色雜貨,悄無聲息地來,停留幾天,又悄無聲息逐水而去。帶走伯母的那條船在西陵渡泊了四天。前三天,像其他船主那樣,逐水船的船主、一個滿臉堆笑的男人在碼頭上擺起貨攤,大聲叫賣他帶來的雜貨。據說,男人的聲音十分好聽,宛如夜鶯歌唱,西陵渡的人們都跑來買他的雜貨。第四天晌午,有人遠遠看見伯母踏上那條小船,船主快速收起貨攤,駕船遁入江中。人們趕到江邊時,小船已無蹤跡。

我把這消息告訴四清,他突然掐住我脖子,大聲吼道,不,不準任何人說我媽,我媽是水怪抓走的,是水怪,我爹說過,沒有逐水船,根本沒有什么見鬼的逐水船。四清松開手,我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在地。從此再不敢在他面前提這事。

黎家兄弟聲稱沒看見水怪,但人們更愿意相信大伯,相信真的有水怪。消息不脛而走,一個可怕的傳言悄悄在西陵渡散播開,鬧得人心惶惶。

傳言要從西陵渡的來源說起。清朝中葉,鄂爾泰總督云貴期間,在西南地區大力實施“改土歸流”,興修水利,發展經濟。為方便往來官宦商旅、管理周邊軍民事務,鄂爾泰新開滇黔驛道,在牂牁江一帶置都田、茶亭、納壩、花貢等驛,以便利交通。驛道開通后,鄂爾泰將牂牁渡口改為官渡,用其姓氏“西林覺羅”命名,簡稱西林渡。至民國初年,西林渡改稱西陵渡,沿用至今。

據說鄂爾泰新開驛道之初,牂牁江水患頻仍,鬧得百姓食不果腹,妻離子散。鄂總督先后派出多名官員赴牂牁治水,均無濟于事。一籌莫展之際,一位江湖道士毛遂自薦,稱有治水秘法。道士說,牂牁水患的根由,是江中有一條黑龍興風作浪,只要收服黑龍,水患自然消停。鄂爾泰大喜,便命道士收服黑龍。那道士來到牂牁江畔,支起煉鐵爐,耗時七七四十九天,鑄成一柄鋒利無比的玄鐵寶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那黑龍酣睡之際,道士作法飛劍,將黑龍死死釘于江底。從此,牂牁江一帶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傳說流傳至今,西陵渡上點年紀的人都知道。大伯翻船后,驚懼之余,老人們猛然想起,會不會是黑龍又出來興風作浪了。那么大條船呢,他們邊比畫邊說,風吹不倒、浪也打不翻的,不是黑龍掀翻的還能是什么。有人質疑,說即便真有黑龍,不是被道士釘在水底了嗎。老人們打斷質疑者,神叨叨說,從清朝鄂總督那時候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再鋒利的寶劍,也該銹蝕干凈啦。寶劍銹蝕殆盡,還能釘住黑龍嗎。一傳十、十傳百,不少將信將疑的年輕人,也聽從老人們“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告誡,紛紛停船關張,原本熱鬧的江面上迅速冷清,一條船也看不到了。

消息傳到縣上,鶴城電視臺的記者來了,我爹好說歹說,才把人給打發回去。那天晚上,他到家已是深夜,前腳進家,三叔后腳就跟了來。我爹憂心忡忡說,有個事你得幫我。和水怪有關吧,三叔說。什么水怪,我爹嗔怪道,你們一個個都著魔了嗎,三句話不離水怪。抽上煙,我爹換種語氣說,都怪大哥,現在大家都不敢動船,江面上鬧鬼似的,再這么下去要出亂子。三叔說,我那船煤,全打水漂了。我爹說,消防隊幫你把船拖出來就不錯了,難不成還給你撈煤?沉吟半晌,三叔說,二哥你開口吧,要我幫你做什么。我爹說,你先放下手里的事,自己開船運煤,以證明江里沒有水怪,更沒有什么黑龍。

三叔一拍胸脯,斬釘截鐵道,二哥,這事交給我吧,在外闖蕩這么多年,這點膽子還是有的。再說,我損失了一船煤,真有水怪,我也得找它算賬。聽了三叔的話,我爹皺著的眉頭才慢慢舒展開。

第二次翻船,我們班最先聽到消息的是四清。

那是個悶熱的下午,老楊唾沫橫飛地講著慈禧專政這段歷史,邊講邊提醒我們,請注意,這是考點,趕緊畫線。我們的課本早畫滿了,如果將那些線串起來,說不定夠繞地球一圈。老楊講得有多投入,我們就有多難受。這不怪我們,只能怪這該死的天氣,六月的西陵渡實在太熱啦。

四清最先聽到消息,因為他坐在門邊上。準確說,是教室最后一排的門邊上,而后門整個夏天一直開著。這個位置,四清已經坐了快三年。當初大伯找老楊,要把四清送來西陵渡中學時,老楊說,應該送去特殊學校,而不是西陵渡中學,就算四明的爹來了也是這個話。大伯說,四清不聾不啞也不殘疾,憑什么送去特殊學校。老楊說,這個問題除了你和你兒子,整個西陵渡的人都知道答案。這時候四清開口了,他說,楊老師,西陵渡小學是不是特殊學校。老楊一愣,不是,他說。四清說,為什么我能上西陵渡小學,不能上西陵渡中學。老楊想了一下,笑起來,摸著四清的腦袋對大伯說,這孩子我收下啦。

四清說,翻船了。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告知教室里的人,但沒人在意他的話。他單獨坐一張桌子,平時說慣胡話的。上初中后,四清又一次和我成為同學,讓我很不高興,小學六年,我每天都要喊他上學,放學還要把他領回家,早就煩透了。可我必須這么做,因為這是我爹的命令。

在我們西陵渡,你可以不聽別人的話,我爹的話不能不聽,因為他不光是西陵渡的鎮長,還是西陵渡橋的橋長。不聽鎮長的話,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樣,可不聽橋長的話,那就是和自己過不去。西陵渡橋是本鎮通往外界的要道,大橋修通前,人們往來全靠溜索和渡船,極其不便。修橋過程中,我爹以個人名義拉到贊助,補足資金缺口,才把橋給修成。他順理成章當上了橋長。如果不聽橋長的話,還好意思過橋嗎。別人是這樣,我也不例外。

四清又說一遍,船翻了。這回大多數人都聽到了,有幾個同學扭頭看看四清,又很快轉身,竭力趕走困意繼續聽課。距離中考只有半個月了,這是最后一輪復習。老楊沒聽到四清的話,他抑揚頓挫地講,革命爆發了,溥儀退位,大清亡了。考點,這是考點,趕緊畫線。前排的同學小聲抗議,楊老師,我們的課本已經畫滿啦,再畫就要飛出來啦。如果要在我們班找一本畫線最多的歷史書,那一定是四清的。所有科目中,他只喜歡歷史,他的歷史課本上,每一句話都畫了線。我們經常問他,四清,你是傻子嗎。他總回答,是,是。每次他這么說,我們都笑彎了腰。我心想,四清,你完啦,你這輩子完蛋啦。

