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他們進門時,王東霞正穿著黃底紅花的純棉睡衣睡褲,坐在客廳沙發里刷微信。羅衛國把不銹鋼保溫飯盒放在茶幾上,像主人一樣招呼陳永祥在沙發里坐下來。王東霞端上兩杯咖啡,自己在旁邊的拐角沙發里坐下來,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她剛化好妝,臉上搽了一層BB霜和干粉,像從面缸里拱了一下,笑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都看不見了;嘴唇血紅血紅的,兩顆門牙上也沾了幾絲口紅。她保養得很好,體態豐腴,皮膚白皙,看上去比很多四十歲的女人都年輕。她打量著羅衛國,鄙夷地說:“這個爛人現在就是個小糟老頭兒。”又打量著陳永祥說,“永祥還是老樣子,挺精神的。現在還跑長途嗎?”
王東霞睡衣最上面的那粒紐扣沒扣,露著猩紅色的文胸。陳永祥低下頭,盯著手中精致的深藍色瓷質咖啡杯說,他六年前就不跑長途了,當過幾年調度,去年內退了,和老婆開了家五金店。兒媳婦懷孕三個月了,今年秋天他就會當上爺爺了。
王東霞嘴里“嘖嘖”了幾聲,說:“永祥這輩子挺好的,人就該這么活。”又問羅衛國,“爛人,你怎么樣?”
羅衛國摘下黑色棒球帽,撓了撓光光的頭皮,咧嘴笑著說:“我這輩子活錯了,還是那個熊樣。”
王東霞鼻子里“哼”了一聲,笑了笑說:“你這輩子確實是瞎活。你不是那個熊樣了,比上次來的時候砢磣多了。”
這幾年,羅衛國確實明顯衰老了,眼袋像注了水,臉上的皮膚松弛下垂。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陰陽怪氣地說:“我無所謂,只要自己不嫌棄自己,就沒人嫌棄。”
陳永祥小口呷著咖啡,悄悄環視著客廳。東方花園不愧是桃城最高檔奢華的小區,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遼闊”的客廳——足有六十平方米,比客運公司的會議室都大。沙發、茶幾、電視柜、置物架等家具都是紅木的,邊邊角角都雕刻得十分精細。電視機的背景墻上貼著淺灰色大理石瓷磚。電視柜兩邊有兩盆樹,一盆是發財樹,另一盆也是發財樹,都高約一米五,樹干擰得像麻花,茂密的葉子綠得冒油。置物架的格子大部分是空的,少數幾個格子里塞著布娃娃、布狗、布兔子,臉都擠得變了形。最大的一個格子里供奉著一幅“五方五路財神大真君”金箔像,前面擺一只鍍金香爐。健身房的門敞著,能看見跑步機、狼牙滾軸健身棒、瑜伽形體棍等健身器材。
這時,玲玲穿著肥大的淺綠色純棉睡袍,從衛生間出來,慵懶地向衣帽間走去。她瞄了羅衛國和陳永祥一眼,淡淡地說了句“陳叔叔好”。
羅衛國忽地站起來,叫了聲“閨女”。
陳永祥說:“玲玲,你爸爸來看你了。”指了指茶幾上那個保溫飯盒,“今天一早還給你炸了糖糕。”
玲玲又斜著眼睛瞅了羅衛國一眼,看了看保溫飯盒,沒吱聲。
羅衛國坐下來,目光緊緊地纏繞著玲玲的身體,又盯著她臉上的青春痘看了看,大聲說:“閨女,下個月你就三十二周歲了,也該嫁人了。”
玲玲眼珠子一翻,嘴唇翕動了幾下,說:“我嫁不嫁人關你屁事,雞抱鴨子閑操心。”說著進了衣帽間。
王東霞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快九點半了,就說:“羅衛國,說吧,這次要多少。”
羅衛國咧嘴笑了笑說:“老伙計,不管怎么說,咱倆其實還是很默契的。”
王東霞說:“別扯沒用的。快說,我一會兒要去門市了,今天有個大客戶。”
羅衛國咂巴了幾下嘴,鼓足勇氣說:“借十萬。”
王東霞說:“上次借那八萬還沒還呢,都五六年了。”
