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玲武 曹念童
回顧以版權法為核心的版權制度的產生和發展,不難發現,技術的每一次突破都是版權制度變革的重要動力來源。如印刷術的發明,直接推動了版權制度的產生;以發電機和電動機為標志的第二次科技革命,對版權保護范圍、保護力度和保護期限都產生了深遠影響;[1]而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的興起與發展,則給傳統版權制度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但就目前而言,版權保護體系的基本規則并未發生本質的變化,例如,在網絡文學版權保護方面,既有的法律規則仍奠基于傳統紙質文學作品的版權保護。[2]但相較于傳統紙質文學,網絡文學具有易復制、易轉載、易盜用、難追溯等特質,其發布平臺也紛繁復雜;[3]同時網絡文學版權還具有區別于傳統版權的特征,如非地域性、非專有性,[4]且二者承載的利益平衡機制也大相徑庭。這些特性差異使網絡文學版權的治理困境客觀存在且極具挑戰,迫切需要現有版權保護制度作出回應或調整。本文基于網絡文學版權治理困境,對現有版權制度進行審視,以期建立符合時代發展的網絡文學版權保護制度。
網絡文學是數字技術快速發展、互聯網迅速普及后的產物,是以數字化手段生產、數字化形式傳播的原創文學作品。[5]自20 世紀90 年代誕生后,網絡文學獲得快速發展。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51 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22 年12 月,我國網絡文學用戶規模達4.92 億,占網民整體的46.1%。[6]依托龐大的讀者群體,網絡文學市場規模逐漸擴大,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發布的《2022 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顯示,2022 年我國網絡文學市場規模達389.3 億元,同比增長8.8%,包括出版、游戲、影視、動漫、音樂等細分領域在內的網絡文學IP 全版權運營市場,整體影響規模超過2520 億元。[7]在高速發展的同時,網絡文學也面臨各種侵權問題,諸如抄襲、盜版、授權混亂、平臺監管不力等現象愈演愈烈,由此改變了權利人、傳播者和使用者之間的利益格局,引發了網絡文學快速發展與現有版權制度之間的沖突與矛盾。版權問題儼然成為網絡文學及其產業發展的阿喀琉斯之踵,是網絡文學版權及其產業發展無法回避的問題。本文擬從網絡文學作品的生產、流通及消費環節出發,分析網絡文學版權發展現狀及治理困境,進而從法律層面探尋應對策略。
文學創作是一種復雜的創造性精神生產活動,需要耗費作者大量腦力和精力。與傳統文學創作是一個從構思、寫作到發表的閉環相比,網絡文學創作呈現一種開放式的狀態,即邊寫作邊發布。在這種開放式的創作模式上形成的盈利模式也是短平快的。具體表現為:無論作者還是平臺,其關注的往往是作品的關注度和點擊量,導致網絡文學“快餐化”的特征愈加明顯—作品快速更新,創新性卻越發不足,數量雖然可觀,但真正好的原創作品卻并不多見。
在生產環節中抄襲現象屢禁不止是導致網絡文學“快餐化”的原因之一。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抄襲的手段也趨于多樣。既有簡單抄襲,即簡單地復制粘貼;也有所謂“隱形抄襲”,如抄襲架構、抄襲劇情、抄襲人設等;還有利用寫作軟件進行的智能抄襲。面對花樣百出的抄襲手段,網絡文學平臺一方面由于技術匱乏,難以鑒別作品是否屬于抄襲;另一方面,在商業利益的驅使下,對抄襲作品視而不見,[8]以致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抄襲現象的實際推動者和同謀。同時,隨著媒體平臺的多樣化發展,抄襲者即使遭到某個平臺的封殺,仍可轉戰其他平臺“東山再起”。[9]從版權制度層面來看,界定包括網絡文學作品在內的文學作品的抄襲本身就是一個文學領域中的技術問題,而《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簡稱《著作權法》)的功能在于侵權救濟,文學與法律間的這種錯位與空隙使得法官在司法實踐中更傾向于把抄襲問題歸于版權糾紛和爭議的范疇,即所謂的法律對技術壓力的妥協,[10]這一定程度上給予抄襲在制度層面的生存空間。