但四清也有聰明的時候。初二下學期一堂課上,老楊出了道題:羅馬法史上第一部官方法典《狄奧多西法典》頒布于哪一年。整個班沒人答得上來。在老楊快絕望時,四清突然說,438。同學們哄堂大笑。老楊半是疑惑半氣惱地走到四清座位前,問他,你說什么。四清說,楊老師,438,那道題的答案。老楊抓起四清桌上的草稿紙,摘下眼鏡認真看。大概過了半分鐘,老楊放下草稿紙,拿過四清的課本,逐頁逐頁翻看。

老楊突然抹起了眼淚。他把四清從座位上拉起來,說,四清,你不是傻子,你不是。四清被嚇住了,他掙開老楊,低聲說,不,我是傻子。老楊回到講臺上,讓四清把他的課本傳給我們看。他的課本每一頁都畫滿了線,空白處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是老楊講的拓展知識,有些我們從來沒聽過。下課時,老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四清,你記住,你不是傻子,老師很喜歡你。可四清說,楊老師,我不喜歡你。老楊笑著說,為什么。四清莫名其妙地答了一句,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學生啦。后來,有人問老楊,怎么初二才發現四清喜歡歷史。老楊說,很簡單呀,他從來沒交過作業,不信問其他老師,所有科目的作業都沒交過。老楊降低聲音,又補了一句,當然也沒人讓他交。

四清大喊一聲,水怪又把船掀翻啦。這回所有人都聽到了。老楊說,誰的船被掀翻了。四清說,我爹的船。老楊問他,你不是在說胡話吧,你不是在說上次的事吧。不是,四清肯定地說。老楊大叫一聲,你怎么不早說。四清猛地起身,風一般沖出教室。

頭一次翻船,三叔從外面請來修船工,三天就把船修好了,然后他駕著船,大搖大擺地在江上穿行。起初幾天,人們都在觀望,不敢貿然跟風。時間一天天過去,果然像我爹預想的那樣,見三叔和他的船沒事,傳言漸漸被拋在腦后,江面上恢復了熱鬧。

老楊是精明人,他知道冬天煤炭都會漲價,總在夏天買煤。這個夏天學校沒有錢,他去找三叔,三叔爽快地答應可以賒給學校一船煤,老楊十分高興。聽到翻船的消息,老楊之所以心急如焚,我想,一方面是因為那天運的恰好是賒給學校的煤,另一方面,可能跟我們一樣,他想到了水怪。

兩次翻船僅隔半個月。碼頭周圍已經拉上警戒線,派出所老朱帶著一群警察在現場維持秩序,氣氛很緊張。但沒看到三叔,也沒看到我爹。我急忙往家跑,家里坐著大伯。我問他,你怎么在我家。大伯說,你媽讓我等你和四清,他和你爹去縣城。去縣城干嗎,我問。大伯說,送你三叔去搶救。

我放下書包,坐在沙發上喘氣。大伯問,四清呢。

對啊,四清呢,我說。

你有沒有搞錯,大伯說,是我在問你。

我和大伯沿江尋找四清,我們邊走邊喊,逢人便問。江邊沒有四清,沒有任何人看見四清。我又跑回學校找了一遍,連廁所都找了,還是沒找到。我又累又餓,便丟下大伯獨自回家。天黑后,大伯滿身臭汗回到家,那會我剛吃完飯,他喘著粗氣問我,要不要給你爹打電話。不用,我說。

四清半夜才回來,渾身濕漉漉的。我問他,你去哪兒了。四清傻笑,邊笑邊搖頭。大伯拍了他一掌,他還是傻笑。我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問,你到底去哪了,大晚上不回家。四清搖頭。我罵他,四清,你個傻子,江里有水怪你知不知道,當心水怪吃了你。四清這才說,我知道,有水怪,我知道。那你去哪了,我接著問。找東西,四清說。之后,他再也不開口。

街面上突然傳來一股嗆人的煙火味。我循著煙火味往外跑,跑出老街,遠遠看到沿江一帶火光四起。我心里咚咚直跳,仔細看,原來是在燒冥紙。大半個西陵渡的人都跑到江邊燒冥紙來了,比中元節還要熱鬧。往前走了幾步,大伯拎著提籃追上我,等等,他說。你這是干嗎,我問。火光映在他臉上,明滅不定。他抓住我的手,壓低聲音說,陪我去燒紙吧。為什么要燒紙?你這孩子,大伯嗔怪道,江里的黑龍又出來了,大家都在燒紙祭拜龍王老爺,祈求它別再作惡。

那天夜里,窗外風聲呼嘯,煙火味鉆進我的房間,鉆進我的鼻孔,鉆進了我的夢。我真的夢到了黑龍。黑龍從江心騰空而起,嘶吼著,咆哮著,天上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翻騰的江水很快淹沒西陵渡。

轉天一早,我被街上的吵鬧聲驚醒。來了十幾臺車,全是記者。街坊鄰居大門緊閉,一種特別的氣息籠罩著鎮子。那天的課上得心神不定,我心里老想著水怪。課間總有同學問我,開始我一直搖頭,他們一個個失望地走開了。中午,其他班的同學也來問,我不能再讓大家失望,肯定地說,水怪,有水怪。這么說時,四清直勾勾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發怵。但他什么也沒說。

三叔搶救過來了。我媽細著嗓子對鄰居們說,老三雖然膽子大,但這事他心里也沒底,大哥出過事后,老三開船時隨身帶著相機,翻船前他拍到了水怪,錄了段一分半鐘的視頻。視頻在哪兒,鄰居們迫不及待地問。我媽陰陽怪氣地說,明天,最遲明天你們就會看到的,鶴城所有電視報紙都會報道水怪。

報紙傳到我手中,已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揉得皺巴巴,像團手紙。乍一看,照片只是團黑影,我第一反應是,這根本不是什么水怪,倒像條大魚。之后看到視頻,再一次印證我的想法。大魚渾身黝黑,三分之二的身體沉在水里,只露出弓形背部,可以清晰看到兩翼。

恐怖像瘟疫一樣彌漫在西陵渡。鎮上年紀最大的裴五爺拄著拐杖,在他孫子的攙扶下顫顫巍巍走到我家門前,來找我爹。裴五爺還未開口,全身便篩糠般抖起來,抖了一會,才結結巴巴說,老二,你是鎮長,得拿個主意啊,讓大家搬走吧,先搬出去,避避風頭。

我爹忙得焦頭爛額,全拜該死的水怪所賜。聽了裴五爺的話,他再也按捺不住,高聲說,誰都不準散布謠言,哪里來的水怪,我可以負責地告訴大家,西陵渡沒有水怪,全中國、全世界都沒有水怪。

