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更

華清池? ? 圖 / 視覺中國

洗沐用青銅器——齊侯匜,春秋早期(前770年—前7世紀上半葉)? ? 圖/上海博物館
談起洗沐,人們似乎第一時間就能想起《論語》中孔子與三位弟子的對話。孔子向三位弟子詢問志向,弟子們紛紛談起自己的治國之道,而曾點則描述了一副悠然的場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在沂水中沐浴后,隨著自然之興,在舞雩臺臨風而立,最后歌詠而歸。
這看似與孔子的仁禮之思并無關聯,但實際上是一種人與自然相諧的仁禮。浴,《說文》言,“灑身也”,是一種洗滌自己身體的行為,洗浴在儒家中是與德行掛鉤的行為?!抖Y記·儒行》中說:“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靜而正之,上弗知也?!逼渌傅牟粌H僅是洗凈自己的身軀,更是以德行清洗自己的內心,所以“浴乎沂”不僅是浴于水同時也是浴于德。而“舞雩”臺是魯國求雨的祭壇,《周禮·司巫》中提到“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可見“舞雩”臺是一種祭祀的場所,在前往祭祀場所前進行洗滌也充分說明了洗沐是一種和禮儀祭祀相關的莊重行為。
另一則與洗沐相關的軼事則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周公吐哺的故事。故事談到周公求賢若渴,不惜“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沐不同于浴,“沐,濯發也”,浴者洗身而沐則指代清洗頭發。沐在古代是一件很莊重的事,《儀禮·聘禮》中提到“管人為客三日具沐,五日具浴”,即指管人接待來賓,要滿足客人三日洗一次頭,五日洗一次澡的要求,代表著一種接待禮儀的規格。《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則言“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足見沐浴的莊重,更不用說《論語·憲問》提到孔子“沐浴而朝”,孔子在見哀公前仍需滌凈自身,方顯正式,合乎禮儀。這么一看,周公的“一沐三握發”更顯求賢之切,周公中斷了正在進行的儀式,握發前去迎接人才。

程亦萱《秦漢與古羅馬沐浴文化的考古學比較研究》援引遼寧綏中縣秦漢宮城遺址發掘簡報
上述兩個故事已經可以充分顯示出先秦人民對于沐浴的重視,它既是以德自凈的體現,又是禮儀的象征,更是宗教儀式前的必備步驟。它的重要程度也在先民的創世神話中得以顯現,《山海經》記載了帝俊之妻羲和浴日的故事,羲和孕育了十個太陽,在甘淵旁為太陽洗浴,除此之外還有月母常羲浴月的故事。“沐浴”在創世神話中也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可見古人對此的看重。
到了秦漢時期,無論是皇帝的宮室還是貴族的居所都不乏洗浴設施。在秦都咸陽的第一號宮殿遺址中甚至發掘出了沐浴排水的設施,浴池中的污水可以通過瓦槽排至室外,甚至還有取暖的裝置。遼寧綏中縣的秦漢宮城遺址中所發掘的排水管道設計合理,井然有序,遠超人們的預期。
隨著時代的更迭,洗沐已經成為貴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南朝梁簡文帝蕭綱甚至曾親自寫下三卷《沐浴經》,遑論華清池是如何成為唐代貴族生活的縮影。

秦咸陽一號宮殿建筑遺址排水設施? ? 圖/咸陽博物院
不過,公共浴室的流行要一直到宋代才見端倪。宋人洪邁的志怪集《夷堅志·京師浴堂》講述了一則略帶懸疑的宋代都市怪談?;兆谛湍觊g,有官人入京師參選,因起得過早無處休息,而前往茶邸稍事歇息,茶邸中有間浴室,侍奉的小廝見他這個時間點出現,料定他必定是鄉野村官或初歷京華之人,便暗中捆了人,意圖謀財害命,沒想到這位官人有些運氣,套頭的皮繩略松,他掙開后逃之夭夭。報官后,官府一查,竟在這黑店的浴室中挖出三具猶溫的尸體。故事不乏獵奇虛構之處,但從中已經可以看到當時商業性經營的浴室是十分常見的。