羅衛國結結巴巴地說:“老伙計放心吧,我會還你的,等那個老院子拆遷了,一分都不少。要是少還你一分錢,我出門就讓車撞死。我干鋁合金門窗不賺錢,想干點別的,不信你問永祥。”
陳永祥沉吟著正要開口,王東霞說:“永祥別說了,他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永祥是大好人,這面子我得給。”又轉臉看著羅衛國,“十萬,今天下午就打給你。我勸你一句,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你又不是個能成事的人,千萬別瞎折騰。”
羅衛國嘴里說著“放心吧老伙計”,偷偷沖陳永祥做了個鬼臉,得意地咧嘴笑了笑,從外套口袋里掏出兩張對折的32開淺藍色橫格白紙,遞給王東霞,說:“老伙計,這一張是借條,一張是銀行卡號什么的,都寫好了。”
王東霞接過那兩張紙,看了看借條,左眼下面的一塊肌肉抽搐了一下,把借條遞給陳永祥。陳永祥嘴唇翕動著,把上面的字小聲念了一遍,又遞給王東霞。王東霞鼻子里“哼”了一聲,用尖利的紅指甲把借條撕碎,扔進茶幾旁邊的垃圾桶里,冷笑著說:“羅衛國,三十三年了,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從來都沒有在意過我。”
陳永祥呵呵笑了笑說:“你是東方的霞,這家伙把你寫成冬天的霞了。冬天的霞也很美啊,還那么溫暖。”
羅衛國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懊惱地說:“對不起老伙計,我再寫一張。”
王東霞臉上的BB霜和干粉凍成了一層冰,一塊一塊“喀嚓喀嚓”往下掉。她冷冷地說:“不用了,不就是十萬塊錢嗎,全當丟了。”
陳永祥狠狠地瞪了羅衛國一眼,嘆了一口氣說:“東霞別生氣,你也知道,他就這德性,整天沒心沒肺,迷迷瞪瞪的,什么事都不用心。”
王東霞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好像忽然有些疲憊,低聲說:“姓羅的,今天我又犯賤了,竟然跟你說了這么多話,真后悔死了。現在,你他媽的該滾了。”
羅衛國急忙站起來,說:“好好好,老伙計別生氣,我滾,我他媽的滾。”說著,向王東霞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從東方花園出來,兩人騎電動車直奔恒泰新城。恒泰新城也是桃城數得著的高檔小區,里面有二十多棟單體別墅。路過附近步行街上的鴻運棋牌麻將館時,羅衛國伸著脖子往里看了看,果然看見了郭淑娥。
棋牌麻將館正對面是一家快捷酒店,相距不到三十米。兩人在酒店大堂的沙發里坐下來,隔著玻璃望著郭淑娥。那排沿街平房的門頭都裝飾得花花綠綠,時裝店、煙酒商店、麻辣串店、打字復印部等鱗次櫛比。棋牌麻將館門面較大,落地玻璃窗上貼著“起手天聽”“輸贏無悔”八個金色的綜藝體大字。里面的麻將桌能看見三個,郭淑娥坐在靠門的那張桌上,臉朝外。她穿著墨綠色的低領毛衫,頭發燙得像菊花瓣,脖子里掛著金項鏈,鼻梁上架一副寬大的金絲眼鏡。
羅衛國咧嘴笑了,說:“其實她眼睛不近視,也不花。真會裝,跟個貴婦人似的。”
陳永祥也笑了笑。他覺得郭淑娥現在的整體形象,和二十多年前縣酒廠那個來自城關鎮郭樓村的臨時工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羅衛國想讓郭淑娥過來,當面說說借錢的事。猶豫了一會兒,他給郭淑娥打電話。手機一接通,郭淑娥就急不可待地大聲說:“什么事兒?說。”
羅衛國和陳永祥都看見,郭淑娥把手機放在面前的“長城”邊上,用的是免提。
羅衛國說:“小郭,我找你有正事,在電話里說不清……”
郭淑娥兩手搓著麻將,嘴湊近手機屏幕,大聲說:“什么事兒電話里說不清?我不愿見你,明白嗎?”