裴五爺氣得直跺腳,他用拐杖指著我爹,罵道,老三拍下來了,報紙電視都在報道,你還想抵賴嗎。

我爹不耐煩地說,你別多管閑事,那不是水怪,不過是條大魚。

裴五爺喊道,天吶,再不搬走就來不及啦。

我爹當著一眾圍觀鄰居給老朱打電話,讓派出所安排人手去江邊維持秩序,任何人不準再燒冥紙。同時,他讓辦公室主任通知所有村干部,村干部通知所有村民小組長,小組長通知到每家每戶,任何人不準散布水怪謠言,一經查實,嚴懲不貸。打完電話,我爹氣哼哼往鎮政府走了。

我爹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人們當著他的面不提,只要背開他,包括他的同事,就討論個不停。面對蜂擁而至的新聞記者和縣里、市里來的考察隊、水生物專家們,我爹妥協了,他不得不收起情緒,配合調查水怪真相。

入院第三天,三叔不顧醫生反對,毅然出院回到西陵渡。他說,西陵渡現在離不開他。他還說,他目前最該做的事情,是告訴所有人,包括新聞媒體,關于水怪的真實情況。他接著說,掉進江里時他覺得自己完蛋了,盡管如此,還是緊緊抱住相機,留下了關于水怪的證據。三叔的相機當然壞掉了,但存儲卡沒事,我們這才有機會看到他拍下的圖片視頻。

水怪到底有多大呢,據三叔描述,至少六七米長,腰身水缸粗細。三叔說,那天看到水怪后,他便迅速掏出相機拍照,可還是晚了一步,水怪一個撲騰沉入水底,只拍到局部。江面上風平浪靜,貨船又行駛了十來分鐘,船到江心時,水底突然激起巨浪,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船就翻了。

這段話三叔每天都要說很多遍,跟縣里、市里來的工作人員說,跟不同的媒體記者說,跟來調查的專家們說,跟好奇看熱鬧的人們說。水怪的影響逐漸擴大,三叔成了名人。

報紙傳到四清手上,他反復觀察那張圖,邊看邊在草稿本上寫畫。中午放學,他不知給了刺頭什么好處,刺頭破例將他的摩托羅拉手機,也是我們班唯一的一臺手機借給四清,觀看水怪的視頻。視頻早在網上傳開了,四清是我們班最后一個看到視頻的。整個下午,他一直趴在桌上忙活,不停寫著什么。放學后,他宣稱,水怪至少有十米長。十米,他又重復了一遍。

我問四清,你怎么知道水怪有十米。四清說,算出來的。我詫異,你怎么算的。說了你也不懂,四清說。這話讓我很不高興,我是班里的學習委員、數學課代表,數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而四清,他的數學從沒及格過,他沒資格這樣對我說話。我憤憤地說,你算得這么厲害,怎么每次考試都不及格。

四清突然瞪直眼睛,莫名其妙說,我是你哥。

我撇下他,兀自走了。

調查進展很快見報。

對于三叔拍下的照片和視頻,報紙上寫道:“經專家鑒定,照片和視頻系真實拍攝,排除造假的可能。”為了確定水怪到底有多大,水生物專家們專門召開會議進行研究,通過對比岸邊的參照物,經過縝密的計算得出結論,這頭神秘的水怪足有十二米長。

看到這里,我的心猛跳,這和四清的說法基本吻合。難道他見過水怪嗎。我媽驚得張大嘴巴,一迭聲叫道,我的媽呀。她掰著指頭自語,咱們家房子層高二米六,也就是說,那怪物足有四層半平房那么高。說著她閉上了眼睛,她被自己算出的結果嚇呆了。

三叔更忙了。他盤下“瞭望塔”旁邊的一棟四層民居,將一樓改成飯館、二樓以上改成賓館,然后組織周邊的貨車司機,成立運輸隊,繞道運煤,保障西陵渡用煤需求。江面上是見不到船了,可西陵渡人要吃魚,外面的商戶也等著要魚,這時候,大家才想起來,三叔剛回西陵渡時,做的第一件事其實不是買船,而是承包碼頭右側回水灣周家老魚塘。當時,那條貨船以及稍晚一些的游船太扎眼,所以大家都沒把魚塘當回事。現在,他的魚塘派上用場了。

來西陵渡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爹已經好多天沒回家了。與他的預判相反,媒體報道水怪后,人們不僅沒躲開西陵渡,反而爭相涌來看熱鬧,這讓我爹很是疑惑。好在縣里、市里都沒有責怪鎮政府的意思,他終于放下心來。

這件事在教師群體中也引起了熱烈討論,我負責收發作業,聽到了部分對話。物理老師說,這么大的怪物,難怪能掀翻貨船。音樂老師輕蔑一笑,這有什么稀奇,不就十二米嗎,大海里隨便一條鯨魚就有二三十米。生物老師說,西陵渡誰見過大海啊,你見過大海嗎老楊。老楊被問住了。生物老師接著說,牂牁江不是大海,里面生存的都是淡水魚,我上網查過,世界上有明確記錄的最大淡水魚,是泰國湄公河捕獲的巨型鯰魚,也不過三米多長,江里的水怪長達十二米,我只能說,水怪也許完全超出我們的認知。

我爹的同事們也在議論。那天晚上,他帶著幾個同事來家里吃飯,酒足飯飽,一個戴眼鏡的胖子說,有沒有可能照片和視頻都是假的,水怪完全是子虛烏有的杜撰。我爹一拍桌子,大聲說,絕無可能,市里的專家鑒定過,照片和視頻都是正常拍攝,難道你連專家的話都不信?胖子唯唯諾諾點頭,沒再說什么。類似的質疑傳到三叔耳朵里,他說,我死里逃生,福大命大,得珍惜這條命,多做點事,才不算辜負致富帶頭人這稱號。聽到這些話,我感覺三叔越來越陌生。

報紙電視上關于水怪的討論如火如荼,這是西陵渡第一次上電視,竟是因為水怪。專家推斷,新水庫才建成才一年多,在此之前,殘留的堤壩水深不過七八米,最多也不超過十米,如果新水庫建成之前水怪就已經存在,這么長的怪物隨便撲騰兩下,翻個身子,就會暴露無遺,不可能不被發現。因此,水怪只能是新水庫建好之后出現的。但是,從生物鏈的角度看,一年多時間,已知的淡水生物要長到十二米長,根本不可能。所以,專家進一步推斷,水怪是外來居民,很可能是從其他地方游到牂牁江的。可問題又來了,西陵水庫上接與它同時建成的岔河水庫、下抵馬鞍山與梯子巖之間的堤壩,兩頭大堤高差均在百米以上,除非水怪會飛,否則無論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都不可能穿越重重障礙來到西陵渡。