在傳統環境下,侵權盜版者為節省成本,使得復制作品效果欠佳,且受傳播方式的限制,傳播盜版范圍有限,對原作品造成的損害在一定程度上也較小。[11]隨著數字技術和互聯網的發展,文字、圖片、音頻、視頻等信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能通過網絡傳送,使得網絡文學作品傳播侵權泛濫成災。
從經濟利益層面來看,網絡文學作品傳播侵權泛濫成災的重要原因是網絡文學產業鏈中蘊含著巨大的經濟利益。例如,借助網絡文學作品形成的粉絲黏性能夠帶來無限的流量,使得一些產品經銷商愿意為此付費發布廣告,結果可能引來眾多侵權盜版者。從技術層面來看,網絡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得復制內容、轉發盜版鏈接、搜索引擎競價排名等傳播侵權的方式變得極其容易,侵權成本也大幅下降。傳播侵權的方式有多種,簡單如復制內容將其直接上傳至網絡,倘若原創內容有某種技術保護措施,則可以通過截圖加手動打字形成文檔的方式上傳至網絡。稍復雜的如盜版鏈接侵權,通過超鏈接的方式進行傳播侵權。一些盜版網站通過超鏈接將原創作品標題、圖像等鏈入自己的網頁,用戶通過鏈接訪問的是原創作品所在的網站,但流量卻流向盜版網站。此外,通過干擾搜索引擎正常排名,優先顯示盜版網站的鏈接甚至將其排在原創網站之前,也變相地縱容了傳播侵權行為。除了以上幾種方式,侵權盜版者還利用社交媒體平臺、移動客戶端、P2P 下載、瀏覽器聚合等進行侵權傳播。多渠道、多樣化的侵權方式使得網絡文學作品傳播侵權現象泛濫成災。
版權價值的最終實現是在消費環節,網絡文學作品也不例外。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版權相關法律法規建設不斷完善并取得長足進步,公眾版權意識逐步樹立,但付費使用的觀念仍未完全建立。這與我國版權制度建立的方式有關,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版權制度的確立是社會誘致性變遷的結果,我國版權制度的確立是政府強制性變遷的結果,這種自上而下推行的市場化制度難以在較短時間內深入人心。恰如費孝通所言,知識產權(如版權)的構建是屬于廟堂性的,只有中國社會鄉土性的基層發生了變化,知識產權才能下鄉。[12]
除制度性因素外,公眾之所以樂于選擇免費盜版,是因為在其看來網絡文學不過是閑暇時刻的消遣,登不了大雅之堂,難以與嚴肅文學相提并論,因此網絡文學作品應該免費的消費心理甚囂塵上。甚至對于一些流傳甚廣的優秀網絡文學作品,也鮮有人為此買單,公眾寧可犧牲用戶體驗去閱讀盜版作品,也不愿為正版付費。基于理性人假設,在消費環節中,公眾為節省成本很有可能會通過其他途徑獲取網絡文學作品,即使這種途徑是不道德的,甚至非法的。這一心理以及盜版作品免費閱讀的現實,進一步強化了社會中無版權意識的生長,侵蝕著網絡文學行業發展的根基。
當前,媒體融合向縱深發展,由于利益的驅使,具有市場價值的網絡文學作品無論在生產、流通還是消費領域都存在版權問題,且愈演愈烈。尤其在版權制度的完善與網絡文學的發展、數字網絡技術的進步不相匹配的情況下,網絡文學版權治理困境顯得更具挑戰性。
由于作品具有公共物品特征,容易產生公地悲劇的現象,因此需要版權制度將其財產化,以解決公共物品供給不足的問題。版權制度的經濟學基礎正是將具有公共物品特征的智力創作成果轉變為可以通過市場交易的私有財產。[13]這意味著只有通過正當、合法的市場交易才能獲取受版權保護的作品,網絡文學作品亦是如此。值得思考的是,當網絡文學作品侵權盜版泛濫時,一味地呼吁提高版權保護力度,是否就能夠提高網絡文學作品的價值?根據我國版權制度的相關規定,創作完成的作品只要符合構成要件,無需履行任何手續,均受到法律保護。這種與作品價值無關的“一刀切”的保護強度,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網絡文學作品價值低化趨勢與版權保護強度強化之間的裂痕。一方面,網絡文學作品的批量生產使其稀缺性降低,可替代性增強;另一方面,侵權盜版的泛濫以及創新性不足導致的低質化,不僅使網絡文學作品本身的閱讀價值降低,也使改編的價值和意義不大。因此,面對網絡文學版權治理困境,首先要審視目前網絡文學作品的價值是否與現有的版權保護強度相匹配,在此基礎上找到協調或重構利益平衡的機制,這或許比僅僅強調加大立法、司法保護力度更為有效。