羅衛國說:“我就在你對面的酒店大堂里,和永祥在一起,你還是過來一趟吧。”
郭淑娥抬頭朝酒店大堂看了一眼,說:“你和永祥哥等一會兒,我馬上過去。”說著,在手機上摁了一下,掛斷了電話。
羅衛國松了一口氣,把手機裝進外套口袋里,咧嘴笑了笑說:“我就知道她在這兒打麻將。要是不讓她打麻將,她一天都沒法活。聽說這娘們兒去年一年輸了二十多萬。”頓了頓又說,“和王東霞是半斤八兩,一個俗不可耐,一個白板一塊。要說氣質和品位,那還得是曉菲老師,那么優雅、高貴、端莊,能甩她們十八條街。”
陳永祥說:“聽說刨花板廠效益不錯,張大廠長忙得天天不著家。”
羅衛國說:“他們家的別墅等于是給保姆買的,除了吃飯、睡覺,倆人都一天天不著家。那姓張的老家伙人還不錯,舍得為丹丹花錢。丹丹上高一的時候就去加拿大留學,大學一畢業就拿到了楓葉卡,還在溫哥華買了房子。”
羅衛國一直盯著郭淑娥。十幾分鐘過去了,郭淑娥就沒抬過一次頭。羅衛國掏出手機,又打過去。
郭淑娥仍是用免提,聲調像吵架:“羅衛國,我真不愿見你,你別難為我了。還是電話里說吧,到底啥事?”
羅衛國囁嚅著說:“小郭,我的錢都在股市上套著,我想做點小生意……”
郭淑娥問:“要多少?”
羅衛國說:“別看我這個熊樣,其實也是個要臉的人。我從沒求過你,現在實在沒辦法了。放心,等那個老院子拆遷了,馬上就還你,一分都不會少……”
郭淑娥說:“多少?說!”
羅衛國說:“我知道你的錢都是老張給的,你也別太為難。王東霞借給我三十萬,你借給我十萬就行。”
郭淑娥嗓門本來就高,這時變成了吼:“你個熊人,永遠都那么討厭!我的錢……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王東霞,我哪能跟人家比呀,全世界的男人都吃她的海參。”她聲音發顫,頓了頓,語氣極力平靜下來說,“我也只能借給你十萬,下午就打給你。你把銀行卡號什么的從短信里發給我。”
羅衛國問:“借條怎么給你?”
郭淑娥說:“不用了。”
羅衛國問:“能加你微信嗎?”
郭淑娥說:“不能。”
羅衛國問:“丹丹還好吧?能給我一張她的照片嗎?”
郭淑娥說:“有完沒完了你,滾!”掛斷了電話。
晚上十點多,陳永祥在電腦上看新聞,不時看一眼手機。“初中二班同學群”對話框又彈出來了。羅衛國往群里發了一張建設銀行“交易提醒”的短信截圖,內容是:尾號8123的儲蓄卡收到王東霞匯入10萬元、郭淑娥匯入10萬元,余額33.70萬元。然后,羅衛國@所有人說:“今天,大老婆二老婆各捐款十萬元。請還沒捐款的同學積極踴躍一些。”后面是“得意”“齜牙笑”“拱手”等十幾個表情符號。
陳永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他期待群里有人說點什么,但群里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后背出了一層汗,心不在焉地瀏覽著網絡新聞,每隔一兩分鐘就摁亮一次手機。群里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又過了十幾分鐘,他發現群員的人數由36變成了33。又有三個同學退群了。
這個微信群是幾年前羅衛國建的,群主也是他。不斷有同學被拉進群,最后群員的人數是四十四人。當年,他們班的同學總共是五十六人。沒在群里的十二個同學,有混得特別好的,現在是大型國企的董事長、商業銀行的行長和大學教授、博導;也有混得特別差的,就像失蹤了一樣。和很多同學群一樣,這個群也是剛開始的時候熱鬧過幾天,后來就寂靜了。