牂牁江水怪一躍成為熱門話題。為了徹底弄明白水怪身份,越來越多的專家加入討論。有人推測,水怪可能并不是單個生物個體,而是一群魚聚集在一起,形成魚群。這種猜測很快招致另一批專家反對,他們表示,魚群在游動過程中,陣型隨時隨地都在變化,而水怪的形狀始終是保持一致的。

一籌莫展之際,一位省城水生物專家提出,當務之急是找到能夠長到十二米的淡水生物,只要找到這樣的生物,水怪身份自然水落石出。經過逐一排查,專家們鎖定素有遠古活化石之稱的中華鱘。據現有資料記載,最大的中華鱘能長到十米,單從體型上說,已經最大限度接近水怪。這個猜測也很快被推翻,因為視頻中的水怪是靠雙翼游動的,中華鱘游動時依靠的是魚鰭和魚尾的擺動,兩者之間生物特征根本不吻合。

又有人提出,水怪或許是條大蟒蛇。貴州山高谷深,蟒蛇十分常見,三至五米長的蟒蛇比比皆是,已知蟒蛇種類中有記載的最長近十米。西陵渡氣候炎熱、四面環山、草深林茂,特別適合蟒蛇生長,很有可能水怪就是蟒蛇。圖像專家放大照片觀察,這一結論也被推翻了。放大的圖片能夠清楚地看到水怪兩翼,而蟒蛇是沒有四肢的,只能通過扭動身體向前游動,游動的過程呈S形。視頻中的水怪直來直往,這一推斷根本站不住腳。

通過觀察水怪兩翼,又有人猜測,也許是只巨型老龜。但很快有人指出,世界上最大的海龜也僅五米,體形不一致,且烏龜是有龜殼的,水怪沒有龜殼的痕跡。

網友們紛紛加入討論,恐龍發燒友提出,水怪也許是一只恐龍。可是恐龍早已滅絕,怎么突然起死回生,出現在牂牁江呢。鶴縣文史館一個研究員公開表示,據他掌握的考古資料顯示,貴州關嶺縣曾經發現過恐龍化石,學名叫貴州龍,屬于魚龍的后代,常年生活在水里,以魚蝦為食。最重要的是,貴州龍長著雙翼,且在關嶺縣發現的貴州龍化石長度達到了十余米,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水怪都和貴州龍十分相似。這個論斷一經提出,就收獲了眾多支持。西陵渡人沸騰了,因為研究員的推斷,恰好解釋了幾百年來流傳在西陵渡的“黑龍事件”。裴五爺的孫子將這消息告訴他后,老爺子痛心疾首道,終于可以瞑目啦。那一晚睡下,老爺子果真沒再醒來。據說,他走得很安詳,臉上掛著平靜的笑容。

然而反對者認為,如果水怪真是恐龍,是從哪兒來的呢。天上不會平白無故掉下條恐龍來,水里也不會無端冒出恐龍來吧。面對質疑,那位研究員提出一個驚人的推論,恐龍就是從牂牁江底下鉆出來的。話里話外,他的意思直指“黑龍傳說”,只是出于某些方面的原因考慮,不敢公開表態。

貴州屬于典型喀斯特地貌,這種地貌的特征就是石灰巖體內有無數溶洞暗河。研究員說,貴州龍之前就生活在牂牁江周圍的溶洞暗河中,隨著新水庫建成,水位直線上升,周圍的溶洞暗河被淹沒,生活在其中的貴州龍才不得已游出水面,進入人類視線。

鶴城師范學院古生物研究專家指出,關于貴州龍的設想純屬無稽之談,缺乏必要的科學論證和具體實例做支撐。他們表示,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牂牁江水庫深度就已達到一百三十多米,如果周圍的溶洞暗河中真有貴州龍,那么,從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末這三十多年時間里,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發現。

爭論至此,水怪的身份不僅沒能揭秘,反而愈發撲朔迷離。

關于水怪的論爭還在繼續,在鄒總的主導下,一個新項目在老王山上不動聲色地啟動了。

老王山方圓七十余里,主峰正面是數百米高的峭壁,壁間有一個天然石洞,叫月亮洞。西陵渡世代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夜郎王的母親捏卡年幼喪母,一直居住在月亮洞里。一天,捏卡在牂牁江邊洗衣,上游突然漂來一張竹船,船中有一個小孩,于是捏卡便把孩子抱回洞中撫養。孩子是竹船上漂來的,因此捏卡取竹為姓,長大后,相貌長得越來越像她,便取名多同。竹多同聰明伶俐,學得一身好武藝,成年后作戰勇敢,頗有才智,領兵征服了周圍其他部落,建都老王山腳下,被擁戴為夜郎王。捏卡去世前對多同說,你生在江邊,長于月亮洞,為了保住你的家業,守住你的江山,你生要以月亮洞為根基,死也要長守月亮洞。后來竹王死后,手下遵照國母遺訓,將他葬于月亮洞中。自此,月亮洞中的古墳便稱為夜郎王墳,有山民世代供奉。

鄒總順水推舟,大力宣傳月亮洞傳說,著手在老王山建夜郎王宮。有一天我去鎮政府找我爹,在他辦公桌上看到了規劃圖。王宮分正殿、塔樓、廣場三個部分,周圍有夜郎文化陳列館、夜郎精舍酒店、玻璃棧道等,看上去氣勢恢宏、豪華氣派,讓人浮想聯翩。

然而中考的時間馬上到了,我不得不放下別的事,全身心投入復習。這期間,家里發生了一件事,弄得大家很不高興。我爹的意思,讓我媽帶我和四清進城住下,陪我們考試。可一向順從的四清一反常態說,我不去,我不參加中考。

大伯無可無不可,可我爹不答應,他說,你為什么不參加。

四清說,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我爹冷笑,什么事比中考還重要。

四清說,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

我爹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便說,你至少可以考個職校,職校二百五十分就可以上。

我心想,四清也許二百五也考不了,但我沒說出來。我爹把三叔叫來開導四清,三叔對這事根本沒興趣,他說,二哥,要不算了吧,就算四清歷史考一百分,其他科目上不去也白搭,他不愿去就隨他吧。

我媽問四清,你有什么事情要做。

四清脫口而出——我想當船長。

我恍然大悟,原來四清真是這么想的。這個鎮上從來沒人敢這么明目張膽反對我爹的安排,他又氣又怒,訓斥四清,你爹當船長,你三叔當船長,現在你也想當船長,水怪還沒嚇死你嗎。見我爹發怒,四清嚇得直哆嗦,可他就是不答應。他說,非要讓我參加中考,我就跳進江里,讓水怪吃掉算了。我爹緩和語氣,問他,是不是之前參加競賽給你留下了陰影?四清緊咬嘴唇,不再回答。