無論生產環節還是流通環節,網絡文學版權的侵權方式都呈現多樣化的特征,并隨著技術的進步而不斷推陳出新。盡管我國已經確立了較為完整的、不同位階的版權保護制度,理論上所有侵犯網絡文學版權的行為都應該得到有效的制止與防范,但從實際情況來看,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行為并未得到有效控制,這與我國網絡文學版權的司法救濟機制不完善密切相關,從而直接影響相關法律制度的適用。從救濟范圍來看,當前司法救濟缺乏具有針對性的、系統規范的法律依據,導致救濟范圍十分抽象,從而在處理網絡文學版權侵權案件時,缺乏可操作性,尤其面對多樣化的侵權方式時難以通過積極有效的方式作出應對;就救濟路徑而言,我國訴訟法除明確規定侵權后正式的庭審訴訟救濟外,還設置了有關調解、和解等非訴訟司法救濟機制,即非訴救濟。但尋求訴訟救濟維權,往往耗費時間長,且在訴訟期間網絡文學版權侵權的現象可能仍舊存在;而通過非訴救濟維權,雖然可以較快地制止侵權行為,但非訴救濟基本只適用于簡單的案件,范圍有限。例如關于調解的適用范圍,民事訴訟調解強調不得損害公共利益和他人合法權利,行政訴訟調解適用于極少數涉及行政裁量權和有關金額的案件,刑事訴訟調解只適用于自訴案件。[14]在實踐中經常會出現很多網絡文學版權權利人不愿或不積極尋求司法救濟的情況,這是因為在現行司法救濟機制下,通過民事訴訟獲得的經濟賠償過低,而通過行政訴訟和刑事訴訟無法帶來經濟賠償。正是這種版權侵權與司法救濟機制之間的實踐困境,造成了網絡文學版權侵權不斷、救濟不力的局面,同時也形成了版權制度實施與適用之間的鴻溝。
我國版權制度對侵權損害賠償實行補償性賠償制度,即當網絡文學版權作品遭受侵權時,侵權人應足額補償被侵權人的損失。我國《著作權法》規定了實際損失、侵權所得和法定賠償三種計算損失的方式,包括了權利人為制止侵權行為所支付的合理開支。這三種方式試圖平衡侵權人和被侵權人之間的利益。理論上講,這種設定非常合理。但對網絡文學版權作品而言,很難證明損失與侵權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損失的金額,這一賠償制度在現實中很難適用。雖然《著作權法》規定了“權利人的實際損失或者侵權人的違法所得難以計算的,可以參照該權利使用費給予賠償”,但這又涉及對網絡文學作品的版權評估作價。目前我國版權評估作價機制還不成熟,且由于網絡文學作品價值的實現不在作品本身的使用,而在于影視改編權等演繹權的許可,從這個角度來說,“權利使用費”實際上也缺乏標準。
另外,當被侵害人無法通過計算實際損失和侵權所得獲得救濟時,法院則根據侵權行為的情節在法定賠償額內自由裁量給予被侵權人賠償。這樣的規定雖然解決了被侵權人求償不能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被侵權人的權利,但由于法定賠償制度并沒有設定賠償額的基準,法官自由裁量的空間較大,具有隨意性和主觀性,既不利于切實維護被侵權人的權利,也不利于司法的公平與統一。盡管現行《著作權法》將法定賠償額的上限由50 萬元提高到500 萬元,但也需要依據侵權行為的情節嚴重程度選擇適用。可見,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賠償面臨舉證難、賠償難等窘境,其中賠償難所帶來的負面后果并不亞于侵權本身,同時還變相助長了侵權盜版行為的蔓延與肆虐。因此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與損害賠償制度之間的平衡困境依然明顯存在,且有擴大的趨勢。
網絡文學的快速發展已初步形成較為完整的產業鏈,也由此成為世界版權體系中的獨特現象。與此同時,由于網絡文學版權所具有的價值,在巨大市場需求和商業利益的驅動下,侵權盜版現象泛濫,阻礙了網絡文學及網絡文學產業的健康發展。近年來,對網絡文學版權侵權的規制與預防已經取得一些成效,如國家版權局發布的《關于加強網絡文學作品版權管理的通知》,提出建立網絡文學作品“黑白名單”制度,進一步明確網絡服務提供商在版權管理方面的責任與義務;國家新聞出版署頒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網絡文學出版管理的通知》,提出要堅決打擊侵權盜版行為,網絡文學出版單位(包括提供網絡文學服務的平臺)要主動接受社會監督;中國網絡文學版權聯盟成立并發表《自律公約》;等等。這些舉措的實施對于打擊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行為具有積極的作用,但這些舉措如果沒有國家強制力作保證,依舊很難發揮長期有效作用。