羅衛國每天都往群里發東西,一天都沒間斷過。種類五花八門,有人生哲理、國際局勢、養生保健,有他的“全民K歌”、抖音、快手、美篇,還有他家院子里那片小竹林和幾十盆花,以及加拿大溫哥華風光圖片等等。他過生日那天一個人在小飯館喝酒,或感冒了在診所打吊瓶,也自拍照片發到群里。他每天發的群消息最少幾十條,但不管發什么,一個點贊、互動的都沒有,一點動靜都沒有。
今年清明節后的一天晚上,羅衛國破天荒地在群里發了兩個二百元的大紅包。搶了紅包的同學發了一大堆“抱拳”“謝謝”“老板真帥”等表情包,群里熱鬧了一陣。過了一會兒,羅衛國@所有人,問:“各位親,還記得李曉菲老師嗎?”幾個搶了紅包的同學說:“我記得李曉菲老師,她是槿城師范學院英語系的,咱們初二下學期,她在咱們班實習過。”“羅衛國那時候迷上李曉菲老師了,給她寫過很多信。哈哈哈。”“仔細一算,嚇了一跳。四十年了,親們!”幾分鐘后,群里又寂靜了,紅包也沒人搶了。
四十年前那個春天,李曉菲和三個男老師來桃城一中實習,她教初二二班英語。她長得非常漂亮,就像從《大眾電影》封面上走下來的女明星。身高將近一米七,烏黑濃密的長發披散到腰部,皮膚白皙,表情恬靜,臉上總掛著淡淡的紅暈。看人的時候朱唇微啟,嘴角掛著笑意。上身穿蓬蓬松松的粉紅色泡泡袖上衣或淡藍色的馬海毛針織衫,下身穿筆挺的黑色的確良喇叭褲或白色褶皺褲,寬大的褲管嚴嚴實實地蓋住鞋子。她說普通話。她的普通話非常好聽,柔聲細語,像怕嚇著誰了。
羅衛國是個人人討厭的差生。他家庭條件較好,他爸是工商局的科長,他媽是自來水公司的會計,他家住縣城四街。那時的學生衣著都很土氣,他卻能穿時髦的夾克衫和運動鞋。他長得不討厭,如果不調皮,老師和同學們都沒理由討厭他。可他太調皮了。他給大部分同學都起過外號,比如叫體格強壯的馬義華“大種馬”,叫斯文清秀的賈希亮“假大妮”。他喜歡揪前排女同學的長頭發,喜歡用鏡子照后排女同學的臉,喜歡趴在課桌上,兩個胳膊肘子使勁往兩邊伸,把同桌擠到桌沿上。據說他還看過“黃書”《少女之心》手抄本。
自從李曉菲來實習,羅衛國忽然變了,變得乖巧、沉靜、矜持。下午上課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抵擋不住春困,不住地打瞌睡,眼珠子血紅血紅的。羅衛國卻精神十足,尤其是上英語課的時候,他盯著李曉菲,眼睛都不眨一下。
四個實習老師住在操場附近兩間簡陋的平房里,李曉菲住一間,三個男老師住一間。他們從伙房打了飯都端回宿舍里,四個鋁制飯盒拼在一起,圍坐在一起吃。邊吃邊熱烈地討論《第三次浪潮》《精神分析學》《第二性》等等,有時還爭論得面紅耳赤。晚上,他們在宿舍里用小巧的酒精爐煮菜吃,一起喝點酒。李曉菲不喝酒,她喝汽水。羅衛國經常從家里帶雪里蕻、糖醋蒜、腌疙瘩頭、午餐肉罐頭和工業酒精,悄悄送到他們宿舍。
每天早晨,他們都和學生一起上早操。趙志遠跑得最快,他個頭高,腿邁的幅度很大,像個剛充滿電的卡通人。李曉菲跑在趙志遠身后,長發飄揚,腦后像飄著一朵黑云。課間,他們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一起打羽毛球。趙志遠留著偏分頭,打球的時候不時甩一下長頭發。李曉菲的動作自然舒展,腳底像安了彈簧,上蹬跳能跳一米多高,揮拍像甩鞭子,常常一拍釘地。誰累了就把球拍給羅衛國,讓他打一會兒。
一個星期天,三個男老師去縣體委打籃球,李曉菲帶十幾個學生去爬城南的銀駝山。要翻越十七座山頭,才能到達集合地點——山下的村小學門口。大家一開始是結隊而行,但中午野餐后走散了。下午五點多,最早一批幾個同學到達了村小學門口,后來每隔半個多小時到達一批。最后到達的是李曉菲和羅衛國。李曉菲的左腳扭傷了,羅衛國背她一會兒,扶著她走一會兒,天快黑的時候才好不容易下了山。