發現四清喜歡歷史,老楊帶他到縣里參加過兩次競賽。如果能在全縣的比賽中拿獎,不光中考能加分,有的高中還會考慮破格錄取。第一次,四清吃壞了肚子,比賽時反復跑廁所,連復賽都沒進。第二次,跟他一道參加競賽的刺頭要抄答案,四清不敢不從,被監考老師逮個正著,把他倆從考場轟了出來,全縣通報批評,勒令永遠不得參賽。當時這件事鬧得很大,作為西陵渡中學的校長,老楊向教育局作了檢討,回來后大發雷霆,把四清和刺頭罵得狗血淋頭,嚇得四清三天沒敢去學校。

三叔勸他,四清,這是正規考試,每個人都要經歷的,無論結果如何,你應該參加。四清哇一聲哭出來,邊哭邊扯自己頭發。大伯見狀,攔腰抱住四清,把他扛回了家。第二天,在三叔的耐心開導下,四清終于答應跟我一起參加中考,條件是等他滿十八歲,三叔幫他實現船長夢。

黑色六月終于在一場冰涼的陰雨中走近尾聲。離開考場,一種說不出的輕松感遍布全身。三年來,我爹不知說了多少次,考不上三中,我就沒你這個兒子。三中是鶴城最好的高中,是我的噩夢。考完試,我知道,也許三中不再是夢了。

四清是最后一個走出考場的。我媽問他,怎么這么晚。四清說,睡著了。我媽無奈地搖頭。我心里又一次想,四清,你完蛋啦,你這輩子完蛋啦。

進城前,我媽就和我爸商量好,考完試帶我和四清去昭通外婆家住段時間。我媽已經兩年沒去外婆家了。回到酒店,四清說,我不去。我問四清,為什么。四清說,我回西陵渡,還有事要做。我媽說,你著什么急,未滿十八歲辦不了執照,辦不了執照就不能當船長。四清搖頭,不是這個,他說。那你還有什么事,我問他。四清搖頭。第二天醒來,房間里已經沒有四清蹤影,他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四個字:回西陵渡。

我們從外婆家回到西陵渡是半個月后。中考成績出來了。查到成績,我媽激動得流下了眼淚。我爸那天破例下了個早班,給我做了鍋椒麻魚。那是我最愛吃的菜。出乎意料的是,四清不僅其他科目沒考好,歷史也只考了七十一分,總分是二百三十八。我爸問他,四清你是不是沒認真答題。四清說,我早說過考不上,你們不信嘛。

吃完飯,我溜出家門,打算去江邊透透氣。四清跟出來,神神秘秘地說,給你看個東西。我擺手說,改天吧,別跟著我,我想自己待一會。

路過“瞭望塔”,三叔正和一群人站在門口說話,他一把抓住我,高興地說,小子你可以啊,考得好。他從兜里抽出幾張紅錢,塞到我手里說,拿著,過兩天帶你坐游船。我收下錢往江邊走,才半個月,碼頭一帶變了個樣,江上一改先前的冷清,變得熱鬧非凡。江邊新開了排燒烤店,有很多陌生游客在吃燒烤,邊喝啤酒邊大聲說話。最打眼的是剛剛駛回碼頭的游船,三叔的那條船。船上燈火通明,一群人正有說有笑地從船上走下來。游船終于開動了。它已經停了太長時間,現在終于開動。遺憾的是,我沒能親眼看到游船啟動時振奮人心的一刻。

疑問涌上心頭,水怪呢。難道水怪被抓住了嗎。

我抄小路往家里走,路過老街,發現糧油站那一片已被夷為平地,打樁機轟隆作響。問了正在指揮施工的黎家兄弟,才知道要建酒店。他們兄弟倆被三叔招進他的公司,脫下工作服,穿上了帥氣的西裝。黎大得意揚揚地說,十二層呢,建成后就是咱們西陵渡最高的樓房。建這么大,給誰住啊,我隨口說。當然是游客啊,黎二說,你沒看到最近來了多少游客。水怪呢,我問。兄弟倆同時驚道,水怪又出來了嗎。我說,水怪抓住了嗎。我們哪兒知道,黎大說,這家伙可別再出來,把客人嚇走就壞事啦。

回到家,我問我爹,水怪呢。我爹一驚,水怪怎么了。水怪抓住了嗎,我說。我爹突然站起身說,誰抓住的,在哪兒。我不耐煩地說,之前大家不都害怕水怪,不敢動船嗎,江面上怎么又熱鬧起來,連三叔的游船都開動了。我爹坐回沙發,哈哈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西陵渡現在出名了,那么多游客來玩,總不能讓人在碼頭看一眼就走啊。稍稍停頓,我爹瞇著眼,似笑非笑道,水怪當然在水里,可日子還得過呀。

四清給我看他的“秘密檔案”,一個厚厚的淺藍色筆記本。扉頁上用紅色中性筆寫著四個大字:水怪大全。

我問四清,哪兒弄來的。四清得意地說,上網搜集的。你會上網,我問。四清羞澀地撓頭,小聲說,別告訴他們,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我進網吧。四清幾次說他有事要做,原來是這個。筆記本上的字跡歪歪扭扭,但每一筆都寫得很認真,厚厚的本子全寫滿了。我按照四清的排列順序將內容簡要概括如下:

第一水怪:蘇格蘭尼斯湖怪獸

具體情況:自公園6世紀起被發現,根據不同目擊者描述,水怪為黑色、灰黑色、咖啡色或柚木色,脖子細長,腦袋呈三角形,從水下看類似巨型青蛙,背上有2至3個駝峰,頸長約1至2.7米,身長約6至30米。

推測結論:蛇頸龍、魚群、水獺群、大型百歲鰻魚、地震引起的波濤幻象、人為制造的模型。

第二水怪:美國尚普蘭湖水怪

具體情況:自1609年起被發現,根據不同目擊者描述,水怪為黑色、灰色、褐色、苔綠色或紅銅色,小腦袋、長脖子、背部有肉峰,頭上長著角和鬃毛,其顎與短吻鱷的類似,身長約3至23米。

推測結論:蛇頸龍、浮木、長頸鳥、魚群、水獺群、大型鱔魚。

第三水怪:長白山天池怪獸

具體情況:自1980年起被發現,根據不同目擊者描述,水怪為黑色、灰黑色、純白色、蛋黃色或棕黑色,兩只耳朵、扁方形臉、脖子細長呈白色、沒有鱗、長尾巴、長著一對長長的鰭,身長約2至5米。

推測結論:蛇頸龍、新物種、冷水魚、魚群、水獺群、湖水折射陽光后造成的視覺誤差。

第四水怪:加拿大歐哥波哥湖怪

具體情況:自1860年起被發現,根據不同目擊者描述,水怪為暗灰色、黑色、深綠色或深棕色,背部有肉峰,尾巴呈叉狀且平坦、類似鯨魚尾巴,沒有脖子,身體像蛇一般彎曲游動,有少量鱗片,身長約12至20米。