正如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說,即使談判沒有存在嚴重障礙,人們也極少有充分的理性能在合作條件上達成協議,除非有一個強有力的第三方迫使他們同意,否則天生的貪婪將引誘他們爭吵不休。[15]針對網絡文學版權的治理,從版權保護制度的層面而言,應在尊重網絡文學發展規律的基礎上,結合網絡技術發展和市場規律,以版權制度的利益平衡為基本精神,重構網絡文學版權利益平衡機制、完善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賠償制度、重視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登記制度、強化對版權技術保護措施的立法保護,進而構建網絡文學版權保護的良好生態,為網絡文學的發展保駕護航。
網絡文學版權在生產、流通、消費三個環節中分別涉及不同的利益主體,進而形成了反映不同利益關系的體系和格局,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的稀缺性也造就了各利益主體訴求的多樣性,從而形成網絡文學版權的利益沖突。如何構建利益平衡機制是解決網絡文學版權利益沖突的關鍵,也是網絡文學版權治理的前提。實現利益平衡是法律制度的功能,而平衡網絡文學版權各利益主體關系成為完善版權制度的重要手段。法律層面的利益平衡是通過法律制度的權威來協調各利益方的沖突,使各方的利益在共存與相容的基礎上達到合理的優化狀態。[16]利益平衡是版權制度的基本理念和精神,也是版權制度追求的重要目標,通過權利設定、權利限制、權利保護等相關制度對權利人、傳播者以及使用者之間的利益進行協調與平衡,使三者在各自的合理范圍內共處并實現利益最大化。建構網絡文學版權利益平衡機制是以網絡文學版權涉及的利益主體權利義務的合理配置為基礎的。在侵權盜版日益猖獗的形勢下,考慮到網絡文學作品版權被侵權的風險日益增加這一嚴峻現實,故在重構利益平衡機制時應重點關注網絡文學作品版權權利人的利益。同時為保證社會的創新發展與進步,也要考慮社會公眾的利益,限制權利人對權利的濫用。美國法學家龐德(Roscoe Pound)認為,人具有合作的本能和利己的本能,兩種本能之間的均衡需要由法律來調整,法律在調節兩者之間的關系時既不能因為強調合作的本能而忽視對個人利益的保護,也不能因為偏向于利己本能而損害公共利益。[17]因此,應該在現有的版權制度框架下重構以網絡文學版權權利人利益為核心,并嚴格遵守版權作品合理使用制度的利益平衡機制。
長期以來,我國在版權侵權領域實行的是補償性賠償制度。在民事救濟方面,補償性賠償制度不僅需要當事人支付維權成本,而且難以對侵權人和潛在的侵權者形成威懾;在行政救濟方面,由于執法機關多而散,執法能力薄弱,長效執法機制缺失,依靠突擊檢查和專項整治活動治標不治本,[18]也無法對侵權盜版等違法者形成長期的威懾力;在刑事救濟方面,版權侵權領域涉及刑事案件主要依據我國《刑法》第217 條和第218 條規定定罪量刑,但按照刑法的罪刑法定原則—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能夠被刑法追究刑事責任的版權侵權行為僅限于刑法明確規定的四類行為,其他行為特別是有關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的侵權行為并不能被追究刑事責任。因而對于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行為人而言,幾乎不能產生威懾作用。可見,刑事救濟適用范圍的有限導致其威懾作用有限,而且追究侵權人的刑事責任對被侵權人的損失并沒有補償意義。因此,必須設定具有威懾功能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細化賠償規則,以完善版權侵權賠償制度。