這個春天仿佛格外短暫。不知不覺間,校園里那些柳樹光禿禿的枝丫被蠟筆畫出了茂密的綠葉;高大的泡桐樹下,淡紫色的鐘狀喇叭花“啪嗒啪嗒”地落了一地。空氣中彌漫著絲絲縷縷的清香。
槐花謝了的時候,四個老師的實習結束了。李曉菲最后一課快下課的時候哭了,說她以后會想念同學們的。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槿城師范學院80039信箱,說同學們可以給她寫信。
羅衛國給李曉菲寫過信。他買了厚厚的一摞信封,上面都寫好了地址。李曉菲給他寄過一件包裹,是幾本英語學習資料。里面夾寄一封信,勉勵他好好學習。
這學期結束后,羅衛國輟學了,去縣酒廠當了臨時工,幾年后轉正。
李曉菲畢業后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第二天上午,羅衛國在群里發布了一條消息:李曉菲老師患上了急性髓系白血病,在北京康達國際醫院接受治療。一年多的治療花光了她家中的全部積蓄,出院后還要長期服藥。醫療費預計在一百五十萬元以上,其中部分檢查項目和藥物不能由醫保報銷。懇請同學們踴躍捐款,救救李曉菲老師。
之后,羅衛國把剛申領的一張建設銀行儲蓄卡的賬號和開戶行、身份證號、手機號,以及一張“交易提醒”的短信截圖發到群里。截圖顯示,他本人存入10萬元,陳永祥匯入2萬元。他還說,為保證專款專用,他請陳永祥當“監督人”。
群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后來陸陸續續有十幾個同學捐款,其中捐款最多的是馬義華和賈希亮,各一萬元;其余最少五百元,最多兩千元,一千元的居多。每收到一筆捐款,羅衛國都往群里發一張“交易提醒”短信截圖。陸續有同學退群,有已經捐款的,也有沒捐款的。
下旬的一天晚上,羅衛國在群里說:“我和陳永祥已預定了4月30日上午去北京的高鐵車票,請還沒捐款的同學踴躍捐款。”群里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28日晚上,陳永祥在電腦上看新聞,不時看一眼手機。他看見羅衛國@馬義華和賈希亮說:“大種馬、假大妮,你倆是咱們桃城的土豪,捐一萬太少了,再捐幾萬吧。”后面是十幾個“齜牙笑”“拱手”“鮮花”等表情符號。
當年的同班同學,常年在桃城生活的有二十多個,有當局長、科長的,有當中學教師的,也有做生意的。馬義華開物流公司,賈希亮開廣告公司,兩人都留著小寸頭,頭上打著啫喱,一年四季西裝革履,是同學中公認的最有錢的兩個人。
陳永祥后背出了一層汗,不斷摁亮手機,看他們說什么。兩人都沒吱聲,半個小時后幾乎同時退了群。陳永祥的手機響了兩聲,他正要接,對方又掛斷了。是馬義華。
第二天早晨八點多,陳永祥剛吃完早飯,接到了馬義華的電話:“永祥,中午我和假大妮想請你吃個飯。”他嗓門很高,情緒有些激動。陳永祥問:“義華,你和假大妮為什么請我吃飯?有什么事嗎?”馬義華說:“沒什么事,就想隨便聊聊。”陳永祥沉吟著想說點什么,馬義華已掛斷了電話。
中午,他們在一家小飯館要了個簡陋的包間。馬義華說起他的物流公司,說公司其實是他和小舅子合伙開的,老婆管錢,他說了不算。兒子碩士畢業后在深圳工作,準備貸款買房子,現在首付還沒湊夠。他為李曉菲老師捐的那一萬元,是從一個客戶那里借的,還不知道怎樣能還上。賈希亮說,他的廣告公司這幾年越來越不景氣,現在跟空殼差不多,設備都沒錢更新。兒子正讀博士,想買一臺一萬元左右的筆記本電腦,他只給了他六千元。為李曉菲老師捐款一萬元,他其實是打腫臉充胖子。馬義華說,他和假大妮都是要面子的人,可這事一下子把他們打回了原形,都沒臉在桃城混了。
陳永祥安慰了他們幾句,問:“你們跟我說這些,想讓我干什么呢?”