推測結論:海蛇、鯨魚、古生物“祖格羅頓”變種。

第五水怪:新疆喀納斯湖怪

具體情況:自1980年起被發現,根據不同目擊者描述,水怪為紅色、灰色或白色,長著鴨子般的身形、尾巴類似叉子,有魚鰭,身長約8至10米。

推測結論:蛇頸龍、哲羅鮭淡水魚(俗稱大紅魚)、某種長壽魚。

除以上五大水怪,筆記本上還記錄了一些海中怪獸尸體被發現的事例。其中包括1977年日本“瑞彈丸”號遠洋捕魚船發現的巨型怪獸,1808年奧克尼群島“斯特龍塞怪獸”,1990年蘇格蘭某小島“格羅巴斯塔怪獸”,最近的一條記錄是2008年紐約長島“蒙托克怪獸”。

看完筆記,我陷入了沉思。四清記錄的水怪,有一些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過后就忘了。我從沒認真想過這些離奇的水怪是什么,從哪里來,更未想到四清會對水怪這樣上心。這個世界上,能讓他上心的事情太少了。

我問四清,你的結論是什么。四清搖頭,無奈地說,你也看到啦,全世界最有名的五大水怪,至今仍沒調查出結果。我說,那你研究這么久,豈不是白費力氣。四清說,通過這段時間的研究,至少讓我明白,牂牁江水怪不會那么快有結論。不過,他說,我不會放棄的。我把筆記本交還給他,問他,你就這么想知道答案,知道了又怎樣呢。四清說,難道你不想知道嗎。想是想,我說,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我們又來到江邊。江上船行如織,水面泛著粼粼波光,像無數塊鏡子拼成的墻。岸邊碧綠的葦草瘋長,江風過處,擺蕩的草葉和淺灘浮游的水藻相互映襯,如同雛鳥羽毛,柔軟光滑。往來的游客手持相機,咔嗒咔嗒拍個不停,偶爾從水草間探出腦袋的水鳥置若罔聞,打一個照面,又鉆進草叢,消失不見。不時有運輸建材的卡車駛過,卷起濃濃煙塵。我想,西陵渡很快會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景區了。

四清若有所思地說,其實,要想揭開水怪的秘密,有個很便捷的辦法,但實施起來太難。什么辦法,我問。四清篤定地說,用衛星導航技術,向水里發射足夠多的聲吶射線,通過探測器接收畸變信號,有了畸變信號,就能找到水怪,進而準確抓住它。我吃驚,問他,你怎么知道。四清說,在你回來前,我把“秘密檔案”拿給老楊看過,老楊告訴我的。我說,那還等什么,咱們去找三叔。四清搖頭說,沒用的,我找過了,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我問四清,老楊為什么不去找他們?四清打斷我說,老楊反復叮囑,不準告訴任何人這是他說的,說了他也不會承認。

我拉上四清朝“瞭望塔”跑去。我爹和三叔都在,他們正在陪鄒總吃午飯。我和四清守在門口,聽到我爹說,以前不少人喜歡叫我橋長,以后,“橋長”這個稱號應該叫鄒總才對。鄒總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聽清了。他說,叫橋長,有什么講究嗎。我爹夸張地笑起來,他說,西陵渡在您的關心下才有今天,是您打通了我們鎮的經濟命脈,搭建起西陵渡旅游發展的橋梁,您當然是橋長啦。

午飯在歡笑聲中結束,送走鄒總,我趕忙湊過去。聽完我的話,我爹冷笑道,小孩子家懂什么,這不是你們操心的事,回家去。我看向三叔,三叔不緊不慢說,這倒是個辦法,但你們也知道,西陵渡誰也不會這種技術,也沒有這種設備。我接著說,難道你們不想知道水怪的真相嗎,沒有技術和設備,可以向外面的專家求助,那么多人關注水怪,肯定有人愿意幫忙。三叔點頭說,這需要時間,你們回家等著吧,有消息告訴你們。

西陵渡上空機器轟鳴聲晝夜不停,打樁機、推土機、貨運大卡的噪音此起彼伏,碼頭上嶄新的游客集散中心拔地而起,左右兩邊各建了排長長的鋪面。我爹和三叔形影不離,回家的次數更少了。我媽盤下一間鋪面,專門賣漁具,外面來的客人總喜歡釣魚,她也忙了起來。整個西陵渡就剩下我和四清兩個閑人,我們終日在江邊游蕩,無所事事地看著蜂擁而至的車輛和陌生的人們。人們的臉上總掛著興奮的笑容。

七月將盡的一天,我媽告訴我,兒子,你爹進步啦。我問她,進步是什么意思。我媽得意地說,從今往后,大家不能再叫你爹裴鎮長了,得叫裴書記。自年初前任書記調走后,那個位置一直空著,當時我想過也許我爹會接任,但沒過幾天就忘記了。

四清再次失蹤是8月8日傍晚,這天正好是我生日。

中旬就要開學,我將離開西陵渡,開始全新的生活。我忍不住想,以后四清怎么辦呢,他的分數連職校也沒法進。我媽停業半天,給我做了桌菜。菜剛上桌,大伯急匆匆跑來說,四清不見了。開始我們都沒在意,三叔說,這么大的人,他走不丟。我媽說,之前不也失蹤過嗎,他會自己回來的。吃完晚飯,切過蛋糕,四清還是沒回來。

夜深了。我爹接到老朱打來的電話,街上兩家漁具店被盜。掛斷電話,我爹嘀咕,這個老朱,年紀越大膽子越小,成天大驚小怪。我媽啊呀一聲,起身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回家時忘鎖店鋪門了。我們只好跟出去。果然,我媽的店鋪也被盜了。離譜的是,被盜的三家店鋪,丟的都是漁網和魚食。更值錢的比如魚竿、帳篷等,包括抽屜里的現金,一概不少。這就奇怪了,我爹說,小偷拿這些東西干嗎。

四清突然冒出來。我爹問他,你去哪了,大晚上不回家。四清說,聽說有小偷,我來看看。我爹繼續問,你今晚去哪了。四清說,在江邊玩嘛,回家也沒事。后來每次想到那個夜晚,悔恨就會螞蟻一般噬咬我。我早該想到四清去了哪,也該想到是誰偷走了漁網魚食,但習慣讓我忽略了四清,或者說,我們從來沒真正在乎過四清。

看完“秘密檔案”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四清來家里找我,讓我跟他上街買東西。我正準備睡覺,便說,你自己去吧。四清坐了會,突然問我,你知道九指道人嗎。不知道,我說。四清說,其實要制服水怪,辦法有很多。我打了個哈欠,心想這家伙又說胡話。見我不作聲,四清推推我,接著說,九指道人就是清朝時期來牂牁江鑄劍釘龍的那位高人,他原本是有十根指頭的。你怎么知道,我不屑地說。四清說,他的一根指頭,鑄劍時不小心敲碎了。困意陣陣襲來,我躺到床上,隨口說,關你什么事。四清說,據說九指道人的血有劇毒,所以,那根指頭,也許是他故意敲碎鑄到劍里的。好吧,我說,那條龍是他的血毒死的,現在你可以回家了吧。四清默默起身,推門離去。