2020 年版的《著作權法》對版權侵權救濟制度作了較大修改,并且增加了懲罰性賠償制度。其中法定賠償額上限提高到500 萬元;對于故意侵犯版權或與版權有關的權利,可適用計算賠償數額的1~5 倍的懲罰性賠償。這些條款的修改與增加無疑對被侵權人維權是有利的,但由于懲罰性賠償主要依據實際損失、侵權獲利、許可使用費倍數等計算基數,[19]而網絡文學的特性往往導致實際損失難以計算,侵權人又較少能主動披露獲利情況,更不會提供材料證明許可使用費的計算標準。因而這些通用的原則性規定缺乏更為具體且具操作性的細則,在應對網絡文學版權侵權時仍力不從心。因此,針對網絡文學版權治理困境應制定更為具體的實施細則,如就網絡文學版權侵權懲罰性賠償的構成條件而言,應考慮將一些新型侵權行為納入懲處范疇;在賠償范圍方面,懲罰性損害賠償應包括財產損害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在賠償數額方面,鑒于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行為的隱蔽性,確定賠償數額時應考慮侵權人被追責的概率,二者之間應呈現反比例關系,這樣才能實現懲罰性賠償的威懾功能。同時,由于當前網絡文學版權作品質量良莠不齊,泛濫化、同質化、低質化問題嚴重,因此在適用懲罰性賠償時還要考慮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的價值問題,使作品價值與保護力度相匹配,以有效避免“版權蟑螂”現象的出現。
在司法救濟中與侵權賠償制度緊密相關的是舉證責任,網絡文學侵權的特性使得權利人在維權時舉證十分困難。我國實行“誰主張,誰舉證”的訴訟原則,且按照我國法律程序,要求舉證方在第一時間將全部侵權證據到公證處實時公證,否則一旦侵權方刪除證據,即使保存截圖等證據也難以起訴。[20]在網絡文學版權糾紛中,由于作為受害人的網絡文學版權權利人舉證能力有限,使得侵權人在網絡虛擬性的保護下不僅不需要為自身侵權行為負責,甚至可以從中獲利,可見舉證能力的有限性已成為制約網絡文學版權權利人維權的最大障礙。因此,在網絡文學版權侵權糾紛中可借鑒“距離規則”,適時采取“舉證責任倒置”,即將原告的舉證責任適當轉移給被告,由被告證明自身侵權行為不存在,經過司法初步實踐,已經取得不錯的效果。[21]通過對受害人舉證責任的減輕,使受害人易于獲得損害賠償,使侵權人不能逃脫侵權責任,[22]也彰顯了損害賠償制度的預防和威懾功能,能夠激勵和提高網絡文學版權權利人維權的決心和信心。
版權登記是登記機構針對某一作品有關版權存在和變動的基本信息的記載和公示,通過對這些基本信息的記載和公示明確其登記效力,以增強這些信息的可信度和證明力。[23]我國實行作品自愿登記制度,不論作品是否登記,其依法取得的版權不受影響。從國際范圍來看,版權作品自愿登記制度是國際慣例,也是成為《伯爾尼公約》成員國的條件之一。美國曾經因長期實行強制性版權登記制度而遲遲未能加入《伯爾尼公約》,直到1988 年將版權登記由強制登記改為自愿登記才得以成為《伯爾尼公約》的成員國。但版權自愿登記由于缺乏強制性而導致大量所謂“無主”作品的產生,這些作品要么不為社會公眾所知,要么直接進入公有領域,淪為網絡時代的犧牲品,其中尤以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為甚。為此,美國版權原則項目組(The Copyright Principles Project,英文縮寫CPP)制定的《版權原則項目:改革方向》(The Copyright Principles Project:Directions for Reform)提出,如果不進行版權登記,作品雖然仍能獲得版權保護,但會影響版權權利人享有的權利和救濟措施,如難以獲得法定賠償、律師費賠償等一些救濟措施,[24]同時增加版權作品后續使用者的侵權責任風險。
2020 年版的《著作權法》規定了版權登記制度,其中第12 條第2 款規定:作者等著作權人可以向著作權主管部門認定的登記機構辦理作品登記。從網絡文學版權治理的困境出發,版權登記制度從部門規章上升至法律條文確實符合時代發展和現實需求。網絡文學本身的特點使其從創作到消費基本都在網絡中完成,在線信息登記的方式也基本成熟,而版權登記能在發生權屬糾紛時,提供有效的權屬證明,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作品交易效率,就這個層面而言,網絡文學版權作品進行版權登記符合時代發展需要。同時,對網絡文學版權作品進行版權登記可以為網絡服務提供商審核上傳作品給予法律支撐和保障,不僅可以有效避免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的傳播侵權,還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避風港原則”與“紅旗原則”的適用沖突,符合網絡文學版權治理的現實需求。
盡管如此,有學者提出,我國版權登記制度仍存在立法制度不完善、登記機關不統一、審查效果不佳、登記缺乏公信力等問題,[25]使網絡文學版權治理舉步維艱,為此必須從制度上對作品登記后所產生的具體效力及相關配套措施進一步改進與完善,構建科學合理且有司法效力的版權登記制度,提高網絡文學版權治理的可操作性。