馬義華說:“不讓你干什么,跟你說說,心里好受一些。”
賈希亮說:“你和羅衛國是鐵哥們,你替我和大種馬向他解釋一下。”
陳永祥和羅衛國確實是鐵哥們。他們是縣城四街的斜對門鄰居,從幼兒園到初中,幾乎每天都形影不離。直到現在,陳永祥都是羅衛國最親近的人。羅衛國每天都在微信里給陳永祥發很多東西,除了在同學群和朋友圈發的那些再單獨發給陳永祥之外,還喜歡自言自語,不管什么時候,哪怕凌晨三四點鐘,想起什么說什么,比如:“白頭發越來越多,只能剃個光頭。”“孤獨是酒,寂寞是煙,不可一日或缺。”“今天學會做蔥燒鯉魚了,味道好極了。”“丹丹啊丹丹,老子我想你。”從公眾號里看到一些不道德行為,就把鏈接發給陳永祥,然后義正詞嚴地評論一番。看到一些所謂“專家”胡說八道,就把視頻發給陳永祥,然后惡狠狠地罵一通。
自從開通微信,一年365天,羅衛國沒有一天不給陳永祥發東西。一開始,陳永祥還看一看,簡單回復幾個字或一個表情符號。后來的一兩年里,他看見羅衛國的對話框彈出來就抓狂,無數次想把他拉黑、刪除。再后來,他把羅衛國的昵稱“春光美”備注為實名,把對話框設置為“消息免打擾”,再也不點開。除了吃喝拉撒睡,他每天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一次次地刪除羅衛國的對話框。每次他都在心里安慰自己:這有什么嘛,不就是動三下手指嗎,誰讓你們是鐵哥們呢。
陳永祥答應馬義華和賈希亮,明天去北京的路上,他向羅衛國好好解釋一下。
賈希亮很好奇,陳永祥怎么捐那么多錢,老婆知道嗎?陳永祥今天本來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說,但還是憋不住了,就說了捐款的經過。
清明節前的一天,羅衛國給陳永祥打電話,說了李曉菲生病以及他打算發動同學們捐款的事。陳永祥覺得不妥,建議他征求一下李曉菲本人的意見。羅衛國說:“曉菲老師得了這么重的病,給她捐點款還不應該嗎?放心,我捐的肯定最多。”聽他這么說,陳永祥咂巴咂巴嘴,把一些想說的話咽進了肚子里。陳永祥跟老婆商量,老婆說:“這事是衛國張羅的,你得支持他呀。幾百塊錢拿不出手,咱們捐一千吧。”陳永祥嘴上說“好,那就捐一千”,但心里打算瞞著老婆捐五千。他給羅衛國打電話,羅衛國說:“這樣吧永祥,我再替你捐一萬五,全當你捐了兩萬,也給同學們帶個頭。”陳永祥急忙說:“哪能讓你替我捐呢,我捐兩萬吧。”陳永祥和老婆結婚快三十年了,這是第一次騙老婆。
馬義華問,羅衛國的兩個前老婆,怎么捐那么多錢?陳永祥笑了笑,直搖頭,一個字都不愿說。
賈希亮問:“羅衛國這樣一意孤行,到底合適嗎?你就不能敲打敲打他嗎?”
陳永祥臉漲得通紅,一字一頓地說:“我敲打他?我敲打他管屁用!羅叔還不是被他氣死的!”