出事后我才知道,原來四清說的九指道人是鄒總聘請的研究團隊“挖掘史料”得出的階段性成果。那幫神秘的研究員,不僅詳細考證了夜郎古國歷史,還認真梳理了牂牁江、西陵渡的來龍去脈,包括長期流傳在西陵渡的各種神秘故事。四清不知在哪看到研究資料,受那根有劇毒的指頭啟發,他不動聲色地買光了西陵渡的老鼠藥。老鼠藥最后連一只老鼠也沒毒死,卻讓江里的魚遭了殃。

漁具店被盜的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猛然聽見我爹氣急敗壞叫道,完了完了,出事了。我翻身下床,跟在我爹后頭往江邊跑。碼頭上已經圍了一大群人,我爹撥開人群,一塊刺眼的白布單出現在我眼前。我爹蹲下身子,揭開白布單,只一眼,我再不敢看下去。大伯血肉模糊的面容,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四清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大伯的尸體旁,鐵青著臉,既不說話,也不動,像一根冰冷的鐵柱。

那天凌晨,異想天開的四清偷偷發動三叔的游船,歪歪扭扭將船開到江心,將事先準備好的老鼠藥拌入魚食,一袋袋倒入江中,然后開始組裝從大伯的貨船上卸下來的滑輪,借助滑輪三腳架撐開他精心縫制好的漁網,等待水怪出現。

誰也不知道四清是怎樣把那么多魚食搬上游船的,還有那張由無數張漁網縫合在一起的大網,以及那副沉重的三腳架。更讓人費解的是,他竟然搞到游船鑰匙,成功把船開到江心。我如夢初醒,四清一次次失蹤,原來捕撈水怪的計劃他早想好了。

四清倒了一袋又一袋魚食,終于全部倒完。他獨立船頭,眼巴巴等著,盼著,始終不見水怪蹤影。他睡著了。天蒙蒙亮,早起出船的大伯發現船上卸貨的滑輪三腳架不見了,抬頭一看,三叔的游船也不翼而飛。他著了急,一邊通知三叔,一邊開著船往江上跑。游船不會憑空消失,他相信一定在江上的某個地方。

睡意蒙眬中,四清聽到一陣轟鳴聲。他站起身,那聲音消失了,透過江面上濃重的霧氣,他看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停駐在游船面前。水怪,他大叫一聲,隨即扳開滑輪開關,大網迅捷地朝“水怪”罩去。悲劇就發生在那一刻,三角支架其中一根撐桿沒上緊,被漁網拖了出去。而這根撐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大伯頭上。

天色逐漸放亮,四清終于看清貨船,看清貨船上的大伯。鮮紅的血跡染紅了四清眼眶,他跳進江里,想撕開那張大網。隨后趕到的船只將四清救了起來。那時候,大伯已沒有呼吸。

江面上籠罩著死亡的氣息,翻著白肚的魚一群群浮出水面。水波浮動,將死魚緩緩推向岸邊,遠遠看去就像只巨型水怪。

大伯的葬禮上,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大伯其實是被水怪抓走的,他的魂魄早被水怪勾走了。四清跳到桌上,聲嘶力竭吼道,沒有水怪,根本沒有水怪,騙子,你們都是騙子。三叔把他拖下桌子,拉回里屋,鎖上了門。三叔說,他是個傻子。所有人都知道四清是個傻子。

三叔請來西陵渡最有名的風水師,在江水上游一個叫黃龍嶺的地方給大伯選了塊地。風水師說,那塊地前砂清秀,后龍挺拔,預示人丁興旺、富貴雙全。大伯下葬那天,我爹坐在墳頭,哽咽著說,大哥,這是西陵渡最好的地了,你安息吧。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清晨,我離開了西陵渡。

我爹在學校旁邊買了套房,節假日及周末,他們會進城來看我。高中課業繁重,我回西陵渡的次數越來越少。我有了人生中第一臺手機,偶爾,我媽會給我發些西陵渡的照片,照片上的西陵渡越來越陌生,只有那條古老的江水仍舊日夜流淌。沒有誰再提水怪的事,熱鬧勁慢慢過去,鬧得沸沸揚揚的水怪風波,仿佛從未發生過。

有段時間,聽我媽說三叔準備讓四清學汽車修理。可過了段日子,我媽又說,四清才學幾天,死活不肯再去。過了一陣,又聽說我爹把四清帶去鄰鎮的奶牛養殖場,讓他學養殖,可我爹剛離開養殖場,這家伙就悄悄溜掉了。此外,三叔還讓四清學過養魚,學過廚師,裝潢廣告等,全都半途而廢。他經常把自己鎖在家里,整天不出門,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電話里,我媽說,這孩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嗎。

想了想,我說,其實他早說過,他想當船長。

嗐,我媽說,出了那么大的事,誰還敢讓他碰船。

高三那個寒假,我回到了西陵渡。三叔買了西陵渡第一輛奔馳車,見到我,他說,怎么樣,這車還行吧,帶你兜風去。我拒絕了。對于三叔,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四清跑過來,抓住我胳膊說,你怎么這么久不回來,你不在,我無聊死啦。我得上學啊,我說,又不像你,成天無所事事。話出口我才意識到不妥,好在四清也不在乎,他說,楊老師來找我啦。我沒當真。回家后我媽說,老楊真來找過四清。

老楊調來西陵渡前帶的一個學生拿了全省圍棋冠軍,在省城開了家棋館,老楊出差到省城,飯局上提到四清的情況,那邊表示,四清這樣的人,說不定有別才,讓春節后帶去棋館看看。回到西陵渡,老楊興沖沖來找四清,跟我爹說了這件事。我爹也很高興,當即表態只要四清學得好,所有費用由他承擔。那段時間我恰巧在讀《棋王》,仔細一想,四清還真有那么點棋王王一生的影子。初中歷史課上,老楊總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宿命。我想,也許這就是四清的宿命了吧。

我問四清,你會下圍棋嗎。

不會。四清回答得很干脆。

對去學棋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四清說,先去看看唄,也許很好玩呢。

我被他逗笑了,試探著問,你現在還想當船長嗎。

四清臉色一沉,不再說話。

大年初一,鶴縣旅游產業發展大會在西陵渡拉開序幕。大會的主題是“西陵渡戲水·老王山悟道”。夜郎王宮已經建成,高聳的塔樓和夜郎王塑像傲慢地俯瞰著西陵渡,和碼頭上游客集散中心巨大的龍形門頭遙遙呼應,遠比規劃圖氣派壯觀。開幕式上,縣里來的一位領導做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對西陵渡景區建設給予了高度評價。我爹代表西陵渡致歡迎辭,遺憾的是他不會說普通話,歡迎辭讀得不太順暢。文藝匯演環節,夜郎王宮廣場上人山人海,一曲百人合唱的《夜郎古歌》將氣氛推向了高潮,觀眾的吶喊聲、歡呼聲響徹云霄。從各地趕來的嘉賓遠超預期,西陵渡所有酒店旅館全部爆滿,街道上堵得水泄不通,隨處可見媒體記者采訪拍照,報紙、電視上關于盛會的報道鋪天蓋地。