版權制度自誕生之日起,便從未停止與科技的互動,[26]時至今日,版權制度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也是技術。[27]數字技術的發展為公眾提供了精確復制作品的工具;網絡技術則加強了使用者之間的聯系,使作品可以通過網絡進行傳播,同時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二者的結合又進一步加強了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的公共產品屬性,給網絡文學版權保護帶來極大挑戰。從技術角度而言,既然數字網絡技術可以被他人用來復制和傳播網絡文學版權作品,那么網絡文學版權作品權利人也可以用這種技術來保護其作品。正所謂技術的問題用技術解決,技術保護措施已經成為新的時代環境下網絡文學版權作品權利人保護其權益的重要手段。技術保護措施是一種防患于未然的事前預防措施,它從根本上切斷了未經許可復制、傳播和利用作品的途徑,比事后救濟的傳統法律保護方法更為有效。例如,利用區塊鏈技術為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生成不可偽造的時間戳文件,不僅可以記錄網絡文學版權作品流通和被使用的真實過程,還可以用作權利在先的證明或回溯侵權過程的輔助性證明;區塊鏈技術下數據的可追溯性和信息的公開透明,使網絡文學版權作品被非法使用的次數及其產生的費用等情況能夠被清晰完整地記錄,可以為被侵權人主張賠償數額和計算實際損失提供參考依據。這些技術保護措施能夠有效保護網絡文學版權權利人的利益,并在侵權訴訟中降低維權成本。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沒有技術上的“柵欄、鎖和保險柜”,那些對作品,尤其是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無法控制的和未經許可的利用就會成為真實和急迫的威脅。[28]沒有技術保護措施,版權制度所提供的創作激勵機制就無法有效運行。
盡管如此,自技術保護措施誕生之日起,破解、規避技術保護措施或以其他方式使技術保護措施失效的行為就相伴而生,網絡文學版權問題也因此廣泛存在于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的生產與流通環節中。因此,對于網絡文學版權問題的治理,除依靠版權制度的救濟措施外,還有必要對技術保護措施進行保護,即在版權制度上強化對技術保護措施的立法保護。現行2020 年版的《著作權法》第49 條第2 款對此僅作了原則性規定,仍缺乏細致和具有可操作性的法律規則。雖然《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對技術保護措施的定義、保護方法、例外情形等作了較為詳細的規定,但該條例的適用范圍僅涉及“信息網絡傳播權”,且法律層級較低,不能替代《著作權法》對技術保護措施的保護。因此,針對網絡文學版權治理困境,應強化對版權技術保護措施的立法保護,制定有針對性的、可操作的版權技術保護措施反規避條款,確保技術保護措施能夠發揮其功效,為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的生產、傳播提供技術保障。
網絡文學繁榮發展的背后存在眾多版權問題,無論是生產環節的抄襲、剽竊,流通環節的傳播侵權,還是消費環節的免費思維,折射出的不僅是網絡文學版權治理困境的表象,更是對當前網絡文學版權保護制度的挑戰。針對網絡文學作品價值與版權保護強度之間的理論困境、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與司法救濟機制之間的實踐困境,以及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與損害賠償制度之間的平衡困境,必須對當前的版權保護制度進行法律制度層面的思考,為此應在網絡文學版權利益平衡機制、網絡文學版權侵權賠償制度、網絡文學版權作品登記制度以及網絡文學版權技術保護措施的立法保護等方面著力,以建立符合時代發展的網絡文學版權保護制度和規則,讓尊重原創、保護原創的氛圍回歸,促進網絡文學及其產業的高質量、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