桃城的同學都知道,羅衛國結過兩次婚,兩次都被老婆甩了,兩個老婆都是情愿帶著孩子凈身出戶,也不愿跟他過。郭淑娥和他離婚后,他爸因突發心臟病去世。他媽在三個姐姐家輪流住,三個姐姐都不和他來往。
馬義華和賈希亮前些年經常張羅同學聚會,但從沒叫過羅衛國,桃城的同學很少有人知道他這些年在干什么。陳永祥說,羅衛國從酒廠下崗后做過很多營生,但都沒賺什么錢,還遭了很多罪。做酒水批發生意,因不慎進了假酒,門市被查封。為木材廠收樹,每天開著小貨車,帶著汽油鏈鋸、小型液壓吊機走村串戶,小腿被油鋸鋸傷過很多次,腦袋被倒下的樹砸傷過很多次。賣早點的那幾年,每天凌晨三點就起來忙活,冬天手都凍得像氣蛤蟆。有一年夏天,他手忙腳亂間弄翻了一鍋熱油,右腿外側的皮肉都燙熟了。這幾年做鋁合金門窗加工,因很多活兒一個人沒法干,也掙不幾個錢。現在他的全部積蓄不過十幾萬元。他家那個老院子占地將近半畝,他每天都盼著拆遷。
陳永祥說完,馬義華和賈希亮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馬義華問:“羅衛國和李曉菲老師,到底怎么回事?”
賈希亮也用期待的眼神望著陳永祥。
陳永祥覺得他今天說得有點多了,就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康達國際醫院位于北京通州。醫院很大,十幾棟高樓由過街天橋或鋼架連廊相連。羅衛國和陳永祥坐地鐵來到醫院門口時,已是中午。羅衛國給趙志遠打電話,說來看看李老師。趙志遠驚訝地大聲說:“你們怎么跑過來了?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李老師在隔離艙里,那里不讓進。”
趙志遠正在附近的出租房里。他讓羅衛國和陳永祥在醫院大門斜對面那家“三河老菜館”等他,他一會兒就到。
這家飯館門面大約六十平方米,里面整整齊齊地擺了三排二十多張條桌。墻上貼著花花綠綠的菜譜。一半以上的桌子都坐了人,說話南腔北調。羅衛國和陳永祥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馬上就有一位中年男服務員走過來,送上一壺綠茶,用地道的北京話問他們是幾位。羅衛國說:“還有一位,一會兒就到。”服務員請他點菜,他點了小熏雞、京東肉餅、高樓釀豆腐、虎皮肉糕等八道菜,又要了一瓶二鍋頭。
兩人一杯茶還沒喝完,趙志遠急匆匆地趕過來了。
陳永祥大概二十年沒見過趙志遠了。
李曉菲和趙志遠從槿城師范學院畢業后,被分配到家鄉安坪縣實驗中學當老師,兩年后結婚。羅衛國在縣酒廠當業務員期間,多次利用出差的機會去安坪,去家中看望李曉菲和趙志遠。他每到一地都買些當地的土特產寄給趙志遠。有些不能郵寄的,如上海青團、天津麻花、成都三大炮、紹興腐乳、哈爾濱紅腸以及各地的時鮮水果等等,就帶回桃城,瞞著老婆讓陳永祥捎過去。
陳永祥當過二十多年長途客運司機,跑桃城到省城的線路,途經安坪。早晨八點準時發車,到達安坪汽車站是中午十二點左右。羅衛國每次讓陳永祥捎東西,都是在旅客檢票后上車的時候趕到汽車站,把一個寫有“趙老師”三個大字的紙箱子放進行李艙里。然后給趙志遠打電話或傳呼,請他到時候去取。趙志遠騎著自行車去取那個紙箱子的時候,表情很嚴肅,看上去一點都不高興。他每次都叮囑陳永祥轉告羅衛國,千萬不要再捎東西了。但直到羅衛國從縣酒廠下崗,才不再捎東西了。
現在的趙志遠留著小平頭,頭發快白完了,背有些駝,臉色發灰,整個人看上去很憔悴。他伸出左手讓羅衛國握了一下,和陳永祥握手的時候笑著說:“永祥胖了。”
菜很快就上齊了,桌子擺得滿滿的。趙志遠說了說李曉菲的病情,已化療過六次,估計兩個月后就能出院了。喝了幾杯酒后,羅衛國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折疊的五號牛皮紙信封,遞給趙志遠。趙志遠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寫有密碼的紙片。他愣了愣,皺著眉頭問:“羅衛國,這是什么意思?”