閉幕那天,我爹站在臺上朗聲道,西陵渡戲水·老王山悟道,神秘的牂牁文化在召喚,多彩的夜郎文明在召喚,這是西陵渡的春天,是所有來賓的春天,以后的每一個春節都將舉辦盛會,西陵渡永遠敞開大門,用最神秘的傳說、最秀麗的風景、最美味的佳肴歡迎八方賓客。

那個春節,是我在西陵渡過的最后一個春節,也是人生中最熱鬧的春節。

高考填志愿,我爹堅持讓我選行政管理專業,理由是將來好就業,發展前景好。我媽不懂這些,卻也一個勁附和。三叔很認真地問我,四明,你覺得在社會上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仔細想了想,回答說,有一技之長最重要,自己吃飯的本事,誰也拿不走。三叔搖頭,似有些失望,他說,四明你記住,這個社會上,最重要的一直是,且永遠是人脈,人脈,你懂嗎。不懂,我直截了當回答。三叔接著說,你本事再大,沒有人欣賞你、提攜你,就沒有用武之地,無法施展抱負,實現目標,你明白嗎。我抬起頭,看著越來越陌生的三叔,冷冷地說,我只想做自己。我鄭重地在專業選擇一欄寫下兩個字:數學。數學一直是我強項,沒有比數學更適合我的了。

為什么,我爹問。

我平靜地說,數學雖然復雜,但最后總有個答案,其他的事,就不一定了。

那時候,我還太年輕。后來我常常想,如果重新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會怎么填。我不知道。好在時光不會倒流,我不會再有選擇的機會,也就沒必要再為這件事糾結。

四清學棋不成,回到了西陵渡。據老楊說,剛開始本來學得挺好,可過了段時間,他不僅不用心學,還老愛到處跑,只好打發回來。我爹對四清說,以后我們沒法管你了,你好自為之吧。四清說,二叔,我不用你們管啊。也不知四清怎么想的,他回到家后,把初中留下的歷史課本,包括他那本“秘密檔案”一把火燒掉了。我媽說,他邊燒邊哭,哭得特別傷心。費解的是,大伯辭世時,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那年初秋,一則爆炸性新聞傳遍鶴城。原鶴縣縣長、剛調任市文旅局局長三個月的鄒某因貪污受賄、錢權交易等罪行被查辦。西陵渡最大的投資商,那位絡腮胡鄒總隨即倒臺。三叔因行賄、非法集資等罪行鋃鐺入獄,公司所有財產、包括他新買的奔馳,全部查封。

我媽店也不開了,收拾東西進城住下,終日魂不守舍。開學的日子到了,離別的車站,我問我媽,爹是不是有問題。她深深嘆口氣,說,你爹的話,我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我在大學操場上晨跑途中接到我媽打來的視頻電話,她說,處理意見下來了,你爹降為普通科員,調到縣文史館工作。我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還好,我說,沒有想象的那么糟。我媽說,我們這一家子,都得感謝你三叔。北方的冬天寒冷刺骨,我哆嗦著說,你的意思是,大伯,還有四清,都得感謝三叔嗎。我媽不說話。良久,流下兩行渾濁的眼淚。

今年夏天,我接到高中同學衛明電話,他通知我,因新修觀光公路,大伯的墳要搬遷。我詫異道,西陵渡修路,關你什么事。衛明爽朗一笑,原來他調任西陵渡黨委書記,已上馬月余。這哥們早年間寫得一手好詩,高中時代就是鶴城小有名氣的詩人,畢業后疏于聯系,不想竟當了領導。

遷墳的事,其實我爹已經提過好幾次。退休后他迷上了《易經》,他說,大伯那塊地當初沒選好,才導致我們家遭遇變故。我反駁他,當年你不是說,那是西陵渡最好的地嗎。我爹說,當初不懂,被忽悠了。我一再拒絕,沒想到要修觀光公路,如了我爹的愿。

我爹從鶴城請來風水大師,給大伯選了兩塊地。大師說,一塊是富貴地,一塊是平安地,用哪一塊,你們決定。當然是富貴地,我爹說。這次我媽站在我這邊,她說,平安是福,比什么都重要。我爹拗不過,只好妥協。

我提前三天回到西陵渡,準備遷墳的事情。如今的西陵渡已升級為5A級景區,鎮中心區按照原來的布局,建了“三街十二坊”,好不熱鬧繁華。遺憾的是,夜郎王宮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被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當年我家那條街現在是美食城,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試圖尋找老家的位置。重復數遍,終究沒有找到。

老楊也退休了,在學校門口開了間小超市。衛明要向老楊討教西陵渡歷史,讓我陪同去看老楊,我們聊了一個下午。臨走時,我問老楊,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水怪嗎。老楊眼睛一亮,幽幽說,這么多年過去,你還記著這事。是的,我說,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但有些事不該忘記。老楊笑,輕聲說,你看那江水,一刻不停滔滔流淌,那些陳年舊事,誰在乎呢。

衛明接過話頭說,楊老師,雖然時移世易,但以我理解,無論時代怎樣變化,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過程也許很曲折,但我們都在努力讓西陵渡變得更好,且會盡最大努力顧及那些被遮蔽的個體,那些被遺忘的部分。聽完衛明的話,老楊眼中有淚光閃動,他說,傳聞衛書記是個詩人,果然不一樣。衛明趕緊擺手說,楊老師別笑話我啦,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大伯憨厚的面容又一次浮上心頭。我暗想,當年我爹要是能這么想,也許很多事就不一樣了。

老楊送我們出門,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說,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水怪,從人類誕生之初起,水怪就一直存在著,你,我,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水怪。

我沉默。在漫長的少年時代,我從未料到自己也會成為一名老師。不知道在未來的從教生涯中,會不會遇到四清那樣的學生。

老楊背過身,低聲說,去吧,去看看四清。

這些年,四清一直飄蕩在江上,靠著拆遷款盤下的一艘小船捕魚過活,實現了他少年時代的夢想。

辭別衛明,我獨自等在碼頭,直到落日西沉才等到四清。我確信他第一眼就認出我了。但跟我一樣,不敢相認。我們之間隔著一段長長的江堤。等我終于走到他跟前,四清松開緊咬的下唇,囁嚅著,叫了聲:哥。

我的心口像被重錘砸中,瞬間震蕩起來。

空曠的碼頭上,江風呼嘯不停。風吹走我的淚水,吹走了一切。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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