西安閻良秦漢櫟陽城考古新發現,考古人員第一次大面積發掘出了戰國中期秦國宮城遺址內的宮城生活區? ? 圖/陜西1頻道
故事中,公共浴室有人侍奉的情節也符合蘇軾詞中的描述,蘇東坡有幾首與浴室相關的作品。比如,他在《如夢令·水垢何曾相受》中寫到:“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庇钟幸皇住度鐗袅睢ね啊罚瑢懙剑骸白詢舴侥軆舯?,我自汗流呵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痹~中不乏他對人生境遇的感慨,而與幫忙搓澡的“揩背人”,同洗的“澡浴人”對話般的口吻則似乎真實再現了宋代澡堂的場景。
宋元時期這樣的浴堂并不鮮見,根據《馬可·波羅行紀》記載,臨安城內號稱有“浴所三千”,雖是虛指,也足見數量之多。宋人吳自牧的筆記小說《夢粱錄》提及當時從事浴堂生意的人雅稱“香水行”。而前往這些商業性的浴堂花銷也不算大,有學者根據日本國大云寺主阿阇梨傳燈大法師位成尋等人在杭州開封停留期間的記載推算,北宋時期在這些場所沐浴的消費大抵十文左右,是城市居民能夠負擔的價格。

明州天童山宣明樣,劉盈慧《宋代沐浴研究》援引張十慶編著《五山十剎圖與南宋江南禪寺》
宋元時期商業性澡堂的繁榮離不開其時商品經濟的發展,宋元的手工業商業的繁榮遠超以往的任何一個時代,雖然在軍事上稍顯落后,但它發達的手工業帶來了巨大的商品貿易額,海上貿易的繁榮開辟了不少海外市場,幾個市舶司收入不菲,貨幣領域四川地區率先發明了紙幣交子,為遠途貿易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在這樣經濟繁榮的時代,人們的物質生活得到了提升,中國民眾中涌現出了一個新的階層——市民階層,他們對自己的生活與精神提出了更高層次的要求,隨之誕生的便是更加通俗的文學體裁與更符合他們生活情趣的市井娛樂。公共性的澡堂可以說是其中的一個代表,這些浴室旁甚至有相應的吃食買賣,讓人們充分體會到生活的樂趣。
到了明清時期,這些公共浴室被稱為“混堂”,他們在蘇杭寧揚等手工業發達的地區最為常見,其中魚龍混雜,無論何人,只要交上一錢,便可入內,與采耳、剃頭、修腳等服務或在一處。但它的衛生條件多少有些讓人不敢恭維,清代的《笑林廣記》記載著這么一則笑話:有人在混堂洗浴,掬水人口而嗽之。眾各攢眉相向,惡其不潔。此人貯水于手曰“諸公不要愁,待我嗽完之后,吐出外面去”。這則讓人哭笑不得的故事足以讓人想見當時澡堂的衛生狀況了。

《清明上河圖清院本》(局部),紅圈內為當時的公共浴室? ? 圖/臺北故宮博物院

明,《童子禮佛圖》,佚名,耶魯大學博物館藏,畫面左側為兒童扮作僧侶浴佛的場景
若要尋澡堂里的清凈地,還得往佛道二門尋去。
佛道以水凈污,對洗浴有著相當的講究。因此佛家有“浴佛”一節,更有自己的說法。佛教重洗浴的習俗同佛教一樣是自外傳入,根據后漢高僧安世高所譯的《溫室洗浴眾僧經》記載,佛家認為洗浴可以“除去七病,得七福報”,這一傳統得以長期延續。到了唐代,浴室已經成為寺院中“七堂伽藍”中的一堂。在南宋,浴室一般被稱為“宣明”,其形制可以從南宋時期日本禪僧所繪制的《五山十剎圖》中簡而視之,甚至宋代有專門的“浴佛節”,各大寺廟會舉行相應的集會。文人雅士也樂得與佛僧在湯水中暢談哲理。黃庭堅、蘇軾等人就常與寺廟僧人共同參與洗浴活動,成為一種士大夫間的交游,也是僧人們靜心修習的日常。

浴佛節流傳至今? ? 圖/視覺中國
隨著衛生條件的不斷改善,今天洗浴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已經是習以為常的生活習慣,但回顧往昔,我們能看到它經歷了由禮儀文化一步步走向市井生活的過程,人們在此基礎上對此進行不斷改造,把它變成了民眾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閑趣,既便捷了我們的衛生清理也構筑出了新時代的交往空間。