羅衛國笑著說:“我們二班的同學聽說李老師病了,捐了一點款。錢不多,一共三十多萬。”
趙志遠驚訝得“啊”了一聲,手顫抖著,盯著銀行卡看了一會兒,又把銀行卡和紙片裝進信封,從桌沿上慢慢推給羅衛國。
羅衛國疑惑地看著趙志遠,說:“這是我們二班同學的一點心意,請趙老師一定收下。”
趙志遠臉漲得通紅,呼哧呼哧地急喘,極力保持鎮靜。忽然,他“啪”地拍了一下桌沿,聲調也高起來:“羅衛國你胡鬧!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跟我商量?”
羅衛國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
陳永祥急忙說:“趙老師別生氣。羅衛國也是好意,你就收下吧。”
趙志遠不住地搖頭、嘆氣,臉色鐵青,一字一頓地說:“一分都不要!”
陳永祥說:“趙老師,款已經捐了,你總不能再讓羅衛國一個一個地找同學們退回去吧?”
趙志遠狠狠地瞪了羅衛國一眼,說:“那是他的事,我不管!”說著,起身去了衛生間。
羅衛國咧嘴笑了笑,問陳永祥:“你說怎么辦?”
陳永祥嘆了一口氣,用手指了指那個信封說:“你還是裝起來吧。這事你又沒辦對,一開始就錯了。”
羅衛國摘下棒球帽,齜牙咧嘴地撓了撓光光的頭皮,又把那個信封裝進外套口袋里。
趙志遠從衛生間出來后,在收款臺買了單,臉色緩和了很多。走近桌旁,他忽然站定,給羅衛國鞠了兩個九十度的躬,說:“羅衛國,這兩個躬,一個是我鞠的,一個是替李老師鞠的。四十年了,你用心了……”他嘆了一口氣,又轉身給陳永祥鞠了兩個躬,說,“麻煩永祥一件事,請一定代我和李老師向同學們轉達謝意,萬分萬分感謝!”
羅衛國和陳永祥都蒙了。
趙志遠坐下來,又鄭重地分別敬了他們兩杯酒。羅衛國說,等李老師出了院,他想代表同學們去安坪看望她一次。趙志遠急忙說:“不用不用,不要去看。她的臉因為化療,像黑豆皮一樣粗糙,很嚇人。今后咱們也不要聯系了,相忘于江湖,都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吧。”
在回桃城的高鐵上,羅衛國不時自言自語地小聲咕噥:“臉像黑豆皮一樣,會是什么樣?”他說,曉菲老師年輕的時候太漂亮了,和那個唱《春光美》的香港歌星張德蘭長得特別像,但她牙齒整齊潔白,比張德蘭更漂亮。記得曉菲老師在課堂上也唱過《春光美》,用中文唱了一遍,又用英文唱了一遍。他最后一次去安坪是三年前,曉菲老師有點老太太模樣了,但氣質優雅、高貴、端莊,風韻十分迷人,仍是他心中的女神,也將永遠是他心中的女神。他這輩子能認識曉菲老師,真是太幸福了,內心水草豐美,永不荒涼。那次重度燒傷,疼得他都想死,但一想起曉菲老師,就覺得活著還是很美好的。
羅衛國夜里沒睡好,中午又喝了半斤二鍋頭,不一會兒就靠在座位靠背上打起了呼嚕。陳永祥微閉著眼睛,努力回憶《春光美》。這首歌他非常熟悉,還會哼唱開頭的幾句:
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
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
我們慢慢說著過去,微風吹過冬的寒意,
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
啊,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在紛亂、漫漶的回憶中,陳永祥漸漸想起,他家是1985年,也就是他上高一那年冬天買的第一臺電視機,黑白的,12寸,泰山牌。1986年中央臺春晚,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春晚,印象特別深。他記得張德蘭唱了兩首歌,其中一首是《春光美》。后來的幾年里,這首歌非常流行,到處都有人唱。李曉菲在課堂上確實唱過歌,但她唱的是《外婆的澎湖灣》《軍港之夜》等等,不可能唱《春光美》。因為她在桃城一中實習是1983年春天,那時候還沒有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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